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梓
梁 梓:原名梁文奇。黑龍江青岡縣興華鎮(zhèn)人。農(nóng)民,生于1972年3月30日,2015年開始學習詩歌并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偶有詩歌發(fā)表于《詩刊》《星星詩刊》《詩選刊》《詩林》《中國詩歌》《詩歌月刊》《山東文學》等刊物。2018年《詩探索》第八屆紅高粱詩歌獎,2019《山東文學》山東文學獎。
讀 史
“在一面鏡子前活著和死去?!辈ǖ氯R爾說。
如是我聞。在每一個光明的夜里,
我是個盜墓者,進入書頁與書頁間的窄門。
進入一個嗜睡者的夢境,我無法搖醒他們。
時間被分解,不過是使我加速變成非我。
沒什么讓我心生喜悅,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我受到的唯一教育來自一棵開花的果樹,
根須向下,枝丫向上,塑造著完美的自己。
——可我不知道我前世是否另有肉身?
也不知道此生能否邂逅我的異己者?
因著答案,我所找到的不過是無限多的問題。
更多碎片分裂我,都是我,也都非我。
我穿不透波德萊爾之鏡,也不能棲居于湖水。
沒有什么屬于我,我也不屬于任何事物。
它一面膚淺如死亡;一面如深淵般無限下沉。
有問或斷章
池塘尚未干涸,它在交出岸?
它裸露出池水撫慰過光滑紋理的淤泥。
我坐在一塊褐色的大石頭上。
格麗克的《月光的合金》停留在第80頁。
我對面,是一截鋸下來的柳木。
——它躺在這兒?為什么不被運走呢?
“樹木是寂靜的女兒”。
我想到這句話時,我注意到:
黝黑粗糙的樹干上,有很小很嫩的柳條芽。
從樹皮里遞出來,即便是側(cè)面也有生出
彎曲,向上奔??瓷先ィ窳硪环N小樹林。
從截面看,它至少有幾十年的樹齡,
它還活著嗎?它的樹齡是否還在延續(xù)?
堅守著一棵柳樹的品質(zhì)?它像我。
此時是午后,太陽照耀著那一天的天空。
峽谷行
那是2019年8月,在綏化市海倫大峽谷
我們攝影家協(xié)會一行二十幾人在百余米的谷底
每個人都流連于一種深深的吸引,無論是誰
都為這水之利爪所刨開的峽谷所震撼:
那被流水刷成的橢圓的小島,密布其間
看上去它們不像無處可逃,倒很坦然
我們都要站上去,擺好姿勢,拍照
也要體驗一下時間的侵蝕感
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石頭被流水推到兩邊
它們,像是大地的紐扣
冰涼,冷靜,仿佛一會就能告訴你大地的秘密
而撿石頭的人,總是一邊撿,一邊丟棄
是啊,我們的手中只能留下相對來說最好的
我想到我們一生又何嘗不是一直在撿拾,在丟棄
仿佛就是在這樣一個大峽谷中度過了一生
望月記
蕨類植物紛紛擾擾勾勒夏夜的斑駁
荷葉,此刻像是一扇扇門,緊閉著
它們,給我們提供無限的暗示和想象
雖有跡可循,卻也依舊是無法進入的手稿
只有偶爾的鳥鳴,輕易地傳遞
沒什么拒絕。仿佛不占用時間、空間
咝咝聲也好像不是鳥發(fā)出的,而是無意
或更像來自夢,從這個到另一個;像某種支架遞下
而不遠處的棧道,卻顯得輕描淡寫
此刻,它不懷古,也不通幽。難道我們已習慣
——被時間的慣性磨損著感覺的角質(zhì)層?
這周圍的黑暗呵,它彌漫,如此均衡
無一例外的,我們處在巨大壇子的穹窿里
仰望:渾圓,明亮的壇子口
而我該如何搭建這一架旋梯?
聽水滸
湖泊像是來自月亮,或者比深更深之處
羅伯特·瓦爾澤說:“月亮是夜晚的傷口?!?/p>
一座山承受、背負著人間所有的苦難
像一匹馬,馳騁著,以想象的模式
——有人抓住馬鬃、韁繩,翻身而上
他們會像蠟燭描述自己的火焰展開人生?
或者像星座捧著自己的光亮?
一個人能為自己的命運加冕終究值得稱贊
而更多人,伸手,像植物的葉子,搖擺著
不過是深嗅著生命中的苦味和經(jīng)歷陣痛
可是,塑造個性終究需要來自某種壓力模式?
終究要經(jīng)歷“人之初”嬗變或某種變形?
聽見的水滸,需要用經(jīng)歷的水滸去詮釋
每一個人對水滸的解讀各有不同
一部水滸,一定是另一部水滸的苦難史
蟬鳴辭
不被蟬鳴肢解的夏天,有若于夏蟲語冰
一只蟬喚醒另一只時,它自己才算醒來
合歡樹能給合歡樹傳遞不被傷害的訊息
它的語言是香氣,既快捷,又便利
如此來看,我們的語言范疇是多么狹窄
詩人于堅說“拒絕隱喻”,可真能做到嗎?
如果這樣,我們使用的語言就比喇叭花還要窄
我們的詩歌再怎么做減法
也不能省略了十字花科的花柱頭表達花
就像羅馬廣場不能省略了喚回神的羅馬柱
我們窮盡一生,也不可能把背上的蝸牛殼
打造成一個一流的圖書館;可這怎么辦?
蟬。我們的替身,它在深情地呼喚著我們
蟬鳴的交響樂,在割裂著耳朵的等級
——我們的母語等著我們奮力一擊
濕 地
以無彰顯有,恰是我寫詩的伎倆
我前幾天遇見一個干花的造型師
她也是這樣說:
她所做的工作,大致內(nèi)容就是完成一個虛構(gòu)
完成一種召喚、一種使命感、一種復活
她俯身拾掇剪刀、細麻繩、膠水等雜物時
我看到燈光里她潮濕溫潤的身影
我竟然被那個身影所深深地打動——
我們所做的事,絕不是一件事情的本身
從事一份富有深意的工作這本身就是美好的
是的呀。諸如此刻,我置身于早春中的濕地
荒草枯黃,冰雪有跡,可是面對這
蔓延的荒涼,我絲毫不懷疑她的魅力
我知道,很多美好的事物在她的醞釀中
——很多美好的人正在趕來的路上
黃昏有記
黃昏,水汽被一天的太陽持續(xù)地蒸騰
泥土的表皮,已變得灰白、細膩
就像烘烤得恰到好處的小糕點的表層
此刻的沙果花尚未落盡,芍藥叢舉著花苞
柳條籬笆所圍攏的花園,屬于我們
我們所做的是在這黃昏里種下一排排豌豆
刨坑,點籽,埋土,所有工序有條不紊
——只有埋土還算是一門學問,薄厚要適宜
這一點,我們早已了然于胸
我們早已知道怎樣布置這屬于我們的手稿
屋檐上,兩只麻雀在啁啾
它們也已在這住了多年,有時候
它們長時間地望著我們
像欣賞著一場多幕劇,這兒
——仿佛世界的中心
下一刻豌豆就開花結(jié)莢
而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什么事情發(fā)生
在水邊,致M
泥濘地帶,而你叫我水邊的阿狄麗娜
和我的心剛好吻合,謝謝你的贊許
謝謝你俯下身來,我的美麗,我自己知曉
草本的身體,愿意和你一起承受風雨
親愛的,你看,這水流一直沖刷著堤岸
大家都在堅持自己。而我的每一個日子
也會在夢中打開,每一片葉子
每一個水根,這卑微都是阿狄麗娜的肉身
在這中間地帶,不往左,也不向右
如果你愛我,你能聽見我,像薔薇聽懂百合
你看星光的鋸齒,在分隔著浪漫的銀河系
你知道,我在用文字的尺規(guī)丈量我們
做個導演吧,叫我阿狄麗娜,你輕喚著我
在水邊,上演所有的劇情
誰此刻投入得不夠,那才是虛度此生
醉酒者說
金銀花滴著蜜,一滴,一滴,還在滴
蜜獾咔嚓咔嚓地吃著蒲公英,神情專注
爪子沾滿花粉的小蜜蜂在花朵中翻滾
像是座頭鯨,它成為短暫的分水嶺
沉醉,是不是一種清醒?
“那里我們整夜醒著,
那里天國清淺就如海洋深邃,而你愛我?!?/p>
要有多少次“沉醉不知歸路”的經(jīng)歷來提醒?
多少次“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
醉。透明的時間不曾從鐘表里發(fā)出
醉。是借著一杯透明的大海去放逐想象
你準備好了蘭舟和槳了嗎?
此刻的芭蕉在滴雨——
你也在滴,滴。它比秒針更鋒利、更快
雨中的雨,唐的雨,宋的雨,都落在這首詩里
淋著枯樹,淋著鐵,淋著孤零零的教堂和我
黃 昏
一枚金幣在盡快地揮霍自己。
這短暫的虛無,恰是我需要的。
我正在思忖——
像是個被甩在路邊的空酒瓶。
清晰、透明之后意味著什么?
讓一個人有深深的刀鋒般的孤獨?
此刻,我是在童年的根系
拔也拔不出的田野。
我坐的這個樹樁,剛被伐下不久,
顏色尚是潔白,年輪清晰可辨
發(fā)暗的鋸末尚未變成土壤。
不遠處的楊樹上,很多鳥叫像刀子
那叫聲仿佛重塑著另一種我未見過的鳥類。
消費。我還在替這個樹根想象著,
它曾經(jīng)在以往這個時候閃爍的榮耀。
遲到的郵件
不會丟失??勺罱K也找不到那個收件人
途中的郵件,會有質(zhì)和量的變化
(時間的重量甚于最后的稻草。)
偶然和必然如出一轍
幸福和痛苦是接踵而至
哦,先生,我尚在途中
我正在趕往寄向你的路上
有時,我不僅是郵件,還是名郵差
我只愛我的馬
我愛我的馬它咔嚓咔嚓地啃著青草
那聲音比所謂的公德更好聽
哦,先生,你打算在哪里接收我
是在開花的果園么?還是等到暮年
下巴上沾滿雪粒,你的笑卻依舊迷人
哦,你或者在池塘邊的樹樁上靜坐
再或者,你已長眠在長滿青草的墓地?
哦,先生,沒關系,我一定會抵達那里
時 光
雨后的樹林,能聽見咔噠、咔噠的秒針
布谷鳥被聲音塑造出來
松針在縫紉
山丁子與水曲柳之間是一道門
榆樹和蒙古櫟之間是另一道
簡單的迷宮
總是在加增著某種神秘感
哦,我想起如果最初我們的祖先是猴子
那這樣的樹林就是我們的家不是嗎?
是因為這樣的一個原因我才如此喜愛它?
如果不這樣胡思亂想
是不是就更能體會大自然的愛呢?
我看見的諸物怎么完全沒有悲傷
你看哦,那從樹上落下的露珠
它一旦落下
就再也不是露水了
在水流交匯的地方
無需改造,我們不過是在誤區(qū)里
抑或從一個誤區(qū)逃到下一個
而我們從來就沒有對過,或者僅僅是暫時
又或者我們在另一個反面?
從來沒有錯過?因為結(jié)局也未必是結(jié)局
可是啊,無論你是誰
你都會有這樣的想法——
你希望把自己連同身邊的環(huán)境改變得更好
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星斗它就在我們的頭頂每晚出現(xiàn)
季風從大洋迢迢趕來
那些候鳥它們途經(jīng)我們的田野
用喙銜來更多野花的種子
樹上的果子每年都從枝頭遞過來
它們并不是為自己享用
你不認為這一切它們只是為了我
也很少為之所動!
我們活著好像是為了別的
九 月
一直以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豐收
不斷地擴大著欲望的雨點
善于學習的我們:像蛇一樣隱秘
像藤條一樣攀緣著巖石
我們的野心
像閃電從來不選擇直線的路徑
裝點。事實上我們從未有過任何創(chuàng)造
我們還是懷戀未曾進化的最初
——無論是猴子,還是一塊泥巴
雖然說勞動創(chuàng)造了我們的智慧
但我們又如此厭倦它
雖然說我們喜愛智慧,卻又不曾擁有
我們擁有的僅僅是灰,而不是火
僅僅是淚,而并非水
親愛的,你看,九月燃燒著我們
燃燒著樹上的鳥雀
哦,親愛的,請別在意這短暫的缺失
我們必須要經(jīng)歷得更多
我們無法單獨愛上一個九月
捕 魚——致卡佛
河流也是樹,它有透明的枝條
很少有誰用這樣的視角來發(fā)現(xiàn)它
親愛的卡佛,盡管我從未見過你
可這也沒有什么關系
我能體會到你釣魚時的艱辛和孤獨的愛
你看,此刻我的煙斗也冒著火星
沒有誰比一個靠煙斗獲得呼吸的人更愛自然
對了,卡佛,我沒有你那么赤誠
我羞于在詩中裸露我的本真
不像那些魚,它們閃爍著美麗的胴體
我討厭我的虛偽,可是我又無能為力
對了卡佛,我們這里的河流中
就從來沒有結(jié)出鱒魚這樣尊貴的果子
此刻我坐在樹樁上,比一條黑鯽還機警
你的書在曬太陽
是的,我只是釣魚,我已經(jīng)熟悉釣魚的慣性
不管風把它吹到七十三還是九十六頁
盡管詩愛我,把我愛成它的囚徒
也盡管我愛鄉(xiāng)村如命
可是我終不能描述它對我的愛
我的烏鴉——致愛倫·坡
真正的烏鴉從不現(xiàn)身
你所看見的烏鴉只是烏鴉的影子
拒絕色彩歌喉與翩躚、懸浮振翅的炫技
以黑來映襯光?
以一只鳥的影子增加浮世的魅惑之感?
我所豢養(yǎng)的烏鴉
正在熬煉著一點點燈油,用僅有的命
我所豢養(yǎng)的烏鴉正在拋棄別人的影響
我要黑透,比眼仁更黑
比碳更黑;比夜更黑
成為黑之核的存在?哦,聰明
我的烏鴉,用了映襯的手法
那些光明它都在你的外圍,你偉大絕倫
我的烏鴉,你要優(yōu)化你的稟賦
做一只烏鴉,要黑透,不長一根雜毛
哦,我的烏鴉
我是你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