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婷婷
首開川美漆藝專業(yè)
踩著炎夏的尾巴,我們去拜訪靜居山中的程天德。
這位重慶漆器髹飾技藝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是中國現(xiàn)代漆畫藝術開拓者和漆藝宗師——已故沈福文大師的弟子。
斯人雖已逝,但一代漆藝宗師的風骨依然可尋。
1906年,沈福文出生于“書畫藝術之鄉(xiāng)”——福建省漳州市詔安縣科下村。因為隔房叔公是遠近聞名的漆器匠人,沈福文常到其漆器作坊瞧瞧轉轉。
上世紀三十年代,沈福文赴日本留學,深攻西畫。誰知日本繼承并變革中國傳統(tǒng)漆藝后形成的作品,令他大為震撼。受此影響,沈福文決定放棄繪畫,轉而研究漆器工藝。
幾經周折,他終于在日本找到了我國失傳已久的《髹飾錄》手抄本。
程天德說:“這本書被譽為古代漆器髹飾工藝經典著作,沈老如獲至寶?!?/p>
沈福文按照書中記載的工藝程序反復實驗,逐漸掌握了幾十種在國內已經失傳的古代漆藝技法,并初步摸索出一套漆器制作新工藝。
回國后,他赴敦煌采風,憑借自己扎實的繪畫功底,臨摹并提取敦煌壁畫的精髓,將靈感制作成漆畫、漆盤等藝術品。
這種對藝術的創(chuàng)新與升華,將敦煌壁畫圖案以別樣的形式帶到世人眼前,令人驚艷稱奇。
對此,國畫大師徐悲鴻專門撰文盛贊:“此乃曠古所無之盛舉……此不獨為沈君慶,尤當為中國美術前途賀也?!辈⒂靡痪洹盀楣に嚸佬g事業(yè)的五百年來第一人”為其注腳。
更讓人稱道的是,1940年四川省立藝術??茖W校(現(xiàn)四川美術學院)建校之始,沈福文便破天荒地開辦漆器藝術專業(yè),將這門古老的傳統(tǒng)技藝正式帶入中國高等教育中。經過多年研究,他還編撰了《中國漆藝美術史》等著作,至今仍是高等院校漆藝專業(yè)的教材。而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漆藝教學生涯中,沈福文培養(yǎng)了一大批現(xiàn)代漆藝的后繼者,其中包括陳思碧、程天德等。
沈福文為何如此專注漆藝?程天德說,沈老遠赴日本之時,漆藝已經是一門在國內業(yè)凋零的藝術?;赝袊崴嚉v史上的輝煌,沈福文自覺身上肩負“復興”之重任。
在無數(shù)關于漆藝的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中華漆藝歷史悠久。
據(jù)記載,我國漆器以新石器時代為起源,以商周為發(fā)展,以秦漢為高峰,以唐宋為復興,以明清為繁榮。
重慶漆器髹飾技藝發(fā)展于秦漢,鼎盛于隋唐,延續(xù)至宋代和明清時期。它在繼承我國傳統(tǒng)漆藝工藝的基礎上,以研磨彩繪、金銀粉分光罩漆、彩色蛋殼鑲嵌、夾纻胎、堆漆塑像等極富地方特色的工藝著稱。重慶漆器成品光潤堅滑、色彩富麗、裝飾紋樣豐富,是我國四大漆器之一。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是重慶漆藝全面恢復和發(fā)展繁榮的一個高峰,沈君慶正是當時的領軍人物。后來,沈福文又提出了大規(guī)模整理民間工藝美術的建議,一直為復興民間工藝美術而奔走。
2000年2月,沈福文因病在重慶逝世,享年94歲。
一生心血盡在漆藝
今年98歲高齡的陳思碧依然不忘創(chuàng)作。正如她所說,做漆器就像吃飯一樣,她舍不下這個東西。
陳思碧的從藝經歷,要從1942年說起。
那一年,陳思碧考入四川省立藝術??茖W校漆器藝術專業(yè),師從沈福文等人。
當時,沈福文與被譽為“東方色彩大師”的李有行,龐熏琹、雷圭元等留法、留日藝術大師一起,奠基形成了最早的漆藝術教學體系。
在全國第一個開設漆器藝術專業(yè)的學校,成為該專業(yè)的首屆學生之一,在旁人看來是一段過于神奇的經歷。但對陳思碧而言,這其實是一個毫不猶豫的選擇,因為她從小便喜歡漆畫。
正因熱愛,陳思碧從1947畢業(yè)至今,一直深耕漆藝行業(yè)。這期間,她創(chuàng)作了大量巧奪天工的漆藝珍品,在國內外漆藝界享有盛譽,被評價為“風格獨特、富麗精美、意境清新、構思巧妙、布局新穎,富有時代感”。
這與陳思碧主張藝術創(chuàng)作應當繼承傳統(tǒng)、不斷創(chuàng)新有關。1942年至1943年間,她還在國內首創(chuàng)“彩色蛋殼鑲嵌”漆藝制作技法。
該制作技法是采用如紅褐、黃、綠、花、白等各種顏色的雞、鴨、鳥等各種鳥禽,及其他動物類蛋殼(必要時加螺鈿)進行藝術鑲嵌,突破了傳統(tǒng)漆藝黑、紅等暗色的局限,賦予漆藝作品明亮、鮮活的藝術色彩,成為漆藝的重要特征。
1956年,陳思碧調到四川美術學院實驗工廠(后改為重慶美術漆器廠)。
進廠的第二年,她就以自己構思并制作的漆器作品《蛋殼嵌鳳盤》,獲得了第六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美術競賽銀質獎,一舉成名。而后,她成為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成員、中國高級工藝美術師、重慶第一個被評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的漆器師。
曾有媒體報道,當時陳思碧的作品很受歡迎。廠門口的壩子里停滿了前來要貨的小轎車,外交部也多次向廠里訂購產品,作為贈送給外國客人的禮品。其中,一款《鳳鳴花香》被文化部買走,送給中國駐國外的大使館。
1993年,陳思碧從重慶美術漆器廠退休后,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設計制作漆器、帶徒授業(yè)。
2008年6月,國務院批準漆器髹飾技藝(重慶漆器髹飾技藝)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次年,陳思碧成為漆器髹飾技藝(重慶漆器髹飾技藝)的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
陳思碧培養(yǎng)了大批漆藝人才,其中佼佼者有朱華、殷良柱等。為了把技藝傳承下去,陳思碧早年就帶著兒媳婦朱華,在工廠學習制作漆器。
朱華于1971年進入重慶美術漆器廠工作至今,從事漆器工藝品漆畫創(chuàng)作、設計制作。她從藝49年,現(xiàn)為重慶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漆器髹飾技藝代表性傳承人。
雖因身體原因,陳思碧現(xiàn)在已少有新作。但其一生心血盡在漆藝,作為漆藝專業(yè)的首屆學生,已是不負師門、不負所學。
獨創(chuàng)新技幻彩漆畫
程天德是陳思碧的師弟,于1974年進入四川美術學院漆器藝術專業(yè)學習,成為沈福文的學生。
回想當初剛分專業(yè)時,他說自己頗有些看不上,“居然讓我當漆匠?不就是像建筑工人那樣拿把刷子刷一刷?”
為了讓學生們了解漆藝,沈福文帶著大家遍訪國內的漆藝基地。一路走訪學習,果然令程天德等人大開眼界,醉心國粹風華。而那些上山下鄉(xiāng)的日子,定格在他的腦海里,也都成為沈福文慈師的寫照。
“老師對我們各方面都嚴格要求,但為人和藹,從不發(fā)脾氣?!背烫斓抡f。
13位老師、7名學生、17門課程——在四川美術學院漆藝專業(yè),程天德度過了一段刻苦而難忘的時光。他逐漸明白,漆藝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簡單,“材料和技法,才是制作漆器和漆畫的精髓。”
程天德深得沈福文喜愛,在校內也小有名氣,其畢業(yè)作品《紅巖曙光》廣受好評。畢業(yè)之際,校方有意將程天德分配至市委組織部,但他并不愿意。最終,他堅持去重慶美術漆器廠工作。
“漆藝博大精深,我覺得我還有很多技術沒有學到手。”這是程天德堅持的初衷。
程天德一去,全廠上下無不拍手歡迎,尤其一到周末,大家紛紛邀請他到家中吃飯。在漆器廠,程天德專心學習技術,與同事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大約一年后,他服從上級安排,調回市二輕局,牽頭開辦漆器專業(yè)。
選址建校、寫教學方案、組建教師隊伍……經過一番艱難苦楚,重慶藝師職工大學于1979年夏季正式開學,招收的學生多是當時市二輕局的年輕職工。職工們的專業(yè)設計能力得到飛速提升。
后來,程天德又就職于重慶市工藝美術研究所,專門研究傳統(tǒng)漆器和傳統(tǒng)漆畫的歷史。
“通過研究學習,我越來越覺得天外有天,自身技藝有待精進,因此在研究之余堅持埋頭創(chuàng)作?!蹦嵌螘r間,程天德創(chuàng)作了大量漆畫,參展評獎,成果豐碩。
直至改革浪潮襲來,他無奈選擇下海。
上世紀末,重慶美術漆器廠下崗職工高玉平找到程天德,二人籌建了明珠漆藝有限公司,請回了一批老藝人繼續(xù)生產。
“‘明珠之名由我提議,因為在我心里,漆藝就是寶貝,是掌上明珠。”程天德說。
公司開辦第一年便有結余,這令程天德大為振奮。有一次,其產品在磁器口展覽,引來市級領導駐足觀賞,隨之聲名鵲起,一些部門、高校也前來采購,一時間門庭若市。其實,他們大多奔著程天德獨創(chuàng)的“幻彩漆畫”而來。
“為了這項技藝,我吃了不少苦頭。”程天德坦言,當年在研究所工作時,他已開始悄悄試驗制作“幻彩漆畫”,甚至下班回家也要嘗試,害得家人皮膚過敏浮腫,為此沒少受愛人潘琪埋怨。
但日復一日,他終有所成。
程天德將調制好的生漆稀釋后,倒至水面成膜,經攪拌、推拉等手法,把畫板迅速放入水中端提出變化無窮的色彩肌理,然后在畫板上進行細節(jié)處理。自此,脫胎于傳統(tǒng)漆藝而形成的新型畫種——幻彩漆畫由此誕生。
“漆器、漆畫本是‘同胞兄妹,脫胎、裝飾、打磨、拋光,技法、材料同宗……歷代行家均慎而制之,防范出過,無論設于紙,或心有偶,均是先有形,然其技,后其料。我之畫作,天然色漆,變化新技,故為‘幻彩漆畫。此法,命題無需刻意設計,脫稿,先制底紋而后定……直視各類紋變肌理,因材施藝?!背烫斓略凇丁盎貌势岙嫛敝乙姟芬晃闹悬c破“幻彩”之奧秘。
他曾將這門新技毫無保留地教授給公司所有工人,無奈“幻彩漆畫”對匠人的要求頗高,在操作過程中不僅要做到腦、心、手“三高”同步、神速敏捷,還對材料比例、翻版、水的變化等頗有講究,幾乎要求在轉瞬之際完成,否則漆象異變,前功盡棄。
不過,“幻彩漆畫”精美絕倫,且每一幅圖案都是唯一的,無法復制。2011年,憑借這一創(chuàng)新,程天德獲得了“中國時代改革創(chuàng)新十大領軍人物”“中國漆畫傳承發(fā)展金獎”“第一屆中國工美行業(yè)藝術大師”等榮譽。其作品中,有數(shù)十件漆藝作品被中國故宮博物院、英國維多利亞國立博物館、中國工藝美術館等收藏。
但程天德認為,“幻彩漆畫”只是豐富了傳統(tǒng)漆藝技法。
年少時蒙恩師沈福文關懷指點,讓程天德感念至今。如今,他常年沉浸在自己位于江北的工作室里,潛心創(chuàng)作、帶徒授藝,讓漆藝這門古老的技藝在代代傳承之中煥發(fā)年輕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