吮吸著野菜的芬芳
有一次,我到一家度假村去吃飯,一個桌上坐著幾個穿著入時的女客,主東為此特意叫了幾盤地道的鄉(xiāng)土野菜。當餐廳的女娃端上來幾盤清綠的菜蔬時,隨著主東讓著吃菜,她們用筷子做起很文雅的樣子夾起了盤中的綠菜,才吃著,幾個人幾乎同時帶些神經(jīng)質(zhì)地驚呼起來,“呀,什么菜,真好吃!”惹得餐廳的女娃禁不住回頭解釋。我也禁不住為她們的這種近乎咋呼的神情有些驚訝。
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概六七歲時,在和煦溫暖的春日,我隨著我奶奶提了小圓蛋蛋筐,出了楊家大院,經(jīng)過我們西吉爾九隊邊上的陳家溝,來到和老奇臺接壤的二畦。這塊地方是個大平灘,裸露的荒野上點著些碎石子,毛茸茸的各種小草破土而出,土質(zhì)松軟濕潤。這里長著我們農(nóng)村人熟悉的叫老冠、烏藥和麻英子……的野菜,老冠長得類似韭菜形狀,葉片下寬上窄,歘起來就能吃,干澀的嘴里吃上老冠有一股好吃的草味道。烏藥長在地里,吃的是剝皮后的圓形小白骨朵兒,味道微甜。而奶奶用小鏟子鏟的主要是麻英子。大概那時人們不知道要種芫荽,也就是香菜,所以鏟麻英子當調(diào)味菜品。麻英子長得類似黃花菜,就是城里人說的蒲公英。麻英子長得毛茸茸的,飽滿蔥綠的小葉片拼成一個圓圈趴在地上,綠油油的甚是可愛。麻英子隨處可見,奶奶往小蛋蛋筐里丟著鏟好的麻英子,我則用手揪著麻英子葉片吃著,滿嘴又麻又甜、又土又香的野菜味道。奶奶鏟好了麻英子,提著小蛋蛋筐筐子,邁著小腳叫我跟著回到楊家大院,然后,我就吃上了噴香的麻英子湯飯。
到我九歲時,我奶奶去世了,就剩我一個人去挖麻英子了。我仍然提著小圓蛋蛋筐,來到村子西邊的陳家溝沿。陳家溝沿也有野菜,但少得很。我邊踅摸著揪老冠、挖烏藥吃,邊找著鏟麻英子。照例鏟了有小半筐筐后,我就高興地小跑回來。我媽媽似乎正等著在湯飯鍋里調(diào)麻英子呢。她麻利地洗好麻英子后,切碎調(diào)在正“咕嘟嘟”滾著的湯飯鍋里。只見翻滾著白色面片的鍋里,飄起了嫩綠細碎的麻英子菜花,蕩起一股田園野菜的爨香味道。后來,我仍然提了尕蛋蛋筐,到陳家溝或是二畦附近,挖黃花子菜。黃花子比麻英子多,比烏藥和老冠更多,尤其一場雨過后,地皮酥軟,黃花葉子新鮮翠綠,陽光照耀下,金黃色的花兒綻放,一派田園風(fēng)光更是好看。黃花子的花兒如果萎縮了,菜就會老的,于是我就揀葉片嫩的鏟回家。我媽照例會淘干凈用開水煮好后,全家人享用。黃花菜吃到嘴里,有股土澀的苦味,但更有鄉(xiāng)土原野的清香爽口。有時,我還會在生產(chǎn)隊的莊稼地里歘些野苜?;貋?,我媽就會用開水煮了拌上鹽和醋吃。
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種上好的野菜,這就是芥末菜。生產(chǎn)隊的莊稼地里、溝沿上、地塊邊到處都有這種菜,尤其是天下過雨或是澆過水后,芥末菜似乎更多,長得也快。芥末葉片大而微厚,吃到嘴里會咂嘴,還有股類似白蘿卜的微辣味道。常常是看見我揪了芥末回來,我媽就照樣用燙水煮好,撒鹽調(diào)醋拌著來吃,一股濃濃的鄉(xiāng)野味道。有時我和伙伴們在莊落附近放豬時,還會揪一種俗名叫酸揪揪的草來吃。酸揪揪吃到嘴里一股草酸味道,但越是這樣,我們就越愛吃。我們放著的豬在近處吃,我們在遠處吃。但說來奇怪,現(xiàn)在農(nóng)村這種酸揪揪卻很少見了。
到我成家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到我外母家所在的江布拉克西北方向的半截溝中葛根二隊去時,我照樣喜歡找山野的菜味,只是這時的野菜上了檔次。外母和我媳婦在家里做飯,我就去房子外面。這里山清水秀,出門就是碧綠的莊稼地,長著茂盛野草的溝沿,除了偶爾能找到芥末,我還特意找到了調(diào)味品野菜椒蒿。椒蒿通常隱藏在草叢中,細長的枝上掛滿了碎葉片,麻味出頭,口味地道。等我揪回椒蒿后,我外母和媳婦做的拉條子飯已好了,我把剁碎的椒蒿撒一撮到盤子里,“呼嚕呼?!背灾瓧l子,飯量格外好。
這些野菜都是好東西,因而,后來看見城里人有時努力在找椒蒿或黃花菜,我也就很理解。再后來,我仍然喜好吃這些田園野菜和山野味道,只不過不會刻意去找,遇到了自然會拔一些的,因為我已經(jīng)很熟諳并且事實上常常享用這些荒野土菜味。
有那么幾次,仍然是在飯桌上,又有幾個城里女的,在吃到這些諸如黃花菜、苜蓿菜、芥末菜乃至椒蒿而發(fā)出有些夸張的“嘖嘖”聲時,我再不感到奇怪和驚訝了。反過來,我倒為我自己驚訝了。原來,從小到大,我一直承接著農(nóng)村田野的地氣,吃慣了這種野菜,而且,始終吮吸著鄉(xiāng)村原野的芬芳氣息,并且伴隨著這些東西到如今。
外祖母家住水磨溝
我的外祖母家住在水磨溝。
小時候,我常常從西吉爾經(jīng)過水庫后到我的外祖母家去,尤其是夏天去的時候多。外祖母家在水磨溝的五隊,這里就在天山腳下。五隊社員家的房子排列在深入天山的唯一一條馬路的兩側(cè)。記得路西面的房子排列得要多一些,沿路排開的房子是清一色的拔廊房,一字兒伸向天山深處。路東面的房子要少些,錯落有致地修在梁坡或坡下。從外祖母家的門出來,向東望去就是一道起伏和緩的山坡,山坡的景致煞是好看。一到夏天,山坡上綠油油的,各式各樣的草類把坡梁裝點得綠意盎然。當?shù)厝藗兯追Q的冰草、野苜蓿、扯扯揚、谷秞子旺盛地生長著,中間還夾雜著紫花秧子和油菜,滿山遍野翠綠欲滴,一派茂盛景象。當金黃色的油菜花、新鮮的紫花秧子、飽滿的蒲公英開花時,各色花兒更是點綴得山坡景色秀美。倘若吹過一陣山風(fēng),山坡上便輕揚起層層綠浪,涌出一種天然的秀色。各色山草都是自然生長的,農(nóng)人們都將自家牲畜圈養(yǎng)著,很少有牲畜在草坡上踐踏,偶爾也能看見有幾只家畜,還是可愛的小山羊,它們在綠色的山野上舒適悠閑地啃食野草,會發(fā)出幾聲“咩咩”的叫聲。坡梁上有幾家高低錯落的農(nóng)戶,一到早晨會冒出裊裊炊煙,升起在綠色的山野,映入蔚藍的天空。這情境恰如東晉詩人陶淵明在《歸園田居》中描述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景象。
從外祖母家向南望去,便是深邃墨綠的天山了。天山的前山坡上,挺立著稠密茂盛的松樹,幽深蒼綠,氣勢恢宏,挺拔的松樹沿著天山腳上排列而去,高大的松樹甚至快要達到了前山的山頂。在山風(fēng)較大的時候,隱隱地可聽到空曠的山中發(fā)出的松濤的陣陣回聲。事實上從我外祖母家向南去,經(jīng)過一隊的余家橋,就能深入到天山里了。
我外祖母家坐落在沿著馬路的西側(cè)一邊,地勢較高,和農(nóng)戶們排成了一字兒。緊靠路邊的院墻邊,常年流淌著一條清澈的小溪。外祖母家的院子里再沒有圍欄,院子和園子連在一起。園子里綠綠的,栽植著一棵蘋果樹、一棵杏樹,空地里整齊地隔開著幾塊地畦,種著小白菜、芹菜、韭菜等。天旱時,我外祖父就將外面流淌著的小溪水從院墻洞里放進來,水流慢悠悠地澆灌著蔬菜。房子靠右側(cè)是一個陡坡,外祖父很勤勞,將陡坡這里年復(fù)一年平整成一層一層的小梯田,每一層的小梯田又劃分成若干個小地畦,種上西紅杮、辣椒、土豆等各類蔬菜,等到和院子連到一起的小園子里的蔬菜澆水過后,又將溪流慢慢地引到坡下的小梯田里,再加上各種農(nóng)家肥,各色菜品長得蔥綠旺盛。到中午我舅母將湯飯做好后,我外祖母就會掐一撮芫荽洗凈調(diào)到鍋里,大聲叫著讓我吃飯,我遠遠就聞到了飄著山野菜花香味的湯飯味道。
在我外祖父平整成的小梯田的最下端地方,是一條寬闊的河床。小梯田緊挨著河床的地方,布滿了許多的石子,我外祖父就移來附近的山土壓在小石子上面,壓了足足有三十公分厚,這就成了小梯田最靠邊的田畦。田畦旁邊的河床上,就流淌著波濤翻滾的一溝大水。據(jù)說在下游位置,早先散布著數(shù)個水磨,供當?shù)剞r(nóng)戶磨面,因而這地方才被叫成了水磨溝。在外祖母家所處房子右端對面高高的梁坡上,有一個碩大的果園,每當春天時節(jié),果園里粉紅色的杏花爭相綻放,開滿了果園,杏花的山香味道散發(fā)開來,馥郁芬芳,襲人心田;杏花開過后,蘋果花兒又競相怒放,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我外祖母家拔廊房的西端與對面的果園隔著水磨溝相望,不僅溝里長著挺拔的松樹,果園的四周也散布著各類高大的喬木,有白楊樹,有榆樹,還有白樺樹等,各類樹木使水磨溝更加郁郁蔥蔥。
水磨溝的山舒緩溫和,水磨溝的水清澈透明,水磨溝滿山遍野都是一片山林田園風(fēng)光。盛夏時節(jié),每當太陽出來后,水磨溝的山格外靜謐,綠色更加濃郁鮮亮;水磨溝的水更加碧藍如洗,在夾岸高山的映襯下,更加清亮奪目。然后,農(nóng)戶家就升起了炊煙,就逐漸傳來了牛羊叫的聲音。真是山清水秀太陽高啊!
哦,我童年的水磨溝!
懵懂童年
我小心緊張地進到教室來,甚至懷著擔(dān)心和恐懼,我不知道為什么害怕,為什么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教室里的課桌不大一樣,有的新些,有的舊些,有的桌子的桌面還有些凹凹凸凸,斑駁的痕跡也較重,坐的板凳有的是兩個同學(xué)合坐一條的,有的是一個人坐一個小舊凳子的。大概不是我一個人謹小慎微,小同學(xué)們坐在教室里也都不敢出聲。大家都要面對一個新的世界了,這世界是許多大人們都未曾享受過的。在同學(xué)們好奇和焦急的等待中,老師進來了。老師是女的,等到我后來長大后,我知道她留的那種頭發(fā)叫剪發(fā)頭。黑油油的一頭秀發(fā)自然地垂落下來,白中微微透紅的臉頰和隨和的舉止,告訴我們這是一個心腸軟的教師。我不知道她是哪里的,但想必是距我們家不遠的,但我緊促的心里想不了那么多。老師開始教課了,大概先從a,o,e教起,慢慢引到后面來。連續(xù)幾天,拼音字母一直響在我的耳邊,這樣,a-o-e-i-u-ü-,b-p-m-f-d-t-n-l,我就把它記牢了,永久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過了有幾天,老師開始教我們認字,認的字是“我愛北京天安門”。連著讀了一節(jié)課,老師讓我們把學(xué)的字寫到作業(yè)本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當上了課代表,也不知道課代表是什么意思。老師說,由課代表負責(zé)收同學(xué)們的作業(yè)本。
我收了一沓后,小心翼翼地來到老師的辦公室,把它放到辦公桌上。老師低著頭,只管用心地在寫東西,但我知道作業(yè)還沒有收齊。等到又收了幾本后,我又來到老師的辦公室。我忐忑地將作業(yè)本放在早先收好的那摞本子上。這時,我看到了一種情況。老師在我第二次進來前,已經(jīng)在批改早先我拿過去的那摞作業(yè)。在我離開時,我突然看到旁邊放著幾個本子,其中一個是打開著的,上面用紅色的顏色在寫著“我愛北京天安門”的字上打著“√”的符號。我看見了,那是我寫的字,我也看見了我的本子是單獨放在一邊的。我內(nèi)心霎時涌起一陣緊張的感覺,一陣恐懼襲上心頭。我從未見過這個符號,不知道這“√”的符號是啥意思。
第二天,我不去上學(xué)了,不管父母親怎樣催我,我說什么也不去上學(xué)了。母親催促著父親,督促讓我去學(xué)校。父親一開始好好對我說,讓我去學(xué)校,但我說什么也不去。父親看這樣不行,就拿起了趕牛的鞭子,在我身上狠狠抽打幾鞭,連推帶搡地拉著我去上學(xué)。父母親不知道為什么我不去上學(xué),我也不跟父母親說我為什么不去上學(xué)。在父親鞭子的驅(qū)趕下,我手里提著書包,哭著去了學(xué)校。母親在旁邊看著,眼里噙著淚珠,直到我走到學(xué)校門口。學(xué)校距離我們家不過五百米,站在我家院子的門口,就可以看見破敗的學(xué)校。說是學(xué)校,其實就是當時生產(chǎn)隊用來做庫房一類的房子。土房子,土院子,土塊墻,到處都是土的,院子里也是湊湊合合平整的。
進到教室后,我的心里還在“怦怦怦”地跳個不停。過了一會兒,女老師走了進來。我記得當時沒有鈴聲,好像是一個管學(xué)校的男教師在吹口哨,哨聲一響,就算開課了。我的心里緊張極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老師。只見老師抱進作業(yè)本,放到講臺上。然后,老師從中挑出幾本作業(yè),放到一邊。這時,我的心提到了嗓門眼上。只見老師拿起一本作業(yè),說到這篇作業(yè)做得好,還點到“楊盡民”的名字,因為當時我就叫這個名字,我現(xiàn)在的名字是后來才改的。我在極度緊張中突然聽到老師在把作業(yè)表揚完后,說這是“楊盡民”同學(xué)的作業(yè),好多同學(xué)把字都寫錯了,還說到要讓其他同學(xué)向我學(xué)習(xí)。直到這時,我的心才徹底放了下來,我記得心里是那樣地開心。
這是1972年的秋天。那年,我八歲,上小學(xué)一年級。當時的我,就是這樣懵懂無知。我不知道當時我為什么這樣幼稚,幼稚到讓人啼笑皆非。后來,長大后,我一直想找尋這個答案。
眼下,距離1972年,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八年。這會兒的小娃娃,雖不能說是神童,但卻有金童玉女的味道了。他們往往三個月就會笑了,不,甚至五十天就會笑了,不到一歲就會走路了,兩歲就會認拼音了,三歲時就會背唐詩了,而四歲時就會玩手機了,到了五歲時,他們已經(jīng)能做很像樣子的算術(shù)題了。孩子的爸爸媽媽隨時給孩子認,哪種鳥兒叫長脖子雁,哪種車叫“桑塔納”,哪種公路叫高速公路,而哪種好聽的音樂,就叫“小呀小蘋果”或是教《西游記》里的歌,孩子的爸爸媽媽們,會永遠不知疲倦地給孩子們教這教那的。人們手里拿著手機,家里安著電腦,孩子們盡情地看著電視里的動畫片,電視上有可愛的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有風(fēng)情萬種的獅子王,有富于智慧的奧特曼,有破案能力超級棒的黑貓警長,還有孩子們隨時從自己的爸爸媽媽那里聽到的無數(shù)豐富多彩的故事。這些孩子們擁有了在當時我們可能十來歲,甚至是二三十歲才擁有的東西,而且即使是二三十歲的年齡,我們也可能才擁有著當代孩子們的一丁點兒東西。
眼下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動感的時代,是一個充滿了靈性的時代,是一個在不斷變革中充滿神奇變化的時代。人類總是在向前行進著。在向前行進的過程中,人們不斷地變得聰明和睿智起來,并不斷受到當代文明的陶冶和洗禮。由此,我們的孩子們也是那樣地聰明可人,那樣地富于靈感,那樣地大方、可愛和富于美好的天性,當然,這是天真無邪的。
而我所處的時代,不夸大地說,卻什么也沒有,只有懵懂的童年,善良的老師,和一樣天真無邪的年華。
現(xiàn)在我知道了,為什么當時我會是那個樣子。
我在這個給我人生啟蒙的學(xué)校度過了一年的美好童年生活。第二年,我們就隨著善良的女老師遷到了距離稍遠些的另外一處地方繼續(xù)上學(xué)。
作者簡介
楊天河,新疆昌吉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回族文學(xué)》等發(fā)表作品多篇并獲獎。
[欄目編輯:馬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