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老師坐在教室前排課桌旁,手里拿著幾張紙。最靠右邊的女老師抬起了頭:所以,這個春節(jié)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站在講臺上的少年雙手僵硬地放在身側,神色緊張,手指不安地摳著褲縫。
老師的問話使他放松了一點,思索了片刻:如果……如果要問我春節(jié)最大的感受,應該是……難忘吧。
老師耐心地追問了下去:難忘什么?
少年:難忘的是……大年三十的一件事……
大年三十,但大路上卻少有人經(jīng)過。趙大爺騎著“小電驢”從村外回來,卻被路旁草叢里突然竄出來的人嚇了一跳。趙大爺連忙剎車,回頭才發(fā)現(xiàn)是村里的小宇。
趙大爺驚魂未定:你個小兔崽子,嚇死人了!
小宇:嘿嘿,趙大爺,你干啥去了???
趙大爺扶起歪倒了的電動車:我還能干啥,還不是忙些稅務的事兒。
小宇搓了搓凍紅的雙手:那您啥時候還出村?
趙大爺狐疑地瞄了小宇一眼:你問這個干啥?
小宇:嗨,也沒啥,就是……帶我一個唄?
趙大爺立馬沉下臉:不行!想啥呢你,你還想著出村……
小宇:我知道。你看,我都準備好了。
小宇打開自己的書包,露出里面的口罩、消毒酒精。
趙大爺一臉嚴肅:那也不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說著,趙大爺自顧自地啟動“小電驢”,可這車卻“罷工”了。
小宇撇了撇嘴:你就幫幫忙嘛!
趙大爺:你一小毛孩兒,出村干啥去?
小宇嬉笑著:這個……您就別管了。
趙大爺:那就更別想了!這一天天的,凈整些有的沒的,也不知道干點正事兒。
小宇:不是,趙大爺……
小宇還想再說什么,趙大爺已經(jīng)自顧自地推著車往前走了。他連忙追了上去。
路上沒什么人,小宇在趙大爺?shù)纳磉吚@來繞去,嘴里還在不停央求著,趙大爺卻不回應。
小宇急了,一把拉住掛在車尾的斜挎包。老舊的布料立馬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里面的紙張四下紛飛。
趙大爺回過頭來,皺紋縱橫的臉上滿是怒色:你個小兔崽子干嗎呢!
小宇露了怯,縮著脖子就往后跑。幾步之后,發(fā)現(xiàn)趙大爺并沒有追上來。他回頭一看,趙大爺正蹲在地上四下?lián)焓凹垙?。小宇自知理虧,又忸怩捏地挪了過去。
小宇:對不起。
趙大爺沒理小宇。
小宇又湊到趙大爺跟前:對不起,趙大爺。
趙大爺伸出了手。小宇知道又該挨打了,卻沒躲開。
趙大爺只是不輕不重地敲了敲小宇的頭:你也不知道懂點事。
小宇知道,趙大爺這算是消了氣,又笑嘻嘻地湊上去幫忙撿拾地上的紙張:原來是這些東西?。?/p>
小宇瞥了瞥趙大爺,學著他的語氣低聲道:一天天的,凈整些有的沒的,也不知道干點正事兒。
趙大爺被氣笑了:什么叫有的沒的?
小宇翻了翻手里的一卷宣傳單,鼓著臉嘟囔著:這玩意兒,啥用沒有。
趙大爺擺了擺手:去去去,誰說沒用了?
小宇撇了撇嘴:村里的人都這么說。
趙大爺一怔:誰這么說?
小宇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起身:就快到了,咱們趕緊走吧。
小宇僵硬地往前走了兩步,沒聽見后邊有動靜。他回頭,見趙大爺站在原地輕輕地嘆了口氣搖搖頭:這路還遠著呢。
小宇跟著趙大爺進了門。趙大爺沒管小宇,自己先行進里屋去放置東西。
小宇巡視了一圈,看見臨窗桌上擺放的棋盤,棋局正處于水深火熱的階段。
小宇:您還下棋呢,趙大爺。
趙大爺探出頭來:你個小兔崽子可別碰我的棋局,我還沒下完呢。
小宇:跟誰啊?您兒子嗎?
屋里卻沒再傳出聲音。小宇抬頭看去,室內(nèi)只有些許昏暗的燈光,趙大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著什么。
小宇:趙大爺?趙大爺?
趙大爺似乎有些煩躁:這大白天叫喚啥呢!
小宇早就摸清了趙大爺?shù)钠⑿?,笑嘻嘻地進了屋。
里屋只有一個書桌分外顯眼,桌上堆滿了資料,墻上也貼滿了紙張。小宇湊近去看,發(fā)現(xiàn)全都是些與稅收相關的資料:大爺,這東西……到底有啥用啊……
趙大爺坐了下來:稅收用處大著呢,可不僅僅是國家的事兒,還關系到咱們村里的建設呢。你想想,之前咱們村里通電、修那個水利工程,不都是得了稅收的好處?上次本來要修條柏油路的,誰曉得因為咱村之前稅收的配合度不高,結果這機會就輪到鄰村去了。這樣一想,普及稅務知識,那是必不可少?。?/p>
趙大爺長嘆了一口氣:所以啊,我更得抓緊把這些單子發(fā)了,晚上還得去鄰村交表。
小宇:我明白了。趙大爺……要不,我來幫您吧?
趙大爺:你小子……有這么好心?
小宇嬉笑道:我當然是好心了,正好……您晚上也可以帶我一起嘛。
趙大爺:原來你打的是這個心思!
趙大爺思索片刻,將手中的宣傳單一分為二,將其中一份遞給了小宇:這樣,咱們比個賽,看誰先把單子發(fā)完。要是你贏了,我就帶你出村,怎么樣?
小宇:真的?
趙大爺:怎么,怕了?
小宇做了個鬼臉:哼,誰怕誰?來就來!
少年:小宇當然不服輸……
坐在臺下正中間的男老師皺緊了眉頭,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下去吧。
少年愣了愣:我……我還沒說完……
男老師隨意地翻動著桌上的紙張:沒人愿意聽你說廢話。
少年低下頭,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教室。
路邊,一群孩子正在玩煙花。小宇剛從一戶人家出來,就看見一個煙花旋轉著飛上了天。
孩子們紛紛發(fā)出愉悅的笑聲,小宇也看直了眼。有孩子瞥見了他:宇子,一起過來玩兒!
其他孩子聞聲而動,一同喚著小宇。
小宇正欲開口,忽然想起手里的東西,將伸出去的腳收了回來,揚聲道:不了,你們玩兒吧,我還有正事兒呢。
有孩子問:啥正事兒???
一個孩子戲謔道:我剛看見他去趙大爺家了,該不會是跟他一起“多管閑事”吧?
小宇:這不是閑事,很重要的……
那群小孩哄堂大笑:宇子,你還真信了趙大爺?shù)脑捔税。?/p>
小宇結結巴巴地辯解了兩句,對面的小孩兒都只是自顧自地哄笑著。
小宇吼道:你們不知道就不要亂說!
孩子們一時間都噤了聲,小宇抱著一堆傳單跑遠了。
路上有些泥濘,小宇的新鞋已經(jīng)看不出原貌了。
小宇低著頭看了半晌,在路邊找了個地兒擦鞋。沒一會兒,趙大爺?shù)穆曇魪念^頂傳來:還這么多呢?我可就剩這么點兒了。
趙大爺笑著揚了揚手中的宣傳單——顯然是比小宇手中的要少了好些。
小宇愣了愣,頓時有些萎靡了。他沒回趙大爺?shù)脑?,一聲不吭地奔向下一個目的地。
趙大爺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宇遠去的身影。
小宇敲開了一扇門。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不耐煩地:干嗎?
小宇將宣傳單遞上前:這個……是給您的,得麻煩您簽一下字。
婦女嘀咕著:怎么又是這些玩意兒,那老頭煩不煩!
小宇皺了皺眉,沒有吭聲。
婦女將宣傳單隨意地翻了翻,神色越發(fā)不耐煩了。她邊簽名邊嘮叨:你個小孩兒干嗎來整這些!年紀輕輕地也不知道學點好的。小孩兒就該多讀點書,不然以后……
婦女簽完名,小宇連忙打斷她的話接過宣傳單:謝謝。
這時,從屋里傳出低沉的男聲:誰???
婦女回頭喊道:還不是村里那老頭又瞎折騰,一天天的,凈浪費我時間……
小宇終于壓不住怒氣了,揚聲道:您要是什么都不懂就多讀點書!看看宣傳單上寫的東西行嗎?普及稅務知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趙大爺干這事可不是來受你們氣的!
婦女似乎被嚇住了,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小宇轉身離開。
少年深埋著頭站在角落里。鼓勵他的那個老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放寬心,這只是一次模擬考而已。但你的面試確實……太緊張,說的內(nèi)容也……還得加油??!
少年點了點頭,老師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離開了。
趙大爺從桌子的抽屜里掏出了幾張宣傳單,若有所思地看了看。
門突然被推開,小宇喘著粗氣站在門口,看見趙大爺時露出了懊惱的神色。
趙大爺慌張地將手背到了身后:你……你發(fā)完了?
小宇狐疑地看著趙大爺:你背后是啥?
趙大爺:沒、沒啥。
小宇圍著趙大爺轉了兩圈,拽出了趙大爺身后的宣傳單,驚喜地舉了起來:你輸了!
趙大爺訕訕地摸了摸頭:行行行,居然被你發(fā)現(xiàn)了。
小宇:哼,別想耍賴!
趙大爺:行了行了,我去拿點東西……
小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環(huán)顧左右:哎,我馬叔呢?咋沒見著他人啊?
趙大爺:他呀,他今年沒回來。
小宇一愣:為啥???
趙大爺敲了敲小宇的頭:他有自個兒的事兒要做,咱們也是。走了!
趙大爺騎著“小電驢”來到村口。
一個大叔和一個年輕小伙兒遠遠地見趙大爺過來了,連忙讓路。
大叔:來了啊,趙大爺。
趙大爺:哎,麻煩你們了。
大叔擺擺手:沒事兒。
車開近些,后邊的小宇露出了頭。
大叔和小伙兒皆是一怔。大叔:這是……
趙大爺:哦,我叫宇子來給我?guī)蛡€忙。
小伙兒皺了皺眉:這不太好吧……
大叔連忙打斷小伙兒的話:有啥不好的?趙大爺也不容易,找個幫手不行?。∪グ?,趙大爺。
趙大爺笑著點點頭:哎,謝了!
站在門口的學長朝他招了招手,少年才回過神來。
少年拘謹?shù)刈哌M了考場大門,站在教室中間。
一位女考官笑瞇瞇地開口:沒事兒,放輕松。
少年點點頭。他垂在身側的手卻仍然保持著僵硬的狀態(tài)。
男考官:說說這個春節(jié)你印象深刻的一件事兒吧。
少年愣了愣,隨后又一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兒,大概就是見證成長吧。
見考官投來疑惑的目光,少年鼓起勇氣繼續(xù)說了下去……
眼看著就到了一個岔路口,趙大爺停車熄火,轉過頭去:你往哪兒?
小宇茫然地環(huán)顧著:往……我也不知道。
趙大爺皺了皺眉:你到底是要去哪兒?
小宇低聲道:你知道……火車站在哪邊嗎?
趙大爺聞言一驚:你去火車站干嗎?
小宇紅了眼眶:我去找我爸媽。
趙大爺:你爸媽?
小宇側過頭默默地流淚:他們在……武漢,聽說是要建什么火神山醫(yī)院。今年又沒能回來……我要去找他們!
趙大爺:不行!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我送你回去。
趙大爺?shù)艮D車頭。
小宇馬上從車上跳了下來,吼道:我不管,我就要去找他們!
不顧身后趙大爺急切的呼喊,小宇選了一條路就向遠處跑去。
月光灑在夜路上。獨行的小宇不敢再往前走,坐在路邊垂首環(huán)抱住自己的兩肩。
少年停頓了一下,發(fā)現(xiàn)考官們都興致勃勃地等著他的繼續(xù)講述。
考官:那趙大爺就沒管小宇了嗎?
少年搖搖頭,微笑著繼續(xù)說……
趙大爺:宇子,宇子——
小宇抬起頭。
朦朧的月光下,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小宇的眼前,是趙大爺。他賣力地推著“小電驢”,不斷地呼喚著小宇的名字。
趙大爺又走近了些,發(fā)現(xiàn)了坐在路邊的小宇。他喘著粗氣說:臭小子跑得真快,一下就沒影了,害得我一頓好找!這車也是,一到關鍵的時候就給我出岔子,可累壞我這老頭了……
趙大爺停好車,嘮叨著坐到了小宇身邊。小宇突然的擁抱讓他噤了聲。
小宇帶著哭腔說:我就是想去找我爸媽而已啊……三年了,他們今年本來可以回來的,憑什么……
趙大爺摸了摸小宇的頭:這也是沒辦法??!宇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他們現(xiàn)在做的事兒,是在造福所有人??!
小宇:可為什么偏偏是他們呢?為什么他們就非得受這份苦呢?
趙大爺愣了片刻,抬頭看向天上的一輪明月。
趙大爺:怎么會只有他們呢?我兒子,你馬叔,現(xiàn)在也都在武漢的醫(yī)院里呢。
小宇猛地抬起頭:馬叔他不是……
小宇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半晌沒有發(fā)出聲音來。
趙大爺:現(xiàn)在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工地的工人,各個關卡的警察,還有很多很多的人,他們都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所以啊,我們現(xiàn)在該做的,就是干好自己的事兒,甭去給他們添亂。我要負責稅務這事兒,就把這事兒給干好了,你要好好讀書,就把書給讀好了。
過了一會兒,小宇才悶悶不樂地:我知道了。
趙大爺想起什么,掏出手機擺弄了半天,遞到小宇面前,笑著說:給你看個好東西。
小宇看著手機:這是我爸媽他們的工地?
趙大爺點點頭:看仔細嘍,說不定還能看到你爸媽呢。
小宇寶貝般地捧著手機,興奮地盯著屏幕,不停地念叨著:他們在哪兒???我爸會不會就在開這個車……
趙大爺和小宇一同推著“小電驢”回家。讓他們意外的是,往常安靜的村莊這天卻聚集了好些人,他們拿著手電筒在商討著什么。
有人發(fā)現(xiàn)了趙大爺和小宇,喊道:他們回來了!
村民們迎了上去,小宇首先看見的是走在最前頭的大伯和二姑。
大伯:你這小子,這大年三十的,亂跑什么!
二姑:村里都說了,不讓四處亂跑!
旁邊的青年也附和著:對??!對啊……
小宇回過神來,看了趙大爺一眼:大家是來找我們的嗎?
一個青年笑了笑:不然呢?你們爺倆這么晚還沒回來,村里不少人都出來了。
小宇紅著臉求助般地看向趙大爺。
趙大爺笑了笑,拍拍小宇的后腦勺,揚聲道:麻煩大伙了!
小宇手足無措地:對不起啊,大伯、二姑……
老大叔連忙打著圓場:行了行了,人回來就成了,大家都回去過年吧。
一伙人鬧騰著向村里走去。小宇跟在大伯后面走了幾步,又回身幫著趙大爺推他的“小電驢”去了。
村民們一路各自回了家,小宇走到了趙大爺家門口。大伯、二姑跟村里人道了謝,轉身看向小宇。
大伯招了招手:小宇,回家了。
小宇回頭看了看趙大爺,他正站在自家門口。門內(nèi)的一片黑暗,與旁邊人家的燈火對比明顯。
趙大爺笑瞇瞇地揮了揮手:去吧!
小宇追上了大伯。
趙大爺打開大門,然后去推他的“小電驢”,卻被門檻給絆住了。趙大爺再一推,“小電驢”輕松地過了門檻。他一回頭,看見小宇從車后現(xiàn)出身來。
趙大爺:你咋還不回去呢?
小宇笑容滿面:不回家了,我就在這兒陪你……下棋,行不?
趙大爺:那咋行嘞……
小宇抬了抬下巴:怎么,不敢了?
趙大爺?shù)蓤A了眼睛:我會怕你這小毛猴?來就來!
一老一小拌著嘴,慢悠悠地進了屋子。
女考官:小宇后來去見他的父母了嗎?
少年靦腆地笑了笑:后來的事兒,應該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女考官點點頭,微微一笑。
學長呼喚了下一個考生。
少年異常輕松地離開教室,推開了那扇他從前無比畏懼的考場大門。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