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鱗片

      2020-10-26 02:23:39萬勝
      飛天 2020年10期

      萬勝,遼寧沈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小說委員會秘書長、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沈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 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小說選刊》《山花》《芙蓉》等,出版長篇小說《王的胎記》《靈魂鳥》。小說北2830成員。曾獲第四屆遼寧文學(xué)獎。

      大半夜老邱叫我起來巡塘。我睡得正香,說你自己去吧,讓我再睡一會兒。老邱說你睡個六餅,趕緊的。我借著月光摸墻上的燈開關(guān)。老邱往身上裹軍大衣,說別開燈,一開燈就暴露了。

      夜在悄悄上秋霜,我倆都裹著誰值班誰穿的破軍大衣,一股說不清的臭味兒。一出門,被涼氣扎得一激靈。廠區(qū)的燈光遠遠的碎在魚塘里,波光粼粼,像無數(shù)把锃亮的刀子在水面上晃動。老邱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邊走邊打哈欠,腳直拌蒜。老邱突然低聲說,蹲下。我以為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情況。蹲下后,借著天光能看見比我們高的物體,如果有人走動,就會被我們發(fā)現(xiàn)。整片魚塘都靜悄悄的,哪有什么動靜啊。我說你別老一驚一乍的。老邱笑說,瞅你那個小膽兒。

      漁隊在北窯西面,大小八塊魚塘,緊挨著果園,都是工廠的產(chǎn)業(yè)。西北面被圍墻圈著,西面墻外就是渾河大壩,北面墻外是外村的水田地。秋天成魚快出塘的時候常有外人跳過墻來偷魚,漁隊句隊長就把我們八個臨時工排成四個班,每晚有兩個人在漁隊值班。我夏天才進的漁隊,老邱在漁隊已經(jīng)干了三年,我倆一老一小,搭檔比較合理。句隊長對我很照顧,他原先跟我爸是運輸科的老同事,關(guān)系非常好。后來他因為犯錯誤從運輸科科長被擼到漁隊當(dāng)隊長,我爸調(diào)到橡纜車間當(dāng)了車間主任。一升一降。

      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隱隱約約能看見地上的坑洼,走得也從容起來。腿趟著地上的草,褲腿被秋霜打濕,那種涼像是被什么東西蟄了。遠處有嘩嘩的水聲,一只水泵正從一個魚塘里往另一個魚塘里注水。魚喜歡頂水游,所以在注水口擠擠插插聚了好多魚。老邱用手在我穿的軍大衣上摸索了一番,猛一用力,刺啦——把大衣兜下面的接縫扯出半尺長的口子。我有點急了,說你這是干啥?他說你別說話,不能把你咋地呀。然后就蹲下從水流里掐起魚來往大衣的破口子里塞,一連塞進去八條,每條都有二三斤,在大衣里亂蹦。他說你趕緊把魚送家去吧。

      我說這樣不好吧?

      他說有啥不好的,誰值班都這么干,你才是第一次。

      大概下半夜一點鐘,我從漁隊往北窯的家里走。大衣里墜著八條大魚,像扛著一爿沉甸甸的鏇網(wǎng)。這是我第一次做賊,慌張得不行,很怕碰上晚上巡邏的經(jīng)警。還好,一路平安。我到家把魚掏出來扔進洗衣大盆,清一色的鯉魚,還有兩條紅毛鯉子。添上水,魚們得救了似的歡蹦。我媽起來問我,你不好好值班怎么往家偷魚呢?我說媽你不是愛吃魚嗎,我不跟你說了,還得趕緊回去值班呢。我爸沒在家?我媽說,你爸跟張廠長喝酒去了,沒回來。

      回到漁隊,老邱正在炕上呼呼大睡,燈亮著,好像他是特意為我留的。我趕了一路霜氣,身上冷氣套熱氣,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便在屋子里踅摸到一根細鐵絲,把大衣上的破口子縫上。老邱突然說,你把孩子還我……他又說夢話了。他說夢話都和孩子有關(guān),好像在夢里跟誰搶孩子,然后是憋屈著哭,像癩皮狗一樣吭嘰。

      屋子里亮燈,等于把自己暴露于外,賊在暗處我在明處,老覺得窗外有雙眼睛窺視我們??p完大衣,趕緊關(guān)了燈。外面比屋里亮,感覺好多了。我靜坐在炕上,眼睛瞪著窗外,柳樹隨風(fēng)輕擺,像風(fēng)騷女子扭屁股走路。我腦子里想的全是二娜,我下不了決心和二娜分手,但真要是讓我娶她當(dāng)老婆,我又覺得自己虧。二娜名聲不好,傳說她很隨便,對象處了一個又一個。但我跟她在一起特別輕松,所以下不了決心。有一次我跟她說,要不咱倆就做好朋友吧。

      她問我,怎么個好朋友?

      我說就是什么事都可以做的那種,但始終只是朋友。

      二娜說行啊,你別摟著我了,以后咱倆是朋友了。

      我趕緊說,你沒明白,我說的是可以摟摟抱抱的那種好朋友。

      她說,滾!

      二娜比我大一歲,從小學(xué)到初中她一直是個體育棒子,身材好,有勁兒。一字馬特別漂亮,她練劈腿時總有一幫男生圍觀。我剛上電纜廠技校的時候,她留級到我班。我才知道她在學(xué)校里名氣很大,一提愛替人打抱不平的杜二哥,無人不知??倧S每年都要舉行一次籃球比賽,十四個分廠十四支代表隊。技校出啦啦隊,選漂亮女生當(dāng)籃球?qū)氊?,有她一個。我們一分廠和八分廠決賽,對方的主力后衛(wèi)投三分神準(zhǔn),最后的關(guān)鍵時刻他正要出手來一個壓哨三分,如果那球進了,我們一分廠隊就會兩分落敗。二娜竟突然沖進場內(nèi),把那小子的褲衩一擼到底,來了個大曝光。全場嘩然,那場比賽我們一分險勝。我們老師評價二娜說,這丫頭血彪!盡管老師這么說,但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歡二娜,尤其是男生。一次課間休息,二電炮主動找我聊天,從褲兜里掏出一個類似方便面調(diào)料包樣的東西跟我顯擺,說是二娜給他的。我說什么?他說是避孕套。他告訴我,二娜喜歡誰就給誰發(fā)一個。我說你凈扯犢子,小心被二娜知道整死你。轉(zhuǎn)天下午,二電炮嘴巴子腫老高。問我,是你告訴杜二哥的不?我說是,你再造謠我還告訴她削你。

      我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老實人,做事謹(jǐn)小慎微,跟二娜完全是兩路人,誰也不會想到我們倆能湊一塊兒。我問過二娜,你怎么能看上我?二娜說我沒看上你呀。我說沒看上怎么跟我好了呢?二娜反問我,為什么非得看上了才能好呢?二娜常讓我無語。我就想,二娜真的像傳聞?wù)f的那么隨便嗎?

      迷迷糊糊中我的屁股被誰蹬了一腳,才發(fā)現(xiàn)自己窩囚在窗臺底下睡著了。老邱說太陽曬腚溝子了你還睡。

      天色已經(jīng)大亮,這一宿沒有賊,挺消停,其實有賊我們也不知道。我跑到外面往魚塘里撒尿,尿路通暢,嗞出一溜熱騰騰的騷氣,頓覺渾身輕爽。魚塘的水面上冒著水汽,好像水是熱乎的,其實冰冷刺骨。不時有魚在水面上啪嗒一下彈起來,把平靜的水面彈出一片皺褶。撒完尿,抖了個激靈,系好褲子往家走。回家吃完早飯八點還得回來上班。出了漁隊,路北是工廠的供應(yīng)庫,老大一片地盤。我媽是供應(yīng)庫的檢斤員,這會兒還沒上班。順路邊是一道長長的圍墻,圍墻上架著半米高的鐵絲網(wǎng),有群麻雀落在上面嘰嘰喳喳開會。我撿起一塊石頭一扔,呼啦一下整體飛走,像被一陣旋風(fēng)卷起的枯葉??斓奖备G路口時,我看見了二娜,她蹲在一個水泥管子上面,手里拿著一根小木棍,像樂隊指揮一樣沖著我比比畫畫,口里還念念有詞:邁左腿、邁右腿、左腿、右腿、左右左,立——定。你還真聽話啊。她嬉皮著臉。

      我說二哥你干啥呢,又被你爸打出來了?

      二娜說拉倒吧,我都不稀搭理他。我等你呢。

      二娜她爸是廠保衛(wèi)科的經(jīng)警,叫杜東強。保衛(wèi)科里有幾條比特犬,長得比鬼還磕磣,其中有一條成天被杜東強牽著。人養(yǎng)寵物時間長了相互影響,杜東強的臉和比特犬還酸,動不動就罵人,還愛用大皮鞋頭子踢人。廠子里的工人們都挺懼他,誰要是犯到他手上,親爹都不好使,人送外號“杜太保”,“蓋世太?!钡摹疤!薄>瓦@么個狠人,卻管不了自己的女兒。父女倆經(jīng)常干仗,鄰居都習(xí)以為常了。他老婆哮喘嚴(yán)重,地都下不了,成天坐在炕上捯齁兒。

      我說找我啥事?

      她說陪我去趟街里。

      我說我還得上班呢。

      她把小木棍一甩,飛出老遠,說你那個破班上不上還有啥意思,走吧。她跳下水泥管子,扯著我的胳膊。哎呀,走吧,你咋這么墨跡呢,不像個老爺們兒。

      我猶豫一下說,行吧,你得告訴我干啥去。

      她說,少廢話,去了你就知道了。虧待不了你呀。

      技校畢業(yè)后我和二娜本來都應(yīng)該進工廠當(dāng)工人。我們在技校學(xué)的是電線電纜制造工藝,上技校的第一堂課就是講電線電纜如何如何重要。聽老師的意思,如果不重視電線電纜制造業(yè),我們中國就會一下子落后到原始社會。那個老師是個短粗的禿頂,套著白圍脖黑呢子大衣,活像一節(jié)黑膠皮白護套包著紅銅線芯的電纜樣品。他講得甚是賣力,紅彤彤的腦瓜頂竟沁出一層細汗。很怕我們不信似的,每句話后面都跟著“你知道不?”。我同桌二電炮在底下小聲跟我嘟囔,原始社會好,光著屁股跑,看見好看的就按倒……被老師聽見了,耷拉著臉皮說,那個同學(xué)你在底下嘀咕啥呢,你想按倒誰?你鬧不好連班都上不了,你知道不?你給我站起來。二電炮是個細高個兒,站起來渾身上下三道彎,一副不陰不陽的欠揍形兒。老師說不愛聽就出去。他真聽話,晃晃蕩蕩出了教室,獨自一個人在操場上打籃球,活像一條吐汽泡玩兒的泥鰍。剩下的同學(xué)都很相信老師的話,發(fā)誓為祖國偉大的電線電纜制造業(yè)貢獻畢生。可這老師是烏鴉嘴,我們剛上技校沒多久,電纜廠開始停止招工減員增效,我們還沒上崗就下崗了。我們除了做電纜啥也不會,只能寄希望于工廠效益好轉(zhuǎn),再把我們招進去。其實二娜完全可以像我一樣隨便找個臨時工先干著,可她不愿意受人管,就成天這么悠蕩著。

      我騎著那輛老二八加重自行車。后座壞了,二娜只能偏腿坐在大梁上,上半身哈著車把。我的兩條腿外撇,像支起來的兩根燈籠骨,蹬車很吃力。二娜一直在喊,快點兒呀,牛車呀!她的腦瓜頂就在我眼皮底下,頭發(fā)絲很細很軟。一個旋兒橫,兩個旋兒愣,三個旋兒打架不要命,四個旋兒拉屎不揩腚,我在她頭上找到了五個旋兒。沒聽說過有五個旋兒的,五個旋兒有什么說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老想用嘴唇去吻她那幾個旋兒。

      她說你別沖我腦袋頂喘氣,呼哧呼哧的,癢癢。

      街里就是蘇家屯區(qū)內(nèi),我們習(xí)慣把“街”字讀“該”音,“該里”。從我們北窯到街里別看只有六公里,卻要橫跨兩條灌渠和一條沈大高速公路,都是橋。上橋時她也不下車,我蹬不動,只好下車推著走。她坐在大梁上給我加油,引來路人側(cè)目,都以為她是殘疾人。

      進到街里,我直奔一家冷面店。我早上沒吃飯,又累又餓。這家冷面店是國營糧庫開的,冷面按斤兩賣,小碗的三兩,大碗的半斤。二娜早上吃飯了,不餓。我餓急了,怕一個大碗吃不飽,就要了六兩面,兩個小碗。拿了小鋁牌到窗口取面,服務(wù)員推出來一個大碗的,說你先吃著,一會兒再給你補一兩。

      我一筷頭子挑起來半碗面塞進嘴里,冷面又長又勁道,我又嚼得囫圇。整條往下吞,三分之一在碗里、三分之一在口腔里,另三分之一已經(jīng)順著食管溜到胃里了。一個噴嚏從鼻孔打出兩根面條,悠然地懸在鼻子下。這時服務(wù)員手里拎著一小綹兒面條走過來,像拎著一條死魚,扔進我的碗里;把欠我那一兩面補齊了。二娜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面,目不轉(zhuǎn)睛。吃完了面我問她,下面咱們干啥?

      她說去吃魚。

      六兩冷面把我的胃撐得滿滿的,我說,你咋不早說吃魚!

      就是讓你先造飽了再去吃魚,不然你呼嚕嚕造下去啥都吃不出來。

      區(qū)政府對面是一片方方正正的小楊樹林,樹趟橫平豎直像儀仗隊。樹林里有很多剃頭的,一把椅子、一面鏡子、一只暖壺就湊成個剃頭攤子。剃頭兩塊,刮臉五毛。地上到處是黑白混雜的頭發(fā)茬子,風(fēng)一吹就瞇眼睛。小樹林南側(cè)順街邊有一趟門市,二娜把我領(lǐng)進其中一家飯館,牌子上寫著“利民飯店”。飯館不大,勉強擺下五張散臺。

      我們落座,二娜對老板說,來一盤糖醋鯉魚。

      老板說,嗯,好,還有啥?

      二娜說,沒有了。

      老板說,你倆就吃一個菜?

      二娜說咋地,不行?。?/p>

      老板說不配大米飯啥的?

      二娜又說,咋地不行?。?/p>

      老板是個皺紋里都夾著油膩的男人,手掌肥厚,指節(jié)粗大,捏著可憐的圓珠筆在便簽上寫“田處于”,全是錯別字居然還連筆。老板進了后廚,我問二娜,你愛吃魚?

      二娜說,不愛吃。

      我說,那為啥吃魚?

      她說,是給你吃的。

      我說,我也沒說我要吃魚啊。

      她說,你別廢話,一會兒魚上來了我再告訴你咋吃。

      魚上來了,醬乎乎滿滿一大盤子,油膩如它的老板。冷面吃多了,我一點食欲也沒有。二娜說,你先看,仔細看,盤子里都有什么?

      我說,有一條魚。

      廢話,還有什么?

      我說香菜、蔥花、姜絲、蒜瓣、花椒大料。

      這就對了。她說??纯催€有什么?

      我用筷子在盤子里扒拉,還有湯兒。

      二娜說,好,你把看到的都記住了啊,下一步就是吃,吃吧,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吃吧。她不停地慫恿我,好像是讓我驗毒。

      我夾起一塊魚肉,對二娜說,你不吃?

      二娜說,我不是說了嗎,我不愛吃魚。

      我把魚肉放進嘴里。

      她趕緊問,什么味兒?

      我說,魚味兒。

      她說,廢話,我還不知道魚味兒啊,除了魚味兒,還有什么味兒?

      我說,有點酸甜兒。

      這就對了嘛,要不咋叫糖醋魚呢,肯定放糖和醋了。還有什么味兒?

      我說,咸。

      她說,糖醋咸鹽,還有呢?

      我說,豆油。

      她說,你跟我倆扯犢子呢,是不?豆油你能吃出味兒來?

      我反問,做菜能不放油嗎?

      她認真思索了一下說,也對,還有油。

      還有醬油。我補充道。要不不能是這個色兒。

      她若有所思,對,你很聰明。有沒有腥味兒?魚都腥。

      我說,沒有。

      她說,這是關(guān)鍵,用什么東西去的腥味兒呢?

      我在魚盤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根又卷又粗、類似頭發(fā)的短毛,夾起來,說這東西能去腥嗎?

      二娜皺眉細看,若有所思,老板剃的是板寸啊。

      我胃里一陣惡心,說這他媽的壓根兒就不是頭發(fā)!

      我和二娜在小樹林里坐了很久。她一邊安慰我說那只是一根擦鍋球而已,一邊又強化我的記憶,不停問我看到了什么配料,吃出了什么味道。我一陣陣惡心,說二娜你別折磨我了,給我來個痛快的吧,你到底想干啥?

      二娜說,你幫我學(xué)做魚。

      我家后趟房住著個老太太,姓白,矮胖,愛干凈。老白太太的老伴兒是以前紅磚廠的司窯工,右手食指常年套著一個套子。我見過那根手指,手指頭尖短了一節(jié),骨頭茬露在外面,套子是保護骨頭茬兒的。這老兩口沒兒沒女,很孤僻,從不主動跟別人來往,也從沒見他家來過什么親戚。老頭是南方人,為什么一個人跑到北方來是個謎。傳聞老白太太小時就做了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東北解放那年,國民黨官兵都從營口坐船跑了,她便流落民間。從她的做派上倒也符合這種說法。她從未上過班,甚至很少走出自家的院子。我上小學(xué)六年級那年,老司窯工死了,剩她自己。過春節(jié)時我媽覺得她孤苦,就邀請她到我家來吃年夜飯。請了三次,她才答應(yīng)了。大年三十兒,她擓著一個竹籃子來了,竹籃子里裝著一條收拾干凈的大鯉魚。另外還有配料,一樣一樣的都裝在小碗兒里,非常精細。她說我也別白吃你們的,就給你們加一道菜吧。我當(dāng)時太小,只關(guān)心吃魚,不關(guān)心做魚。做魚的過程一點兒沒記住,只記得那魚的香。那種香至今殘留在腦子里,但讓我具體說怎么個香法兒,卻說不上來。我媽特別愛吃魚,家里也經(jīng)常做魚,但都趕不上她做的好吃。我記得我爸還燙了一小壺白酒,和她對飲。老白太太喝酒的姿勢很文雅,用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捏著小酒盅,其余三根手指都翹著,像唱戲里的拈花指。酒盅很小,卻要分三口才飲盡。咽酒時也不像我爸那樣吸氣,發(fā)出嗞的一聲。她不動聲色,無聲無息。那頓飯她吃得很少,只是筷子頭稍微濕了一點。我們?nèi)齻€孩子倒是造得滿嘴流油,那條魚轉(zhuǎn)眼之間就只剩下骨刺了。

      二娜,說我記得這個老白太太。聽大人說她成分不好,我還有點怕她。不知道她還會做那么好吃的魚!

      對了,我想起來了,老白太太做魚時放了白酒,那魚肉隱隱約約有一股酒香。

      我敢說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魚。只可惜,春節(jié)過后老白太太突然就不知去向了。我們每次吃魚的時候都會提一嘴這個老白太太,說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魚了,真可惜!我現(xiàn)在想起來有點兒后悔,那時跟她學(xué)學(xué)做魚就好了。

      我躺在魚池的餌料臺上,身下墊著裝魚飼料的麻袋,頭枕著二娜的腿。還好,餌料臺上搭了個遮陽棚,否則我和二娜都得被曬成魚干兒。

      二娜情緒高漲,臉上那一層細汗不知道是熱出來的還是興奮的。你再好好想想,老白太太做魚時還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我說,二娜我問你一個問題唄?

      二娜說,什么問題?

      我說,我問了你可別生氣。

      她說,你問吧,我不生氣。

      我說,大家都說你特別隨便,處過的對象有一個加強連,到底真的假的?

      二娜使勁拍了我一下頭皮說,你啥意思?

      我說,不是說好了不生氣嗎。

      二娜說,你要是覺得我咋地了,咱就拉倒。

      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啥意思?二娜追問。

      我語塞了。

      二娜把我的腦袋從她的腿上搡下去說,我看你也是沒意思。她挺起身,對我說,你出去。

      我說,你干啥,我是跟你開玩笑呢。

      她硬把我像拖死狗一樣往外拖。然后自己鉆進棚子里,對我說,你把臉背過去,不許偷看。我怕惹她發(fā)脾氣,她發(fā)脾氣真動手。我剛轉(zhuǎn)過去讀數(shù),剛讀到五,就聽撲通一聲,轉(zhuǎn)回頭,她已經(jīng)在水里了。

      好涼快,好涼快……她在水里快活地喊著。

      我嚇壞了,說你趕緊上來,被隊長看到就完犢子了。

      她在水里喊,我才不怕呢,有能耐你就下來把我薅上去。

      我們所在的魚塘是離隊部最遠的,而且現(xiàn)在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大家伙都在隊部里躲清涼睡午覺,這讓我稍稍放心一些。我坐在餌料臺上看著她在水里游泳。她的臉色被曬得有點黑,但身上很白,在日光下的水里像是漂浮著的一條白紗,輕輕柔柔的,看得我心里直癢癢。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樣的人呢?如果是的話,我跟她處了這么長時間,一點便宜也沒讓我占。如果不是,哪來那么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呢?

      我下意識朝隊部那邊望一眼,發(fā)現(xiàn)隊長忽然從隊部里走了出來,而且是徑直朝這邊來了。我急了,說隊長來了,你趕緊上來。

      二娜說,我都不怕你怕啥?就不上去。

      我說,你可別鬧了,隊長要是跟我爸去打小報告,我爸得扒我一層皮。

      她說,我上去也行,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

      我說,啥事?

      她說,你先答應(yīng)。

      我說,你不說啥事我怎么答應(yīng)。

      她說,你可以不答應(yīng),我不逼你,等我游夠再上去吧。

      我趕緊說,我答應(yīng)還不行嗎,奶奶。

      二娜說,奶奶要學(xué)做魚。魚太貴了,沒錢買。

      我說,我那點兒工資都交給我媽了,我也沒錢。

      她擊起一片水花說,你這不有的是魚嗎。

      二娜準(zhǔn)備動手做魚了。二娜為了做魚,真是動了不少心思。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對自己想要做的事都特別執(zhí)著。做魚需要爐灶、廚具和各種材料。當(dāng)然,魚是最關(guān)鍵的。所以她逼我給她偷魚,而且不止一次。她決心用九百九十九次失敗來換得一次成功。

      二娜不想讓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便在廢磚窯里弄了個臨時廚房。老紅磚廠原有兩座磚窯,被電纜廠兼并之后一座扒掉建了新廠區(qū),另一座離廠區(qū)較遠就一直荒在那里。二娜領(lǐng)著我來到那座長滿荒草的廢窯,鉆進一個窯洞??吹贸鏊龑ψ约捍蛟斓拿孛軓N房相當(dāng)滿意,可在我看來那根本算不上廚房。幾塊磚頭架起來一個黑鐵鍋,旁邊擺著一個破木凳。木凳上剁著一把菜刀,新的,在陰暗的窯洞里顯得很扎眼。木凳旁邊的地上鋪著一塊塑料布,上面擺著幾樣瓶瓶袋袋和一個大白塑料桶,里面裝著水??繅Ω鶅哼€鋪著兩塊草袋子,人可以躺在上面休息。窯洞口射進來的日光正好照在草袋子上。我笑說,不錯啊,整得像要在這過日子似的,在這睡覺正好。我的眼睛在窯洞口旁邊的黑暗中看見一個黑乎乎的大鐵桶,走過去用腳踢了一下,里面居然有半桶水。我說,還有浴缸呢!

      二娜說,這是用來裝魚的。

      我坐在草袋子上,突然情緒有點低落。萬事俱備,只欠我的魚??晌也辉敢飧擅半U事,萬一被經(jīng)警抓住就完蛋了。北窯已經(jīng)因盜竊罪被抓進去好些年輕人。老紅磚廠的時候不這樣,自從老紅磚廠成為電纜廠的一個分廠之后,那些值錢的金屬隨處可見,引誘了好多人走上了犯罪道路,工廠的保衛(wèi)科對盜竊的人從不手軟。

      二娜看出我的情緒變化,問我你咋的了?

      我說,沒咋的。

      你別害怕,我爸是經(jīng)警。

      我說,杜太保能給你面子嗎?

      她說幾條魚算什么大事兒啊,瞅把你嚇的,完蛋玩意兒。

      我說,我不是害怕,我是五講四美慣了。

      你可拉倒吧,還五講四美,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你就是個悶騷,表面上人五人六的。她挨著我坐在草袋子上,像哥們兒一樣摟著我的肩膀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做出老白太太的味道。說完把嘴往我腮幫子上撞了一下。

      老邱把兩條大白鰱收拾好,放進黑鐵鍋里,燉出一鍋奶白色的湯,起鍋后又放進一把綠瑩瑩的小蔥和香菜。我有點走神兒,二娜怎么突然要學(xué)做魚了呢?她不愛吃魚,也沒聽說她爸媽愛吃魚,倒是我媽特別愛吃魚。我媽曾跟同事開玩笑說過這樣的話,誰想做我的兒媳婦,得先過我這關(guān)。她不會是真想給我媽做兒媳婦吧?

      今天隊長特意把我叫到辦公室單獨給我上了一課,我才知道二娜來漁隊找我他都看在眼里了。隊長說,小剛啊,我跟你爸的關(guān)系你也知道,你爸把你送我這來上班,其實我是擔(dān)著一定責(zé)任的。你說,你和二娜交往的事我該不該告訴你爸?我說句叔,我和二娜只是普通朋友,沒啥。隊長說,你先不用否認,我知道現(xiàn)在的社會跟我們老一輩不太一樣了,我就是想給你提個醒,你爸是車間主任,手下也二百來號人呢,在廠里有頭有臉兒。二娜這孩子我倒不是太了解,只是聽說過很多她的傳聞。當(dāng)然了,傳聞也都不見得可信,但畢竟是無風(fēng)不起浪,你覺得你爸媽能同意你和她來往不?我臉皮有點兒發(fā)燒,說句叔,我跟她真是普通朋友。隊長嘆口氣說,既然你這么說,那我也就不再多說了。我就最后說一句,不管是從家庭還是從她本人,你倆都不是一路人。你是有前途的,不能因為交友不慎耽誤了自己,懂不?我只能點頭說,我懂,叔。

      說實話,我什么都懂,可我就是不知道該怎么辦。分手的決心已經(jīng)下過很多次,可一天不見面就想,像吸毒一樣。我甚至拒絕相信關(guān)于她的那些傳聞是真的。

      老邱說,你直愣眼兒合計啥呢?過來吃魚呀。

      我沒食欲,一提魚心里就忐忑。二娜還等著我晚上給她偷魚呢。老邱連湯帶肉盛了一碗,遞給我。我試著嘗了一小口,沒想到這魚還真香。白鰱魚的肉白細鮮嫩,像豆腐,就是小細刺太多了。老邱吃東西像餓死鬼投胎,吃魚也一樣,唏哩呼嚕往嘴里塞,魚刺好像對他不起作用。我一碗沒吃完,他第二碗已經(jīng)見底了。我說老邱哥,你這魚做得不錯??!

      老邱正在往碗里盛魚頭,扭頭看我說,那是。我敢說我這手藝連大飯店的廚師都趕不上。

      燉魚的熱氣氤氳了整個屋子,窗玻璃也上了一層水汽。水汽把屋里和外面完全隔絕開。一鍋魚很快就見了底,撂下碗我主動說,老邱哥,咱倆是不是得出去轉(zhuǎn)一圈啊,今晚網(wǎng)箱存了不少魚。

      老邱說,行啊,走吧。

      我和老邱在魚塘里轉(zhuǎn)了一大圈,我盼著他還會像上次那樣主動把魚塞進我的大衣里,可他卻根本不提這茬兒。我走到網(wǎng)箱旁邊故意停下不走了。我說,老邱哥,你睡覺說夢話自己知道不?

      老邱說,我說啥了?

      像是跟別人搶孩子。我說。我蹲了下來,摸來一塊土坷垃扔進網(wǎng)箱里,網(wǎng)箱里的魚們轟隆一鬧。這些魚是今天白天我們用大網(wǎng)拉上來的,明天早上有兩輛車要來拉走。如果今天晚上不動手,就只能等到三天后再值班,而且會不會在網(wǎng)箱里存這么多魚也很難說。

      老邱沉默了一小會兒突然說,不嘮了,回去睡覺。

      看來我指望不上他了,只能自己動手。我說,老邱哥,我一點兒也不困。你要是困你就先回去睡覺,我自己在外面待一會兒。

      老邱說那你自己待著吧,我回去睡覺了。說完他轉(zhuǎn)身走了。

      我目送他的背影走進隊部,再過一會兒,從窗戶里看見他在炕上躺下,他似乎故意沒閉燈。我趕緊把大衣扯開,從網(wǎng)箱里抓魚往大衣里塞。

      六條魚被我安全運送到二娜的“廚房”?;氐疥牪繒r,老邱正在呼呼大睡。我關(guān)燈摸黑躺在炕上,想這六條魚夠她練一陣子了。心緒安穩(wěn)了,疲乏感涌上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意識漸漸游離。

      第二天下班,我沒回家,直接去了二娜的“廚房”。窯洞里一股煙火味兒。黑鍋下面是一堆黑灰,旁邊還有沒燒完的稻草和干樹枝。瓶瓶袋袋散落一片,水桶也空了,就是不見二娜。我剛要喊,就聽她在外面叫我,你上來。我跑出去,沒發(fā)現(xiàn)人。又聽她喊,你上來啊。我一抬頭,見她在窯頂上,騎著墻垛,一條腿在半空悠蕩著,臉上黑一塊黃一塊,油黑锃亮。

      我說,你在上面干啥?

      她說,你快上來嘗嘗我做的魚。

      我從廢窯一側(cè)的坡道走上窯頂,看見了她的作品——并排擺在墻垛上的六盤子魚。我驚呼,你把六條魚全禍禍了!她遞給我一雙筷子說,這是我一天的成果,你趕緊嘗嘗,拿意見。我看著那六條魚,哭的心都有了。我指著最邊上的一條說,這是你做的第一條吧?

      她表現(xiàn)出夸張的驚訝,哎呀!你神啊,這都能看出來。

      我說,你連魚鱗都沒刮,魚肚子也沒掏,連傻子都看得出來。

      她笑說,第一條沒經(jīng)驗。你看第二條不是好多了嘛。

      我看下一盤,果然魚鱗沒了,魚肚子也敞開著。我用筷子扒開魚肚子,里面居然滲出血水。我說,這也沒熟?。?/p>

      她說,算了算了,你還是嘗第三條吧。

      第三條魚黢黑一團,唯獨魚眼睛晶晶亮地瞪著,像遭了雷劈死不瞑目。你做的魚讓我產(chǎn)生不了食欲,倒產(chǎn)生了罪惡感。我說。讓我怎么吃??!

      模樣不好看,沒準(zhǔn)吃上還行呢,你嘗嘗。她使勁鼓勵我。

      我擎著筷子越過第三條魚,對準(zhǔn)了第四條。如果不提前知道這是條魚,我?guī)缀醴直娌怀鲞@是什么東西。第四條魚比上一條更慘,被碎尸萬段了。我說,這條魚跟你有仇嗎?

      二娜嘿嘿笑說,我做它的時候突然靈感乍現(xiàn)。魚刺太多了,吃起來耽誤事,要是做的時候把魚刺都摘干凈不就省事了嗎,這算是靈機一動的小發(fā)明吧。

      我無語了,目光躲過這條被玩兒成爛泥的魚,放在第五條上??偹愫昧艘稽c兒,魚是完整的,顏色也不那么難看了。我夾了一小塊魚肉放在鼻子底下聞聞,似乎沒有什么異味,又試探著用門牙切下一小點兒,在舌尖上品了一下,說,看樣子是熟了。

      她說,你大點兒口,吃那么一點兒能嘗出什么味道啊。

      我狠了狠心把那塊魚肉都放進嘴里,結(jié)果除了讓人惡心的魚腥味兒之外什么味也沒有。我趕緊吐了,連筷子也扔了。

      二娜不高興了,你摔筷子是幾個意思?。?/p>

      我說,簡直太難吃了!

      她不依不饒。你是按照我做魚的順序吃的,一條比一條有進步,最后一條魚你還沒吃呢。

      我說,你饒了我吧,再吃一口你的魚我就得死了。

      她突然安靜了,表情暗淡下來,把目光投向了遠處的北窯,很憂傷的樣子。她的這種狀態(tài)我還是第一次見,有點不像她了。我突然覺得她憂傷起來讓我心里很不安。我說,你看你還當(dāng)真了,我是說著玩兒呢,其實也沒那么難吃。

      她轉(zhuǎn)過臉來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真話?我嗯了一聲。她一下子就高興了,從墻頭上跳下來,給我來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熊抱。

      你必須要嘗嘗第六條,肯定比第五條更好吃。她那股軟磨硬泡的勁兒又回來了。

      我一句違心的鼓勵讓她信心大增,也使我自己后悔不已,我還得接著給她偷魚。

      我爸醉得走不了路,被他的兩個徒弟送回了家。他的徒弟也都醉醺醺的,一個臉紅得像關(guān)公,另一個臉色正常,看不出喝了多少酒,只是眼神兒發(fā)直。把我爸扶進屋,他轉(zhuǎn)身就捂著嘴往外跑,剛跑出房門就噴了一地?!瓣P(guān)公”對我媽說,師娘,師父交給你了,我們回去了啊。我媽說,你們也小心點兒,別摔了?!瓣P(guān)公”說沒事兒師娘,這點酒撂不倒我們。說完和剛吐的那個勾肩搭背地往大門外走,一出門兩人就摔倒了。我媽站在房門口,無動于衷的看著他們掙扎著往起爬。我要跑出去扶他們一把,被我媽扯住了。她一臉冰霜說,都是大人,不用管。

      我爸在炕上嚷了一嗓子,今天誰說也不好使,必須喝透。

      我媽接了一大盆水,使勁往院子里一潑,自語道:都這么胡造,廠子還能好!那攤污穢被順著水流進了下水道。

      我爸這準(zhǔn)是又和張廠長一起喝的酒。最近他們酒局不斷,有點兒不往好道兒上趕的意思。這一年來我爸的身體越來越臃腫,肚子挺得像傲慢的孕婦。我媽忍不住抱怨兩句,我爸卻比我媽的怨氣還大。我爸說,喝多了難受的是我不是你們。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啊,兒子的工作是一輩子的大事,要不是為了他,我犯得著這么玩兒命嗎?

      我爸準(zhǔn)備把我安排到運輸科去開汽車。眼下一大堆像我這樣的人等著端鐵飯碗,可總廠下令一個正式工人的名額都不批。等招工不知道猴年馬月,唯一的方法就是走后門兒,而且還得是走總廠的后門。張廠長調(diào)來之前是總廠人事科的科長,把這層關(guān)系處好了才有希望。而且我爸說了,我只要能進廠當(dāng)上正式工人,過度個一年半載的就把我安排到廠辦去給領(lǐng)導(dǎo)開小車,那可是一步登天的好事。所以,現(xiàn)在付出任何辛苦都是值得的。我爸對我說,你就老老實實的,別給我招災(zāi)惹禍,過兩天給你拿錢把車票學(xué)下來。咱把該準(zhǔn)備的都準(zhǔn)備好,擎等著上班。

      他們都不知道,我最糾結(jié)的事不是能不能成為正式職工,而是和二娜的事。

      二娜一見面就問我,魚呢?

      我說,我三天才能輪到一個值夜班,得等。我發(fā)現(xiàn)二娜的額頭上有一塊雞蛋大的紅腫。我說,你的頭怎么了?

      她說,撞的。

      我說,撞哪了?

      她說,撞我爸拳頭上了。

      我說,杜太保又打你了?

      她說,他不是故意的。

      我說,他為啥打你呀?

      二娜不耐煩了,說我都說了不是故意撞的,你還問這問那的,煩人不!

      我倆就都沉默了。坐在漁隊西圍墻的墻頭上,望著渾河大壩。正有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從大壩上經(jīng)過,很沉重的樣子,似乎在和地球引力和摩擦力做抗?fàn)帯N覀兊哪抗獗或T車人牽著,一直到那個人消失在大壩遠處,才松了一口氣。落日浮在壩頂,像個剛從熔爐里滾出來的鐵球,把周圍的空氣都燙紅了。我總覺得二娜的心里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東西。

      我說,二娜,你不能老跟你爸較勁,他也挺不容易。

      二娜說,不是我老跟他較勁,是他老看不上我,從小就這樣。我懷疑我是他從大道邊兒撿來的,我問過我媽好幾次,每次她都用咳嗽來搪塞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老這么不務(wù)正業(yè),也難怪你爸看不上你。以后有啥打算?

      二娜似乎很認真地想了想,把臉轉(zhuǎn)向我,詭異地笑了一下說,嫁給你當(dāng)老婆。

      我心里咯噔一顫,趕緊把臉扭到一邊去,裝作沒在意她的話,也不接茬。

      她突然笑了起來,很哥們兒地摟住我的肩膀問,你有意見沒?

      我故作白癡樣問,什么有意見沒?

      她臉上的笑突然沒了,跟你這種人聊天真沒勁。說完把胳膊從我肩膀上拿開,跳下圍墻走開了。邊走邊說我等著你的魚啊,當(dāng)正事兒辦,別惹我跟你翻臉。她說話時低著頭看路,好像這些話是對被她驚擾得四處亂蹦的螞蚱說的。

      我決定這是最后一次幫她偷魚,然后跟她攤牌,告訴她我們只能做朋友,不可能做兩口子。這事不能再不明不白的拖下去 ,她的意圖已經(jīng)很明確,我必須忍痛割愛。然而,這些話當(dāng)面我說不出口。便把要說的話寫成一封信,準(zhǔn)備連魚一起放在“廚房”。一路上我都在想象她看到信后會是什么情形,也許她會立即跑到漁隊破馬張飛的跟我大鬧一場,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扇我倆耳刮子、撓我個滿臉花。也許她就此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即便是在馬路上碰面,也會像陌生人那樣相視無語。盡管后一種是我所希望的,但一想到這樣的結(jié)局,心里就更加難受。因為傷感,我的腳步也快不起來。藏在大衣里的六條大鯉魚安安靜靜的,似乎在猜我的心思。我手揣在大衣兜里緊緊捏著那封信,像捏著一把軟刀子。這真是個無盡傷感的夜晚,我對自己很失望,既沒有接受她的勇氣,也不愿意承擔(dān)不能和她在一起的現(xiàn)實。我望著天空,星星們都滾哪去了,怎么連一顆都他媽看不到!

      我正陷入無情無盡的傷感中,一串炸雷般的狗叫差點把我的心臟震碎。緊接著一束手電筒的光亮打在我的臉上。

      站住,干啥的?手電筒后面的黑影問。那條兇惡的狗一直想往我的身上撲,幸好被那黑影拽住。

      我是漁隊的,晚上值班。

      值班?不老老實實在漁隊待著,跑出來干啥?

      我聽著黑影的聲音很耳熟,但因為緊張,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是誰。我說要回家取點兒東西。

      你家哪兒的?

      北窯。

      你是老于的兒子小剛吧?

      我是老于的兒子小剛。

      手電光在我身上轉(zhuǎn)了兩圈,正掃過大衣下擺時,里面的魚突然發(fā)求救信號似的蹦了兩下。大衣里有啥?黑影立即問。

      沒、沒啥!我慌了。

      黑影說,你把里面的東西給我掏出來,痛快兒的。

      我說,真沒啥。

      黑影說,不老實是不?跟我走一趟吧。

      黑影是杜太保。

      那六條魚躺在地上,不停地張嘴捯氣,偶爾翹一翹尾巴,估計它們快死了。我蹲在地上,身子依著暖氣,右手被手銬銬在了暖氣管子上。我在心里琢磨,它們要是都死了我會不會罪加一等呢?

      杜太保坐在那把一動就吱嘎喊疼的木椅子上,邊抽煙邊冷眼看我。我的那封信已經(jīng)被他看過了,放在桌面上。

      累不?他問我。

      我說,還行,就是腿有點兒麻。

      那就起來吧。他從墻角拽了把同樣愛喊疼的椅子過來,塞到我屁股底下。前兩天你們隊長找我們科長說魚塘丟了不少魚,我這次就是專門蹲點兒抓賊的,沒想到把你給抓到了。

      我說,太保叔,我一著急把他外號叫出口了。我就這第一次,真的。

      他愣了一下說,你跟二娜處朋友呢?

      我說,是。

      他說,二娜是不是常跟你說我。

      我說,倒也不經(jīng)常,偶爾吧。

      她怎么說我的?

      我說,她說你可好了。

      他冷笑一下說,你少跟我扯他媽淡!她恨我,我老打她。

      我說,你為啥老打她?有話就好好說唄。

      忍不住,我這暴脾氣,像汽油一樣,沾一點火星兒就著。其實,我知道有些事兒也不都怨她。

      我說,那你以后就盡量扳著點兒唄。

      脾氣養(yǎng)成了,咋扳?你的信我看明白了,你不想跟她好了,我理解。

      我低了頭,看著桌上那封信,想伸手把信拿過來。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搶先拿起了信仔細疊起來,揣進自己的上衣兜里。

      這事兒先放一放,我給你們句隊長打完電話了,他一會就到。

      我說,叔,看在二娜的面子上,你就放我一馬唄。

      杜太保盯瞅著我,足足十秒鐘。他的眼睛一定是酸了,有點潮,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按說,我是可以放你一馬,但是,對不住了。

      我說,叔,我繼續(xù)和二娜好還不行嗎。

      杜太保突然笑了一下說,我不是說了嗎,這事以后再說。

      他那笑刺了我一下,讓我頭皮發(fā)涼。他似乎在暗示我,我和他的女兒一定會很般配的。這就是他一定要把我送進去的原因嗎?

      這時,門外有戳自行車的聲音,腳步聲一直到門口。門開,隊長站在了門口。我趕緊把頭低下了。

      隊長罵我,你個小兔崽子,還知道害臊???把頭抬起來。

      我只好揚了一下頭,看他一眼又低下了。

      他不再理我,沖老杜說,老杜啊,謝謝你啊,這小子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我把他領(lǐng)回去一定好好教育教育。隊長用力在我肩膀上拍了一掌,說趕緊起來,給你杜叔表個態(tài),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剛要站起身,杜太保說話了,老句你啥意思???

      句隊長賠笑說,我這就把他帶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別再給你添麻煩了。

      杜太保說,你等會兒,這可不是小孩子玩兒過家家兒,他這是盜竊,犯法了。教育他就不用麻煩你了,有公安機關(guān)呢。

      句隊長干笑兩聲說,老杜,你看你,整得這么嚴(yán)肅干嘛,幾條魚也算不上啥事,不至于上綱上線吧。

      話可不能這么說,是你前兩天找我們保衛(wèi)科求我們幫你抓賊的?,F(xiàn)在我把賊抓住了你倒說這話了。

      句隊長的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但語氣上還是盡量保持著平和。案是我報的,我現(xiàn)在撤案不就完了嗎。再說,老杜啊,你看都是北窯的老街坊鄰居。這次就給孩子一個機會,你要是不高抬貴手這孩子的一輩子就毀了。你說呢?

      杜太保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們都以為他動了惻隱之心,沒想到他操起電話按了號碼后,對著電話說,喂,是城郊派出所嗎?

      隊長伸手要去按電話。杜太保一扭身,護住了電話,我是電纜廠一分廠的保衛(wèi)科……

      隊長薅住電話線,一扯,斷了。杜太保立即火了,指著隊長大叫,你敢包庇犯罪阻撓執(zhí)法,還反了你了,他不就是車間主任的兒子嗎,你不就是舔溜須拍馬屁嗎,我告訴你,換別人可能好使,到我這就是不給你面子,你痛快兒給我出去,再不出去我通知派出所告你個包庇罪,連你一塊兒帶走。

      句隊長氣得滿臉通紅,憋了半天只說出一句話,好,你等著,我找廠長去。說完摔門出去。

      杜太保追過去把門插死,隔著門玻璃對外喊,找誰也不好使。

      句隊長氣呼呼走了,我心里更加沒底??粗盘1孔镜亟与娫捑€,我說,杜叔,你怎么不問我為啥偷魚呢?

      杜太保說,沒那必要,我只看結(jié)果不問原因。你也不用跟我說這個,愿意說一會跟警察說吧。

      我說,你那兩條線接反了,應(yīng)該紅的接紅的藍的接藍的。

      杜太保說,你小子倒是挺聰明。

      我說,杜叔,你放過我吧,我跟你女兒好好處,我發(fā)誓。

      杜太保接好了線,把聽筒放在耳朵上聽了一下又放下。他剛放下電話,電話就叫了起來,他接起電話。電話的聲音很大,我又離得近,里面說什么我聽得很清楚。里面說,是杜東強嗎?

      我是,你誰呀?

      連我的聲都聽不出來了?我是張廠長。

      哦,張廠長,這么晚打電話有事兒???

      跟我明知故問是不?你麻溜兒的把于主任兒子放了。

      廠長,他被我抓了個現(xiàn)行……

      我說話你沒聽懂嗎?你先放人,有什么話明天到我辦公室說。

      不行啊廠長,我就是干這個的,不能……

      你咋那么磨嘰呢,我是廠子的一把手,說話還不好使咋的?你跟我廢什么話,趕緊放人。電話被廠長掛斷了。

      杜太保抓著電話發(fā)愣,一抬頭見我正湊著腦袋偷聽,把話筒使勁往機身上一扣說,你挺牛逼??!

      我赧笑說,杜叔,這事兒不怨我。

      杜太保說,廠長多個雞毛,讓我放人,等著吧,天亮了我就把你送派出所去,有能耐讓他們到派出所裝大象去。說完氣哼哼走出門去,回身把門鎖上了。

      一直到天蒙蒙亮,杜太保也沒回來,估計是躲到哪去補覺了。我實在太困,趴在暖氣上迷糊著。不知道二娜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她居然有手銬的鑰匙。幫我解開銬在暖氣管子上的手銬,卻不解開銬我手腕子上的那一端,她攥著銬子牽著我跟她一起跳窗。

      我說,二娜你怎么來了?

      二娜說,噓,別出聲,我來救你了。

      我說,我不用你救。

      二娜說,你不了解老杜,他的倔脾氣上來誰也不好使。他要是真把你送派出所你就完了,身上有污點前途就沒了。

      二娜拉著我順大馬路往東跑。因為太早,馬路上只有我們兩人,喘氣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我說,二娜你帶我去哪兒?

      二娜說,咱倆私奔吧。

      私奔?我說。你可別胡鬧了。

      她把手里攥著的手銬往自己的手腕子上一拷,嘩地鎖上,說現(xiàn)在咱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我說,這樣不行,咱倆戴著手銬別人會把咱倆當(dāng)成逃犯。

      她說,你放心吧,我?guī)闳ヒ粋€沒人的地方。

      她不由我反對,牽著我一路疾走。剛開始沿著馬路向東北,我以為她是要帶我去街里,到了岔路口她卻向西拐下去了。往西是一條直接通到渾河大壩的蜿蜒土路,這條路正好繞過了北窯。翻過大壩,進入渾河河套上的一大片防護林,又沿著河邊走了好久。渾河西岸被太陽照得明亮艷麗,微風(fēng)將水面搓起了一層波折,在陽光的照射下如同無數(shù)塊鉆石鋪在水面上。按說秋天的早晨應(yīng)該很涼,而我卻覺得渾身熱氣騰騰的。

      到了。二娜說。

      這是一座水閘,水閘這邊是渾河,那邊是望不到頭的金色稻田。水閘的作用是灌溉和泄洪,眼下是深秋,枯水季節(jié),水閘閑置著。水閘的閘門上面有一所小房子,是汛期時打更人住的。二娜拉開了窗跳進去。我倆一個在里一個在外,隔著窗臺胳膊連著胳膊。她用另一只手擦臉上的汗說,進來吧,到家了。進來呀,發(fā)什么愣啊。我只好也跳了進去。

      屋子不大,門邊的小灶臺旁有一個簡易木桌,上面擺著一些簡單的廚具。窗臺下是一張鐵床,上面的被褥用塑料布捆成一卷,灰塵并不是很厚。

      二娜說,這地方咋樣?我費了好大勁才踅摸到的。

      我說,你這又是犯什么病了?

      她牽著我坐在炕上,咱倆就在這過日子了。

      我說,都多大了你還玩兒小孩兒過家家。

      她一挑眉毛說,我樂意。說完解開自己的手銬,把我鎖在鐵床上。

      我說,你也給我解開啊。

      她說,想得美,解開你再跑了呢。你就消停的跟我在這過日子吧,啊。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二娜這么能干,她真像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把小屋里的灰塵都擦了一遍,小屋一下子溫馨生動起來。我躺在床上看著她,心想你要是沒那么多傳聞該多好啊。

      收拾完了屋子,二娜坐下來休息了兩分鐘,起身說,我出去一趟,你好好在家待著啊。說完湊過來在我額頭上親了一口,走出小屋。

      二娜可真會找地方,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別說人影兒,連野狗都沒有,向人求救是不可能了。我突然覺得很害怕,在這么個荒郊野外,還被鎖在床上,要是發(fā)生點兒意外,我躲都躲不了。二娜不會把我扔著不管了吧?我坐起來使勁往下褪手銬,手腕擼得紅腫,疼得受不了,只能放棄。我看見了菜刀,我想要是迫不得已我只能用菜刀把手剁掉??謶指袕奈倚牡茁由蟻?,我想了各種辦法,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也沒能走出小屋。

      日頭最熱的時候,二娜回來了,左手拎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右手拎著六瓶啤酒。滿臉熱紅,嘴上嚷嚷著,這狗天兒,怎么還這么熱!放下東西走到床邊坐下用手摸我的臉說,你看看你多好,躺著享清福,等我好好伺候你啊。哎媽!咋還眼淚巴嚓的呢,哭了?!

      我賭氣說,你別碰我。

      她笑了說,你現(xiàn)在是我老公,我碰你正常啊。你等著啊,我給你做飯去。說完她離開床蹲在地上收拾買回來的東西。她背對著我,后背被汗浸透,一條脊梁骨清晰可見。她肩膀不寬,腰很細,屁股像一頭飽滿的新蒜。我心里突然很癢癢。

      一共五道菜:拍黃瓜、鹵鵪鶉蛋、熏雞架、香腸和五香花生米,二娜竟一直忙活到太陽西沉。這五道菜中黃瓜香腸和雞架是需要做簡單處理的,花生米和鵪鶉蛋可直接上桌。三根黃瓜被她拍得滿屋子亂飛,就剩了半盤子。香腸切得薄厚不均,還傷了手指頭。雞架掰得又太碎。她雖然笨手笨腳的,但卻極有耐心,邊忙活邊哼歌曲。

      水盆里還有一條活魚,紅毛鯉子。她并沒有要宰它的意思。

      我說,你不做魚了?

      她說,我是看見它好看才買的,不是為了吃。

      我說,你不想學(xué)做魚了?

      她想了想說,不學(xué)了。魚多倒霉啊,被做成什么樣自己說了不算。

      她把菜都擺在床上,把窗戶全都推開,跟我對坐在床上。迎窗看見外面金色的田野和湛藍的天空,沁透稻香的微風(fēng)緩緩吹進來,如柔紗拂面一般。她對我說,餓沒?我說我都快餓死了。我伸手去抓一塊雞架,她打了我的手說,叫媳婦兒。

      不叫。

      不叫就不讓你吃。

      我說,你這是逼婚啊。

      她說,就逼你了咋的,叫不叫?

      我說,我寧可餓死。我重新躺下,不理她了。

      她哈腰從床下拎上來兩瓶啤酒,起開蓋,自己灌了一大口,打了個酒嗝,叫了一聲,爽!抓起一個鵪鶉蛋直接扔進嘴里大嚼起來,連皮都不剝,還故意吧嗒嘴兒。我實在忍不住了,坐起來搶香腸。這次她沒攔著,看著我笑,說吃吧,你叫不叫也都是那么回事兒,一會兒吃完了飯咱倆還得入洞房呢。

      我把香腸塞進嘴里,拎過啤酒瓶子,喝了一大口。我想起了電視劇《水滸傳》里武松在牢里說過的一句話,我說,我寧當(dāng)飽鬼不做餓神。

      二娜把一枚鵪鶉蛋放到自己嘴里,用舌頭滾來滾去的,然后把嘴湊過來和我親嘴,把剝好了皮的蛋吐進我嘴里,自己把皮咔嚓咔嚓嚼碎咽了。我說,你怎么把皮吃了?她笑嘻嘻地說,補鈣。

      窗外的稻田被風(fēng)涌起微波,偶爾有一群麻雀起落其間。日頭漸欲西落,氣溫變得涼爽起來。我置身于溢滿稻香的靜謐和涼爽中,這種感覺可是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過的或者說是沒用心體驗過的。日頭落在渾河西岸,霞光染紅天際與河水,連金黃的稻田也鍍上一層紅暈,顯得更加沉甸甸的了。那個下午我的心境就跟窗外的景色一樣,沉靜、恬美。什么杜太保,什么前途都統(tǒng)統(tǒng)從我腦子里滾蛋了。

      小屋沒有電,夕陽落盡,小屋便黑了。每人三瓶啤酒下肚,我和她都有點兒暈乎乎的。二娜把床收拾干凈,笑瞇瞇問我,老公,熱不?我給你擦擦身子吧。她脫掉我的上衣,弄了一盆水來,浸濕毛巾,開始給我擦身子。一邊擦一邊問我,舒服不,我伺候人還行吧?

      我的身體癢得受不了,用一只手去摟她,她扭了下身子說你別鬧。你現(xiàn)在就是我的一條魚,我得好好地做你,把你做得舒舒服服香噴噴的。

      給我擦完了身子,她背對著我,脫掉上衣。借著清亮的月光,我發(fā)現(xiàn)她的后腰上有一塊硬幣大的紅色胎記。她返身挨著我躺下。我剛擦過的身子很涼,她身上熱乎乎的,像一只大溫水袋。她帶著酒氣的鼻息吹在我的脖頸上,如一只柔軟的小手撫摸我。我顫抖著說,二娜,我想……

      二娜把手指豎在我的嘴唇上,輕聲說,噓……你別說話,什么都別說。

      今晚是個滿月,繁星如雨,外面比屋里亮,甚至能分辨出不一樣的樹。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輕紗般蓋在我們的身上。她輕聲說,你困了?我說沒有。她一翻身,把身體疊在我的身體上,她的胸腹手臂雙腿都緊緊的貼合在我的胸腹手臂和雙腿上,完全重疊在了一起。我能感覺到她緊張得渾身發(fā)抖。我說,你應(yīng)該相信我了吧,把手銬打開吧。她嘴唇咬著我的耳垂,輕聲說,就不!

      我用那只解放著的左手,順著她的后腦勺一直向下?lián)崦?。她的肌膚細膩柔滑,還散發(fā)著一種誘人浮想聯(lián)翩的新鮮野性的氣味。

      二娜總是讓我感到新鮮,這樣的夜晚,這樣的野外,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我不得不承認缺乏勇氣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在那個夜晚之后,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為什么總是對生活提不起興致,哪怕是我爸拼死拼活為我創(chuàng)造的前途,我媽熬心費力為我設(shè)計的婚姻??磥砦易屗麄兌际?,因為我有了跟他們不一樣的想法。有一天我看見我爸醉醺醺地回到家,告訴我說,兒子,今天爸一頓喝了兩瓶茅臺。你知道那一瓶茅臺多少錢嗎?七百多塊,不是一般人能喝得起的。那天我爸真喝醉了,不停地哭。

      隨著時間的推移,關(guān)于那個夜晚的細節(jié),我的記憶越來越模糊。而有一些細節(jié)卻讓我刻骨銘心。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她和手銬都不知去向,留下的是那封落到杜太保手里的斷交信。床上一塊紅色的血跡酷似她身上的那塊胎記,我暗示自己那塊血跡是她受傷的手指頭留下的。水盆里的那條紅鯉魚還活著,那條魚真是太好看了,只可惜缺了一塊鱗片,使它不夠完美。我想它一定很疼吧!

      不久,職工全員大會上,張廠長宣讀第一批下崗名單,杜東強名列第一。會后杜東強去找廠長,說不通,把廠長的暖壺摔爆了,熱水和碎玻璃傷了廠長的臉。廠長打電話給派出所帶走了杜東強,拘留七天。第三天,警察提審,問杜東強,你知不知道你女兒杜娜娜的去向?杜東強說我進來時她還在家待著呢,她咋了?警察說,她把廠長傷了,挺嚴(yán)重。你要是知道她能去哪就告訴我們,要是能勸她自首更好。杜東強立馬耷拉腦袋了。

      又是秋天,我一個人來到水閘的小屋。窗戶被釘死了,我費了好大勁才撬開。我跳進去,把屋子收拾了一遍,然后靜靜地躺在床上想二娜。想她窄窄的肩膀,細細的腰和新蒜一樣的臀部。她后腰上的胎記像極了那塊缺失的鱗片,被遺落在了白色的床單上。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

      山丹县| 巍山| 虞城县| 湘潭县| 玉环县| 孝昌县| 苏尼特左旗| 叶城县| 湖北省| 枣强县| 英吉沙县| 洛川县| 旺苍县| 屯留县| 广州市| 延寿县| 正镶白旗| 青龙| 建水县| 廉江市| 太湖县| 大港区| 凤冈县| 肥城市| 砀山县| 兴山县| 泰州市| 广安市| 衡水市| 墨江| 泰和县| 澄城县| 苏尼特右旗| 安多县| 泰来县| 松江区| 莆田市| 醴陵市| 博爱县| 阳西县| 娄底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