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歌辨名

劉湘如

被列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閩劇，是一個綜合性、多聲腔的地方劇種。它是在400 多年前明萬歷年間流行的平講戲、江湖戲與儒林戲這三個獨立聲腔的劇種，在清末同治光緒年間融合而成的一個大劇種閩劇。其中的平講戲也已被列入國家級非遺名錄，至今仍作為一個獨立的聲腔劇種保存、流行于福州十邑之一的屏南縣與閩東方言流行的福安等地。平講戲的代表性音樂聲腔叫“洋歌”，閩劇藝人稱“洋歌調(diào)”，而不是從外國傳進來的西洋音樂。

平講戲《采桑》劇照

幾十年來，“洋歌”這兩個字怎樣表達才算比較準確，其含義又是什么，這個問題長期眾說紛紜，觀點不一，見于報刊書籍的也很不一致。有的人從字面上理解，有的人從聲腔上聯(lián)系，有的人從地域上掛鉤，有的人從文獻上求證，于是出現(xiàn)了“洋歌”“陽歌”“飏歌”“揚歌”四種不同的說法與寫法。

洋 歌

說“洋歌”者，根據(jù)的是文獻記載。清代王道征在《蘭修庵避暑抄》卷二引林昌彝《福州竹枝詞》中的一首七絕詩：“淫言謀語久難聞，景戲洋歌里巷紛；禍害易蔭邪僻念，婦人土棍半為群?！蓖醯勒髯州奶m，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清道光年間諸生，所著《蘭修庵避暑抄》成書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詩中提到“洋歌”，是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最早記載。也就是說，在150 多年前，“洋歌”二字就見諸文字了，而且從詩句中還可以發(fā)現(xiàn)“洋歌”所唱的戲文被文人視為“淫言媟語”，“易萌僻念”，這正說明“洋歌”的通俗性，它與逗腔之雅正形成鮮明的對比。此外，“洋歌”一詞還見于清光緒九年（1883）福建侯官聶敦觀《呵呵道人詩草》中的“戲劇”條記載：“歌風清，心欲碎；歌苦節(jié)，涕欲墜；文章自古倫常地，不及洋歌人人易……”

陽 歌

說“陽歌”者，根據(jù)清初閩南漳浦人蔡伯龍于乾隆十三年（1748）成書的《官音匯解釋義》卷下“雜類增補”中的記載“唱歌（正），唱陽歌”，認為“洋歌”應(yīng)該寫作“陽歌”。其論據(jù)是閩劇早期受江西弋陽腔影響，跟弋陽腔關(guān)系密切，其歷史可推到明萬歷年間。徐渭在福建撰寫的《南詞敘錄》一書中記載：“今唱家稱弋陽腔，則出于江西、兩京、湖南、閩、廣用之?！鼻迩∧觊g江南巡撫郝碩在《復(fù)查遵旨查辦戲劇違礙字句》折中，也提到弋陽腔在福建等省“皆所盛行”。清初李調(diào)元在《雨村劇話》（成書約在乾隆四十年即1775 年）中說：“弋腔始弋陽，即今高腔，所唱皆南曲，又謂秧腔?！边@里的“秧”與“陽”轉(zhuǎn)為福州方言，皆為諧音。官樹堂在《福州洋歌發(fā)展史略》一文（見1964 年元月福州閩劇院油印本《閩劇歷史資料匯編》第4 輯）中說：“洋歌起源于江西省弋陽縣，在清末光緒年間由福州都司巷人邵天開帶回福州，盛傳這些曲調(diào)加以整理并創(chuàng)作新腔?！?/p>

飏 歌

“洋歌”通俗易懂，平白流暢，在民間廣為傳唱，“風飏流行”，于是有人便把“洋歌”寫作“飏歌”。清光緒年間的“如賡飏”樂部，作為清唱形式的班社組織，一直存在到20 世紀30 年代。1955 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閩劇音樂》一書中，曾說“洋歌”也稱“飏歌”“陽歌”。1986 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劉春曙、王耀華編著的《福建民間音樂簡論》一書中，寫著“洋歌又稱飏歌”。1963 年福州市閩劇院編印的《閩劇唱腔》一書，也采用“飏歌”這一說。

揚 歌

閩劇音樂中的一些曲調(diào)來自江蘇揚州小調(diào)，特別是“花鼓”“看相”“拍齋”“銀柳絲”“小小魚兒”“十段景”等都是江蘇一帶“灘簧小調(diào)”，這類小調(diào)清初曾風行于揚州一帶。今閩劇中的“洋歌”里也有同類曲調(diào)，于是有人便認為“洋歌”應(yīng)寫作“揚歌”。周貽白就持這種觀點。他認為“揚歌當為1842 年以南臺開辟作商埠，揚州人有挾藝引謀生者，因而為當?shù)厝怂鶄髁暋?。（見《中國戲曲史綱要》）

屏南漈頭村平講戲劇團《馬匹卜換妻》劇照

以上四種說法，各持論點，各引論據(jù)，究竟哪種說法為妥？筆者認為應(yīng)以“洋”字為準，這是因為“洋歌”一詞有清道光年間文獻記載，比較可靠，而“飏歌”“揚歌”一詞不見記載，只是推測而已。而更早的乾隆年間蔡伯龍《官音匯解釋義》里的“陽歌”，指的是唱“正音官腔”，根本不是閩劇的“洋歌”。官樹堂所說“洋歌”是清末光緒年間由福州都司巷人邵天開從江西帶回福州的說法，不符合歷史事實，因為在屏南縣棠口鄉(xiāng)龍源村發(fā)現(xiàn)的兩大箱平講戲古戲裝的清單“交頭簿”上記載有“嘉慶”年間，說明“洋歌”在200 多年前就已經(jīng)存在，不至于遲至光緒年間才從江西引進。

此外，筆者曾在沈瑜慶《清園集》里，發(fā)現(xiàn)了一首七絕詩：“燈屏弦索列分曹，郎罷新詞狡獪多；為戀土音慕君子，聽翻京調(diào)作洋歌?！鄙蜩c字愛蒼，福州人，清光緒乙酉（1885）舉人。這里給我們提供了一條很重要的線索，即“洋歌”是由“京調(diào)”翻改過來的。那么，“京調(diào)”是指什么？在陶君起編的《京劇史話》一書中說：“清道光年間，徽劇的二黃調(diào)與漢劇的西皮調(diào)在北京結(jié)合起來，成為‘皮黃’（又稱京調(diào)）。”所謂“京調(diào)”（或稱“京腔”）就是弋陽高腔，“在京師者稱京腔”（見清乾隆嚴長明《秦云擷英小譜》）。這種屬于弋陽腔的京腔在嘉慶前流傳到福州后，一二百年來又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它廣泛地吸收了在福州民間流行的其他聲腔小調(diào)。從“洋歌”所常用的曲牌里，我們可以進行一番分析。如[駐云飛]、[風入松]、[孝順歌]、[出墜子]、[雙蝴蝶]、[山坡羊]、[羅香帶]、[寄生草]等均來自弋陽腔；[下山虎]、[七言詞]、[鰲頭金柱]等均來自青陽腔；[撲燈蛾]、[一枝花]、[油葫蘆]、[出隊子]、[滴水]等系來自昆曲；還有一部分小調(diào)來自蘇杭與福州民間歌謠。這樣，閩劇的“洋歌”，實際上是在土調(diào)的基礎(chǔ)上兼收并蓄的混合體，它在不斷豐富自己，直至光緒年間，又從“京調(diào)”中翻編某些曲調(diào)為己所用。正因為這樣，所以名稱如用“陽”“飏”或“揚”，都不能表達其真正的內(nèi)涵，而“洋”字則比較科學地反映出它的屬性與特點，因為它包含“豐富”“洋溢”“悅耳”的意義?！抖Y記》里有“是以聲智洋溢”句，《爾雅》“釋詁”篇中說：“洋，多也?！焙萝残辛x疏引《匡謬正俗》云：“今俗謂眾為洋?！薄墩撜Z·泰伯章》中更有“洋洋乎盈耳”語。由此可見，“洋”字指“多、眾、廣、悅”，它準確而又生動地反映出了平講戲音樂的特點。

此外，福州人稱本地人的東西皆謂“本洋”，因此“洋歌”又含“本地之歌”的意思，說明“洋歌”這種福州地區(qū)閩劇里的古老曲調(diào)，不是從西洋外國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