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飛宇
(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汕頭515063)
小稱是一個顯赫范疇,普遍存在于各種語言中。人類通過指示微小的事物,來緩和語氣,表達親切、親昵的感情,縮短交流者之間的距離。小稱的手段包括附加詞綴、變調(diào)、兒化、鼻化等。在北方方言中,最常見的小稱形式是兒化;而在粵方言中,最常見的小稱形式是詞綴,如廣州方言中的“仔”、粵西地區(qū)方言的“兒”等。其中,高陽片(茂名、高州、信宜、陽江等)方言的小稱形式較為豐富,是研究粵方言小稱的重要參考區(qū)域。不少學者注意到了高陽片方言小稱的問題。李健研究了鑒江流域的“兒”后綴和高升調(diào),推導出“兒”后綴的歷史發(fā)展過程,指出高升調(diào)由“兒”后綴擴散而來;邵慧君研究了茂名方言詞綴“兒”和兒化變調(diào)的關系,指出變調(diào)在粵語中可能是獨立的屈折手段,所以詞綴“兒”和小稱變調(diào)不一定存在淵源關系;林華勇、盧妙丹系統(tǒng)研究了粵西粵語的小稱形式和功能,提出廣義小稱及小稱功能的理論。本文通過對比研究高州方言和廣州方言的小稱,以歸納高州方言小稱的形式和特點。
高州方言的小稱具有范圍廣、形式多的特點?!胺秶鷱V”指的是幾乎所有的名詞都具有指稱“小”的形式,甚至某些形容詞、副詞、動詞在表達較輕的程度時,也可以通過變調(diào)來體現(xiàn)?!靶问蕉唷敝傅氖切》Q的形式較多并且互有交叉,包括后綴“兒”、后綴“仔”、后綴“子”、變調(diào)以及音節(jié)鼻化等。
《高州縣志》指出,在粵西及廣西沿海等地區(qū),“兒”是一個構詞能力很強的后綴。在高州多數(shù)地區(qū)中,“兒”讀[?i],在充當名詞后綴時調(diào)值為55[1]。“兒”主要用來指稱動物后代、幼崽,即“N+兒”。如:雞→雞兒(雞的幼崽),鴨→鴨兒(鴨的幼崽),狗→狗兒(狗的幼崽),貓→貓兒(貓的幼崽)。
“兒”在最初的時候是一個可以獨立運用的實詞?!墩f文解字》的解釋為“兒,孺子也,從兒,像小兒頭囟未合?!笨梢姟皟骸钡谋玖x是“嬰兒”,可以作為名詞獨立運用。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其“嬰兒”的意義弱化,又引申出“小”的意義,并逐漸語法化為詞綴,附著在名詞后表示小稱。由于“兒”作后綴在粵方言中并不常見,而高州方言所在的片區(qū)(高陽片)處于廣東和廣西交界,語言成分較為復雜,所以本文推測后綴“兒”可能來源于北方方言。
“仔”在高州方言中用作名詞的后綴,指具有某種特征的年輕男性。這些特征包括:
①地名+仔,表地域。如:化州仔、廣州仔、東北仔。②動詞性詞組+仔,表職業(yè)。如:飛發(fā)仔(理發(fā)師)、賣菜仔(菜販)、睇牛仔(看牛娃)、打工仔(打工的青年)。③形容詞/區(qū)別詞/偏正詞組+仔,表屬性。如:肥仔(胖子)、叻仔(聰明的孩子)/男仔(男孩子)/四眼仔(戴眼鏡的男性青年)。④姓/名+仔,表稱呼。如:黃仔(小黃)/彬仔(小彬)。
使用“仔”作為后綴用來稱呼年輕男性,這一點高州方言和廣州方言類似,也是粵方言一個突出的特點。而與廣州方言不同的是,高州方言的“仔”僅用于表示“人”的詞語,而廣州方言的“仔”則既可以用于人,也可用于物。
果實類名詞后加“子”,是高州方言表達該類名詞小稱的一種方式,如:蕉子、橙子、柑子、桔子等。林華勇、盧妙丹認為,在高州方言中,“子”是一個小稱后綴,用于構成果實類名詞[2]。楊賀認為,“子”的小稱義由核心義素[+人]和限定性義素[+下一代]等組合構成,而由于動物、植物也有繁殖[+下一代]的能力,因此“子”從人的“兒女”義引申可指“動物、植物的后代”,形成小稱[3]。但這類格式只適用于部分果實。普通話、廣州方言和高州方言表達常見水果的形式區(qū)別如表1所示。
表1 果實類名詞小稱的比較
考察發(fā)現(xiàn),高州方言中,能進入“果實+子”格式的,大多數(shù)為非本土出產(chǎn)的水果;其他的本土水果(產(chǎn)地包括高州及周邊地區(qū)),如荔枝、龍眼、楊桃、柚子、黃皮果等,則不受詞綴“子”的影響,也可以說不帶任何標記。而廣州方言中,果實類名詞大多數(shù)無標記形式。因此可以推測:對于外來的水果,高州方言更多借用了北方方言或者官話的說法,因而附加了后綴“子”,而廣州方言則較少受到其他方言的影響。
變調(diào)在高州方言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幾乎所有的名詞都可發(fā)生變調(diào),甚至部分其他實詞(如動詞、形容詞、副詞等)也可發(fā)生變調(diào)。名詞在變調(diào)后,記調(diào)值為46,意義上一般都附加了“小、少、輕、微”等小稱義。如:雞[k?i55]→雞[k?i46](小雞),手[??u35]→手[??u46](小手),凳[t??33]→凳[t??46](矮凳)。
對于使用高調(diào)表示小稱的方法,朱曉農(nóng)曾經(jīng)論證過其普遍性。他指出,人類常使用高調(diào)來表示弱小、屈服、討好,要求拉近關系[4]。所以,人們在使用高調(diào)來指稱某些事物時,往往會指向其“小”的特征,有時會帶有親昵的感情。因此,變調(diào)是普遍存在于人類語言中的一種內(nèi)部屈折手段。實際上,由于變調(diào)在高州方言中的強勢地位,幾乎所有名詞都可發(fā)生變調(diào),甚至已經(jīng)附加詞綴的名詞也可發(fā)生變調(diào),也即“附加+變調(diào)”。比如:肥仔[fεi11t??i35]→[fεi11t??i46],狗兒[k?u35?i55]→[k?u35?in46]。
在小稱變調(diào)的基礎上,某些名詞最后一個音節(jié)會發(fā)生鼻音化,本文將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鼻化小稱”[5],記作“N+(兒)”。鼻化后的音節(jié)統(tǒng)一變?yōu)殛柭曧?,一般有以下幾種情況:
(1)原來是陰聲韻的,[n]附加成為韻尾,變?yōu)殛柭曧?,如:車[t?ε11]→車(兒)[t?εn46](小的車),花[fa11]→花(兒)[fan46](小花),書[?y55]→書(兒)[?yn46](小的書、小人書),鵝[??55]→鵝(兒)[??n46](小鵝)。
(2)原來是入聲韻的,塞音韻尾[-p、-t、-k]變成相同部位的鼻音韻尾[-m、-n、-?],變?yōu)殛柭曧崳纾壶啠踑p33]→鴨(兒)[am46](小鴨),腳[koek33]→腳(兒)[koe?46](小腳),叔[?uk55]→叔(兒)[?u?46](小叔),木虱[muk22??t55]→木虱(兒)[muk22??n46](臭蟲)。
(3)原來是陽聲韻的,不再重復受鼻音[n]影響,韻尾不變,如:扇[?in33]→扇(兒)[?in46](小扇子),蟲[t?u?11]→蟲(兒)[?u?46](小蟲子),衫[?am55]→衫(兒)[?am46](小衣服)。
有關鼻化小稱的來源,一些學者認為是語流音變的過程中詞根與詞綴“兒”合音的結(jié)果。首先,如上文所述,“兒”最初是一個可以獨立運用的實詞。其次,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兒”的本義弱化,并引申出“小”的意義,逐漸語法化為詞綴,附著在名詞后表示小稱。最后,在使用的過程中,由于大量的連讀產(chǎn)生語流音變,使得原本是獨立音節(jié)的“兒”開始弱化,元音[i]脫落,輔音[n]合并在詞根音節(jié)之后,組成帶鼻音尾的詞。曹逢甫把這三個階段分別命名為“復合階段”“詞綴化階段”以及“鼻音尾化階段”[5]。
綜上所述,高州方言的小稱包括后綴“兒”、后綴“仔”、后綴“子”、變調(diào)和音節(jié)鼻化等五種。
陳保亞在《20世紀中國語言學方法論》中指出,原始語言的對立項可以從三個方面得到重建,其中一個方面就是現(xiàn)代方言或親屬語言中的對立項。因此,探究方言成分之間的關系,也可以構造一定的環(huán)境,從對立項中尋找規(guī)律。經(jīng)研究,廣州方言的名詞小稱主要形式為“仔”,其他形式的干擾比較少,適合作為研究高州方言小稱的環(huán)境。
袁家驊等在《漢語方言概要》中指出,廣州方言的“仔”通常放在名詞后面,主要用來表示“小”的意思[6]。但“仔”在指人和指物的方面有所不同。
(1)為后綴,用于指人,起構詞作用。與高州方言一樣,廣州方言的“仔”可以表示具有某種特征的年輕男性,如表地域、表職業(yè)、表屬性、表稱呼等。這類詞大多本身不是名詞,附加“仔”后詞性、意義都發(fā)生改變,成為名詞,因此此處的“仔”更偏向于構詞功能。
(2)為詞尾,用于指物,起構形作用。與高州方言不同,廣州方言的“仔”作后綴也可附加在物類名詞之后,同樣表示“小”的意思。加在動物名詞之后,表示動物后代或者較小的形態(tài):雞仔(小雞)、狗仔(小狗)、貓仔(小貓)、豬仔(小豬);加在物體名詞之后,表示該類物體一種較小的形態(tài):刀仔(小刀)、凳仔(矮凳)、臺仔(小桌子)、手指仔(手指頭)。這類詞大多本身是名詞,附加“仔”后詞義范圍縮小,但詞性不變,因此此處的“仔”更偏向于構形功能。
可見,廣州方言中,“仔”的存在雖然非常普遍,但它在指人和指物的方式上還是有所不同。本文把它分為“人”義、“動物”義和“物體”義三種。
按照上文的分類規(guī)則,本文把廣州、高州兩地方言的小稱劃分為“人”義、“動物”義以及“物體”義三類,通過比較兩地方言的不同表達形式,探討高州方言各類小稱的特點。其對應關系見表2至表4。
表2 “人”義名詞小稱的比較
表3 “動物”義名詞小稱的比較
表4 “物體”義名詞小稱的比較
由表2、表3、表4可知,廣州方言中“人”義、“動物”義以及“物體”義三類名詞的小稱是統(tǒng)一的,但在高州方言中三者卻不統(tǒng)一。對于“動物”義名詞,高州方言普遍采用附加后綴“兒”表示動物后代,采用變調(diào)表示動物較小的形態(tài);對于“物體”義名詞,高州方言普遍采用變調(diào)來表示較小的形態(tài);對于“人”義名詞,高州方言采用附加后綴“仔”來泛指具有某種特征的年輕人。具體對應關系見表5。
表5 廣州方言、高州方言名詞小稱的比較
綜上所述,對比廣州和高州兩地方言的名詞小稱形式,我們可以看出兩地的小稱形式既有相同的部分,也存在相異的部分。相同的部分是,在表示“人”的名詞上,兩地同樣使用后綴“仔”,無明顯區(qū)別,這也是粵方言的一個共同特點。而不同之處有如下兩點:
(1)高州方言中變調(diào)的方式較為凸顯,廣州方言中后綴“仔”的方式較為凸顯。在比較中可以看出,高州方言里,變調(diào)占強勢地位,絕大部分名詞皆可通過變成46調(diào)值來指稱“小”的特點。而在廣州方言里,后綴“仔”占強勢地位,大部分名詞附加后綴“仔”后可以指稱“小”的特點。
(2)高州方言還存在“兒”“子”兩種可能來自北方方言的小稱后綴。由前面的論述可知,后綴“兒”用來指稱動物,后綴“子”用來指稱果實。由于以廣州方言為代表的粵方言較少使用“兒”“子”作為后綴,而高州方言所處的片區(qū)(高陽片)語言成分又較為復雜,所以推測其可能來自北方方言。
高州方言小稱具有范圍廣、形式多的特點,其名詞小稱形式包括了后綴“兒”、后綴“子”、后綴“仔”、變調(diào)以及音節(jié)鼻化等。其中,“兒”作“動物”義名詞后綴表示動物的幼崽、后代;“仔”作“人”義名詞后綴表示年輕男性;“子”作“果實”義名詞后綴表示某種果實;變調(diào)在高州方言中十分廣泛,幾乎所有名詞都可以發(fā)生變調(diào);音節(jié)鼻化在變調(diào)的過程中發(fā)生,原因可能是后綴“兒”在語流音變中的合音。此外,本文通過廣州方言與高州方言的比較研究,進一步論述了高州方言小稱形式的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