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茂
汗牛充棟的著述
湘西草堂并不在現(xiàn)在地理位置上的湘西,而是坐落在南岳之南、湘江之西的一座峻峭的山腳下,那半山腰上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像一只擱淺的船,底部朝天,倒立著,孤零零地望著蒼天,仿佛在傾訴什么。因為這塊石頭,當?shù)厝税堰@山叫做石船山。
清朝初年,離石船山不遠處有一棟低矮的茅房里,里面住著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他將自己的住處叫做“湘西草堂”。
這個人不是別人,他就是滿腹經(jīng)綸的王夫之,是百科全書式的學(xué)問大家王船山先生。
我是湖南衡陽人,和王夫之、船山先生是同鄉(xiāng)。我的家離湘西草堂并不遠。打從讀書識字后,我每每接觸到先生的大名,聽人談及先生的軼事、詩文,慢慢地,先生的形象就一天天活躍在我的腦海里。成長、生活與工作在湖湘大地,在讀書、寫作、教書之中,我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先生對湖湘文化的影響。生活在這位文化巨人的光與影里,我敬畏他,推崇他,感恩他。我想深入了解他,了解他的孤獨,他的堅持,他的信仰,以及他書生報國的大志等一切的一切。
先生距今四百年了,他的湘西草堂早已不見蹤影。要真正了解他,不僅要讀他的著述,還要儲備一系列相關(guān)知識。
首先,是先生自己的著作。這些著作結(jié)集出版始于康熙,其子王啟刊刻《王船山先生書集》,收錄其著作十余種。道光年間湘潭王氏守遺經(jīng)書屋刊印《船山遺書》,收錄經(jīng)部著作十八種、一百五十卷。同治四年(1865年)曾國藩、曾國荃兄弟刊印之《船山遺書》,收錄經(jīng)、史、子、集四部著作五十六種,二百八十八卷。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上海太平洋書局刊印的《船山遺書》,收錄著作七十種,三百五十八卷。岳麓書社的《船山全書》則從一九八二年開始編輯,一九八八年開始出書,至一九九六年十六卷全部出齊,二〇一一年再版,又有補缺和拾遺。而這些似乎還只是管中窺豹,海峽兩岸各出版社出版先生的著作不知其數(shù)。
說實在,閱讀、梳理和消化這汗牛充棟般的著作是頭等大事,一時半刻是做不到的,甚至可以說,窮我一生,也很難讀完先生大著的十分之一。
其次,先生著作所涉獵的古代典籍眾多,某種意義上來說,讀先生,就是讀先生之前的所有經(jīng)史子集的論著,就是讀先生所讀過的書,就是讀老莊孔孟、屈子楚辭、太史公《史記》、魏晉文章、唐詩宋詞、宋代理學(xué)、司馬氏《通鑒》、明代理學(xué)等,這個體量實際上更龐大。以《周易》為例,上參遠古伏羲、周文王,中參諸子百家,下參歷代《易經(jīng)》解讀版本;以《春秋》為例,先生三本《春秋》之書,實際上是對孔孟學(xué)說以及不同時代不同人近百種《春秋》的解讀,先生用了近七十年的時間讀盡了天下之書,我該用多少時間呢?
最后,是關(guān)于先生著作的解讀與先生思想的論著。一九六二年,中國大陸召開紀念王夫之逝世二百七十周年學(xué)術(shù)研討會,這是關(guān)于先生學(xué)術(shù)研討的第一次盛會,與會者有李達、潘梓年、呂振羽、嵇文甫、馮友蘭等國學(xué)大師。
中國臺北則于一九七二年王夫之逝世二百八十周年時,成立了船山學(xué)會。蕭天石在《“中國船山學(xué)會”緣起》中,對先生的思想和學(xué)術(shù)地位做了很高的評價:“明末清初大儒王船山先生,為近代世界學(xué)術(shù)史上少數(shù)之偉大學(xué)人。”自此之后,先生學(xué)說成了國際學(xué)術(shù)熱點,各種研究性論著不斷出現(xiàn)。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自一九八二年以來,僅湖南或湖南籍學(xué)者出版的研究專著就有幾十種,大陸其他省市學(xué)者的研究專著也有幾十種,港臺學(xué)者的研究專著有十幾種,國外學(xué)者的研究專著也有多種,相關(guān)的論文更是多如牛毛、數(shù)不勝數(shù)了。尤其最近十余年,“船山學(xué)”仿佛成了顯學(xué),有關(guān)先生的各類研究成果更是呈井噴狀涌現(xiàn)。寂寞一生、九泉之下的先生一定沒有想到,他的身后竟是如此的熱鬧。這似乎不符合他的性格,可他又怎么管得著呢。
寂靜開放的花朵
要讀的書委實太多,但越是深入了解他,越是更加敬佩他,感激他,崇拜他:先生是一個有信仰的人,執(zhí)著的信念,支撐他完成了別人無法完成的事情。這種堅定的信仰,這種信仰的力量,對于今天、特別是當下的知識分子來說十分重要。
閱讀先生,常常會想到屈子。和屈子一樣,先生是孤獨的圣賢,他生活的時代,是中國最壞的時代,特殊的歷史造就了先生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如果大明王朝還在,歷史很有可能不會出現(xiàn)這樣一位大儒,而只是多了一個無關(guān)痛癢的官吏。大明王朝滅亡,一介書生的他成了亡國孤民,他也心甘情愿做明朝最后一位遺民。
先生出生于公元一六一九年,即萬歷四十七年;卒于一六九二年,即康熙三十一年??v觀其一生,他的生活軌跡并不復(fù)雜。東方最遠抵達江西吉安,南方最遠抵達廣東肇慶,西方最遠抵達湖南武岡,北方最遠抵達武昌、南昌。他的核心生活區(qū)域就在老家衡陽一帶,包括南岳衡山,以及山上的續(xù)夢庵、湘西草堂等。
七十四年之中,他的前半生在求學(xué),為了報效大明,這是他追夢的時期;中間他僅到廣西南明永歷朝廷做了一個名義上的準八品小官。大明雖滅,南明卻還茍延殘喘,他在續(xù)夢。他的后半生則是隱居,夢斷南國,但是,作為亡國孤民,他一生忠于大明,躲進深山,孤獨地生活,留著滿頭長發(fā),誓不入清為官,也不承認是清朝子民。七十四年間,他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用在寫作上,除了各類論著,還有上千首詩詞歌賦。
有限的地點,無限的時間,平凡的生活,不平凡的思想,這是一個極具韌性和有著強烈野性生命力的人。我常想,他漂泊一生,流離失所,窮困潦倒,卻享壽七十四歲,在那個年代算是長壽了。而他的晚輩曾國藩,盡享榮華富貴,且極為嚴律,擅養(yǎng)生之道,卻活了不到六十一歲。上蒼執(zhí)意留下先生,難道是想讓他給人間多貢獻一些智慧么?
更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先生只是一個平凡人,死后多年,才被世人慢慢發(fā)現(xiàn)他的價值?;钪畷r,他遠離政治權(quán)力中心,甚至遠離學(xué)社思潮中心,他的生命也不像眾多名人那樣千回百轉(zhuǎn)、波瀾壯闊。他的生活圈子和交際圈子都有限,他接觸的人鮮有歷史上的大名人,其個人經(jīng)歷之中也少有改變歷史乾坤的壯舉。他像一朵花,為了活著的生命,為了他的春天,他寂靜地開放。
艱難的朝圣之旅
先生一生可以分為求學(xué)起兵、避亂奔波(反清復(fù)明)、灰暗仕途、黨派之爭、傲對吳三桂、孤清著述等主要階段,是地地道道的坎坷曲折,九死一生。
“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這里說的是湖湘文化與中華優(yōu)秀文化的關(guān)系,同時表達了湖湘文化的博大精深。很大程度上,是先生的智慧、學(xué)問和哲學(xué)上的高度,為湖湘文化的博大精深奠定了自信。
在湘西草堂,先生對老師吳道行講得不可一世的宋明理學(xué)產(chǎn)生了懷疑,這是不是中國道德的一塊玫瑰色的遮羞布呢?在對切身感受到的亡國史和明代興衰史進行深刻反思后,他寫出了《讀通鑒論》《宋論》《張子正蒙注》《讀四書大全說》《老子衍》《莊子通》和《姜齋詩話》等一百多種著述,四百多卷,包含文學(xué)、史學(xué)、哲學(xué)、美學(xué)、邏輯、經(jīng)濟、教育等領(lǐng)域,其一字一筆,既是智慧的流淌,更是心血的見證。
翻開一頁頁書稿,字里行間,流露出的不只是對異族的仇視,更多的是對本民族文化的反??;表現(xiàn)的也不只是對朱家王朝的眷戀,更多的是對漢文化的悼挽。王船山探究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離自己最近、與自身關(guān)系最密切的傳統(tǒng)文化的得失,并進行了重新詮釋和改造。
值得一說的是,先生的詩文歌賦崇尚古風(fēng),行文與用詞晦澀深奧,臧否歷史與人物多用春秋筆法,言此意彼,處處設(shè)障,且諷喻多多,十分不利于閱讀理解。即便是先生詩文中那些詠物抒情之作,抒寫的大多是生活和情感的小片段,也往往隱含著個人對于歷史和歷史人物的遣興與寄寓。
因此,要深入了解先生,我得詳細查閱各種資料,反復(fù)比對,深入辨析,比如人物、事件、環(huán)境等,再對應(yīng)時代背景,以及先生情感和思想的發(fā)展變化,可以說,整理、消化、考證和萃取資料就成了我面對的頭等大事,也是十分頭痛的難事。這項工作,幾乎就像是在一條河里撈出一些細小的沙粒,再從這些細小的沙粒中,找出一顆顆閃光的貝殼,沒有任何捷徑可走。
從東到西,從春到秋,從湘西草堂到船山書院,我沿著先生的足跡、氣息、血絡(luò)和大量的文字暗號,一次次山窮水盡,又一次次柳暗花明。挫折與成功交織,沮喪與欣喜博弈,悲傷與欣喜相撞。
某種意義上說,這更像一次精密、精細的考古發(fā)掘,考驗的不僅是閱讀能力,還有耐心、細心和意志力。與其說,這是一次探險之旅、朝圣之旅,毋寧說,這是一次致敬之旅、發(fā)現(xiàn)之旅;抑或說,這是一場當代與歷史的對話,也是一場后學(xué)與圣賢的對話。
孤獨的圣賢
我無法找到當年先生居住的湘西草堂,但我無數(shù)次在夢里見到了幽燈深處的先生。他還是那般不喜不悲、一臉漠然的表情,仿佛這大千世界與他并無關(guān)連。
此刻,已是午后,靜謐無聲。我從夢里的湘西草堂來到現(xiàn)實中的船山書院,并在堂前徘徊了很久。陽光和陰影互不相讓,緊緊跟隨,我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虛空,一股發(fā)燙的力量從胸口涌出。船山書院早已變樣,不再是當年的泥土草房,而是白墻黛瓦,肅穆威嚴。
看著王夫之畫像,清瘦的,黝黑的,堅毅的,愁緒的。一介書生,滿腹經(jīng)綸,千秋文字,令人景仰。
毛澤東曾說:“西方有一個黑格爾,東方有一個王船山?!?/p>
譚嗣同評價:“萬物招蘇天地曙,要憑南岳一聲雷?!?/p>
章太炎稱:“當清之季,卓然能興起頑懦,以成光復(fù)之績者,獨賴而農(nóng)一家而已?!?/p>
船山,“南岳雷”,而農(nóng),皆王夫之、船山先生之謂也。
學(xué)界認為:他的學(xué)說是中世紀哲學(xué)發(fā)展的最高階段;他是中華文明史中真正的百科全書式的學(xué)者。
面對這樣一位思想巨擘,我的同鄉(xiāng)前輩,我以虔誠之心前來尋訪。一次又一次,在衡陽的船山書院,在船山發(fā)黑的故土王衙坪,在他終生流連的南岳圣地,以及他寫出曠世巨著的隱居之地金蘭鄉(xiāng)。
然而,除了蟬鳴,寂靜之中再無其他聲音響起。雖然遠處很喧嚷,但屬于先生的卻是寂靜。也許這遂了先生的本意,他生前的絕大部分日子不都是這么寂靜的嗎?但是,在后輩的我看來,這種令人發(fā)慌的寂靜難免悲涼。
我陷入了船山書院的寂靜之中,不遠處,渺遠的人聲和寥落的人影仿佛只是幻境,與我無關(guān),與先生無關(guān),與那段血雨腥風(fēng)的歷史無關(guān),與泱泱大國經(jīng)歷的五千年文明無關(guān)。奈何這個院落仿佛炙熱天地下的一個擺設(shè)?一只蟬似乎比人更有人情味,聽到我的腳步,立即作出禮節(jié)性的嘶鳴。當一對男女終于姍姍而來,嬉笑著進入堂內(nèi),勾肩搭背,對著先生畫像指指點點,不時發(fā)出淺薄的評價,我更覺得失望。他們不來還好,這里不是嘩眾取寵與談情說愛的地方,先生更不應(yīng)該是后人用手指指點點和用眼睛調(diào)侃的對象。
人們怎樣對待這位清瘦的先賢,就是怎樣對待自己的內(nèi)心?;蛟S是我對世人太自信,于是,落得一個笑話。其實,這個世界,誰還會與你談及如何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呢?且不論人們知不知道先生是否為圣賢,只怕世人進了這草堂,都不知道先生是何人。
轉(zhuǎn)念又想,寂靜也好,不要來打擾先生的沉思罷。他不再掙扎,不再糾結(jié),不再書寫,只是一味地沉睡。他沉睡,只是因為太疲憊。
先生生在大明衰亡之際,死在大清繁盛之時,一生國仇家恨,顛沛流離,居無定所。時間過去了,無人問津是先生的不幸,無人問津亦是先生的大幸。孤獨才會安穩(wěn),即便風(fēng)餐露宿,食不果腹,至少可以平安地活著。孤獨才會思考,即便傷痕累累,苦不堪言,但內(nèi)心反而會更豐富,思維也會變得比任何時候更敏銳、更清晰、更深刻。
回顧歷史,我們不幸于先生沒有安身立命、飛黃騰達;我們更慶幸于沒有錯失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和一位正直的知識分子如何在逆境中百煉成鋼。雖然先生并非越王勾踐,臥薪嘗膽,重拾舊山河,但先生的人生遭際與寂寞中取得的巨大成就可以比肩歷史上眾多的英雄好漢。若歷史給他機緣,他一定可以成為岳飛,成為文天祥。
可惜,他生不逢時,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在寂寞中打拼。寂寞讓他的思想沉淀,思想讓他的寂寞開花,最后,他成了孤獨的圣賢。
“卑賤”的逃難者
王夫之,船山先生,作為“孤獨的圣賢”,他窮其一生,并沒有走出多遠!
今天,從衡陽到南昌,坐高鐵只需兩個半小時,而這兩個半小時距離,卻是先生一生到過的最遠的地方,用時幾個月。從衡陽到肇慶,沒有高鐵,坐普通列車,最多只需八個小時,而先生卻經(jīng)歷了百轉(zhuǎn)千回、九死一生,那是他最輝煌和最失落的地方,在將近一年的時光里他度日如年。
先生的一生以衡陽為中心,踟躕徘徊,來來回回,始終沒有離開南岳群山和雙髻峰。今天,我們甚至不能確切地指認雙髻峰到底是哪座山,因為,它未名列于南岳七十二峰之中。是的,這座山后來就成為了無名的山,被人們遺忘。而正是那樣一座不起眼的山,先生一生上上下下,數(shù)以千次,走了上萬里山路,不變的是風(fēng)景,變化的是光景與人心。若以當下人一生行走的足跡分析,先生連最最普通的山民都算不上。
然而,人的視野不是行走的距離所能決定,他一生沒有走多遠,可是明明又走得很遠很遠,遠到看不見盡頭,遠到超越所有同時代的人,超越了時代和王朝,超越了華夏與海內(nèi),也超越了他自己。
孤獨的圣賢窮其一生并沒有爬多高!自小在書香門第成長,他聰穎過人,學(xué)富五車,卻只參加過鄉(xiāng)試,且中第五名。他本想進京趕考,誓要闖出一番名堂,安身立命,報效大明。
可是,明朝已亡,他報國無門,但是,雖說無門報國,他仍舊以身報國;南明茍延殘喘,他懷著一腔熱血,飛蛾撲火,義無反顧地投奔而去。在腐朽混亂的小朝廷內(nèi),他恪守忠誠和正義。你可以說他愚忠,可以說他糊涂,可以說他不識時務(wù)。不錯,他就是這個性格。他十分純粹,忠君愛國,這個國自然是大明,他甘愿做馬前卒,在朝廷走動,做一個品階都無的官場中人,并且越級諫言,以卵擊石,頭破血流,最終,倉皇逃出宮廷。
吳三桂先是扶清滅明,后又反清復(fù)明,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無恥之徒,在衡陽建國要過皇帝癮,竟然想請先生撰寫《勸進表》,以昭告天下。這本是平步青云、扶搖直上的好機會,然先生嗤之以鼻:“某先朝遺臣,誓不出仕,素不畏死?!彼麑幵缸鲆粋€“卑賤”的逃難者,也不愿做一個“高貴”的叛逆者。
大清盛世,先生頗有聲名,朝廷幾次請其出山,他不為所動,他寧愿做一個落魄的隱匿者,留著孤獨的辮子,也不愿做大清的高官。你可以說他不識抬舉,可是,他認定自己“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到死,他的長發(fā)還倔強地留在他不屈的頭顱上;到死,他都是一介窮困潦倒的書生。
若以世俗的眼光分析,先生爬得真是不高,但是,人的高度豈是頭頂?shù)臑跫喫軟Q定的!他一生沒有在世俗的道路上爬得多高,可是他又爬得很高很高,因為孤獨而純粹,才讓他高過一切,高過闖王,高過兩個交替的王朝,也高過很多靠出賣靈魂而權(quán)傾一時的顯赫者。
湖湘的魂
一間草堂,筆墨紙硯,一盞油燈,泥墻斷瓦,看庭前花開花落,聽屋后雨落雨歇,竹子四季常青,河水經(jīng)年不枯。
先生的心靈則是通透的,自由的,他天生有發(fā)光的羽翼,艱難困苦折不斷他的翅膀,他越飛越高,走出了他從平凡到偉大的道路,完成了他那卷帙浩繁的著作中的絕大部分。
倒下之前,他是一個湖湘人;
倒下之后,他成了湖湘的魂。
以品性而論,他可以比美屈子,如芳草,若幽蘭,所思所想所寫,不是離騷,勝似離騷;
以學(xué)識而論,他可以比肩張軾,經(jīng)天緯地,笑傲中華,不是理學(xué),勝過理學(xué)。
于是,很多人將先生看作湖湘文化的源頭與核心,少了他,就沒有“湖湘”這個響當當?shù)奈幕髋?,甚至連湖湘的山水也會黯然失色。比如,世人稱頌的“瀟湘八景”就是他留給后世的禮物,眾多湖湘精英都毫無例外地視他為自己的精神導(dǎo)師。
為了秉承先生講學(xué)著書傳道授業(yè)的精神,后世建立了船山書院,在清末民初之年,這座小小的學(xué)院撐起了湖湘學(xué)派的大旗,風(fēng)頭蓋過了千年學(xué)府岳麓書院。大儒王闿運是首任院長,楊度這位帝王之師則是學(xué)生中的佼佼者。
時間一晃百年,如今,船山書院舊址只剩下一片殘墻舊瓦。百年的時間仍舊在院內(nèi)久久不散。孤獨者走來走去,卻無立足之地,玻璃碎了一地,屋檐坍塌,煙熏的痕跡處處可見,這并非時間的過錯,這也并非孤獨者的過錯,時間和孤獨者一直都在那里,形影不離和形影相吊,難道圣賢的后世也注定孤獨?
其實,遺忘也罷,記住也罷,于先生而言,都無所謂了,無論生前身后名,于他,都是孤獨的憑吊。一介書生,一名圣賢,他能得到的只有一抔黃土,比別人不多也不少。當時間白發(fā)蒼蒼,天地跟著茫茫,書生與圣賢也在人間正道里變得更加蒼茫。
夕陽西下,晚嵐四起。
我慢慢地走出船山書院,突然一陣鐘聲傳來,恍惚間,我依稀看到一個清瘦老人臨終前仍要努力睜開雙眼,仍要倔強地昂起頭,仍要執(zhí)拗而孤傲地看看這個世界……
當黑格爾遇見王船山
原本,王船山從未想到會進入世界名人堂,就像他從未想象自己會彪炳千秋一樣。王船山有可能想到會進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船山書院,但絕對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進入世界名人堂。
事實上,王船山進入世界名人堂跟孔子、屈原、李白等中國優(yōu)秀歷史文化名人進入這個殿堂一樣,是非常自然也非常自信的一件事,王船山的進入,只會讓這個名人堂更加熠熠生輝,更加讓世人景仰。特別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隨著王船山的寶庫的逐步開放,他的形象更為高大,影響更為深遠。
當然,世界名人堂并沒有一個確切的地址,就像聯(lián)合國總部位于美國最大城市紐約市曼哈頓區(qū)東側(cè)的大樓一樣,但在世界人民的心目中,是有一個光芒萬丈的名人堂的,里面有著來自世界各地和各個民族的偉大先鋒和杰出人物。那么,當這些偉大人物在互聯(lián)網(wǎng)之翼和歷史穿透的策劃下,他們神奇地遇見了,將會產(chǎn)生怎樣的奇緣,碰出怎樣的火花呢?
一七七〇年八月二十七日,在王船山逝世七十八年之后,哲學(xué)天才黑格爾誕生于德國南部的一個小鎮(zhèn)。作為德國十九世紀唯心論哲學(xué)的代表人物之一,黑格爾的思想標志著德國唯心主義哲學(xué)運動達到頂峰,其對后世哲學(xué)流派,如存在主義和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大家知道:毛澤東曾把“東方的黑格爾”稱號贈與王船山,而現(xiàn)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牟宗三在《黑格爾與王船山》一文中指出:王船山雖然沒有像黑格爾表現(xiàn)為“辯證的綜合”那種系統(tǒng)性,但他比黑格爾為純正。黑格爾論史證明人類歷史并非無上帝,故曰歷史即是“神統(tǒng)記”。而王船山論史,則曰:“道無方,以位物于有方;道無體,以成事之有體?!笔羌词凡浑x道,道即在史,雖無一成之侀,而卻不能須臾離道。一個重唯心,一個偏唯物,中西兩位哲學(xué)大家表面上顯得格格不入,其實諸多地方還是相通的。
當黑格爾碰上王船山,兩位哲學(xué)大家,將會碰撞出怎樣的思想火花來?
我們不妨來設(shè)想他們遇見后的對話或辯論吧:
黑格爾向王船山請教:“船山先生,存在即合理。這是我提出的重要命題,您覺得對嗎?為什么?”
“私欲之中,天理所寓?!蓖醮轿⑽⒑鲜祝溃骸按嬲?,存其理也,存學(xué)、問、思、志所得之理也。”
黑格爾又問:“我通過研讀發(fā)現(xiàn),歷史總是驚人的重演。船山先生對此有何高見?”
王船山淡然道:“無他,在知其人之言,而不知古今先哲之言也?!?/p>
黑格爾玩味了王船山的回答,又突然道:“紀律是自由的第一條件。船山先生,難道不是嗎?”
“君子之道,有必不為,無必為?!蓖醮娇戳丝春诟駹枺殖炜湛戳丝?。
黑格爾點點頭,也望了望天空,自言自語道:“世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p>
“誠則斯言?!蓖醮交剡^頭來,贊賞似的道:“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此之原由矣?!?/p>
“一個深刻的靈魂,即使痛苦,也是美的?!焙诟駹柾醮?,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然而,王船山卻若有所思,輕聲道:“君知否?雁字云沉,難寫傷心句?!?/p>
黑格爾垂下頭,片刻后,又抬起頭,他要抓緊時間向中國這位先賢尋學(xué)問道,“我有一個論斷:方法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內(nèi)容的靈魂。船山先生對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guān)系是如何看待的?”
王船山脫口答道:“灑掃應(yīng)對,形也。有形,則必有形而上者。精義入神,形而上者也。然形而上,則固有其形矣?!?/p>
黑格爾想起王船山種種經(jīng)歷,而做出如此巨大成就,不禁喃喃道:“假如沒有熱情,世界上任何偉大的事業(yè)都不會成功?!?/p>
王船山頗為欣慰,點頭道:“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
“一個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焙诟駹柡鋈惶岣呗曇舻溃骸按较壬?,您所處的時代,有這樣的一群人嗎?”
王船山嘆了一口氣,轉(zhuǎn)移話題道:“侈口安危,則信其愛國;極陳利病,則許以憂民;博征之史,則喜其言之有余;雜引于經(jīng),則羨其學(xué)之有本?!?/p>
黑格爾細細體味王船山的話,覺得他以別樣的方式回答了自己的問題,一如他著作中一貫的委婉含蓄。他不想觸及王船山的創(chuàng)痛,便籠統(tǒng)地說了一句:“當人類歡呼對自然的勝利之時,也就是自然對人類懲罰的開始?!?/p>
“緣者何也?”王船山順著黑格爾的話,道:“自然者天地,主持者人。所謂人定勝天,必引天怒而自食苦果矣?!?/p>
通過上述對話,黑格爾更加被王船山的學(xué)識和人格所折服,望著瘦得不像人樣、卻擎著精神火炬的中國大師,黑格爾以總結(jié)似的方式說出了這么一段話:“如果你生活是一種無法抗拒的、無法改變的痛苦里,那么這種痛苦將是你的幸福!給自己一個希望和勇氣,大喊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慷慨地說句‘大不了就是一死!”
王船山聽了,難得地笑了那么一笑,也客客氣氣道:“求夫所謂愾乎有聞,惝然有見,洋洋如在而綏我思成,皇皇如有求而不得,充充如有所窮,往如慕而反如疑者,我有以知其必不能也?!?/p>
這樣的對話或這樣的遇見,當然不能,但透過兩位的文字,卻分明感受到他們的精神脈動和思想火花是如何穿越歷史,照亮過去、今天和未來。
請設(shè)想吧,假如黑格爾當年不因碰壁而離開新聞崗位的話,可能他就無法把他的辯證法研究出來了!就像王船山如果在一個安逸的朝代當上小官,他那博大精深的思想體系也就無法建構(gòu)一樣。
但黑格爾不是王船山,王船山也不是黑格爾,他們有相似的思想,更有不同的行為。記得有一次,黑格爾家中不慎失火,仆人急沖沖闖進書房,對著黑格爾大聲嚷道:“先生,不好了!家里起火了!”黑格爾聞訊,看了仆人一眼,淡然道:“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家里的事問我太太,讓她來解決,難道你總是記不住嗎?”
這種事情如果發(fā)生在王船山身上,他一定會沖出去先救火。因為任何事情都有輕重緩急?;馃济?,當然是急事。急事就要急處理,而不是任性地按自定的法則來行事。王船山的認知是:“耳限于所聞,則奪其天聰;目限于所見,則奪其天明?!币簿褪钦f,這一把火表面上看起來可能只是燒掉了一些家具雜物,可是,耳目所及是有限的,如果火勢大,燒掉的可能就是家里的人。如果人都不在了,還研究什么人類哲學(xué)?
當然,王船山與黑格爾在人際交往方面卻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比方,有一次,黑格爾在臺球廳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脾氣暴躁,大聲喊道:“你怎么搞的,長眼睛了嗎?”
黑格爾為了讓對方鎮(zhèn)靜下來,便禮貌性地答道:“我把您當作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一個和我一樣對爭吵沒有興趣的人?!?/p>
誰知這個人并沒有領(lǐng)會黑格爾的善意,繼續(xù)粗聲惡氣地吼道:“你再怎么裝,在我眼里也只是個粗魯?shù)娜?!?/p>
“哦,那真很遺憾?!焙诟駹栁⑿Χ竦卮鸬?,“看來,我們兩個人都弄錯了?!?/p>
王船山遇到這種事情,做法很可能與黑格爾一樣。因為他信奉“言飾于外,志藏于中;言發(fā)于先,行成于后?!痹谕醮娇磥?,“夫欲使天下之無小人,小人之必不列于在位,雖堯、舜不能。”跟小人去談修養(yǎng),無異于對牛彈琴。雖如此,自己還是要有應(yīng)持的禮儀。
當卡夫卡遇見王船山
王船山駕鶴西去的一九一年后,奧匈帝國首府布拉格一個猶太商人家庭,迎來了日后注定要進入世界名人堂的文學(xué)天才:卡夫卡。這真是一個漫長的等待。但為了這一刻,等待是值得的。
卡夫卡從來不把創(chuàng)作看成是純美學(xué)的事,相反,把它當成一種生存方式,一種生命燃燒的過程。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內(nèi)心有個龐大的世界,不通過文學(xué)途徑把它引發(fā)出來,我就要撕裂了!”這種自覺意識比王船山對創(chuàng)作的追求有過之而無不及。
卡夫卡原本可以進入體制化世界,過上體面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比起王船山數(shù)次赴考不中,他的求學(xué)經(jīng)歷一帆風(fēng)順,并最終獲得法律博士學(xué)位。按理,他的面前是一條光明大道,可不知為何,生活拐了彎。畢業(yè)后,卡夫卡在保險公司任職,深感無味。他經(jīng)歷三次訂婚,又三次退婚,終生未娶,四十一歲時死于肺癆。
與王船山一樣,卡夫卡一生中很長一段時間都生活在強大的父親影響之下。但不一樣的是,王船山的父親王朝聘是一個恩威并重的人。這是典型的中國式父親,中國式家庭,培養(yǎng)的也是中國式的精英。王船山雖有壓抑,有苦痛,卻遠遠不是父親本身帶來的??ǚ蚩ú皇?。他很長時間與父親勢如水火,父親的強勢使他的生活了無生機。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從他的小說《變形記》的開頭就能夠感覺到:“當格里高·薩姆莎從煩躁不安的夢中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大甲蟲?!庇捎诔林氐娜怏w和精神上的壓迫,格里高失去了人的本質(zhì),異化為非人。小說描述了人與人之間的孤獨感與陌生感。變形后被世界遺棄是格里高的終極命運。這種觸目驚心讀后脊背發(fā)涼啊。
卡夫卡以怪異的方式進入世界名人堂,他對世界文學(xué)的貢獻極大,對中國當代作家的影響尤其深遠。而在中國普通讀者心中,他最好的小說是短篇小說《萬里長城建造時》,因為作品寫的是中國的事情。
卡夫卡在這篇作品中寫道:中國百姓被驅(qū)趕去建造長城,年復(fù)一年,可他們連哪個皇帝當朝都不知道;由于信息閉塞,許多舊聞變成新聞,人們一般奔走相告?!盎实凵磉呍萍慌芨啥鴣須v不明的廷臣,他們以侍從和友人的身份掩蓋著艱險的用心?!笨ǚ蚩ㄟ€煞有介事地寫道:“那些皇妃們靡費無度,與奸刁的廷臣們勾勾搭搭,野心勃勃,貪得無厭,縱欲恣肆,惡德暴行就像家常便飯?!?/p>
小說中,有一句話特別與王船山不謀而合:“在我看來,恰恰是有關(guān)帝國的問題應(yīng)該去問一問老百姓,因為他們才是帝國的最后支柱呢?!?/p>
王船山道:“論天下者,必循天下之公。鑒觀四方,求民之莫?!彼岢觯骸捌教煜抡?,均天下而已?!边@種民本思想,比卡夫卡早了近二百年啊。
有意思是,卡夫卡生前只出版七本小說的單行本和集子,在生命垂危之時,他給好友布勞德留下遺言“將我的一切手稿銷毀”。但布勞德不忍這樣做,遂違背他的遺言,替他整理遺稿,出版卡夫卡的三部長篇小說,以及書信、日記,并替他立傳。
在這一點上,卡夫卡與王船山相類似。王船山生前很少出版自己的著作,雖然有一些學(xué)生替他吆喝,但真正做成并非易事。王船山后來的聲名是特定的機緣所致,就像布勞德不忍銷毀卡夫卡的手稿一樣,王船山的手稿也被完好地保存下來。
卡夫卡將巴爾扎克手杖上的“我能摧毀一切障礙”的格言改成了“一切障礙都能摧毀我”。有人說,卡夫卡的卓越成就不是因襲前者,再去描繪丑惡的客觀生活內(nèi)容,而是逃避現(xiàn)實世界,追求純粹的內(nèi)心世界和精神慰藉。而那種陌生孤獨、憂郁痛苦以及個性消失、人性異化的感受,正是當時社會病態(tài)的反映。
基于此,美國詩人奧登說:“如果要舉出一個作家,他與我們時代的關(guān)系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與他們時代的關(guān)系的話,那么人們首先想到的也許就是卡夫卡?!?/p>
關(guān)于藝術(shù)與生活,卡夫卡有許多話想說。假如他遇見王船山,他一定會說:“如果沒有這些可怕的不眠之夜,我根本不會寫作。而在夜里,我總是清楚地意識到我單獨監(jiān)禁的處境?!?/p>
王船山則答道:“自致與盡己不同。盡己者,盡己之所當盡也。自致者,盡乎用情之極致也?!睋Q言之,王船山將生活/自致和藝術(shù)/盡己很好地作了區(qū)分。在這一點上,作為哲學(xué)家的黑格爾似乎與王船山更能達成一致的意見。
黑格爾認為:“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奔匆磺兴囆g(shù),其主要任務(wù)就在于用感性形象來表現(xiàn)理念,以供直接觀照,而不是用思想和純粹心靈性的形式來表現(xiàn)。如果把生活本身藝術(shù)化,那不僅是生活的災(zāi)難,更是藝術(shù)的災(zāi)難。
當然,卡夫卡有自己的看法,他對王船山說:“此生的快樂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們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懼: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種恐懼引起我們的自我折磨。請問船山先生,對此有何高見?”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蓖醮揭馕渡铋L道,考慮到這話不好理解,于是略作解釋:“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無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p>
卡夫卡被王船山說得云里霧里,他想起世界名人堂里的兩個大人物,遂借此發(fā)表看法道:“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其實也是一部偵探小說。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呢?那也是一部偵探戲。中心情節(jié)是:一個秘密逐漸被揭開。但是,還有比真理更大的秘密嗎?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向來都只是對真理的一次探索。船山先生,您贊同我的話嗎,您能用通俗一點的話給說說嗎?”
一向嚴肅的王船山此時突然笑了,他覺得自己無論說話還是為文,都是通暢明白的,雖然喜用春秋筆法,畢竟中國人大多看得懂。而在卡夫卡面前,自己竟要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解釋,真是有意思得緊。于是,他不緊不慢,道:“情之所至,詩無不至;詩之所至,情以之至。”言畢,從容而去。
卡夫卡望著王船山的背影,發(fā)現(xiàn)這個充滿中國神秘和智慧的瘦小的背影,竟然變得越來越偉岸,越來越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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