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勛
在池上,大概住一個月,就會熟悉不同季節(jié)、不同時辰星座升起或沉落的位置。有時我會有莫名的沖動,閉起眼睛,聆聽天上星辰流轉(zhuǎn)的聲音,升起或沉落,都如此安靜,沒有喧嘩。
我嘗試聽更多細微的聲音,像莊子說的“天籟”。“天籟”是大自然里悅愛或親昵的聲音吧,“天籟”或許也就是自己心底深處的聲音,可以在像池上這樣安靜的地方聽到“天籟”,也就找回了自己。
住了一個月后,我開始向四處游蕩。如果步行,沿著新武呂溪的溪澗峽谷,可以走到這條溪與卑南溪的交匯處。兩條溪澗的水聲不同,碰到不同的礁石,有不同的聲音,碰到巖壁轉(zhuǎn)彎的時候,也有聲音。
我仔細聆聽,聲音里有尋找,有盼望,有眷戀,有舍得,也有舍不得,有那么多點點滴滴的心事。我走到溪畔山坡上的霧鹿部落,看小學(xué)生在校園升旗,大片的西紅柿田不知為何落滿一地西紅柿,任其腐爛。
回到池上,走過育苗中心,看到一條一條長約100 米的白布,鋪在地上,有人悉心澆水。我好奇地翻開濕潤的白布一角偷窺,一粒一粒的稻谷,剛冒出針尖般白白的嫩芽。我聽著它們透出呼吸的聲音,嘰嘰喳喳,也像在歡欣對話。
在長河和大山之間,聽著千百種自然間的“天籟”,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體里很深很深的聲音的記憶。像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貼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瑩的露水,讓睡覺飽足的秧苗在朝陽升起以前醒來。
初春的某一天,我聽到一株苦楝樹將要吐芽的聲音,聲音里帶一點粉紫,才剛立春,縱谷還很冷,但是那一株苦楝樹仿佛忍不住要趕快醒來。
入睡以前和蘇醒時分,我總是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聆聽許多種聲音。最安靜的是云緩慢流走的聲音,清晨或暗夜里,無蹤無影的云,優(yōu)雅地飄浮、流蕩,不疾不徐,在空中留下它們有時銀白、有時淡淡銀灰的聲音。
我聽著云流動的聲音,比水要輕盈,云嵐移動,很慢,若有若無,若斷若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