雷默:生于1979年10月,浙江諸暨人,現居寧波。在《收獲》《人民文學》《當代》《十月》《鐘山》《江南》《花城》《飛天》等刊發(fā)表小說近百萬字,部分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等選載,并多次入選年選。部分小說被譯成英、俄、日文。出版過小說集《追火車的人》《大樟樹下烹鯉魚》等若干本。曾獲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作家》金短篇小說獎。
我小時候有個小伙伴,我們都喊他小米。小米應該是他的乳名,真名叫什么,我忘記了。就像我,他們都喊我煤油麥餅。叫的時間長了,“煤油”兩字也省了,麥餅成了我的代號。那個正兒八經的名字弄丟了,偶爾被提起,連自己也感到陌生。
小米是個遺腹子。在我小時候,偶爾會聽到這樣的傳言:說有個貨郎來我們鴉雀窩,經過小米媽媽家門口,貨郎擔停放了很長時間。后來那個貨郎搖著鈴鐺消失了,幾個月后,小米的媽媽肚子大了起來,之后小米就出生了。這傳言給我的童年帶來了很大的陰影,后來我一看到雞毛兌糖的老漢,拔腿就跑,甚至看到賣冰棍的小販也遠遠躲開。我總覺得他們身上藏著機關,一抖露就可能放出一個孩子來。
小米的身世成謎,讓大家覺得他不太一樣,好像和我們不是同一類人,因此很少有人跟他玩。小米常常從家里偷出番薯、蠶豆給我們吃,極力地討好大家,可還是誰都不愿意跟他走得太近。我以為這是身世的原因,但后來孩子王趙林說了一件事,讓我覺得他被孤立有另外的原因。
那天,天空中傳來了飛機的轟鳴聲,我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在天上尋找飛機的蹤跡。這是我們小時候無師自通的愛好,但凡天上有飛機飛過,我們都會放下手中的一切,尋找那個亮閃閃的光點,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比較,哪架飛機離地面最近。我小時候有個最大的心愿,就是飛機能一頭栽下來。如果那架飛機上坐著一個漂亮的姐姐就更好了,比如《新白娘子傳奇》中的白娘子,不是白娘子,小青也行。法力無邊的她們鐵定會笑吟吟地從飛機里出來,我會把她們接回家,讓媽媽給她們做好吃的??墒秋w機掉下來太難了,這個心愿一直都沒實現過。我們所處的地方大概離飛機場很遠,每次飛機都飛得很高,有時候只聽到轟鳴聲,找不到飛機的蹤影。夏天的傍晚,天空中常常會有一道筆直的云,我們認為那是飛機的路,可那條路上從來沒看到飛機再次飛過。
那天轟鳴聲傳來的時候,我們正在田野上玩泥巴。秋高氣爽的藍天如同一個透明的玻璃罩,籠罩著靜止的村莊和田野,時間仿佛睡著了。轟鳴聲由遠及近,我們都站了起來,朝明晃晃的太陽張望。趙林對光敏感,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噴嚏,眼淚也流出來了。我們覺得好笑,但都忍住了沒笑。
飛機被我們找到了,一架白色的客機,形狀像個小樹丫。等它從天空中走過一條直線后,趙林跟我們說,上次他看到了一架更大的飛機。我們都很好奇,究竟有多大呢?趙林說,能看清楚飛機上的窗戶,還有紅白相間的尾巴。
他這么一描述,我們的心臟就“撲通撲通”亂跳。趙林又說,“那天的飛機出問題了,不然不會飛這么低,我看到它的翅膀微微地震動了一下。那天我?guī)е鴽_鋒槍,都不敢朝它開槍,怕一開火,就被我打下來?!?/p>
我們聽得緊張起來。平日里,我們都喜歡拿著玩具槍朝飛機開火。沒有玩具槍的伙伴也會用手比畫成一把槍,模擬打飛機,嘴巴中發(fā)出各種各樣的槍炮聲。趙林說,我們看到的頂多算只燕子。他那天看到的是只老鷹,而且是翅膀受傷的老鷹,差一點掉落到地面上來。
我們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上,沒想到趙林說:“本來我早就告訴你們了,但被人掃了興。那天一同看到大飛機的還有小米,這個沒有爸爸的家伙,竟然還跟我爭論飛機有多少扇窗戶。我說十二扇,他偏要說十五扇,他媽的?!壁w林突然罵了一聲,大家驚愕不已。
趙林摸了摸嘴巴說:“你們猜,他有多不要臉?”我們都搖頭,趙林翻了翻白眼說,“他竟然當著我的面聲稱他爸爸是開飛機的,說為了來看他,故意把飛機開得這么低?!?/p>
趙林說著,大家都笑了起來。趙林也跟著笑,他說:“這還不算,后來看著飛機飛遠了,他還對著天空連叫了好幾聲爸爸,太不要臉了?!?/p>
哄笑聲如暴雨打樹葉般熱烈了起來。趙林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來,他大聲說:“這么大的飛機……怎么可能是他爸爸開的!”附和的人很多,我感受到了大家的敵意。早就習慣了小米的爸爸是一個貨郎以后,他竟然敢說自己的爸爸是開飛機的,這確實有些不像話了。
這以后,我遇到小米也開始繞著走。小米蒙在鼓里,有好幾次跟我打招呼,我都沒理他。他理解不了,為什么連我也開始避他。他從家里偷了一個梨出來,硬塞給我,我堅持不要,他就開始掉眼淚,這讓我很為難。我接過他的梨,但拿在手里,并沒有吃,他又開始催我吃,說很甜。我問他:“你爸爸真的是開飛機的?”
小米愣了一下,倔強地點了點頭。我大喊了一聲:“吹牛!”
小米的眼淚開始往下掉,但他好像并不打算讓步,他說:“我爸爸就是開飛機的,他很忙,所以一直沒來看我。我坐過他的飛機,把手伸到窗外,能摸到那些白云?!?/p>
我怔在原地,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他,心里的疑團如迷霧升騰。但我失去了揭穿他的勇氣,是小米的梨救了我。我在手里搗鼓了幾下后,把梨塞到嘴邊,一口咬下去,滿嘴的甜味把我包圍住了,我忘記了跟他爭論。
這之后,我不知道小米是不是用同樣的辦法去收買別的伙伴,我確定自己并沒有把這個秘密說出去。但不久后,誰見到小米都要調侃他:“打開飛機的窗戶,能摸到白云?”起初是一些比小米大的孩子,后來我們中的好多人都這么奚落他。小米每次都漲紅了臉,一言不發(fā),他看著那些取笑他的人,眼神中布滿了怒火。
小米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理我,我覺得他肯定誤會我了,以為是我散布的消息。我好幾次想跟他解釋,但他看到我,扭頭便走。
那年冬天,我經過小米家門口,看到一個陌生男人坐在他家里喝酒,小米蹲在門口玩一架塑料飛機。那架塑料飛機誘人極了,有一個紅色的鼻子,一對碧綠的翅膀和通體明黃色的機身。小米拿著那架飛機,嘴巴模擬著飛機的轟鳴聲。一看到我盯著他手里的飛機,他飛快地收起來,轉身跑進了家里。
我聽到那個陌生男人坐在他家里,高聲大氣地用紹興口音說:“我們紹興冬天的時候陰冷潮濕,不吃飯沒事的,但我們少不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黃酒?!敝?,我聽到小米的媽媽輕聲笑著:“不吃飯怎么行,人都要吃飯的呀。”
“我們紹興人不吃飯沒事的?!?/p>
又是一陣哧哧的笑:“不吃飯,人不會餓死嗎?”
紹興人的興致低落了一下,仿佛回到了現實中,他說:“不是還有菜嗎?”
隱約間,我忽然明白過來,那個人大概就是小米的貨郎爸爸,可門前的貨郎擔呢?我滿腦子都是小米手中那架顏色鮮艷的飛機,這個小氣鬼,給我看看不行嗎?以后我們再也不是朋友了!我心里忿忿地想。
我們從村里的小學升到了鎮(zhèn)上的小學,又從鎮(zhèn)小升入了鎮(zhèn)中。到初二那年,他突然和他媽媽搬去了城里。據說是她姨媽在城里開了個機械加工廠,需要幫手,他媽媽就把他帶去了城里。
去城里之前,他特意跟我來告別。那時候,我們已經算半個大人了,好多原本以為重要的事情都變得不值一提。但小米執(zhí)拗地跟我提起了小時候他爸爸開飛機那件事。我說,“我一直沒跟別人說,也不知道誰說出去了,后來就開始瘋狂地傳播,害得你那時候讀書也沒心思了?!?/p>
他笑笑說:“你以為我還在乎誰說出去嗎?你不說,時間也會證明我撒謊了,我只是覺得當時那個謊言真棒,這都敢想!”他得意地說著,嘴角微微上揚,那表情有點陰險。他又補充道,“撒這樣的謊是會上癮的?!?/p>
我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他卻很快岔開了話題說:“我知道你們那時候都在乎趙林的感受,小時候真可笑?!?/p>
我尷尬地笑笑,想到了小時候趙林威風的日子。那時候我們每個人都圍繞著他,他似乎就是我們的太陽,沒有了他,生活就失去了快樂。等到我們大了,才發(fā)覺什么都顛倒過來了。趙林的成績出奇地差,在學校也經常挨老師的批評。他讀完小學就輟學了,在家里幫他父母干農活。遇到我們,變得越來越客氣。我有時候懷疑自己,我們?yōu)槭裁匆獡泶饕粋€這么平庸的人?
我問小米:“去了城里,你不會也不讀書了吧?”
他看了我一眼說:“當然要讀。我姨媽已經幫我聯(lián)系好學校了,我插班進去。到時候看中考成績,如果能考上中專就讀中專去,上不了中專就在我姨媽那里工作了。我媽媽就是這么考慮的?!?/p>
那天,我們東拉西扯地聊了一下午,臨別的時候,突然生出諸多的不舍,他說等他到了那邊就給我寫信。我說:“寫家里地址吧,寄到學校要被老師沒收的,隔壁班的一個女生,信還被她班主任私自拆開看了,審核之后才交給她的?!毙∶讌拹旱卣f:“這么惡心,那我也給你留我姨媽家的信箱?!蹦鞘俏业谝淮温犝f地址還有專門郵箱的,我們村里的信都是郵遞員放在村口的小店里,去買醬油老酒的時候,才順便帶回來的。
小米去了城里后不久,給我來了信,他給我描述了城里人的生活。說他們班級里的人都穿一模一樣的衣服,那衣服叫校服;城里的馬路不能亂走,要看交通信號燈,不然會被車撞;城里的馬路都有幾十丈寬,能開飛機;機械加工廠旁邊的海馬歌舞廳整個晚上都在放“嘭嚓嚓”,男男女女在昏暗的燈光里摟摟抱抱,惡心死了。
他說沒事的時候,他就騎上他姨媽的自行車在縣城里瞎逛。他特別喜歡看火車,火車站附近有一座高架橋,那座高架橋特別壯觀,仿佛架在城市的屋頂上,能看到整個城市的全貌,從上面能清楚地看到進站和出站的火車。他就站在那里數火車的車廂,一節(jié)一節(jié)的,數到眼花。高架橋下不遠處還有一條大河,傍晚的時候,夕陽垂在蜿蜒的長河邊,鮮紅得跟橙子一樣。他還聽說離城區(qū)不遠有個軍用機場。他想抽空去看飛機,每次戰(zhàn)斗機飛過頭頂,聲音比我們小時候聽到的飛機轟鳴聲大一百倍。
我覺得小米真幸運,他相當于去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我們還在鴉雀窩晃蕩,一切都那么無趣,路上有幾顆石子都了然于心。我給他回信的時候,就覺得無話可說。因為我的生活,他都一清二楚,而他的生活色彩斑斕。
臨近中考,小米的來信漸漸少了。這一冷之后,我們就再也沒給對方寫過信。我上了高中,學業(yè)更加繁重,回家的次數也少了。有一次聽母親提起小米,說看到他媽媽帶著他來村里走親戚了。我問在哪里,母親說可能在他外婆家里。也很奇怪,我后來竟然沒去找他,路過他外婆家的時候,遠遠的聽到人聲鼎沸,小米好像也在里面,但我僅僅路過了一下,并沒有走進去。我總覺得他會來找我,而他可能覺得我會去找他,最終我們誰也沒找對方。母親后來又跟我說小米沒考上中專,我問那他在干嗎?母親說,要么復讀,要么工作。言語之間,好像也不是特別關心。
我大學畢業(yè)后,換了幾份工作。后來去一個律師事務所上班,主要工作是給各位律師分發(fā)報紙、端茶遞水、打掃衛(wèi)生。律師們很忙,我很清閑,大部分時間,我坐在事務所里看報紙。那天閑來無事,翻到了一則有趣的新聞,說動物園的大象記憶出奇的好。只要你以前作弄過它,如今成年的大象還可能記仇,它能從人群中認出小時候欺負過它的人,卷起自己的糞便,襲擊那個人。我笑出聲來,覺得動物園的營銷做得有趣,竟然這也能編一條新聞。
我了解城里的動物園,它不同于別的動物園。一般的動物園有財政補貼,票價都比較便宜。但那個動物園是一個企業(yè)出資成立的。企業(yè)也不是真的要辦動物園,而是可以借動物園的名義圈地。圈完地以后,企業(yè)就不管動物園死活了,所以門票定價很高,比普通的動物園高出一大截。票價一高,去玩的人就少了。動物園便挖空心思地制造新聞,目的就是吸引大家去動物園玩。
我想這個策劃出來多半出自動物園自己人之手,果然在標題下看到了“通訊員小米”的字樣。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多年沒聯(lián)系的小米。很奇怪,我當時就很確定這個通訊員小米就是我從小認識的小米。
我通過報社的熟人打聽了一下,小米確實是動物園的工作人員。我要到了他的手機號碼,電話打過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我問你是小米嗎?對方遲疑了一下,反問我是誰。我說:“我是麥餅啊,鴉雀窩的麥餅。”他驚叫了一聲,聲音一下子有了神采:“怎么是你???太意外了,多少年沒見了,你也在城里嗎?”
我跟他簡單說了下自己的近況,末了不忘告訴他,那頭大象寫得很精彩。他邀請我空了去他動物園看看,他帶我去認識一下這頭大象。他說真該感謝安娜,讓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我跟他開玩笑說,沒想到這么多年不見了,你還是老樣子,還這么能吹牛。他說,安娜的事大部分是真的,只是稍微做了一點藝術加工,不信你來現場看。
我莫名地被他說得好奇起來。本來有沒有大象,我們都是要見面的,他這么一說,我就迫不及待地挑了個時間去找他了。
到了動物園門口,他已經等候在那里。跟門口檢票的工作人員打了個招呼,我們就進去了。我注意到門口的售票窗口隊伍排得很長,大多是家長帶著孩子,門票價格高得離奇,全票需要280元一張。
我問他:“這么貴的票價,還有這么多人來?”他笑了笑說:“全市只有一個動物園啊。再說孩子想來,有什么辦法呢?”我說:“你那頭成精的大象起作用了,不然不會有這么多人?!毙∶仔π?,私底下算承認了。
他帶我進入動物園,坐上了里面的電瓶車,也免去了車費。電瓶車沿著一條河開過去,沿途看到了幾只掉了毛的孔雀。小米對動物園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看了看表,跟開電瓶車的女司機說,熊貓館停一下。他回頭又跟我說:“這個點,團團剛吃完中餐,它會從館里走出來曬會太陽,心情好還會蕩一會兒秋千?!?/p>
果然,我們從熊貓館下車的時候,剛好看到一頭大熊貓從館里大搖大擺地走出來。它看起來像一個邋遢的流浪漢,在雜草叢中到處翻找食物。之后又走到了欄桿前,看著外圍大喊大叫的孩子們。小米跟我說,游客經常向它投喂食品,已經吃上癮了,它這是在討東西吃。小米說著,提醒了那些小孩,別向它投喂食物。他又跟我說,這頭熊貓是武漢那邊租借過來的,是他們動物園的明星,小孩子特別喜歡它。我好奇地問,你們動物園沒有自己的熊貓嗎?他說以前有過,一雌一雄,雄的叫康康,雌的叫美美。美美先過世,年事已高,活了三十歲,相當于人活了八九十歲??悼凳巧∷赖?,有嚴重的胃潰瘍和腸炎,跟游客投喂食物有關系。那些包裝袋都吃進肚子里,最后腸子都爛穿了。我們看著也痛苦,就讓它走了。
看了熊貓,我們又去了劇場。幾乎是掐著點進去的,觀賞了狗熊拳擊賽、猴子騎單車,還有獅子、老虎鉆火圈。小米對每個動物都很熟悉,能報出花樣繁多的名字。陪我看猴子戲的時候,他跟我說起了他自己的情況。他說他復讀了兩年,最后考了個中專,學的是獸醫(yī)專業(yè)。畢業(yè)后就來這個動物園了,起初給動物們看病。后來帶了幾個學生,他就不再干獸醫(yī),轉而負責動物園的日常宣傳工作。
我沖他眨眨眼說,宣傳工作好,是動物園白領啊。他說,也不單單是宣傳,雜七雜八的事情也多。動物園里的工作人員大部分是馴獸師、飼養(yǎng)員,沒幾個人在辦公樓里。從劇場出來,他低聲跟我說,跟人打交道累,有時候覺得還是跟動物相處愉快,簡單!
他隨后帶我去看了那頭成精的大象。大象和長頸鹿、斑馬等關在一片空曠的泥地里,老遠就看到幾只長頸鹿在里面撒歡奔跑,像狂風中來回搖擺的大樹。走到跟前,發(fā)現那頭大象身上臟兮兮的,不知道是自己的糞便,還是泥巴,有的地方已經干透結塊,有的地方還濕漉漉的。它確實愛搗鼓自己的糞便,弄著弄著,就卷起來甩到圍欄外面來。
小米說,沒騙你吧?你仔細看,它一直在人群里找“仇人”。我湊近了看,發(fā)現大象的眼睛特別清澈,像面凸鏡,周圍的一切都倒影在它黑色的眼眸里。它不喜歡被人盯著看,眨了眨眼,又開始搗鼓自己的糞便,圍觀的人群哄笑著紛紛往后退。
我問小米,你憑什么認定它在尋找“仇人”?我看它就是個習慣動作。小米笑笑,不置可否。
和小米聯(lián)系上以后,我們時不時地聚在一起。沒想到中秋節(jié)那天,動物園出大事了:一個動物園老虎咬人的視頻在網絡上瘋狂地傳播,地點就發(fā)生在小米那個動物園。我第一時間發(fā)短信問小米,他好像挺忙,很久才回復我兩個字:屬實。
幾天后,他約我在城西的一家咖啡館里見面。一落座他就說,太慘了,這幾天都在處理老虎傷人事件。那時候,我已經從媒體上了解到大致的信息,說是一家三口打算進動物園游玩,看到門票太貴,只買了一張票,讓穿裙子的母親進動物園,父子兩人選擇從旁邊廢棄的工廠翻墻而入,結果掉進了虎山,父親為掩護兒子逃跑,葬身虎口。
小米說,是母親帶著八歲的兒子來探望父親。父親已經大半年沒回家了,選了個中秋節(jié),一家人團團圓圓本來是件高興的事,沒想到發(fā)生了慘劇,剛見上面就永別了。孩子的父親就在動物園旁邊的工地上班,以前也逃過票。以為摸到了一條山路,可以省點錢,結果把命搭進去了。唉,你看過那個視頻嗎?
我翻出了手機,把老虎咬人的現場視頻找了出來,確實太血腥了。視頻是隔離河邊的游客用手機拍下來的。視頻中,那個可憐的男人艱難地撐在地上,他的脖子被老虎死死地咬住,游客們發(fā)出陣陣尖叫聲。后來一大批活雞被扔到了河對岸,場面一度雞飛狗跳。四五只老虎對漫山遍野的活雞不感興趣,圍著那個男人團團轉。再后來,幾掛點燃的鞭炮扔過河去,嚇跑了圍攏過來的其它老虎。但咬住脖子的老虎被激怒了,它瘋狂地來回甩頭。那個可憐的男人在虎口下滿臉是血,又是一陣陣的尖叫聲。
小米說,后來警察來了,驅散了現場的人群。警察問我們園長,打麻醉槍嗎?我們園長陰著臉說,直接擊斃。警察還有些猶豫,畢竟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而且列入了瀕危物種。我們園長說,那只殺人的老虎必須死,不然對死者沒法交代。當時我們覺得很有道理,雖然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個人即使救下來,生還的希望也非常小了。
我瞪大了眼睛,那只老虎后來真的被擊斃了?
小米點了點頭說,那怎么辦?吃過人的老虎即使留著,也不好養(yǎng)了,保不準以后又鬧出人命來。
我問,后來那個男的死了沒?小米說,從虎口奪下來的時候還有氣,但傷得太重了,送到醫(yī)院就不行了。當時醫(yī)院要做氣管鏡,連管子都插不進去。就是可憐了這對母子,尤其是那個孩子,親眼看著爸爸葬身虎口,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一直都不肯說話。那個女人看著自己的丈夫咽氣了,在那里拼命地跟兒子說:快喊爸爸,快喊爸爸。小家伙明顯受了驚嚇,蜷縮在角落里,不肯出來。
我問,你們動物園后來怎么處理的?
小米說,不是一直在談嘛,園長當天就派了我去跟他們談。說實話,動物園已經盡了責任。在他們翻墻的地方之前就豎著警示牌,上面寫著:內有猛獸,嚴禁翻墻。他們自己闖進來的,而且是為了逃票,主要責任在他們自己身上。但動物園也不能不管,畢竟是園內的老虎咬死的人。我去跟他老婆談的時候,她反復說著一句話:我不要錢,把人還給我們。我跟她說,人已經沒了,還人是不可能了,只能用錢來補償。一直都沒有談下來,再談下去,我也要神經衰弱了。
我只能安慰小米,讓他再給那對母子一點時間。突如其來的慘劇,誰都接受不了。
小米咽了咽口水說,醫(yī)院的事了了以后,他老婆要去工地收拾遺物,小孩也跟了去。我當然得全程陪著。當時還心存疑慮,畢竟工地上都是她老公生前的工友,免不了老鄉(xiāng)什么的,怕他們聚眾生事,只好壯著膽跟過去。工地的居住條件你也知道,一個簡易工棚,鉆進去里面搭著七八張上下鋪,掛滿了臟兮兮的衣服。好在是上班時間,里面也沒什么工人。我們進去了,正在收拾衣物,旁邊床鋪拉嚴實的簾子突然掀開了一條縫,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從里面探出頭來。她也沒說話,就默默地看著我們。突然從她身下探出了一個孩子的腦袋,接著另一個更小的腦袋也鉆了出來,有點像狗媽媽帶著一窩崽。
小米用手比劃了一下說,這么小的床鋪,竟然擠下了那么多人。你也知道,工地上的女人一生就生一大窩,多半是黑戶。那個女人收拾了一半,突然趴在床的欄桿上痛哭了起來。我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那個看著我們的女人下了床,拖著拖鞋過來,輕輕地拍她的肩膀。兩個女人很自然地靠在一起,沒有一句話的交流。你要知道,這種場面很揪心。我這個人什么都不怕,最怕看到女人哭。
我低著頭說,孤兒寡母,確實太可憐了。
小米說,后來我就背著她老公的遺物從工地出來了。動物園派去的那輛老爺車真要命,這會兒卻熄火了,開車的阿根師傅怎么都打不著火,他一邊踢車,一邊罵見鬼了。我被他說得有點害怕起來,就帶著他們母子坐了公交車回賓館。在公交車上還發(fā)生了怪異的事,那個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時候,手上多了一盒粉筆,我估計是工地上拿的。工地上施工不是要做記號嘛,在公交車上,他開始在車廂內的地板上畫畫。被旁邊的乘客說了幾句,后來駕駛員也跳出來阻止。但小男孩很倔強,根本不聽,繼續(xù)在那里畫。我只好在旁邊賠禮道歉。下車的時候,我才看清楚了,他在畫一只籠子。好端端的座位也不坐,一屁股坐到了那只籠子里。下車的時候,還不肯從里面出來,直到他母親伸手打了他一巴掌,他才捂著臉跟我們下了車。
我說,是不是受刺激了?
小米搖搖頭說,不知道,這小男孩我第一眼看到就覺得有點怪異。他在醫(yī)院時看上去有些驚恐,畢竟親眼看著他父親葬身虎口。但之后他父親被醫(yī)生宣告死亡,他也就那樣,自始至終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
我說,可能是驚嚇過度了。
小米也沒繼續(xù)說下去,我總感覺他遮遮掩掩,有些不便跟我討論太多的意思。事實上我擔心的還是有道理的,幾天后,小米又跟我說,談判一直沒有結果,好像越拖越嚴重了。那個小男孩回去后,每時每刻都在畫籠子。畫完了籠子,他就縮在里面不肯出來,吃飯了也不出來,睡覺了也不出來。那時候,他媽媽才意識到了不對勁。她也不打兒子了,改為耐心的勸導,可小家伙并不理她。
我說,這是心理出現問題了,你們得找心理醫(yī)生及早干預啊。
小米說,我們也想到了,可他媽媽看得他很緊,不讓別人碰。我們跟她說,帶她兒子去看醫(yī)生。她很暴躁,說她自己的兒子自己會管的。說起來有點毛骨悚然,我有一天給他們帶晚飯,進門的時候剛好聽到她跟兒子在說:媽媽把動物園所有的老虎都殺光,好不好?兒子看著她,瞪著大眼睛,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小米看著我,我發(fā)現他也把眼睛瞪得很大。過了一會,他捂著臉說:“你知道嗎?每次看到這孩子,我總覺得像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太難受了?!?/p>
我真擔心那個媽媽做出極端的事來。我說,這事你得盯緊了,再出亂子,就不好收拾了。小米連連稱是,他唉聲嘆氣,明顯愁壞了。我說,有什么情況及時跟我說,多一個人出出主意總是好的。
又過了幾天,小米跟我說,你猜那個女人私下在干什么?我感覺事情變得有點嚴重了。小米說,她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雷管,竟然在做土炸藥,好像真的要殺光動物園里的所有老虎,替她兒子出這口惡氣。
我異常震驚,說,那趕緊阻止啊,不然她全家真的毀了。
小米吞吞吐吐地說,其實這事只有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該不該跟她講,也許只有這一條路能救她和她兒子了。
我說,有什么辦法你趕緊說出來,給你參謀參謀。
小米跟我講出了一個驚人的真相。他說,你還記得那頭傷人的老虎嗎?我說記得啊。他說,這之前,動物園也死過老虎。老虎死了是有嚴格的處理規(guī)定的,必須當著檢查組的人,進行無害化處理。我們都會穿上防化服,在動物園的小山上挖一口四米左右深的坑,把死了的老虎埋進去。你猜接下去會怎么樣?
我被他說得一頭霧水,搖搖頭說,不知道。難不成還立墓碑,燒香拜一拜?
小米說,那不可能。等我們悲戚戚地送走了檢查組的人,園長隨后就帶人上山,把剛埋下去的老虎挖出來,像殺牛一樣,老虎肉燉燉吃了,虎骨用來泡酒。這幾年,沒少泡虎骨酒。類似的情況發(fā)生了很多次,梅花鹿、羚羊都吃過,連非洲犀牛也吃過。之前動物園已經養(yǎng)死了好幾只老虎。這次虎山上的老虎已經好久沒進食了,吃飽了的老虎是不會襲擊人的。
我瞪大了眼睛說,你們這是在犯罪吶。
小米說,如果不發(fā)生老虎傷人的事件,真相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我說,那還等什么,趕緊報警呀。
小米摸了一把臉說,那園長怎么辦?
我盯著他問,這事你沒參與吧?
沒參與,園長給過我一瓶虎骨酒,我沒要。當時他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我知道他是想拉我一起下水。原則這東西有時候就很折磨人,當時要稍微一松,就讓步了,但我也沒害人之心,畢竟是我領導。你也可以想象,我在單位里有多么難。小米說得眼眶也紅了。
我說,這次不一樣,搭上人命了。你不報警,那對母子怎么辦?
小米說,我就是權衡再三,看到那孩子可憐,我才說出來,不然真的要憋瘋了。
我說,這樣吧,你把真相告訴他們,至少是對那個孩子的補償,他們報不報警是他們的事。
幾天后,小米跟我說,當他把真相告訴那對母子的時候,那個孩子還在畫他的籠子,聽不明白他爸爸為什么會死。他母親喊他,他抬起頭看了大家一眼,又低下頭去畫他的籠子。他母親當場失聲痛哭,小米也哭了。
警察把動物園園長帶走的時候,那個女人帶著兒子去了現場。她很平靜,看著那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被銬上了手銬,推進了警車里。警車關上門后,警報聲響起來,一路呼嘯著開出了動物園。
等警車消失了,那個女人偷偷地往懷里掏東西。小米眼尖,看她取出了土制炸藥,驚叫起來,一邊躲遠了,一邊遠遠地勸她不要干傻事。她并不就此歇手,鎮(zhèn)定地點著了那土炸藥,一把扔進了動物園虎山前面的隔離河里。隨著一聲巨響,掀起了幾米高的水柱。對面的虎山上悠閑地曬著太陽的老虎聽到動靜,嚇得跳了起來,躲進了樹林叢中,再也沒敢出來。
一旁在地上畫籠子的兒子聽到巨響,停下了手中的畫筆。他抬起頭來,仿佛從夢中醒來,“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