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秋
小餅撐著石頭船從這里漂過,前方是一個河汊。一股朝東北,一股朝東南。但是,好多人把朝向東南的一股黃河水忽略掉了。小餅就問老萬,老萬說,除非把祥符調(diào)戲班請來,戲里有。
78歲的老萬是個戲迷,肚子里全是戲,高興的時候還能吼上幾嗓子。每天裝好貨物擊水撐船,老萬就點上一袋煙,躲一個角落里吞云吐霧,抽完,磕掉煙灰,戲就來了。
貨船一般都從花園口出發(fā),原來貨雜,糧食、煤炭、木材,品類很多,現(xiàn)在清一色是石頭。花園口沒有大山,它的石頭都是火車從焦作的大山里拉來的。石塊運到黃河沿岸卸下來,作治河備料。
老萬說,黃河原先正兒八經(jīng)在這里朝東南走,咸豐五年大決口,一下子改朝東北了,給東南只留下涓涓細(xì)流,像留下一道疤。老萬說,可憐那些人哪,一夕間都沒了蹤影。沿岸都是人,哭天喊地,尋找親人。
老萬家在祥符縣,他唯一的兒子跑船,被大水沖跑了。他喜歡小餅,看到小餅,就像看到兒子。他說,小餅有特質(zhì),祥符的戲班多,他答應(yīng)找一個有發(fā)展前途的戲班,送小餅學(xué)戲。
小餅家在貫臺壩,由于行船繁忙,很少上岸。每次船行到家門口,他都會停下手里的活兒,凝望壩上。其實,只看見幾棵參天的大葉楊,在遠(yuǎn)處岸邊的風(fēng)里搖晃。
忽然有一天,貫臺壩豎起一個窩棚,凝神細(xì)聽,像是女人在唱。
祥符縣就在貫臺壩的東面,緊挨著祥符的,是陳留。這一帶常年水患,大水來的時候,幾個村莊全淹沒在渾黃的泥水里。小餅的姨奶奶在祥符,姨奶奶要給小餅介紹的那個姑娘,就在陳留。小餅沒見過那姑娘,一提起那個地方,小餅想起了那姑娘。
船走的時候,那女人在唱?;貋淼臅r候,還唱。
船過貫臺壩,大伙都會自覺安靜下來。聽女人唱,一曲終了,就等下一曲。那幽怨的曲調(diào),能一下子戳進(jìn)人心窩子里,讓你心疼,想哭的感覺都有。
遺憾的是,見不到女人。偶爾,棚子外面會掛起女人的紅布衫,在風(fēng)里搖擺。老萬噙著煙袋說,定是祥符或是陳留的一個女人,流落到此,喊她男人的魂。
大伙被老萬說得哭了。他們?nèi)讨鴾I開始撐竿劃水,嘩啦,嘩啦,像扔出的幽怨。
小餅看到壩上的窩棚,就想起姨奶奶給他介紹的那個姑娘。姑娘也是在那場洪水中不見蹤影的。
上船的時候,小餅的娘攤了兩張煎餅。娘用油紙包好,塞到小餅懷里。她囑咐小餅,遇到饑荒的人給一口。直到那塊煎餅變硬,小餅也沒遇到什么人。老萬接過去,把煎餅扔到了河里。老萬說,給那邊的人吃吧。
任務(wù)不緊急的時候,他們有意把船撐到河邊聽女人唱。這下唱腔清晰起來,詞都辨得到:
奴丈夫他死后頭七未過
穿大紅、著大綠這與理不合
夫啊,臨上轎辭別夫靈位
見靈牌不由我心如刀割……
一詠三嘆,九曲回腸。誰聽到都會黯然神傷。
一天,出事了。本來走順風(fēng)船,夜晚突然遇到邪風(fēng)。經(jīng)驗老到的老萬急忙喊叫靠岸,他自己跑出去摘帆。倏然間,一股氣流把他卷進(jìn)水里。驚恐的人們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在祥符的地界找到他的尸體。
本來,說好的,那是他最后一趟跑船。
沒有了老萬,船如失去了大舵。
船還要跑,總是少了一些壓倉的分量。好幾次,船在河心打轉(zhuǎn),幸有小餅充饑的煎餅,扔到河里念老萬保佑,才順利劃出來。
有一天,貫臺壩出現(xiàn)一伙人,小餅心想是不是女人出事了。小餅就把船撐到河岸去看看。
等從窩棚里抬出來,才發(fā)現(xiàn)是個男人,死了。他穿著女人的紅布衫。幾只流浪狗,圍著凌亂的人群狂吠。
有人說,男人是個流浪漢,那場大水淹死了他的媳婦。他和媳婦感情深,受了刺激。他沿著黃河苦苦尋找,全部的思念化為戲曲,學(xué)女腔唱戲。
小餅后來不跑船了,他唱戲了。他唱的是豫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