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麥產
(河南大學 黃河文明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河南 開封 475001)
若干歷史文獻記載,在公元前1600年的中原地區(qū),當商湯攻滅夏桀,商王朝取代夏王朝的時候,曾發(fā)生一起昆吾國(族)人因失敗而散逸的事件,而他們最后到了今天的新疆哈密地區(qū)。
關于戰(zhàn)事的進展情況,大致還是比較清晰的。《史記·殷本紀》曰:“當是時,夏桀為虐政淫荒,而諸侯昆吾氏為亂。湯乃興師率諸侯,伊尹從湯,湯自把鉞以伐昆吾?!盵1]《竹書紀年》說:“〔帝癸(桀)〕二十八年,昆吾氏伐商。商會諸侯于景亳。遂征韋,商師取韋,遂征顧……二十九年,商師取顧……三十年……商師征昆吾……三十一年,商自陑征夏邑。克昆吾……夏師敗績,桀出奔?!盵2]
昆吾國是夏王朝三個重要的諸侯國之一,其地望與另外兩個諸侯國(顧與室韋)基本可認定在今河南省的中部,且距離夏王朝中后期的都城——今之河洛盆地的偃師二里頭不遠。甚至有學者結合考古材料認為,顧、室韋、昆吾位于今鄭州地區(qū),分別在滎陽大師姑、鄭州市區(qū)、新鄭望京樓[3]。
文獻述及在商湯發(fā)動翦滅夏桀戰(zhàn)爭的前段,首先向顧、室韋及昆吾等進攻?!对姟ど添灐らL發(fā)》云:“韋顧既伐,昆吾夏桀。”其意今譯為:“誅韋滅顧掃敵寇,昆吾夏桀也不留?!盵4]昆吾、室韋、顧作為夏王朝的拱衛(wèi)者與盟友,它們處在西方的夏王朝與東方的商部族之間,是捍衛(wèi)夏桀的一道安全屏障。當商湯從今天的河南商丘整體上揮師西進的時候,首當其沖的必定是顧、昆吾與室韋這三個夏王朝的與國。對于商湯來說,只有成功消滅了夏王朝的同盟者,才能有效打擊夏王朝的抵抗力量,并在最后征伐時集中資源、傾力一戰(zhàn),從而徹底打敗即使已經全面敗陣卻還擁有相當實力的夏桀。因此,到鳴條一役,夏朝因桀被逐而亡,也是歷史大勢的自然轉向。
然而,夏王朝滅亡后,作為其支持者的昆吾人去向如何?有專家指出,昆吾人曾輾轉經過陜西、山西等地方而西遷[5]。哈密相繼曾稱昆莫、昆吾、伊吾廬、伊吾等,其早期得名于夏商更替之時的昆吾人遷入,與昆吾人有關。
那么,昆吾人真的曾來到哈密,與這塊邊地有牽連嗎?這的確值得關注和探究。
強行突起而非循序漸變的王朝更替或先后取代,在進擊和防守的搏殺之中,必然會伴隨由激烈的軍事行動與巨大的政治嬗變而帶動的人群的空間遷移——這又主要表現為被取代王朝的統(tǒng)治者或權力秉持者無奈地遠遁其曾經的根基之地。由于商軍的強大與商湯順利消滅夏桀,昆吾人以及其他與商軍為敵的人群便四處逃散,并在這個歷史過渡階段完成其尋找新的安身立命場所或空間的任務。譬如,有的部族往南方逃散、遷徙,從而成為當今某些華南地區(qū)少數民族的來源。
那么,在夏桀被商湯攻滅的時候,先之而亡的中原昆吾國的人們——應當主要是作為其上層統(tǒng)治者群體的那一部分——去了哪里?歷史文獻曾記載夏桀奔逃至南巢的結果或結局,而沒有具體述及昆吾人在戰(zhàn)場失利后的去向。應該說,歷史文獻如此這樣一種關注并傳遞重要、關鍵信息的記錄方式是恰當的,也符合一般的規(guī)律——夏桀失敗并逃亡的重要性與影響力畢竟要大于作為夏王朝與國的昆吾人的歷史存在,從而更值得、更需要予以記載或記憶。
雖然史書在昆吾人逃離中原腹心之地以后的出路上曾經筆跡漫洇,但也不是不可追蹤、考辨。相關文獻透露,遭受商湯師旅攻打與迫擊的昆吾人有到達今天新疆哈密者。應該說,并不是當時所有的昆吾人在這個過程中都會輾轉遷徙到那里,但即使是其中一部分昆吾人到達今之哈密地區(qū),也是人口遷移、文化交流、歷史演變等方面的一條關鍵線索與重要事件。聯系這個事件,再結合商湯的師旅率先自東向西發(fā)動攻擊,昆吾與顧、室韋先于夏桀而被擊垮,在此之后昆吾人就潰散而逃,直至落腳于遙遠的哈密,我們大致能夠推測與想象到:當年,昆吾人從中原逃出時,最可能是順著商軍的劍指兵鋒,也自東向西而去。倘若此論成立,則昆吾人最大可能是經過關中地區(qū)、河西走廊,因為這條通道基本是聯系中原與哈密的直線,空間距離最短,縱橫跨越起來最省力,也最容易快速、高效地脫離商軍與商王朝的影響與掌控。
當昆吾在夏桀之前受到商湯的進攻時,其人員與力量最有可能是在邊抵抗、邊撤退的狀態(tài)下向西而去,而作為夏王朝的拱衛(wèi)者與親密盟友,卻又不可能在還未后撤到夏王都(即偃師二里頭)就像夏桀那樣逃往南巢的。昆吾人應該是在西撤到夏王都所在的河洛地區(qū),當夏桀的主力部隊也被商軍擊垮、夏桀被商湯逐放南巢的前后而繼續(xù)向西前行,并經過關中地區(qū)、穿越河西走廊直到今天的哈密地區(qū)。
3600多年前,昆吾人從中原的祖根之地,到達今天的哈密,路途漫漫,必定經歷艱難險阻,而且兩地直線距離在2500公里以上,依據古代的長度單位來稱量和稱謂,確是相隔萬水千山,彼此遙望達到千萬里。因此有人懷疑數千年前發(fā)生的昆吾人大距離、廣空域遷徙事件的真實性。
其實,昆吾人西遷哈密這一事件,不僅有一定的文獻記載,而且從中原、關中、甘肅、青海與哈密等地區(qū)的若干考古學文化(主要是史前的考古學文化)各自的文化內涵,以及它們彼此之間在一定時空條件下所發(fā)生的相互交流與影響等情況,皆可佐證昆吾人西遷哈密的條件是具備的,而且有若干史事與考古發(fā)現也能夠證明昆吾人應當自東而來,從而在早期開發(fā)了哈密。
依據文獻的記載,中原昆吾國人西遷新疆哈密的事件發(fā)生于約公元前1600年,不過參酌作為群體的遷徙通常要比個體行動遲緩、滯后許多的情形,中原昆吾人到達目的地應當是在公元前1600年之后的一個合理時段內。因此,去找尋那些能夠證明昆吾人經過河西走廊而遷入哈密的行為線索或痕跡,只能向公元前1600年適當靠后一些的時間里的河西走廊范圍內外的相關考古學文化中去努力找尋。如果在這個時間段及以前的一定時期,那些與從中原地區(qū)的河洛盆地出發(fā)、繼而穿過關中地區(qū)與河西走廊而到達哈密的昆吾國人的行動契合的地域范圍的所有考古學文化,倘若它們彼此之間有相同或相近的文化因素,發(fā)生過不同方向與形式的相互借鑒與交流,直接或間接地產生過聯系,從而組織起來一條東西兩端能夠相通的交往渠道,那么就可以說,當年中原昆吾人西遷哈密不但是有文字記載的,而且也是存在事實基礎或歷史條件的。
依照這樣一種研究思路或證明設想,大致應該把甘肅與青海地區(qū)的符合時間段要求的考古學文化列為重點分析對象,同時還要兼顧河西走廊的兩端即哈密地區(qū)的考古學文化以及包括關中地區(qū)在內的中原地區(qū)的考古學文化等。甘青地區(qū)的相關考古學文化大約有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四壩文化等。哈密地區(qū)的史前文化主要是天山北路文化、焉不拉克文化。中原地區(qū)的文化是二里頭文化。其他相關的還有客省莊二期文化、安德洛諾沃文化等。
從甘青地區(qū)及其東西兩端若干考古學文化的遞次交流關系來看(見圖1),中原昆吾人早期入哈確實有著堅實的考古學文化基礎。
馬家窯文化是中原地區(qū)的仰韶文化向西發(fā)展的一種結果,它主要分布在甘肅的隴西平原,其范圍東起隴東山地,西至西河走廊與青海東部,北到甘肅北部與寧夏南部,南抵甘南高原與隴南山地[6]。在時間范圍上,該考古學文化距今約5000至4000年[7]281。
圖1 若干考古學文化關系略圖(單向度)
存在時間較長、分布較廣泛的馬家窯文化有馬家窯、半山、馬廠等類型。其中馬廠類型的年代約為公元前2350年至公元前2050年。馬廠類型晚期(即夏代初年或以前),一部分居民帶著彩陶技術而西進到今新疆哈密,并定居于天山北路[8]47,這說明,或許比昆吾人西遷哈密還早些的時候,甘青地區(qū)乃至中原的文化因素已經直接或間接地進入到今哈密地區(qū),人員也一并到了那里,這自然會為夏商之際昆吾人的到來準備了條件,就這點而言,昆吾人輾轉到達哈密是有原因的:在他們之前,中原地區(qū)的人們及其文化已經能夠借助甘青地區(qū)與河西走廊的通道而向西看、向西行了。
另外,馬家窯文化的人們種植粟、黍等旱地作物,而且他們的彩陶制作業(yè)在仰韶文化彩陶衰落之后,不僅又延續(xù)了幾百年,還達到了非常高的發(fā)展水平,甚至以其豐富多樣的器型圖案以及色彩的變化而享有盛名。馬廠類型彩陶可謂是馬家窯文化彩陶發(fā)展狀況的代表,典型器如雙耳罐、單把筒形杯等。
齊家文化是黃河上游地區(qū)一支較重要的考古學文化,齊家文化的時間范圍始于公元前3千紀的后半葉,而該文化的下限則已經進入夏紀年[9]。其重要性不僅表現在其文化內涵的豐富性、分布與覆蓋區(qū)域的廣泛性、時間上也較早,更在于它猶如時段上稍微滯后一點、位于其西側卻又毗鄰它及哈密地區(qū)相關考古學文化的四壩文化那樣,在實現中原、關中、甘青地區(qū)的相關考古學文化向西運動的過程中,曾發(fā)揮了給養(yǎng)或通道作用。
齊家文化的形成比較早,融合了一定數量的地方文化。大約公元前2400至公元前2200年的時候,客省莊二期文化繼承了馬家窯文化(其實是以彩陶鼎盛見長的半山類型)的內核,向西推進到隴東南,同甘青地區(qū)偏東北方向的菜園文化融合,最終形成齊家文化。而齊家文化早期還吸收了屬于狹義的北方地區(qū)的老虎山文化的某些因素——諸如帶耳小斝與矮體釜形斝及矮體釜形斝式鬲等陶器,以及廟底溝二期晚段、晉南陶寺文化中的玉(石)器因素,這些文化因素皆有別于客省莊二期的文化特征。因此,從老虎山文化、陶寺文化、廟底溝二期晚段等文化因素能夠越過關中而直達隴東南的歷史情況來判斷,有可能在此時期另外還存在一條“陜北—隴東”的通道,從而確保了彼此文化的流動或交流借鑒等[10]60-65,也就意味著中原文化除借助關中地區(qū)西行擴散之外,還有一條先北上,繼而再西去的渠道,這也與譚其驤主編的歷史圖冊中所標注的應當是在齊家文化形成期之前就已經存在的史前文化分布情況相一致[11]。
在空間范圍上,齊家文化在渭河流域、大夏河、洮河流域、湟水流域和河西走廊地區(qū)的一定區(qū)域內皆有分布[12]。總體上,齊家文化的分布區(qū)域與在它之前的馬家窯文化多有重合[13]。依據發(fā)掘報告可知,時間范圍自公元前2400年至公元前1500年(另有說是公元前2100年至公元前1600年)的齊家文化,不僅有比較發(fā)達的制陶業(yè),還種植粟并以之作為主要食物[14],具有東方農業(yè)文明的特征。
另外,其他研究成果還說明,齊家文化不僅曾與客省莊二期文化西進關系密切,還間接受到中亞文化的影響。當齊家文化擴大自身的影響或輻射范圍時,就能把不同的考古學文化區(qū)域聯結起來,甚至還促成了二里頭文化的誕生——只是二里頭文化被理解為是晚期夏文化而已[10]60-65。
四壩文化是我國西北地區(qū)的一支青銅文化,因1948年首次發(fā)現于甘肅山丹縣的四壩灘而得名,這支文化基本位于甘肅河西走廊的中西部,但在河西走廊的東部偏西等區(qū)域也有遺存。
依據對四壩文化遺址所進行的多個測年數據可知,四壩文化的上限不晚于公元前1885年,下限不早于公元前1550年,綜合而言,四壩文化存在的時間段當處于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1500年間[15]。譬如對酒泉干骨崖遺址中的簡易葬具材料進行碳十四測年,樹輪校正后的年代是公元前1850年至公元前1600年,相當于中原地區(qū)的夏代到夏商之際;對玉門火燒溝遺址的木炭或木棒進行測年,可知該處遺址的延續(xù)時間為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1800年[16]。而對于四壩文化年代范圍的上限,也有的認為約是公元前1900年[7]272。
相對于齊家文化,四壩文化中的銅器呈現較普及的態(tài)勢,數量上增多了,不過主要是小件、飾物和武器。就文化的淵源來說,四壩文化是甘青地區(qū)馬家窯文化中的馬廠類型進一步西擴后本土化的產物,同時也受到了齊家文化的影響[17]。
四壩文化雖為一支青銅文化,卻包涵有大量的彩陶內容。典型陶器如腹耳壺、單耳罐、雙大耳罐等。從四壩文化彩陶的器型、紋飾等方面來看,其彩陶來自齊家文化,并擴散到哈密地區(qū)的天山北路文化。
經對四壩文化遺址進行考古發(fā)掘以及相關科學檢測,可知四壩文化時期的主要經濟形態(tài)是農業(yè),農作物種類有麥類,也有粟黍類。
四壩文化一般被認為是屬于羌人的西部支系的文化。這應該是具有一定道理和史實基礎的認識。有學者指出,羌人原居甘青地區(qū),與華夏族實則同源異流,早期曾有以炎帝姜姓、治水英雄大禹等為代表的羌人,向東遷移,進入中原,建立功業(yè),融入華夏[18]。羌人不僅參與了早期華夏族的形成與塑造,甚至還直接以某種特定的方式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世襲的王朝——夏,這種可能性在殷商時代的甲骨文材料里面也有著曲折、隱晦的體現。
殷商甲骨卜辭里面有大量的關于祭祀中犧牲用羌(即殺俘獻祭)乃至伐羌等的記載。從中可知商人對羌人的仇視、羌人人數的眾多和力量的強大,以及羌人的不屈不撓。羌、商之間為何長期水火不容?比較合理的邏輯與解釋應該是,羌人曾參與了早期的華夏族形成及中華國家肇始。商人推翻夏王朝的統(tǒng)治時,盡管進入中原的羌人早已脫戎入夏,但鑒于其所獨有或分享的王權被取代的原因,商王及其臣僚以及整個商人群體仍然要對羌人窮追窮打。這樣看來,奪得政權、建立商王朝之后的商人對羌人的不依不饒,應該是對夏桀之后裔保持警惕的表現。
倘若四壩文化果真是屬于某支羌人的文化,在夏末商初之際西遷、經歷河西走廊并到達哈密的昆吾人在他們的旅途上,必定會獲得一定的便利或幫助——他們作為夏王朝的與國、盟友,與羌人具有非常密切的關系,四壩文化的人們不僅會積極推動昆吾人西遷,甚至還存在跟隨其同行的可能。
二里頭文化可謂是中國考古事業(yè)中一支具有重大或全面影響,至今還在持續(xù)深入研究與討論的考古學文化兼歷史文化。雖然圍繞二里頭文化乃至夏文化、夏王朝與早期文明與國家的形成等課題的爭論不斷,但仍然可以說明,二里頭文化是主要分布在晉南、豫西這樣的古代中原地區(qū)的一種文化。二里頭文化的年代范圍在公元前1880年至公元前1520年[19]。盡管二里頭文化不完全等于夏文化——無論認為二里頭文化是夏文化的晚期還是中期之后的夏文化,但二里頭文化在整體上應屬于夏文化還是成立的[20]。關于二里頭文化的性質,有學者即認為是夏中晚期,而夏代早期文化以登封王城崗為代表的河南龍山文化,后羿代夏時期的文化則是新密新砦期,少康中興到商湯滅夏桀,是以二里頭為都城[21-22]。
作為夏王朝盟友和諸侯的中原昆吾國人,自身應該帶有強烈的夏文化痕跡與特征。既然二里頭文化是夏文化中期或晚期的部分,那么昆吾人也曾長期浸淫在二里頭文化之中,其人群或許與夏桀王族等禹、姜之后有別,但在文化上當屬同一體系。所以,昆吾人西遷史實的澄清、揭露或還原,應該與二里頭文化及其西向與若干考古學文化的交流有關系——而實際上也能夠發(fā)現,二里頭文化確與某些位于甘青地區(qū)等地方的考古學文化有交流。
商族集團取代夏桀,建立商王朝,引起了中國歷史上首次因改朝換代而出現某些部族或人群的大遷移與大流動。其中就有從古代中原地區(qū)南遷者。對二里頭遺址所出人骨材料進行檢驗分析,可知其與現代華南的居民頗近似,屬蒙古人種,與新石器時代的古中原居民體質特征保持著一致性。這類居民不僅曾在新石器時代廣泛分布于黃河中下游地區(qū)——例如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廟底溝二期文化、龍山文化與陶寺文化等范圍內,直到殷商時期依然是中原地區(qū)人群中的絕對多數[23]。
為何二里頭遺址中所出人骨材料相近于今之華南地區(qū)的某些居民?盡管有蚩尤九黎族北上與炎黃聯盟爭奪失敗后再回返的可能,但考慮二里頭文化遺址是夏中晚期的遺存,可據此斷定此材料中不太可能含有夏王朝建立之前的九黎人的遺骨。排除這種因素后,最可能的情況是南方的那些居民與夏桀覆滅時南逃的商王族人有關。這在一定程度也說明,文獻記載乃至傳說中的人群南向的逃離(即夏桀逃南巢)是有根據的。
其實,類似的文化交融情況更可能發(fā)生在作為夏王朝核心之地的二里頭遺址、二里頭文化核心覆蓋范圍的西向上,因為那里正是商湯部隊整體上由東向西攻擊的指向。河西走廊、甘青地區(qū)等的考古學文化里就有一定的二里頭文化的因素。
除了上述考古學文化之外,還有客省莊二期文化、安德羅諾沃文化等應當納入討論的范圍。因為這幾支考古學文化也由于時間較早、空間毗鄰等關系,而成為探討昆吾人在夏商更替之際西遷以及東西方向不同區(qū)域的文化曾經交流的文化類型。
客省莊二期文化主要分布在甘肅東部與陜西關中及商洛地區(qū),時間范圍約在公元前2400年至公元前2000年左右[24]。
安德羅諾沃文化大約在公元前2000年形成于中亞草原、西伯利亞西部、烏拉爾南部和葉尼塞河沿岸的一支青銅文化??脊虐l(fā)掘的人骨材料證明,安德羅諾沃居民屬歐羅巴人種的特殊類型。該文化最晚到公元前1000年前,持續(xù)存在了近千年。生業(yè)或經濟形態(tài)是農牧兼營,放牧牛、馬、羊,種植麥類,有青銅鐮刀、石鋤以及石磨盤、石磨棒,還使用了牛馬拉的輪車,手制的平底陶器也是該文化的典型器物,發(fā)展了包括青銅在內的礦業(yè)[25]。
我國新疆也是安德羅諾沃文化的重要分布區(qū),主要在伊犁地區(qū)與準噶爾盆地邊緣地帶。屬于該支文化的遺址和墓地都相對集中,整體呈現自西而東分布的態(tài)勢。安德羅諾沃文化擴張到新疆應該是在該支文化在中亞出現后過了一段時期之后的事情,多數研究者認為應該是在公元前2千紀的后半段,而這個判斷也得到了對新疆安德羅諾沃文化遺址與墓地進行碳十四測年相關結果的證明,這些數據主要集中在公元前1900至公元前1000年之間[26]。
作為新疆地域內較早就傳播進來并在一定時期存在的一支文化,安德羅諾沃文化無疑會對其他考古學文化產生互動、發(fā)生聯系。譬如,當它沿著天山繼續(xù)東進到天山東部(如烏魯木齊、阜康和吉木薩爾等)的時候,就會對哈密地區(qū)的早期考古學文化——如天山北路文化等——產生影響。
哈密地區(qū)在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1500年有兩支大約前后相繼的考古學文化,一支是天山北路文化,另一支是焉不拉克文化。這兩支文化都可能與西遷的昆吾人相遇,而昆吾人也可能會因為自己跨越廣大空間的歷史活動而把東方相關文化的因素帶進來,或者推動這些不同的文化之間的相互借鑒和吸收。通過對哈密兩支考古學文化內涵的分析,以及它們與甘青地區(qū)、中原地區(qū)、關中地區(qū)等有關考古學文化的比較,有助于找到昆吾人曾西遷哈密的線索。
天山北路文化因新疆哈密天山北路青銅時代的墓地而命名。天山北路文化的分布范圍東連甘青地區(qū),西接歐亞草原,存在于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1500年,不過也可能存在更晚的遺存[27],該考古學文化的下限也可能會到公元前1200年[28]87。
天山北路墓地的人群由亞洲人種與歐洲人種構成。其中亞洲人種的數量占近八成,經線粒體DNA分析可知,他們屬于齊家文化的青海民和喇家遺址古人群,具有東亞人的遺傳性征,與現代漢族、藏緬語系人群有較近的親緣關系。天山北路墓地的古人群在遺傳上受到東亞、北亞人群的影響。齊家文化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天山北路文化中的東方成分的四壩文化[29],而齊家文化、四壩文化及天山北路文化出現時間的先后順序,也蘊含有這種可能性。齊家文化對天山北路文化的間接影響或作用由此可知。
天山北路墓地所出銅器以刀及飾牌為主,陶器皆為手制,夾砂紅陶居多,另有夾砂灰陶,器物類型以雙耳罐為主。
天山北路墓地的一些陶器器型、彩陶紋飾與四壩文化相同或相似,天山北路文化因而被認為是新疆地區(qū)在青銅時代文化里面最與甘青地區(qū)同時期考古學文化關系密切的一種史前文化。而天山北路文化作為新疆東部哈密地區(qū)青銅時代最早的文化,其年代相當于中原地區(qū)的夏商時期,辨析、比對天山北路文化與包括四壩文化、二里頭文化等在內的甘青地區(qū)及中原地區(qū)的考古學文化之異同,無疑有重大的價值與意義[28]40。
從天山北路墓地所出青銅器的器型看,天山北路文化與甘青地區(qū)的四壩文化有明顯的相似性。如蝶形銅牌飾在國內僅見于天山北路墓地和屬于四壩文化的火燒溝遺址,而且天山北路墓地所出的環(huán)首雙刃匕也只在火燒溝遺址有相同器物。總之,天山北路墓地銅器與河西走廊的銅器有更多的相似性,而與安德羅諾沃文化的關系較弱[30]。
天山北路墓地的銅器與陶器與作為四壩文化晚期的干骨崖墓地所出之同類器物,彼此在材質、類型、制作技術等方面也有較強的相似性。對天山北路墓地不同時段與四壩文化不同時期的各地遺址所出銅器作進一步的對比分析,似乎還能發(fā)現一個現象:銅器技術傳播呈現自東而西的方向——這就意味著四壩文化曾影響天山北路墓地的銅器[28]98。
目前,天山北路墓地的考古報告尚未發(fā)表。天山北路墓地所出土的某些陶器器型以及彩陶紋飾等,與四壩文化中的相應物質文化遺存具有明顯的相同或相似性,可以認定它與甘青地區(qū)的考古學文化具有密切關系。從文化形成的淵源上看,天山北路文化既受新疆目前所知較早的青銅文化——中心在阿勒泰地區(qū)的切木爾切克文化等的營養(yǎng)供給,也與四壩文化等密切相關,表現在馬鞍形石磨盤、彩陶與帶倒刺的青銅鏃等器物方面[31]。
公元前2千紀上半段,天山北路文化分布在天山東部地區(qū)。后來,這種文化分化,在哈密盆地出現了焉不拉克文化,在巴里坤地區(qū)則形成了南灣類型遺存[32]。這是天山北路文化大致的時空變遷情況。
焉不拉克文化是哈密地區(qū)的一支重要的早期鐵器時代的考古學文化。典型遺址較多,除焉不拉克墓地外,經過考古調查或發(fā)掘的還有:五堡墓地及古城堡、拉甫喬克古代墓葬,以及寒氣溝、拜其爾、東黑溝、艾斯克霞爾、艾斯克霞爾南等遺址或遺存。
對五堡墓地的材料進行檢測,最早的測年數據是公元前1350年,倘若再加上150年的允許誤差或樹輪校正的量值,則距今達3500年以上,也就是焉不拉克文化的上限是公元前1500年左右。
焉不拉克文化雖然已經進入鐵器應用的階段,但其廣泛使用的器物仍有大量陶器、銅器等。如焉不拉克墓葬中除隨葬金戒指與金耳墜等金器、較多銅器、大量陶器(夾砂紅陶為主)等之外,還在第一期的墓葬中出土有部分鐵器,而第一期墓葬的人種主要屬于蒙古人種,只是到第二期時歐洲人種呈增多趨勢。墓葬中有數量較多的陶器,以及附近營建有具有相同文化內涵的小城堡等情況,說明當時的人們過上了比較安穩(wěn)的定居生活。
從陶器類型及紋飾風格看,焉不拉克文化與甘青地區(qū)的四壩文化及由齊家文化中的秦魏家類型衍變而來的辛店文化具有顯著的親近性,被認為是新疆考古學文化中與甘青地區(qū)的古代文化具有很多相同或相似性的文化類型。如在焉不拉克墓葬中,不少陶器類型及其紋飾與四壩文化和辛店文化相同或相似[33]325-362。
辛店文化的形成不晚于距今3400年前,也就是商朝前期,可能是東方的商文化擴張的結果,辛店文化中具有一定的商文化因素??脊抛C實,曾被學界認為當屬羌戎集團的、具有歐亞草原特色的辛店文化,在其墓葬中確有體現商文化特色與重要發(fā)明的青銅容器[34]。而羌人與夏人有同源關系,當商人取代夏桀的統(tǒng)治之后,把具有自身傳統(tǒng)的文化因素向西推進到本來與夏人具有緊密關聯的羌人生活的范圍內——辛店文化圈,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并意味著商對夏的全面勝利。
從某些典型陶器及其紋飾上看,焉不拉克文化甚至受到早于四壩文化與天山北路文化的甘青地區(qū)其他考古學文化的影響。譬如,馬家窯文化(其中的半山及馬廠類型等)與齊家文化中皆發(fā)現許多雙耳壺,齊家文化中還有豆,四壩文化與辛店文化都繼承了這些文化因素(只是雙耳壺演變成腹耳壺)。時間上稍晚于四壩文化與辛店文化的焉不拉克文化的腹耳壺與單耳豆的器型及紋飾,彼此完全相同或相似,而在新疆其他早于焉不拉克文化的考古學文化中均未有過這兩種典型器。焉不拉克文化的人種主要是蒙古人種,而與之相鄰、距今約3700年的屬于四壩文化的火燒溝遺址同樣是蒙古人種,并發(fā)現有陶單耳罐、彩陶雙耳罐等[35],五堡墓地與焉不拉克墓地中也有單耳罐、腹耳罐、單耳豆等。這說明,四壩文化與辛店文化也是焉不拉克文化形成的重要影響因素,或者說前二支考古學文化催生了焉不拉克文化[36]81-96。
焉不拉克文化盡管與其西鄰的、距今約3800年、在時間因素上早于它的孔雀河古墓溝所歸屬的某種考古學文化具有密切關系[37],具體表現在二者在諸如皮、毛和革制品,以及木俑、麥類作物、皮靴與尖帽等物質遺存的相似性或共有性方面,但究竟是否前者由后者發(fā)展而來或者承接衍化,只是意味著一種可能性[36]81-96。而實際上焉不拉克文化與甘青地區(qū)的四壩文化以及哈密地區(qū)的天山北路文化等才更密切一些。
目前,依據文獻可知,昆吾人西遷可能是最早的中原地區(qū)的人群、文化與新疆哈密地區(qū)之間所發(fā)生的直接來往事件。對于該史實,盡管有包括著名專家、學者在內的不少人給出了方向性指示,但鑒于詳細、具體的論證尚未及時跟進,造成支撐基礎的薄弱,導致了對此結論的一定程度、也是正當合理的質疑。
其實,欲證實公元前1600年前后中原昆吾人西遷哈密的史實,最有力、最有效也是最直接的辦法是把已確定的出自中原地區(qū)的昆吾人的人骨與大致這個時段內而稍晚出自哈密地區(qū)的古代人骨材料(蒙古人種)進行體質人類學與其他成分方面的檢測比對,通過在兩者之間建立直線聯系,就可甄別彼此之異同。就此而言,該方法將會具有一錘定音的效果,也必定能夠駁斥任何質疑和推測。然而,夏史研究以及新疆地域內和甘青地區(qū)乃至關中地區(qū)早期歷史研究的特點,注定這種看似科學的設想難以實現,主要原因在于,待檢測的人骨材料與進行比對的人骨材料的族屬都不是很明確,存在人骨遺留者的身份難以精準確定的問題。譬如,殷商故地確實出土了很多人骨材料,而且還能夠區(qū)別是奴隸還是王族等不同的社會地位與身份,但這種情況在夏代歷史研究那里至少目前難以企及。在二里頭遺址中雖然也發(fā)現了人骨材料,然而好像還無法識別出是否為昆吾人所遺留——實際上可能性會有些,但概率不會太大。盡管昆吾人由于具有同夏王族同盟的關系,甚至是同源異流這樣的一種情況,但畢竟兩者在群體屬性上有別。因此,討論這個問題,依然需要堅持考古材料與文獻記載相結合的二重證據法,即研判一下哈密地區(qū)所出青銅時代與早期鐵器時代的蒙古人種的人骨,分析它與文獻記載的,與該文化存續(xù)期間西來的昆吾人相吻合的可能性有無及大小。
首先,需要審視一下焉不拉克文化遺址及天山北路文化中的人骨材料情況。
1986年夏,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上海自然博物館人類學部聯合對哈密五堡的百余座古墓進行考察和發(fā)掘,獲得了大量3200多年前的人骨材料及其他文物資料。研究發(fā)現,這批古代人骨材料(主體是青中年及壯年)分屬于東、西方兩大人種,既有蒙古人,也有歐洲人,而歐洲人種的數量要多一些。這批材料對于揭示、確定新疆東部地區(qū)相關時段居民的種族屬性,分析、探討本地區(qū)早期人群同周圍地區(qū)以及其他外來人群之間的交流和交融等種族人類學關系,提供了有益幫助。在這批材料中,蒙古人種與現代藏族中的主體即位于今西藏東部與川西地區(qū)的B組以及華北組等支系最為親近。即使是那些具有歐洲人種屬性的古人類頭骨,也發(fā)現其與均含有歐洲人種成分的哈密焉不拉克墓地(C組)、烏魯木齊南阿拉溝墓地、靜察吾乎溝四號墓地和洛浦山普拉墓地所出材料密切,而與域外——如中亞等地區(qū)——的諸多考古中所出古人類材料區(qū)別明顯。也就是說,哈密五堡古墓中的那些歐洲人種與典型的歐洲人種差異較大,而與新疆域內其他地方所出的古歐洲人種更接近一些,同前蘇聯境內等地方考古中所發(fā)現的古歐洲人在類型方面有較清晰的界限[38]。
這樣,五堡古墓中的古代蒙古人的遺骨材料,便存在這種可能性:不排除其中會有公元前1600年前后于夏末商初之際輾轉而西遷到哈密的昆吾人。這是因為,昆吾人作為一個族群或族團的較大群體,逃離屬于夏王朝腹心之地的中原地區(qū),跨越千萬里的路程到達今天哈密,根據當時的交通方式和遷徙能力,不可能是短期內完成的事情,他們必定經歷了一個較長的過程或時期。而從距今的約3600年到3200年的三四百年時間內完成這樣長距離的遷徙,并隨后在哈密(首先是五堡及其附近)定居、繁衍下來,看來是比較合理的。
另外,對五堡墓地所出材料進行測年,最早的數據是公元前1350年,校正年是3300±150年前[39],距今約為3490年。倘若以之為起點算,則上接昆吾人西遷之始的公元前1600年前后也就一百余年,倘若再考慮昆吾人在遷徙路途中的時間耗用或行動滯后期,則在商湯滅夏桀百余年后的這個時間段內,因軍事方面失利的昆吾族群在橫跨數千里而自東向西到達今之哈密,更是有可能的。
在與五堡古墓地同屬于焉不拉克文化的焉不拉克墓地所出的人骨材料中,蒙古人種的比例上升,這種情形的存在無疑說明蒙古人種力量的增強。這是否與昆吾人的遷入相關?盡管尚難以確證,但同樣有這種可能性,也就是在昆吾人進入哈密之前,該地域內已有蒙古人種了,但昆吾人的到來,通過人口遷入的機械方式以及后續(xù)繁衍的有機方式,提升了哈密地區(qū)在那個時間段內的蒙古人種的數量,從而造成焉不拉克墓葬中蒙古人種材料的提升。
焉不拉克古墓地與五堡古墓地近在咫尺(30多公里),依據碳十四測年數據可知,焉不拉克墓葬的出現不晚于公元前1300年,即它的最早形成時間距今已3300多年[36]81-96,鑒于它在人類體質學的特征上與五堡古墓葬所出相關材料的接近性與時間因素上具有的幾乎共時性的特征,焉不拉克墓地確是哈密地區(qū)與五堡墓地具有同一種屬性的考古學文化,而且焉不拉克古墓中蒙古人種占多數[40],顯示了這種文化所具有的更多的東方性特征。
在五堡墓地、焉不拉克墓地之外,天山北路墓地中也有蒙古人種的骨骼,而且蒙古人種的比例還比較高,占了總數的約八成。由于在文化存續(xù)時限上提供了機遇期、窗口期,天山北路墓地中的蒙古人種的來源也存在如上分析的類似情況或可能性,但為求簡潔,不再贅述。
總之,從五堡古墓地、焉不拉克墓地以及在尸骨的葬入時間上可能還會早于前二者的天山北路墓地等處皆有蒙古人種的情況來看,至少在公元前1600年前后,確實存在著東部的蒙古人種來到哈密的史實。而在這其中,中原地區(qū)的昆吾國人參與進來是目前所知最具可能性的情況——不排除上述三處古墓地出土的蒙古人種之尸骨里有相當高的比例為當時的西遷中原昆吾人所遺留。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在天山北路文化的時間下限與焉不拉克文化的時間上限相互銜接、重疊的時候(即焉不拉克文化在哈密地區(qū)取代天山北路文化之時),應該是在公元前1600年之后不久的時間范圍,而目前所知除昆吾人因為戰(zhàn)爭失利而自東向西來到這里之外,尚不知還有其他古代族群在當時或之前因自然、生態(tài)、政治、軍事、社會、人口等原因而曾經發(fā)生過向西遷徙的事情。就此而言,天山北路墓地晚時段范圍內與五堡古墓地以及焉不拉克墓地內所出的蒙古人種,似乎只能屬于西遷的昆吾人了。
由此可知,屬于蒙古人種的中原昆吾人在很早的時期就進入哈密,并以特定的歷史實踐活動推動了該區(qū)域的開發(fā)與建設。
喪葬行為是人類的一項非常重要的實踐活動,它或許伴隨人類社會的形成而一同出現,也因此遺留給后人很多儲存了豐富歷史信息的古墓葬及隨葬遺物等。
人類在實施埋葬行為的時候,往往把他們當時的觀念性的東西融入其中,具體就表現在一定的埋葬方式、隨葬器物上。這也就是劉慶柱先生所說的“‘喪葬’是人類‘思想’的最初主要‘物化載體’”[41]。通過對葬俗、葬式乃至喪葬制度的剖析和研究,便有可能解讀出古墓葬埋葬時期的一些有價值的信息。從哈密地區(qū)天山北路墓地、焉不拉克墓地與拉甫喬克墓地的葬式葬俗與隨葬物品中,便可發(fā)現天山北路文化與焉不拉克文化既是這塊土地上前后相繼的、穩(wěn)定的文化體系,也揭示了這些墓地所代表的族群的某種愿望或對歸宿的想象。
在葬制方面,五堡墓葬與焉不拉克古墓中的一、二期(共分三期)相同,都是屈肢葬,而且皆隨葬腹耳壺、單耳罐以及其他相類似的銅、木器等。
拉甫喬克古代墓葬中所出的單耳彩陶缽或盆[42],也與焉不拉克古墓中所出的同類陶器基本一樣,再酌以墓坑形制等文化因素,便能夠認為拉甫喬克墓葬與焉不拉克墓葬具有文化上的同一性,是同一種考古學文化??傊?,鑒于五堡、焉不拉克和拉甫喬克三處遺址的空間相近性,文化內涵上又有許多相同之處,它們皆屬于考古學文化意義上的焉不拉克文化類型。
焉不拉克第一期墓的基本葬式是右側屈肢葬,而且主要是蒙古人種,這些葬式的頭向東南[33]325-362。盡管從目前的研究看,屈肢葬在整體上并不與任何中外考古學文化或歷史文化的族屬有必然的聯系或對應關系,但焉不拉克一期墓中的屈肢葬(其他后期的也是屈肢葬)的頭向東南的現象,卻可能暗含著一定的歷史信息:它是埋葬者或被埋葬者某種寄托或思念的表達。這是因為,梳理哈密地區(qū)考古學文化以及甘青地區(qū)齊家文化與中原夏文化的考古材料可知,天山北路墓地、齊家文化大何遺址、辛店文化姬家川遺址以及二里頭文化遺址皆有屈肢葬,顯示著這些文化彼此間一定程度的相似性。
進一步放大視野和范圍,并把時間界限上推及下拉,則能夠找到更有說服力的事例,就墓葬形式方面,哈密考古學文化自成完整體系。因為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1500年,在全疆地區(qū)數量有限的史前考古學文化中,只有天山北路墓地是側身屈肢葬這種葬式,而同時期,新疆北部阿勒泰地區(qū)是仰身屈肢葬,羅布泊地區(qū)是仰身直肢葬。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前1000年,側身屈肢葬呈現范圍擴大態(tài)勢,成為主流葬式。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500年(甚至到西漢時期),盡管今新疆地區(qū)的葬式格局再次發(fā)生變化,但此時段內哈密地區(qū)的葬式還是側身屈肢葬[8]中文摘要,從而說明了哈密地區(qū)考古學文化乃至背后的相關族群在這個區(qū)域存在的長期性與穩(wěn)定性。
另外,在新疆之外的東、西方范圍內——即中亞、伊犁河流域、中部天山與我國的甘青地區(qū),盡管有較廣泛的豎穴洞室墓的存在,但新疆地區(qū)的豎穴洞室墓的來源卻是甘青地區(qū)。我國甘青地區(qū)的馬家窯文化(半山與馬廠類型)、齊家文化、四壩文化、辛店文化等主要處于黃土高原,地質條件適于豎穴洞室墓的掏挖,這些考古學文化非常早、且有連續(xù)性的豎穴洞室墓,而新疆豎穴洞室墓的主要特征在早于它的甘青地區(qū)的豎穴洞室墓中都能夠找到。新疆地區(qū)西部即伊犁河流域、中亞和中部天山雖然也有豎穴洞室墓,但主要是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4世紀的[43],其出現的時間已經很晚。
前述焉不拉克第一期墓地的相關材料已提及那些屬于蒙古人種的遺骨的頭向是東南方,埋葬方式為屈肢葬,而且屈肢葬的葬式在齊家文化、辛店文化、二里頭文化乃至哈密當地的天山北路文化等墓葬中都有所發(fā)現,這些文化具有相似性。那么,焉不拉克墓地人骨的頭向問題,不排除是葬者或逝者對其族源的寄托。所以,頭向東南,也或許隱含了對位于哈密東南方向的關中、中原等地方的向往。
歷史文獻記載,中原昆吾國人西遷。這些記載,在時間上皆早于中國現代考古學誕生、相關考古學文化被發(fā)現等事件。這說明,中原昆吾國人或昆吾族群西遷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記述者,并沒有受到后來考古學發(fā)現的影響。相反,后來系列考古學的揭露與發(fā)現(即彼此相關與連續(xù)銜接的若干考古學文化)進一步支持了早期歷史文獻記載是有根據、有來源的。
經幾代考古人的持續(xù)努力,截至目前對于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辛店文化、四壩文化、天山北路文化、焉不拉克文化和二里頭文化等的認識已很詳盡,內涵揭示也進一步清晰。如此卓有成效的學術收獲,為討論文獻記載的中原昆吾人西遷到達哈密地區(qū)提供給了分析框架。
總之,串、并聯上述考古學文化或少數歷史時期的文化,并加以合理推導、認真研判,從它們相互之間的交流交往中,基本能夠認定中原昆吾國(族)人借助曾經存在的由若干考古學文化組織起來的、覆蓋了包括河西走廊在內的西北廣大地區(qū)的時空渠道,由東部地區(qū)進入到了西部地區(qū)。文獻記載的中原昆吾國人在夏商交替之際西遷至哈密一事,值得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