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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愛玲的禮物

      2020-10-26 02:22:48劉楚楚
      智族GQ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張愛玲

      劉楚楚

      20多年前,他接到了一個來自母親鄺文美的電話,母親談到家中好友張愛玲的去世,“真的不知道張愛玲的事(遺產(chǎn))將來應(yīng)該怎么辦。”

      深宅私語

      “喂——”在鈴聲快要結(jié)束之前,對面話筒里的聲音很輕地響起。

      聽明來意后,老先生請我先把提問發(fā)給他,想重新做一下功課。他不好意思地笑,最近兩年操心張愛玲少了,很多事情忘掉了,不像以前,以前就太熟了。

      話筒另一面的老人與張愛玲已經(jīng)一同生活十多年了。故人逝去數(shù)十年后,作家的文本、身世皆被澆鑄成“傳奇”,而在香港地區(qū)加多利山半山腰上的宋宅里,張愛玲卻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

      客廳的兩面墻上都是她:一套張愛玲的18本作品全集的封面拼貼,是他自己從書里裁下裱起來的;另一面墻上是一張1987年的《傾城之戀》改編話劇的海報,再旁邊是張愛玲的大學(xué)學(xué)生檔案裱框。靠墻的一個大書柜,則裝滿張愛玲的傳記和相關(guān)研究專著,是市面上他能買到的張的所有,而且還在繼續(xù)擴充著。

      走進臥室,數(shù)百本中國近現(xiàn)代小說與歷史書籍在書架上排了5行。這是這位理科博士自2007年開始成為張愛玲文學(xué)遺產(chǎn)執(zhí)行人后,為了解張愛玲所做的功課。

      近200平方米的老宅內(nèi)甚少新的事物,桌上幾張小孩的照片,是他姐姐的兒女。這位71歲的獨居老人沒有結(jié)過婚,沒有子嗣。因為他經(jīng)常好一陣兒不接電話,朋友會擔(dān)心,隔一段時間找人上樓叩叩門。

      陳設(shè)也是上個世紀延續(xù)下來的,一張長方形扭條花鐵餐桌,是1949年全家從上海搬來香港地區(qū)時帶過來的家具,那一年宋以朗剛剛出生。少年時候,一家人與張愛玲在這桌上吃過飯喝過湯,現(xiàn)在,有客人來拜訪,宋以朗就在這張餐桌上攤開張愛玲的信件或遺稿。

      2007年后,家中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張迷、張愛玲研究者或自稱的張愛玲研究者、導(dǎo)演、話劇工作者、記者、主持人、出版社編輯、律師,通過朋友偶然打聽到他住址的陌生人,輪流地坐進這間客廳。

      張愛玲傳記作者上門拜訪時經(jīng)常心里打戰(zhàn),宋先生只是一笑,“你可以上書架找找你的那本?!?/p>

      人們知道,這位嚴厲的老先生熟讀每一個人寫的傳記。他曾專門撰文打假,列舉一些張愛玲傳記里的錯誤:“張愛玲躺在房間唯一的一張靠墻的行軍床上,溘然長逝。她穿旗袍——是一件赭紅色的旗袍。”

      “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幅無法形容的凄涼的畫面:一位瘦小、穿著赭紅色旗袍的中國老太太,十分安詳?shù)靥稍诳諘绱髲d中的精美地毯上,桌子上,有一沓鋪開的稿紙,有一支未合上的筆?!?/p>

      “她死得相當安靜,仿佛只是睡著了……躺在門前的一方藍灰色地毯上……而且,她穿的仍是旗袍——一件赭紅色的旗袍?!?/blockquote>

      而事實如何呢?話音未落,老先生自己先咯咯笑起來:

      當時的遺囑執(zhí)行人有留下文字記錄,她躺在一張行軍床上——不是地上,且沒有穿“赭紅色的旗袍”。并沒有除伊朗房東和工作人員以外的人進過現(xiàn)場,因此他的說法是唯一可靠的。

      不過,就連這位遺囑執(zhí)行人也有疏漏,他在文章里寫“作家身下墊著一床毯子”,后來,拿到遺物的宋以朗抖開毯子,一數(shù),總數(shù)4張,不是1張。宋以朗嚴肅地記下這個錯誤。

      以文學(xué)遺產(chǎn)執(zhí)行人的身份答復(fù)有關(guān)張愛玲的問題的陣地,是他的個人網(wǎng)站。他建了許多專區(qū),排列出同一時間內(nèi)所有媒體關(guān)于一個話題的報道,體量儼然一部厚厚的張愛玲辭典。在排版上,它也像一本老辭典,整頁文字密密麻麻,頂框排列,幾乎毫無閱讀舒適感。這些報道有贊有彈,他照單全收,讓人讀完后自己下判斷。

      有時,這位電腦高手還會逛豆瓣天涯,發(fā)現(xiàn)有年輕網(wǎng)友對張愛玲提出新的疑問,回去即默默找出資料,貼在自己的網(wǎng)站上。至于對方是否有可能找得到他的網(wǎng)站,他就不管了。

      對于張愛玲本人,宋以朗唯一的印象來自11歲時的短暫相遇:

      “因為工作,這位高高瘦瘦的女人在我家短住,受大人之命,我就把自己的睡房讓出,跑到客廳‘喂蚊。只記得她幾乎不出房門,深度近視又不戴眼鏡,她不會和小孩玩兒,但會在一旁觀察?!?/p>

      很多年后,他翻看張愛玲與宋家的信件,看見她偶然提到那個小孩,“我現(xiàn)在正在寫那篇小說,也和朗朗一樣的自得其樂?!?h3>一座文學(xué)富礦

      “嘟——”按照約定好的時間,我給老先生再次撥去電話,這次鈴聲只響了一次,他就把電話接起來了。

      香港地區(qū)的疫情比上一次電話時進一步升級,老先生在家中禁足了多日,電話里,話說到一半,他總時不時到書架前踱步,“我在找一本……”電話那頭的聲音遲滯下來,漫長的沉默后,“找到了!”定是他又摸出一本什么資料,補足一截斷掉的回憶。

      20多年前,他接到了一個來自母親鄺文美的電話,母親談到家中好友張愛玲的去世,“真的不知道張愛玲的事(遺產(chǎn))將來應(yīng)該怎么辦?!?p>

      當房東發(fā)現(xiàn)異樣打開房門時,人看上去已經(jīng)走了幾天了。張愛玲躺在一張行軍床上,一盞保暖大燈照得屋內(nèi)亮堂堂——這是她獨居后的習(xí)慣,平時燈與電視機連日開著,維持一絲熱鬧。整間小屋近乎令人失望地缺乏秘密:家具物品一切至簡,連書都沒有幾本。

      很多年后,宋以朗有一天翻閱母親的日記,看見她在20多年前的那一天寫下,“1995年9月9日……驚聞愛玲噩耗,四十余年舊事涌上心頭……整天電話不絕,煩愁到極點……”她在日記里羅列了來電名單,“都想拿資料。”

      被堵截的不止鄺文美一家,他后來得知,當時全世界的華文報紙都在做追蹤報道。在洛杉磯,張愛玲治喪小組被媒體圍追堵截,在上海,記者輪流地敲響張愛玲97歲姑父的家門。

      自年少在上?!俺雒迷纭焙?,名人的光環(huán)和重壓伴隨著張愛玲。1952年,張愛玲匆匆離開上海,乘船南下,期望在香港地區(qū)開展新生活。為了謀生,她在報上應(yīng)聘翻譯工作,結(jié)識了同樣從上海來港、在譯書部做事的宋淇,并將宋氏夫婦引以為后半生最好的兩個朋友。

      這段友誼的結(jié)果,是一份特殊的禮物:逝世前,張愛玲立下遺囑,要將“我所有的一切”贈予宋淇與鄺文美夫婦。

      當時宋氏夫婦的兒子、46歲的宋以朗并未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他正在紐約做一份媒體調(diào)查顧問的工作,自己買了間一室一廳的房子,只求聽不見鄰居的電話聲,不要被他人打擾。

      宋淇在張愛玲去世后一年也便走了。到2003年,鄺文美中風(fēng),為了不再錯過對母親的陪伴,宋以朗從生活了32年的美國搬回中國香港,遠程處理手上的工作。直至那時,他才第一次真正地意識到,宋家對張愛玲的手稿、作品及遺物負有的責(zé)任。

      家里多了幾只破舊的牛皮紙箱,那就是張愛玲留下的全部遺物。母親在病榻上那幾年,事情還不算多,偶爾有人找上門要電影版權(quán),比如李安,宋以朗就在母親的首肯下代她蓋個章、簽個字。

      4年后,母親辭世,由于遠在美國的姐姐宋元琳已有家庭,孑然一身的宋以朗便擔(dān)起了打理張愛玲遺產(chǎn)的責(zé)任。彼時,他還未意識到這份“禮物”會在未來生出多少麻煩——多少圍繞著傳奇作家及其商業(yè)價值的無窮論爭與糾紛。

      2003年,宋以朗到北京公干,在王府井書城看到整整一面墻的張愛玲作品集,超過30家出版社,沒有一家出的是正版。他這才了解到內(nèi)地版權(quán)的長期失序狀態(tài),宋淇去世得早,鄺文美又病重,這件事總沒人管。他想,自己有責(zé)任替父母做點兒什么。

      張愛玲生前,皇冠出版社代理她的版權(quán),去世后,宋氏夫婦跟皇冠補簽了協(xié)議。宋以朗與皇冠一起,打了很多版權(quán)官司,折騰好幾年,才不見盜版泛濫。

      然而過了幾年,他又在蘋果商店里看見盜版電子書。投訴倒了一家,又來一家。他只好每天早上起床先上app巡視一圈,氣惱不已。

      90年代內(nèi)地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下,出版業(yè)蓬勃發(fā)展,張愛玲的傳記以每年幾部的速度在市場上批量出現(xiàn)。宋以朗后來讀到了一百多本,發(fā)現(xiàn)每本都出錯不少——這主要緣于張愛玲留下的生平資料之缺乏——然與此同時,作者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被激發(fā)了。

      謠言假說就這樣到處散開。

      一位張傳作者淳子曾到中國香港造訪宋以朗,她記得,訪問結(jié)束,人還未起身,老人幽幽地提起《色·戒》。她頓時反應(yīng)過來,自己幾年前出過的一本散文集里提到,《色·戒》王佳芝的原型是歷史上的中統(tǒng)特務(wù)鄭蘋如。

      老先生回屋取來一疊張愛玲的信件,坐下來給她一頁一頁講,以證實王佳芝的原型并非鄭蘋如,而是自己父親的幾個同學(xué),臨了,還為淳子復(fù)印了一些信件拿走。

      淳子為此舉感動不已,回去后,她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在演講寫作中亦未改口。她也做過調(diào)研,相信自己能提供真憑實據(jù)。

      我在上海的一家咖啡涫里見到淳子。這間咖啡館樓上就是常德公寓——張愛玲最有名的一處故居。在這間牙黃灰色外墻的建筑里,24歲的張愛玲寫出了代表作《傳奇》。

      公寓外墻上,曾掛過一塊張愛玲故居的標牌,剛剛掛好,就被學(xué)者揪出牌上關(guān)于張愛玲的好幾處信息失實,幾番改動又重掛,后又悄悄摘去了。

      公寓內(nèi)是禁止訪客進入的,圍繞公寓的空間則充斥著張愛玲的商業(yè)周邊。樓下咖啡館成了進樓朝拜不得的“張迷”的活動中心,里面最顯眼的位置,除了擺放有張愛玲的正版小說、寫著“出名要趁早”的掛耳咖啡,就是淳子寫的張傳了。從咖啡館相鄰的一道窄梯拾級而上,有一家畫廊,售賣繪有張愛玲小像和金句的扇面。二樓的另一側(cè),兩間張愛玲故居復(fù)刻公寓正作為民宿出租。

      “張愛玲是傳奇,她的‘身手有很多,隨便誰舀一瓢都能喝飽?!贝咀诱f。

      今年,是淳子寫作張愛玲的第20年,她正準備出版自己關(guān)于張愛玲的第十二部作品,寫張愛玲寫出了名后,各項高報酬的活動邀約也不斷。朋友夸她很是“有遠見”,她答,“不是我有勇氣,是因為張愛玲老是從墳?zāi)估镢@出來,說一點什么,又把我拉回去?!?/p>

      但更重要的是,這位穿旗袍款束身裙的作家低聲說:“我跟張愛玲的靈魂是同等的?!?h3>沒有選擇的選擇

      這個9月安靜得不同尋常?;叵?0年前的此時,為祖師奶奶的90周年誕辰,從香港地區(qū)到北京,張愛玲學(xué)術(shù)研討會、張愛玲電影工作坊、繪畫展、手稿展、書信展、講座和采訪等等一系列活動接連不斷,將61歲的宋以朗的時間表排得滿滿當當。

      今年本來不該例外的,為100周年誕辰,張愛玲國際研討會提前兩年就開始籌備了,年初的時候?qū)W者們還在家里仔細準備材料,結(jié)果疫情先來了。

      宋以朗退休后的十多年,就是被這些周年誕辰,出版、改編電影上映事件給分割開的,節(jié)點上的他總是異常忙碌,余下來都是平淡日子。只有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時候,人們才格外想念一個去世的人。

      2007年,因為電影《色·戒》的上映,媒體開始找上門,宋以朗注意到,一種認為該作原著取自歷史上的中統(tǒng)特務(wù)鄭蘋如及大漢奸丁默郵的說法廣泛流傳,有人暗指張愛玲有意扭曲愛國英雄。

      彼時,病榻上的母親已不能言語,兒子憂心忡忡,他只隱約從母親過去的態(tài)度上,感覺到維護張愛玲的名譽是父母視之為己任的事。

      后來,他在信里看見,不愿與外界接觸的張愛玲晚年視鄺文美與宋淇為唯一知己,在紙上對鄺文美直言,“你的友情是我的生活的core(核心)”。夫婦倆亦慷慨,替她操辦出版、存錢等一切生活創(chuàng)作大小事。將近半個世紀的通信到了尾聲,內(nèi)容又變成幾個老人的病痛史,相互安慰、焦急、砥礪。

      為了回擊非議,宋以朗重新翻開了家中那幾只從洛杉磯寄來的舊紙皮箱。箱子里有許多綁得緊緊的黑色垃圾袋,其中一袋里,全是他父母寄給張愛玲的信。作家晚年深受一種她認為來自南美的、生命力奇強的蚤子所困,于是將重要物品都用袋子包起來防蟲——這也是他后來才弄明白的。

      信件里有關(guān)于《色·戒》原型的討論——足以證實《色·戒》的故事原型并非來自職業(yè)特務(wù)鄭蘋如,而是父親宋淇的幾位“愛國得不得了”的同學(xué)。

      只是,整個討論橫跨了近30年,等到他終于找齊所有往來信件并厘清來龍去脈時,已是兩三個月后了。

      通過媒體的采訪,宋以朗將這些信件放出,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激不起一點兒水花——誤傳卻只有增無減。電話里,他講起這十多年前的事情,心里還是很不痛快,怪自己晚了一步。

      也是2007年,母親撒手離世。懷著鄭重的心情,宋以朗正式埋首舊紙堆,慢慢發(fā)現(xiàn)許多懸而未決的事——除了一部眾所周知的《小團圓》,箱子里還有不少從未發(fā)表過的遺作。

      “輪到我接手了,起初有點兒怕?!彼我岳收f。

      過去,對那些懸而未決的事情,父母采取的方法就是拖《小團圓》曾被張愛玲叮囑要銷毀,宋淇與出版社商量了一陣兒,覺得“舍不得”,就繼續(xù)擱在保險柜里,等到了鄺文美身上,情形依舊。

      宋以朗自己沒有子嗣,姐姐膝下子女又已成了不懂中文的地道美國人,他想,“再不能把遺產(chǎn)原封不動地傳下去,越往后負擔(dān)和責(zé)任越重大?!?/p>

      他開始感到一種緊迫感,萬一有一天自己忽然不在了,紙皮箱里的東西怎么辦?

      理著理著就發(fā)現(xiàn)許多障礙。宋以朗19歲便出國獨自生活,學(xué)應(yīng)用物理、心理學(xué)、數(shù)學(xué)、統(tǒng)計學(xué),在西方的教育體系里長成一名統(tǒng)計學(xué)家?;貒邮诌z產(chǎn)事務(wù)前,他沒看過幾本張愛玲,也對構(gòu)成父母和他們的朋友所生活的那個世界并不了解。

      有一天,他找到一本卞之琳送給父親的詩集,在網(wǎng)上曬出來時寫作“Ka zhi lin”,朋友發(fā)郵件來糾正,這個字讀“bian”。要補的功課太多。

      “幸好,我不怕的,我不會那又怎樣呢?”說到這里,老先生神情一振。

      宋以朗從事過許多職業(yè),每次都是“一無所知地被扔進一套全新的陌生環(huán)境里”,他形容,這一切就像一個從小說上海話的孩子,突然被扔進一家香港地區(qū)的粵語幼稚園,然后自己慢慢摸通那些語言與規(guī)矩。

      “你要想做得好,那就找到越多知識越好?!?/p>

      拼圖的人買遍了所有能買到的有關(guān)張愛玲的書,各個版本的張愛玲小說、傳記、相關(guān)研究專著,無論質(zhì)素好壞。

      為了破譯信件中的典故,他還閱讀了大量中國近現(xiàn)代小說、歷史著作,每追一條線,總拉得很長,張愛玲書中提到梅蘭芳,他找梅蘭芳的書來看,看到一句“蓄須明志”,不太明白,又持續(xù)買了更多類型的有關(guān)書籍,還去看電影里黎明演的梅蘭芳,才一點點兒待晰。

      光是理順家里40年間與張愛玲的650封來往信件,就花了他6年時間——張愛玲回信都不寫年份,只有月份和日期,他就把來龍去脈反復(fù)在腦海里預(yù)演。

      “從無到有”,張愛玲的輪廓在他眼前漸趨立體。信里的人和外界盛傳的人并不相同,人們說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他從書信中挖掘的張愛玲,“細心又體貼?!?/p>

      有的信里,他看到的“真是一個脆弱的女孩子”,有的信里也有尖酸閑話,“她是個好復(fù)雜的人。”

      他的研究方法正是過去在統(tǒng)計學(xué)的工作里所使用的——大量地搜集資料,然后在資料中梳理,刨出現(xiàn)象。

      整理遺稿的過程中,宋以朗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情況,她經(jīng)常把同樣的一句話或者一件事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復(fù)改寫,他開始好奇,作家這樣做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1955年,張愛玲移居美國,飽嘗了世事的作家覺得年輕時候的作品“實在是壞”,決定重寫,也一并開始了被退稿之路——她先是將自己20歲出頭時作的《金鎖記》重寫,被出版社反復(fù)退稿,屢次重寫。后來,兩部根據(jù)她自己人生前30年經(jīng)歷素材寫成的英文小說同樣出版不利,她便再次將其改寫成一部中文小說《小團圓》,興致勃勃寫成,又在宋淇的勸說下擱置了。

      她不會想到的是,到了21世紀,自己的遺產(chǎn)執(zhí)行人做了個決定,將塵封的書稿推向市場。

      “張愛玲在世時,出版商、朋友、經(jīng)理人時常干預(yù)她的意愿,替她做‘不出版的決定”,宋以朗解釋他的出版決定:他想把選擇權(quán)歸還讀者。

      《小團圓》打頭陣,很快帶來一場風(fēng)暴,成為2009年度“最具爭議”的出版事件。

      聲討派的代表人物,臺灣大學(xué)教授張小虹,發(fā)起了一場拒買、拒讀、拒評的活動,她認為,既然作家已經(jīng)白紙黑字表明過銷毀的意愿,出版就是對張愛玲最大的不敬。

      在不同的采訪和活動上,宋以朗解釋這本書出版的可行性:在張愛玲1992年寄給宋家的信中,她在“銷毀”的話后其實緊跟了一句“這些我沒細想,過天再說了”——這說明這件事有商榷余地。

      從信件中,他還發(fā)現(xiàn),這份稿件是1976年張愛玲經(jīng)過反復(fù)修改后的終本,張愛玲本人出版的意愿亦很強烈,如果不是宋淇因為擔(dān)心書中的政治風(fēng)險而極力阻攔,這本書或許早就出成了。

      但這些理由對很多人來說并不充分,有人質(zhì)疑,包括《小團圓》在內(nèi)的好幾部遺作,祖師奶奶自己其實未必還想出版,這一切看起來更像是出版商的逐利。

      更多讀者表示對遺作水準大失所望。那些她過去的金句都消失了,“靈氣比以前幾乎全無?!?p>

      宋以朗(左下)與姐姐宋元琳,后排右二為宋淇與鄺文美

      宋淇與鄺文美夫婦

      宋以朗又開始了對張愛玲的辯護。在博客上“小團圓的BLOG”專區(qū)里,他以作家原話回應(yīng)負面評價。

      一篇負評來自《新周刊》,“《小團圓》不好看,情節(jié)雜亂,語言急促。張愛玲寫這個書,大約是想終老之前把這一生交代清楚,但是又缺乏交代的耐心?!?/p>

      他翻出作家1976年的信,“這篇小說時間上跳來跳去,你們看了一定頭昏,我預(yù)備……解釋為什么要這樣?!彼我岳侍嵝炎x者,這種時間跳躍式的處理,是祖師奶奶有意嘗試的。為進一步對時間跳躍進行解釋,他在后面貼上許多學(xué)者的分析評論。這篇克制又激憤的“小團圓”專區(qū),他從2009年初一直更新到2013年,直到他認為所能提供的“證據(jù)”已窮盡。

      “這些年研究做下來會有成就感嗎?”我問。

      “哎呀!怎么會有這個想法呢?”每次被問及類似問題,老先生只大倒苦水,“都是被逼的!”

      他怪張愛玲,怪爸爸媽媽,人匆匆地就走了,留下一大片空白,讓他被迫承擔(dān)許多。如果當初母親能問他一次,如果他可以選擇,他一定不會接受這份遺產(chǎn)執(zhí)行人的工作。

      但母親沒有問。

      “招魂者”

      2009年,《小團圓》在北大的首發(fā)式上,宋以朗舉起話筒,講開場白,“我的普通話不是很好,但是今天不用怕,因為我用(的是)張愛玲跟我爸爸媽媽的話,韓老師(工作人員)會幫我讀出他們要說的話?!?/p>

      他接下來要說的,都是作家“自己的話”。

      他講起初讀《小團圓》手稿時的復(fù)雜心情。他說,這厚厚一沓稿紙上少有修改痕跡,看起來不像初次寫作的草稿,應(yīng)該是作家專門謄抄過一遍,所以這600多頁的手稿看起來非常清晰完整。

      “當你看到這樣一部手稿,它是一個作家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謄寫出來,而且字跡一筆一畫寫得極為工整時,我就告訴自己: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毀掉這樣一部作品。這是一個人用全部的心力去寫就的作品?!痹诹硪粋€記者會上,他說。

      小說出版無著后,年近50的張愛玲干脆投身做研究。先是做《紅樓夢》研究,之后開始翻譯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翻成英文,又翻成白話文。時間簌簌。

      1977年,年近60歲的張愛玲完成厚厚一疊《紅樓夢魘》,交由皇冠出版社出版。她所做的方向,是錢鍾書所嘲弄過的那種宛如“聞樂之鳥獸”的版本考據(jù)——曹雪芹一生將《紅樓夢》修改過多次,市面上版本各異,寫作先后順序不明,張愛玲就把這些不同刻本都拿過來作比較。

      后來,有評論家惋惜張愛玲鉆研細枝瑣屑浪費了10年寶貴的創(chuàng)作時間,而剛剛成書的作家只津津有味地在紙上寫,“《紅樓夢》一大特點是改寫時間之長——何止十年間‘增刪五次?直到去世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時代的全部……從(曹雪芹)改寫的過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長?!?/p>

      在考據(jù)中,她看見曹雪芹用盡全部創(chuàng)作時間,不斷地重復(fù)處理著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以此一步步躍入人的更深處,這樣的激情深深觸動了她。

      “紅樓何以研究不倦?如人生之無底無邊?!睆垚哿嵩谌沼浿袑?。

      作家自35歲移居美國,感到與現(xiàn)實的格格不入,便把精力放在30年以前的人生里,同樣地一遍遍重來,一寫再寫,尋求出路。

      半個世紀之后,宋家的兒子拿著放大鏡在作家留下的繁雜手稿與筆記簿中比對著。他發(fā)現(xiàn),在出版不利的時間里,她反復(fù)將一些素材重新改寫,她說,自己要在“一再改寫中始悟”。

      一個人死了,可能還活在同他親近愛他的人的心——等到這些人也死了,就完全沒有。——1955

      祖父母卻不會丟下她,因為他們過世了。不反對,也不生氣,就靜靜躺在她的血液中,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965

      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地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976

      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guān)系僅只是屬于彼此,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1993

      他怪張愛玲,怪爸爸媽媽,人匆匆地就走了,留下一片空白,讓他被迫承擔(dān)許多。如果當初母親能問他一次,如果他可以選擇,他一定不會接受這份遺產(chǎn)執(zhí)行人的工作。

      從拿到牛皮紙包開始,劉曉云“一天眼淚沒干過”?!耙粋€這么偉大的人物,居然還給我準備了……”她振振有聲,“所以你們不要說她涼薄啊、高傲啊……”

      在2010年寫下的《我看〈看張〉》一文中,他提醒人們注意這幾句的漸次關(guān)系?!暗谝焕?,作者是抽離、冷靜的,語調(diào)像驗尸報告……到第三例,作者更進一步表白……第四例則完全揭示了她和祖父母之間那最重要和最動人的關(guān)系?!?/p>

      正是這些“藏著重大啟示的細節(jié)”,帶給宋以朗“無窮樂趣”。

      他想起小時候在家里讀過的一首艾略特的英文詩,“我們的探索不會中止,我們一切探索的盡頭,是為了抵達我們原來的起點,而初次認識這地方?!?/p>

      后來,他在張愛玲40來歲時寫下的筆記里也發(fā)現(xiàn)了這首詩的抄錄,當時61歲的宋以朗心有所感,寫道:“當初站在起點的時候,你不懂那意義;要你到了終點,你才會明白那原來的意義,那終點也因此已更新了。”

      總有記者問宋以朗,你覺得《小團圓》《少帥》寫得好不好?宋以朗一句“我不懂”頂了回去。對統(tǒng)計學(xué)者來說,只要還會有更多資料出現(xiàn),一個人、一件事就無法被“下定論”。

      學(xué)界后來一直流傳著一種說法,看張愛玲,—部她20多歲寫的《傳奇》足夠,其后的作品可以不必再讀。宋以朗反感像這樣用理論框住一個人,“這一代學(xué)子就這樣被灌輸了‘大好與‘大壞的價值觀?!?/p>

      在他看來,作品是“好”還是“不好”,沒那么重要,她為什么要寫很重要,因為那是她的生命。

      隨著張愛玲遺作的陸續(xù)出版,關(guān)于張愛玲晚期風(fēng)格的研究一點點兒增多,當初發(fā)動“拒買”“拒評”的張小虹,3年前終于買了一本《小團圓》回家,開始做文本研究。她尤其著迷于張愛玲晚年的改寫動作。

      有時在張愛玲研討會上遇到宋以朗,她訕訕地想,好像一直沒有機會開口說句話,“他是一個大好人,我覺得我也是一個大好人,不曉得兩個大好人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和解?!彼垡娭我岳蕿樽约核龅臎Q定承擔(dān)的一切——“大概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認真的文學(xué)遺產(chǎn)執(zhí)行人”。

      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學(xué)者王德威曾于2004年在書中下過斷語,“嚴格來說,20世紀50年代中期張愛玲已寫完她最好的作品”,后來,他修正了自己的看法。在幾次采訪中,他強調(diào)應(yīng)從她的后期作品中看到其重復(fù)書寫的美學(xué)價值,將她放進一個更廣闊的時間中,看到她對年輕時“華麗蒼涼”“出名趁早”的反動,對歷史、對自身的不斷地“否定地辯證”。

      作家的后半生在其故去幾十年后才被正式掀開。王德威形容,這一切是宋以朗在“招魂”。

      突如其來的禮物

      2006年,在整理張愛玲的遺物箱時,宋以朗在一只黑色垃圾袋里還發(fā)現(xiàn)了三只用訂書機封好了口的牛皮紙信封。

      拆開一看,里面各裝著一只小皮夾和寫好的賀卡,似是未寄出的贈禮。作家粗心,地址沒填,收件人名字也未寫全,有的還用的英文代號,其中一封寫著致“曉云”,曉云是誰?這名字從未在哪個資料上見過,宋以朗毫無頭緒。幾年里,這些信封還曾與筆、手稿等其他遺物一起被運到中國臺灣的皇冠出版社去做展覽,經(jīng)手過、看過的人不少,沒人解答得了這問題。

      2009年春節(jié)前,宋宅迎來了新的客人,來自上海的張愛玲研究學(xué)者陳子善。談話間聊到上海,宋以朗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轉(zhuǎn)身取出箱子里的牛皮紙包。

      本來只是碰碰運氣,沒想到陳子善眼睛一亮,他看著手里賀卡上的“曉云小姐”,“我認識。”

      今年7月,我在上海見到了65歲的劉曉云。劉曉云退休前做過記者、機關(guān)干部,算是文學(xué)圈外人,與張愛玲本人無甚交集。尋找她的過程頗費了些周折,許多過去的同事朋友都因久不聯(lián)系丟失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沒想到,見到我后,她很高興,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她講這份禮物的故事了。

      穿過被雜物填埋的過道,我們在這棟新式里弄房的二樓前廳坐下,這是她唯一的起居空間。父親去世,母親在別處臥病,姊妹們嫁人搬走后,她一人住在這里,生活里慢慢沒有了訪客。拆開那封牛皮紙信封,她給我看隨禮附上的賀卡,信里的人祝她“前程似錦”。

      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90年代初。劉曉云因工作認識了一對90多歲的與兒女分開居住的老夫婦,便時常去探訪照料。要說照料,她說,也沒幫上太多忙,只做了一點兒謄抄和陪同咨詢法律專家的工作。

      起初,她并不知道那對老夫婦是誰。某天聽同事講起,那棟公寓里住著張愛玲的姑姑和姑父,她感覺“一個炮彈打過來”。她那時正借了本張愛玲的《傳奇》在看,“傳奇”不就在我枕頭旁邊嗎?

      劉曉云欣喜若狂地跑到老人家里,老人也高興,姑父亮起一貫的大嗓門,臥病在床無法發(fā)聲的姑姑則溫柔地咧開嘴。姑姑和姑父是張愛玲晚年僅有的保持密切通信的親人,姑父見這位小朋友喜歡張愛玲,就常在信中提及曉云對他們的照顧——這就是那份禮物的由來。

      幾年后,姑姑姑父相繼故去,風(fēng)華正茂的“小朋友”也成了“老朋友”,這段回憶慢慢也與劉曉云的生活沒了關(guān)系。沒想到幾十年過去,會收到一份友誼的結(jié)果。她記得,那天陽光特別好,子善教授在電話里的聲音很急切,從拿到牛皮紙包開始,她“一天眼淚沒干過”?!耙粋€這么偉大的人物,居然還給我準備了……”劉曉云振振有聲,“所以你們不要說她涼薄啊、高傲啊……”

      “以后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人了。”說到這里,我面前的老婦人又哭了起來。

      張愛玲研究學(xué)者陳子善

      在一張封面印著百合花圖樣的賀卡上,張愛玲寫道:曉云小姐,為了我出書的事讓您幫了我姑父許多忙,真感謝。近年來苦于精力不濟,贈書給友人都是托出版社代寄,沒寫上下款,連這點謝忱都沒表達,更覺耿耿于心。這小錢包希望能用。祝前程似錦。——張愛玲

      張愛玲為劉曉云挑選的禮物,是一件奶青色的白鱔皮小錢包。這種皮料每隔一段會自然出現(xiàn)一道豎紋褶,時間久了,皮子骨架從四周向里縮了起來,看起來更小了。劉曉云將它收在二樓前廳里的玻璃門書柜中。

      劉曉云的父母是老革命,對女兒極為寵愛。在這棟老屋的不同房間里,劉曉云領(lǐng)著我翻看她過去的高跟鞋、墊肩西裝、鑲珠寶的長禮服——只是走進每間房間都要小心側(cè)身,防止碰倒過道兩側(cè)堆得極高的垃圾與雜物。屋內(nèi)彌漫著難言的氣味,蚊蟲和老鼠出沒。

      父輩的風(fēng)光沒有延續(xù)到下一代。劉曉云換了很多單位,單位又一間間倒閉,退休后,她只領(lǐng)著很少的退休工資度日。想做點兒小投資,又不成功,平白欠出一大筆債。曾經(jīng)的朋友和同事各自散失,現(xiàn)在沒有人走進這個屋子,沒有人給她打電話。

      與劉曉云見了幾面,每次她都拉著我聊到深夜,像要把一輩子的事一次講完。離開上海前,我們在一家小吃店坐了下來,她忽然說,“你會是最后一個聽這個故事的人了?!?/p>

      “為什么?”

      她的手向前伸,身子探過來,正色道,“我希望將張愛玲的禮物拍賣。”我坐立難安,小吃店不知道什么時候把后廚的門打開了,油煙加足了火力一陣一陣往我們臉上撲,“那,我替您找個正規(guī)的拍賣公司?”

      “拍賣公司也不是不行……就是……”她激動地抓著我,“興許我就找你們報社合作好不好?”

      “反正我不信任那些拍賣公司,這些虛偽的商人什么都不懂,他們不會懂張愛玲。”

      “沒有人懂張愛玲?!彼凵駸崆械乜粗摇?h3>異鄉(xiāng)的團圓

      時間在加多利山是停滯的。宋家陽臺上—年四季開滿紫紅色的杜鵑花——一種南洋一帶常見的陽臺盆栽,當年張愛玲還在時就已種下,待到宋以朗從父母手里接過來,料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粗壯盤踞的花樹,枝丫高高昂起,不時地抽出新綠,伸出陽臺外。

      香港學(xué)者馮睎乾這幾年是宋家的???,在宋以朗的聘用下,他加入“考古”的行列,專職研究張愛玲遺稿和殘稿,以此推動作家資料的進一步公布。

      出版最后一部遺作《少帥》時,為防止再次出現(xiàn)《小團圓》時的輿論崩塌,宋以朗特意“吸取教訓(xùn)”,找馮睎乾寫了篇夾在書里的文學(xué)評論,給讀者作導(dǎo)讀。馮睎乾當件大事,考釋加評論一寫寫了3年,文章比小說原著還長,只好單列一本。

      許多個陽光朗照的下午,志趣相投者在宋家的客廳里展開談話。馮睎乾說,“高明的作家都有變奏……張愛玲也有。很多人不喜歡她后期的變奏,或根本不知道她在奏什么,就說她神話破滅。其實誰稀罕什么神話?只有不被了解的作家,才會淪為傳奇。”

      談話間,宋以朗總是笑瞇瞇聽著,不愛插言,時不時地,回身從書架上抽出什么資料,以作家自己的話,對應(yīng)談話中的某個角度。友人笑,這座有著幽密收藏的老宅能通靈。

      屋子里到處都是過去的人的影子??蛷d最大的一排靠墻書柜里依然留著父母的書藏,書房的墻壁上,一張母親年輕時的黑白小像羞澀地抿唇笑著。

      宋家總是有個多出來的房間,供四方往來的朋友或流亡才子長期留宿,就像過去的時代在重演——1949年來香港地區(qū)之前,還在上海的父親和祖父就經(jīng)常把房子借出,以扶持他們所欣賞的藝術(shù)家、作家。宋淇一家搬去香港地區(qū)后.還讓傅雷住進上海的宋家大宅里,宋家的鋼琴也成了傅雷兒子傅聰?shù)牡谝患茕撉佟?/p>

      在一步一步復(fù)原張愛玲的過程中,他也一步一步拼湊著自己與這個疏離的家族的聯(lián)系。

      2007年,在尋找《色·戒》的信件時,宋以朗發(fā)現(xiàn)其中有7年怎么也找不到了。

      家中的“迷宮”不大,卻很深。每一間房、每一處能存放紙張的角落他都來回翻遍了。找著找著,他想起,60年代末,父親曾去香港中文大學(xué)工作,夫妻隨后搬去職工宿舍居住,到80年代退休后又搬回宋宅。

      幾天后,他在一個父母從學(xué)校帶回來的大寶箱里找到了信。后來他在文章中寫自己那位病痛纏身的父親的故事——待身體好些后,宋淇開始重新工作,進入香港中文大學(xué),給校長做寫作方面的特別助理,“我父親又開始抖擻精神寫作,相信是中文大學(xué)的工作不太忙?!?/p>

      2011年,《南方都市報》的記者陳曉勤找上門,想邀請宋以朗寫寫自己的父親與祖父。宋以朗當下很猶豫,這樣的內(nèi)容會讓讀者覺得有意思嗎?

      4年后,一篇又一篇的文章集結(jié)成書——《宋家客廳》。

      宋淇過去對兒子談過一些宋家往事,兒子并不全信,“怕他添油加醋?!彼形淖致涔P前,他都要從老宅里的書信、手稿和紙條中核對一遍,以驗證或推翻父親的記憶。后來,他看宋淇寫張愛玲,也同樣并不依賴與她交往的記憶,筆下所出皆追究事實依據(jù),一篇短文考據(jù)功夫做了幾個月。

      對張愛玲這位父輩的友人,宋以朗并無特殊的崇敬感,不喜歡被人當成張學(xué)研究者?!拔宜龅氖虑橹皇窃趲蛣e人提供一下他們需要的材料。”

      然而看到有人發(fā)表些錯誤信息,他又著急。

      有一天,他在父親的遺物里找到3封父親寄出的信件底稿,發(fā)現(xiàn)父親也做過一樣的事。

      信件里的宋淇正憤憤不平,為在報紙上看見的一篇寫徐志摩的文章生氣,認為那篇文章對亡者多有不當評價,遂寄信向該報總編以及作者憶及自己小時候見到徐志摩的情景,“幼時因雙方家中時相往還,所以志摩先生可以說是中國作家中給我印象最鮮明生動的人?!苯酉聛?,耿直的父親寫滿洋洋灑灑十大頁紙,描摹出徐志摩的一生。

      在家中見到徐志摩時,宋淇7歲,徐志摩死時,宋淇也才12歲。宋以朗讀畢有點兒迷惑,這篇長文里似乎并沒有多少宋淇自己的親身所見。

      直到后來與友人比對資料,宋以朗才發(fā)現(xiàn),父親也是在故紙堆里翻出的一個徐志摩——兒時見到徐志摩的記憶并未對其文章有任何幫助,他所寫的徐志摩,亦是從文獻資料推敲而來。功夫所為,僅僅是出于要保護自己父親友人名譽的責(zé)任感。

      宋家?guī)纵吔杂形拿麥Y源,宋淇是活躍在抗戰(zhàn)時期上海和1949年后中國香港的文藝評論家、翻譯家,其父宋春舫是清末民初的戲劇家。宋以朗一向自述與父輩興趣迥異,他的足跡面向西方世界,踏遍歐洲、美洲的十幾個國家,并不斷變換著居所,沒想到在晚年把路走了回去。

      1968年,因香港地區(qū)發(fā)生暴動,19歲的宋以朗被父母匆忙送去澳洲。要上大學(xué)選科目時,父親因其一生的坎坷,在電話里堅決反對他讀文科,對他講,想修英文的人都要學(xué)梵文。

      “這話當然是騙我的?!痹捨绰?,老先生自己先笑得停不下來,“他想嚇(退)我?!?/p>

      兒子乖順地選了物理,同時逆反地天天躲在大學(xué)圖書館里看英文小說,“按書名從A看到Z,自己的本科都不管?!贝撕?,他將大半輩子編排進理科教育里,一路讀進博士,閱讀的興趣卻一直保留下來。如今,他共存了5間藏書室——在紐約的公寓里,裝著兩千多冊圖書,占滿臥室和客廳,在加多利山的宋宅里,書則從客廳開始,一步步填滿了另兩個房間。

      后來,他看到父親寫他的祖父宋春舫,宋春舫在歐洲苦心搜集戲劇書刊,一點點兒建成一座藏書館,書籍編號編到七千多冊,孜孜不倦。

      宋以朗所看見的是兩個家庭的故事。上海的兩個大家之后,經(jīng)歷了大時代的變動流轉(zhuǎn),一個來到中國香港,一個去了美國,留在香港的人生了兒子,兒子漂亮流四海,一生感覺不到何謂故鄉(xiāng),到了晚年,他回到父母所居住的地方,在文字史料中將兩個家庭的根源聚攏。

      人老了,翻譯家的兒子越發(fā)依賴家里的舊紙頭。他記得,母親中風(fēng)后,口不能言,語言能力要一點兒一點兒撿,有時候問她一件事,她就回,“不要問我,我怎么記得,你找書信,里面肯定有的?!币苍S從那時起,父母就藏在信件里了。

      寫作“宋家往事”初始,是記者陳曉勤在主導(dǎo)和催促,到后來,老先生主動提出了更多主題方向。一直到整本書結(jié)束兩年后,有天,宋以朗打過電話來,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再把其他的方向做完???

      同樣的問題,我再問宋以朗,他大打太極,嗓門提高,說自己隨時可以從這里抽身,跑回美國去。

      前幾年,因房子老化嚴重,宋以朗請來裝修隊做整修,張愛玲住過的臥房也被修整了一遍——只不過它早在上個世紀就被改成廁所了。整修時,施工隊將這間老舊發(fā)黃的廁所做了改造,使得它變成一間窗明幾凈的現(xiàn)代廁所。

      它成了一間訪客最愛參觀的廁所。媒體要拍照,宋以朗也很配合地坐在馬桶蓋上,伸直腿,肘撐案臺,擺出像坐在起居室里的姿勢。

      宋淇在給張愛玲的信中也提到過這個小兒子,“大概有點兒天才,人很怪,沒什么朋友,思想很有深度?!边@位很怪的孩子,并不認為自己奇怪,也不覺得張愛玲奇怪。每次看到有人提起張愛玲“晚景凄涼”,他就展示她去世時留下的不小存款,“簡樸只是她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我也喜歡一個人?!?/p>

      他的快樂來自他智性的生活,讀書、寫博客,與友人談文論事。每當訪客離開,當這座熱鬧的宅子回歸沉寂,他就將桌上攤開的稿紙收回紙箱,裝進黑色垃圾袋里,兩只把手一扭,捆扎好,替作家繼續(xù)“防蟲”。

      我問他,關(guān)于張愛玲的下一次動作是什么?他回,沒有下次了。一本《張愛玲交往書信》全集會在9月出版,這就是這間房子里骺的秘密了。

      “等到出完書信全集,你還有什么要問我呢?其實沒什么好問的。我只是希望以后沒有事做。”他說。在這件麻煩攤子上,他曾經(jīng)找到新鮮、興奮之處,而今已經(jīng)變得重復(fù),且缺乏挑戰(zhàn)。

      張愛玲作品的收益去向他已經(jīng)安排好,大學(xué)的獎學(xué)金、每年的張愛玲研討會經(jīng)費、學(xué)者研究經(jīng)費支持等等,這套模式可以較容易地讓后人延續(xù)下去。

      他正在一點點兒將寶庫向街上的人敞開,這就是他對這件禮物最后的處理方式了。能出的遺作已經(jīng)出完,遺物箱里的東西也在越來越少——3份遺禮已經(jīng)各自找到了主人,作家的假發(fā)、衣服、筆等一切讓張迷激動不已的東西,他都寄給皇冠出版社保管了。傳奇作家留下的沒來得及穿的多對毛巾絨拖鞋,有一天他沒事就扔掉了。等到寶庫的大門完全向外敞開,這把孤寂又嘈雜的板凳上,就不再需要下一個忠誠的子民了。

      只是搜索張愛玲成了固定習(xí)慣,疫情期間無法出門,他就在不同的網(wǎng)站上輸入“張愛玲”,看看還有多少新書彈出來,“我就想看看都能搞成什么樣”——電活那邊的人翻看著一本書,吃吃地笑起來。

      宋以朗并不認為自己奇怪,也不覺得張愛玲奇怪。每次看到有人提起張愛玲“晚景凄涼”,他就展示她去世時留下的不小存款,“簡樸只是她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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