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亞·科托：來自葡語非洲的喵星人

康慨

莫桑比克在非洲立國只有45年，如今因為一個叫“喵”的小說家而揚名世界。

長篇小說，甚至一切附著于文字之上的文學，都不屬于莫桑比克的傳統(tǒng)。但米亞·科托（Mia Couto）正在幫助建立這種傳統(tǒng)。他獨特的小說注定將成為國家的史詩——關于民族與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與愈合、記憶與遺忘。

“如果你去過莫桑比克，就會理解這一點：所有人都想忘記內戰(zhàn)，仿佛它根本沒有存在過。這種失憶成為共識?！笨仆姓f。

失憶是不可原諒的。所以他決定寫小說，讓“文學與詩歌前來拯救這場記憶的浩劫”。

地下黨員和殖民者眼中的白奸

米亞·科托本名安東尼奧·埃米利奧·萊特·科托，乃第一代葡萄牙白人移民的后代，1955年生于莫桑比克（舊稱比剌）中部索法拉?。▽O剌）首府貝拉，這里是鄭和下西洋時抵達的最遠端，明史稱之為“去中華絕遠”之地。

“馬路對面就是非洲。日常生活中存在著界限。但在家里，我們受到鼓勵越過這道界限。我和黑人孩子一起玩，聽他們講故事，說他們的語言。我很幸運?！笨仆袑Α缎l(wèi)報》回憶。

1971年，16歲的科托來到首都洛倫索馬貴斯（獨立后更名馬普托），在洛倫索馬貴斯大學研讀醫(yī)藥。這一年，在朝鮮等社會主義國家的援助下，馬克思主義政黨莫桑比克解放陣線的游擊隊在戰(zhàn)場上取得了重大進展，掌控了境內四分之一的土地。像他的哥哥一樣，科托也加入了解放陣線，成了反抗白人殖民主義的先鋒隊的一員，夢想著成為切·格瓦拉那樣的戰(zhàn)士，即使這意味著在鄰居們眼中，他成了白奸——種族的叛徒。他哥哥上了白人除奸隊的黑名單。他們不得不轉入地下活動。

1974年，葡萄牙爆發(fā)了康乃馨革命，推翻了獨裁政權。里斯本新政府順應世界潮流，采行去殖民化政策，很快與解放陣線簽署了停戰(zhàn)協(xié)定。1975年6月25日，莫桑比克宣告獨立。新成立的莫桑比克人民共和國迅速與朝鮮等國簽訂了一系列的經(jīng)濟技術合作協(xié)議，走上了親朝親蘇的社會主義道路。

獨立前一年，剛上大三的科托暫停了學業(yè)，服從黨組織的工作安排，滲透進白人殖民主義的《論壇報》做記者，而后又到新成立的莫新社（1977～1978）、《時代》雜志（1978～1981）和《新聞報》（1981～1985）擔任社長和總編。

1978年春天，首任總統(tǒng)薩莫拉·莫伊塞斯·馬謝爾和夫人格拉薩·馬謝爾（后來再嫁南非總統(tǒng)納爾遜·曼德拉）率領莫桑比克黨政代表團訪問了朝鮮、蒙古、中國和匈牙利，由24歲的科托主編的《時代》雜志在6月24日特刊的封面上，刊印了金日成和華國鋒熱烈歡迎薩莫拉總統(tǒng)的大幅照片。內文對訪朝活動的報道多達14頁，足見兩國關系之親密。

米亞·科托。圖/SIPA

另據(jù)《人民日報》同年5月29日頭版所刊消息，華國鋒在會見他和夫人一行時說：“薩莫拉總統(tǒng)是我們的老朋友了。我們兩國的關系是很親密的。在你們?yōu)闋幦∶褡濯毩⑦M行武裝斗爭的時候，我們就和你們站在一起。”

任職《時代》期間，對解放陣線的宣傳路線，科托逐漸產(chǎn)生了不同的意見。1985年，他30歲，開始從宣傳口的領導崗位退居二線，回到已更名為愛德華多·蒙德拉內大學的母校，完成生物學學業(yè)，1989年留校任教。

他妻子帕特里夏是血液學學者。他們的女兒是演員。兩個兒子像他一樣，都是生物學家。

科托見過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也經(jīng)歷了革命的殘酷。當年，印刷工人抓住一個男人，揭發(fā)他蓄意破壞機器，并要把他交給革命警察法辦時，科托允許他回家和妻子道別?！八齺砹?，說他自殺了?！彼麑Α缎l(wèi)報》的馬婭·賈吉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永遠忘不了這事。我那時19歲?！?h3>戰(zhàn)爭毀滅了人民做夢的能力

因為愛貓，安東尼奧·科托很小的時候就給自己改了名，叫“米亞”，相當于葡萄牙語里的“喵”。

小時候，家里的游廊上常有野貓來訪，媽媽會給它們準備吃的。

“我父母拍過照片，當時我三歲，在游廊上跟貓在一起，同吃同睡?！彼嬖V《衛(wèi)報》，“我不只喜歡貓，我認為自己也是一只貓?！庇幸惶欤麑Ω改感?，他不叫安東尼奧了，他要叫喵?！八麄兒苣梦耶敾厥?，”他對《巴黎評論》說，“給自己起名字這件事就成了我的第一個虛構作品。我有了一個角色，我現(xiàn)在仍然在為那個他寫作?！?/p>

革命后跑遍全國城鄉(xiāng)的記者經(jīng)歷，對民眾語言和生活的深入了解，為米亞·科托日后成為小說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雖然1983年，他就出版了首本詩集《露水之根》，但第一本小說《夢游之地》直到1992年才問世。

中間這段漫長的靜默，是因為內戰(zhàn)。

國家獨立后的第二年，由于莫桑比克民族抵抗運動不滿解放陣線的一黨專政，于是在羅德西亞和種族主義南非的支持下發(fā)動了內戰(zhàn)。戰(zhàn)爭一打就是十六年，直到1992年，才隨著蘇聯(lián)解體、冷戰(zhàn)結束而結束。

“我感到戰(zhàn)爭不結束，我就寫不了它。每一天都是對活下去的挑戰(zhàn)。”他回憶說。一個同事全家都被殺死了，他們遭到了伏擊?！澳鞘且粓隹植乐髁x的戰(zhàn)爭?！笨仆姓f。

無論如何，他意識到自己是幸存者，為此感到內疚，并生出責任感，仿佛冥冥之中有個人指著他說：你活下來了，是因為你將成為那個講出這故事的人。

“戰(zhàn)爭如同監(jiān)獄的墻，橫亙在我們內心深處。”科托在《夢游之地》的中譯本序言里寫道，“它殺死了道路，盜走了我們做夢的能力，以此完成了最后一場摧城拔寨。那些讓國家淪為焦土的人一貫這樣做：他們偷走了所有人做夢的能力?！?/p>

《夢游之地》描寫了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在內戰(zhàn)造成的廢墟上，一個老人帶著孤兒穆伊丁加，發(fā)現(xiàn)了一輛燒毀的公共汽車，拿這兒做了暫時的棲身之所，哪怕車里還有多具扭曲的炭化殘尸。穆伊丁加在座位下面找到一摞筆記本，里面記錄了一個名叫金祖的男人尋子的經(jīng)歷。日記里的故事和穆伊丁加的故事逐漸靠攏，最終匯合到了一起。莫桑比克，這個阿非利加的孤兒，正在艱難地走上創(chuàng)傷愈合的長路。

《夢游之地》曾被搬上歌劇舞臺，詞作者是瑞典已故的馬克思主義推理小說家亨寧·曼克爾。

非洲的沉默和母獅的憤怒

科托是殖民主義者眼中的白奸，卻是進步知識分子心目中真正的非洲人。亨寧·曼克爾說他是“揣著一顆非洲心的白人”。

他也以自己身上這種二元性為榮?！拔沂前兹耍彩欠侵奕?”他告訴《衛(wèi)報》，“是歐洲人和莫桑比克人的兒子;是生活在一個高度宗教化世界里的科學家;是一個口述社會里的作家。這些個世界明顯是矛盾的，我喜歡把它們合而為一，因為它們是我的一部分。當我想到一個角色，那一定是個黑人;百分之九十九的莫桑比克人都是黑人……我想講的是分界線上的故事，這些故事跨越了邊界?！?/p>

小說《耶穌撒冷》出版于2009年，描寫主人公西爾韋斯特雷帶著家人和男仆逃離城市，來到一處荒野，建起“一個孤獨、沉寂與遺忘的國度”，并取名耶穌撒冷，宣稱世界已經(jīng)終結，其他所有人都已死去。兒子在沉默的營地里長大，十一歲了還沒見過女人，只有一頭名叫耶洗別的嬌俏母驢陪伴著暴君般的父親?？仆姓f，他想借此表明革命摧毀了舊世界，卻無力建設一個新世界，“在這個被一些人稱為‘全球化的村莊里，在這個始終在表演的村莊里，完全聽不到獨屬于我們的聲音。這不僅因為別人不肯聆聽我們，更因為我們已經(jīng)丟掉了自己的聲音?！?/p>

在科托2012年的小說《母獅的懺悔》中，沉默的姐姐西倫夏命喪獅腹，殘疾的瑪麗亞瑪痛感莫桑比克女人在男人的壓迫下生不如死，于是化身食女的母獅，立誓殺光全世界的女人，讓人類滅絕好了，以此來報復萬惡的男權和父權社會?！昂诎迪蛭医沂境瞿菍儆谝雇淼撵`魂：一只母獅。我就是一只活在人身體里的母獅。我的外形是人，但我的生命是一場緩慢的蛻變：腳轉化為獅足，指甲轉化為獅爪，頭發(fā)變?yōu)槊?，下巴變?yōu)楠{子的下顎?！爆旣悂啲斦f，“今夜我將和獅子一同啟程。明天起，各個村莊將會因為我的咆哮而顫抖。貓頭鷹會因為恐懼夜晚而改變習性，在白天出沒?！?h3>他是諾貝爾獎的有力競爭者

莫桑比克位于非洲東南部，原為葡屬東非。葡萄牙語是莫桑比克的官方語言，也是安哥拉、佛得角、幾內亞比紹、圣多美和普林西比、赤道幾內亞的官方語言。

“莫桑比克是一個廣袤的國度，既廣且新?！笨仆姓f，“這里有二十五種不同的語言。自1975年獨立伊始，葡語便成了官方語言。三十年前，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可以說葡語，而諷刺的是，這門語言借自殖民者，卻最終否定了殖民歷史。三十年前，幾乎沒有莫桑比克人的母語是葡萄牙語?，F(xiàn)在，12%的莫桑比克人將葡語作為第一語言。相當多的人能聽懂或會說葡語，只是在葡語的規(guī)范之中深深打下了非洲文化之根的烙印?！?/p>

隨著獨立，非洲的葡語文學也相應地擺脫了葡萄牙“海外領地文學”的身份，成為本地的和民族的文學。

莫桑比克第一個大詩人是魯伊·德·諾羅尼亞（1909～1943）。若澤·克拉韋里尼亞（1922-2003）則是所有莫桑比克詩人當中最有才華的一個。小說在莫桑比克發(fā)展較晚，直到1952年，才出現(xiàn)第一部短篇集《戈迪多》。但此后的作家越來越重視小說了。1980年12月，莫桑比克作家協(xié)會宣告成立。

2015年，米亞·科托和兩個兄弟費爾南多·阿馬多、阿曼多·若熱一起，用已故父親的名義成立了費爾南多·萊特·科托基金會，以光大莫桑比克的藝術、文化和文學為己任。會所坐落于首都馬普托的金日成大街961號。

作為最重要的和外譯最廣的莫桑比克作家，科托獲得了葡語世界的諾貝爾獎——2013年的卡蒙斯獎和美國的諾貝爾獎——2014年的諾伊施塔特國際文學獎。

他的作品已經(jīng)被譯成包括漢語在內的二十余種語言。近年來，他一直被看作是諾貝爾文學獎的有力競爭者。

他將標準葡萄牙語、非洲農(nóng)村語匯、內戰(zhàn)歷史和口述文學中當?shù)厝嗣窳曇詾槌５目植滥Щ脗鹘y(tǒng)混合在一起，既突出了莫桑比克文學的民族性，對更廣大的葡語文學而言，也有創(chuàng)新和豐富之功。

科托曾用親身經(jīng)歷講解歐洲和非洲兩個世界、兩種文化和兩種語言之間巨大的不同。

某次，一群瑞典科學家到莫桑比克農(nóng)村考察，譯員不知怎樣介紹他們，因為當?shù)氐恼Z言里沒有“科學家”這個詞，只好稱他們?yōu)椤澳形住?。莫桑比克的語言里也沒有“窮人”這個詞，在這里，窮人指的是孤兒——不是沒有財產(chǎn)的人，而是失去了家庭關系網(wǎng)的人。

科托理解這種不同，珍視這種不同。的確，對任何一個有雄心、有才華的作家來說，這種不同都是一筆巨大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