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要像個國,方能配得鴻寶重器;家須是個家,才能守護無價珍寶。”這是蘇劇《國鼎魂》中潘家裕臨死前對妻子潘達于的叮囑,而潘達于則用一生來兌現(xiàn)自己對丈夫的承諾?!秶辍芬陨羁痰闹黝}意蘊、精湛的藝術(shù)水準、濃郁的地域特色一舉榮獲第十二屆中國藝術(shù)節(jié)“文華大獎”。該劇講述了蘇州巨富潘家三代人用生命守護大盂鼎、大克鼎兩件國寶的傳奇故事,表現(xiàn)了一種崇高的家國情懷,譜寫了一曲高昂的民族贊歌。《國鼎魂》的成功之處自然很多,但我最欣賞的是該劇獨特的敘事結(jié)構(gòu),它巧妙地將故事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與人物心理結(jié)構(gòu)融為一體,從而將人物置于一個宏大的敘事環(huán)境之中,在動蕩起伏的歷史演進中,去表現(xiàn)人物的精神成長史,賦予該劇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如果說宏大的歷史敘事表現(xiàn)的是中華民族崇高的國魂,那么主人公的精神成長史表現(xiàn)的則是中國人民不滅的心魂,從而升發(fā)出一個重要的文化命題:崇高的國魂蘊于不滅的心魂之中,或者說正是心魂的不滅才有了國魂的長存。
《國鼎魂》的故事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基本屬于中國戲曲傳統(tǒng)的線型結(jié)構(gòu)。故事的起點講得比較簡單,只是通過潘祖念的回憶,講述了左宗棠為報潘家救命之恩,將國之重器大盂鼎、大克鼎贈送潘家,從此潘家視為傳家之寶世代珍藏。真正作為劇情的故事情節(jié)是從民國時期開始,講述了潘家?guī)状嗽陲L(fēng)雨飄搖、山河破碎的大時代中,前赴后繼地用生命去守寶、護寶到最后獻寶的過程。除了一開始采用倒敘的手法,在“春長秋銷情不改,一生寂寞誰解懷。心魂熔鑄雙鼎中,滄桑深處回望來”的主題歌中,讓白發(fā)蒼蒼、已經(jīng)102 歲的老年潘達于,與她心中剛上過花轎、嫁進潘府的青年丁素珍,通過兩個不同的時空進行對話,表達了潘達于“生命有限、江山永存;府邸有價、寶鼎無價”的精神追求,從而引出潘達于對自己一生守寶、護寶、獻寶過程的回憶。
全劇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是以時間為序,按照事情發(fā)生的先后順序向前推進。先是蘇州都督賈大帥在潘家唯一子嗣潘家裕新婚之夜,以潘府“古董太多,陰氣太重,子孫不得長壽”之名上門勒索國寶,并將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潘家裕囚于家中,并要挾潘祖念若不交出大盂鼎、大克鼎就要殺死潘家裕以絕其后。潘家裕自知不久于人世,為了保護父親和新婚妻子丁素珍不受傷害,在與張大帥的沖突中拔劍自殺。為繼承丈夫保鼎和盡孝的遺愿,丁素珍不僅沒有改嫁離開潘家,還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潘達于,以示其永做潘家人的堅定信念。在公公潘祖念去世之后,潘達于又勇敢地挑起了潘家掌舵人的使命,并含辛茹苦收養(yǎng)同族人孩子大毛作為潘家子嗣。接著是日本侵略者占領(lǐng)蘇州,在漢奸白正的帶領(lǐng)下上門強要國寶,潘達于同侵略者進行了機智的周旋,在白正別有用心的勸說下,潘達于免遭日本人的毒手,但其相依為命的兒子大毛卻被日本人殘忍地殺害。
接下來,潘達于在失去丈夫與兒子的巨大悲痛中苦度歲月,她在內(nèi)心深處渴望著一個和平盛世的出現(xiàn),渴望著能過上安居樂業(yè)的生活,但等來的卻是潘家再一次差點被滅門的災(zāi)難。就在國民黨反動派敗走臺灣之際,當年的日本漢奸、如今的國民黨中統(tǒng)特務(wù)白正再次上門索要大盂鼎、大克鼎,謊稱國寶理應(yīng)上交國家,要將大盂鼎、大克鼎運往臺灣,與已經(jīng)運到臺灣的毛公鼎放置一處,實現(xiàn)“海內(nèi)三寶”的團聚。潘達于帶領(lǐng)潘家上下進行了誓死抗爭,并聲言要想帶走兩個寶鼎必須先踏碎她的身體,必須等潘府的人全部死完之后。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蘇州解放了,人民解放軍及時趕到,讓潘家免遭一場滅頂之災(zāi),并將大盂鼎、大克鼎重新放回潘府加以保存??吹竭@樣的軍隊,看到這樣的國家,潘達于心中頓時一亮,她感到渴望已久的盛世來了,于是就無償?shù)貙⑵湔洳匾簧拇笥鄱?、大克鼎捐獻給了國家。
很顯然,《國鼎魂》的故事情節(jié)采用的是大歷史的敘事方式,它跨越了軍閥混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國共內(nèi)戰(zhàn)到新中國建立四個階段。這一時期恰是二十世紀中國歷史最波瀾壯闊的時期,也是近百年來中國發(fā)生最深刻變化的一個時期,將故事放在這樣一個歷史背景下來敘述,無疑增加了故事的深度和厚度。與一般劇目不同的是,《國鼎魂》在大歷史敘事的背后,著力表現(xiàn)的卻是以潘達于為代表的一群小人物的命運,通過他們的榮辱與悲傷、堅守與抗爭,特別是通過對主人公心理過程的揭示,將個人命運與歷史命運緊密地結(jié)合起來,使主人公的形象更具滄桑感、歷史感,也使得全劇所有出場的人物都打上了歷史的痕跡。
潘達于作為嫁到潘府的媳婦,她對潘府的一切一開始并不知曉,不要說對寶鼎有多深的感情,她壓根就不知道潘府藏有寶鼎。對于寶鼎來說,潘府有一個得鼎、守鼎、護鼎、獻鼎的過程;同樣,對于潘達于來說,她也有一個知鼎、識鼎、怨鼎、獻鼎的過程。潘達于剛嫁進潘府時就遇到蘇州都督賈大帥上門逼要寶鼎,為了潘府安危,她一再追問丈夫和公公府中到底有沒有寶鼎,并希望如果藏有寶鼎就要趕快交出來。直到潘家裕為保鼎而自殺,潘祖念將家族保鼎的重任托付潘達于后,她才親眼見到寶鼎的模樣。但她見到寶鼎后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驚喜,而是心中充滿了怨恨,她首先埋怨公公如此守財,連自己的親生兒子到死都不肯交出寶鼎予以相救,而且說如此重財輕人的長輩不值得她去孝敬,她要隨丈夫而去一死了之。應(yīng)該說,這個時候的潘達于對于寶鼎的價值還沒有什么認識,她只想著交出寶鼎可以讓全家平安。但她聽了公公的教導(dǎo)之后,特別是聽了公公“一雙寶鼎吳萬象,三千年歷史鑄輝煌。青銅禮器它為首,浩瀚珍藏它是王。銘文中可見亙古尊法度,刻字間能觀禮儀鎮(zhèn)廟堂。華夏皇皇它記載,文脈隱隱它弘揚。子孫因它識根底,國家因它淵源長”的心聲后,才知道公公是在“為國守財,為家守信”,才知道了寶鼎對于潘家、對于國家的價值和意義。因此她從內(nèi)心更加敬仰丈夫的大義,敬仰公公的擔當,于是就決定留下來替丈夫、也替公公完成守鼎、保鼎的重任。
接下來,潘達于對潘府所藏古籍進行了十四年的細心研讀,特別是對兩個寶鼎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之后,寶鼎才真正融入到她的生命之中,她才知道守護寶鼎的價值要勝過愛惜自己的生命,正所謂“神交寶鼎成知音,識鼎才知保鼎重”。可這樣平靜的生活僅僅持續(xù)了七年,當日本侵略者殺死大毛之后,潘達于的精神支柱徹底被擊跨,她反復(fù)地去質(zhì)問蒼天,質(zhì)問死去的丈夫、公公和兒子,為什么你們都走了,為什么偏偏留下我來守護?這是一個生命個體對大宇宙的質(zhì)問,也是一個弱小女子對無情世界的控訴。潘達于對命運充滿了無奈,對寶鼎充滿了怨恨,保鼎讓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如今還有可能失去整個家園。面對空寂寂、冷清清、凄惶惶、戰(zhàn)兢兢的潘府,潘達于再也不想繼續(xù)守下去了,因為她覺得自己根本守不住。
但在痛苦迷茫之后,在質(zhì)問蒼天和親人之后,潘達于又去問自己,如果自己走了,有誰來守護一雙寶鼎,有誰來日夜陪伴他們?因為在她心里,寶鼎就是公公,就是丈夫家裕,就是兒子大毛。她可以為守鼎而英勇地去死,她也必須為守鼎而艱難地去活。就這樣,十二年間潘達于在激烈的心理斗爭之中,在如癡如狂、如夢如醒的情感交織之中,一直守護著兩個寶鼎。直到蘇州解放前夕,國民黨中統(tǒng)特務(wù)上門搶劫寶鼎,潘達于以死相護,危急時刻解放軍及時趕到潘府,寶鼎才得以保存,潘府才免遭洗劫。這讓潘達于無比感慨,數(shù)十年來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軍隊,讓她看到了國家和未來的希望,感到國也像個國了,家也像個家了。為了讓寶鼎不再遭受被人搶劫的命運,潘達于決定把寶鼎捐獻國家,為它們找到一個最好的歸宿,同時也實現(xiàn)了公公“寶鼎只配獻明堂”的囑托,實現(xiàn)了自己“生命終將化塵土,愛鼎更當把鼎捐”的人生夙愿。這是一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人生擔當,是一種“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的人生追求。在這里,歷史的演進與心理的發(fā)展最后終結(jié)在一個點上,從而完成了對主人公人生境界的充分展現(xiàn),也完成了對民族精神的淬取和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