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寧
2020年疫情反復,上半年基本都在惶然與期盼中度過。居家多了就能精準地接聽到老媽的電話。疫情緊時她心情也緊,擔心今年中間,我們怕是回不去了。但有些事雖然沒提,我們都不會忘,那就是父親忌日快到了。
父親的忌日最好記:8月8日。5年前的這一天,立秋。早先,這日子出現(xiàn)在媽媽的話頭里,是因為父親住院,病情不見緩,天熱難耐,媽媽就勸,磨過立秋,天一涼,人就好受了。
7月底前趕回來奔到醫(yī)院,見到了病床上的父親。他臉頰凹陷,整個人都像被縛在病床那一團亂麻的治療管線當中。見到我,他虛散的眼神中閃出一絲光亮:咋把娃也折騰回來了。語氣平靜而淡漠,看不出心緒起伏。
哥哥守夜,我和姐姐白天輪換。但深更半夜間,在家的我們也會被緊急召回,醫(yī)生的話一次比一次直白:到最后時候,要不要進ICU?姐姐脫口而出要,我和哥哥則想了又想……
捱到8月,是探望父親的堂哥替我們拿了主意。長我們幾歲,又經(jīng)歷過大伯之死,出于鄉(xiāng)下的閱歷與經(jīng)驗,他說得直截了當:這種時候,還是拉回家好。最主要,聽聽老人意見。
沒想到父親聽后,歡喜得如獲大赦一般。在完成一輪與死亡的交戰(zhàn)之后,回到家里的父親,呈現(xiàn)的是交戰(zhàn)后的緩息。這時的他,皮膚像蛇一般清涼,皮下的多余物似被蕩滌一空,說是肉身,更像一棵中空的老樹。
一棵這樣的老樹,也不一定說倒就倒吧?懷著這樣的錯覺,我決定返京。臨行前對他說,您好好養(yǎng),過段時間我再回來??蓻]過三天,我卻回來參加他的葬禮。
立秋,遠行。媽媽口中期待的日子,果真成為屬于他的日子。
所謂的周年,祭到第三年就是尾聲。那一次啟程去墓園之前,媽又一次叮囑:你們?nèi)r穿孝衫,回來就脫了,這叫換服。脫了的孝服她再次收好,然后總結一句:你爸這事就算畢了。
此后的父親,便是一種日常,化在我和媽的電話聊天當中。
記得的事終究記得,但一個人身后的遺物還是一年年少下去,父親的遺物更是。每年回家,都有一些交我判斷去留。而我揀來揀去,于我有意義的仍不多,倒是一本他晚年寫的回憶錄,他參與采編的一本縣志,以及隨手記事的筆記本,我想留著。滿打滿算,也就一書包。背著它們離家,我心里在嘆:這就是活了一輩子的父親。
人只有走了,才知道什么叫身外之物。所幸父親還有這些,能讓我感受到與他的精神牽連。年輕時心氣盛,總覺得后浪總比前浪強,到中年有了閱歷,才知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遭際與夢想。父親是在前面,為我開路的人。
還有那張年頭日久早已失去彈性的舊床。硬而窄,中間還高低不平,每次回家我都是在這張床上和媽夜談中睡去。于我,每睡一夜都像爬一夜坡,媽卻堅持說:我睡正合適,美著呢!
正是這張床,曾有一家人圍聚的時刻。為了父親,我們有過分工、協(xié)作,也有過爭吵、埋怨。但這一切都過去了。生死離別立秋日,這日子屬于父親,也屬于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