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鐘愛的是回憶本身
——關(guān)于普魯斯特的對談

徐兆正：《追憶似水年華》我只完整讀過一次，那是在讀碩士的時候，二〇一五年。二〇一四年底，我讀到了亞當(dāng)·瓦特的《普魯斯特評傳》，很受震動。震動的原因在于，我意識到自己印象中的普魯斯特，與傳記作者所描繪的普魯斯特是如此一致。在此之前我從未整體性地閱讀這部小說，只是讀了一些片段與評述。換句話說，那種震動在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與普魯斯特有一種心靈的契合。他的書從那時開始就被我當(dāng)作一種情感教育。于是，我與朋友約定共讀普魯斯特。讀完正好是二〇一五年的暑假。雖然迄今還沒有重讀，但許多印象都儲存在腦海里，等待著被激活。你是剛剛讀過一遍？閱讀他對你有什么根本性的改變？

嚴(yán) 彬：你的開頭也恰恰應(yīng)對了我想到的第一個話題，即：一個完整閱讀過《追憶似水年華》的人和另一個這樣的讀者談?wù)撨@部小說，他們會從哪里開始談起。如果將閱讀這部超過兩千五百頁的七卷本小說當(dāng)作一份工作，我想每一位完成這份工作的人都會站在終點回望這個艱難的過程。我如何真正進(jìn)入到這部小說，這是個一開始想起來很愉悅、很值得期待——因為它是《追憶似水年華》——而可能大部分讀者不久之后就會在困倦、不適和反復(fù)中停留在《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或是聽從了某位“追憶似水年華印象者”所言，隨意拿起某一卷而停留在其中任意一頁上的過程。和你一樣，我也是先讀了普魯斯特的兩本傳記，分別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愛德華·懷特的《馬塞爾·普魯斯特》和法國作家莫洛亞的《追尋普魯斯特》之后，在對普魯斯特有了一種“親自的”了解之后，才下決心要再一次拿起《追憶似水年華》的。我們接觸某一個事物、某一個人、某一部小說或一部詩集，很可能是從尋找或找到某種和自己的共鳴開始的。回到你剛剛提出來的，閱讀《追憶似水年華》有什么根本性的改變。我想是這樣：普魯斯特和他筆下的敘述者馬塞爾讓我堅定在作為作家上“確認(rèn)我自己”的決心——我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作家？我能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作家？我有什么？就像普魯斯特在第七卷《重現(xiàn)的時光》最后部分寫到的：“所有書籍中最難辨讀的這部書，也是唯一的由現(xiàn)實授意我們撰寫的書，由現(xiàn)實本身給我們留下‘印象’的唯一的一部書。”我也要找到我自己。

就我讀過的兩本傳記——實際上也翻了一些萊昂·皮埃爾-甘的《普魯斯特傳》，你讀的漓江出版社出版的亞當(dāng)·瓦特的《普魯斯特評傳》。幾本傳記中，我最喜愛的是莫洛亞的《追尋普魯斯特》。莫洛亞不是轉(zhuǎn)述人物命運、評論傳主，因為一些關(guān)系，莫洛亞閱讀并引用了大量普魯斯特的書信，這讓我特別貼近地感受到普魯斯特的經(jīng)驗和心緒，我發(fā)現(xiàn)普魯斯特書信中寫下的很大程度上傳遞給了他的小說，使得小說中表現(xiàn)了濃郁的作者本人氣質(zhì)。比如他最后一次與少年時代女友讓娜·普凱相遇聚會，他希望能和那位已為人妻的女士多待一會兒，他表現(xiàn)出來的柔弱和依戀，深深地反映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敘述者馬塞爾的身上：馬塞爾對他的外祖母、（?。寢專踔梁髞淼呐寻栘惖倌?，都有一種超出常人情感的依戀。除此之外，莫洛亞的傳記在結(jié)構(gòu)上對普魯斯特的小說進(jìn)行了美妙的評述，他完成了一位評論家在做的事，十分好看。所以我覺得，每個接觸《追憶似水年華》較深的讀者可能都會有一種專門的“《追憶似水年華》閱讀經(jīng)驗”。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受。我很想聽你談?wù)劇蹲窇浰扑耆A》的讀法——可以從你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出發(fā)，也可以是你對自己閱讀經(jīng)驗的修正。

徐兆正：我非常認(rèn)同你的這種感受。閱讀普魯斯特對我而言首先是一種“未卜先知而后竟以證實”的震驚。說實話，此前在我印象中的普魯斯特，與其說是那個真實的作家形象，還不如說就是我自己。我也非常迷戀于時間的哲學(xué)（關(guān)于時間的感受與描述是我唯一能接受的浪漫主義），也樂于進(jìn)行平行式的思考（這或許是我喜歡比較文學(xué)的根底）。當(dāng)然，也有一些個人原因：誰在年輕的時候不被嫉妒、虛榮以及內(nèi)疚的火焰折磨？現(xiàn)在可以談閱讀這部小說對我自己的改變了——我所說的情感教育，指的是也這個——我們?nèi)绾尾拍芫融H自身？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首先要平息內(nèi)心的那種火焰：指向過去的偏執(zhí)。時間已經(jīng)逝去了，離開的人也再無可能重來，我們關(guān)于過去生活的經(jīng)驗是否就因此成為對我們的否定？我最初正是帶著這種強烈的現(xiàn)實目的去閱讀普魯斯特的。在那個時刻我又一次猜測普魯斯特將會給我以啟迪。果不其然，他同樣在小說里演示了一個寫作者馬塞爾如何將時間由否定性過渡到肯定性，如何讓一種原先處在否定狀態(tài)的時間重新成為對我們的肯定，進(jìn)一步說，就是恢復(fù)時間的清白無辜。只有完成了這一點，幸福才有可能。是的，我認(rèn)為閱讀普魯斯特是能夠給人帶來幸福的。一種幸福生活的可能性。

嚴(yán) 彬：在時間中看到自己，自己熟悉的人與事，追尋“過去”的意義。是的。這可能是這部小說會給人最大的啟示，即，如何把握一個人的一生，以及這個人在時間中的流變：我們需要為自己做過的虧心事后悔嗎？我們需要為虛度時光、為不值得的事物一擲千金而懊悔嗎？我們會認(rèn)為自己的人生是不值得過或是沒有意義的嗎？——我所指的“這個人”不僅指自我，也指這個自我能夠接觸和觀照到的每一個人。普魯斯特小說最后撫慰了他的讀者：一切都在時間之中。所以我也在讀完后寫到過：普魯斯特盡管在小說中寫下了無數(shù)浮華的宴會、虛假的言談、走樣的衰老的人生，有的人變得糟糕、讓人難以相認(rèn)——比如最后的希爾貝特或是坐在輪椅上無法把握自己的老年夏呂斯男爵——一個人的一生值得回望，更有理由讓對回憶的理解來撫慰乃至激勵現(xiàn)在的我。小說中的“我”最后找到了他自己，盡管他曾是令讀者厭惡的公子哥，一個極度柔弱病態(tài)的人。他用自己僅剩的（也是漫長的最后十五年）時光寫下了“自我”。也許，這也是對你我這樣的寫作者的一種勉勵吧。我認(rèn)為普魯斯特的人生從整體上看，是一種崇高的作家人生，是我的一面鏡子。

徐兆正：為了避免把普魯斯特變得復(fù)雜，我是憑借著記憶來說的，亦即只說記憶中的那些“刺點”（羅蘭·巴特在《明室》中的一個說法）。這樣交流蠻好的，對我們而言實際是一種互補：你克制感性，我克制理性。我今天突然想到了一點：普魯斯特寫作的根本命題在于追尋一種絕對。他試圖將所有相對性的東西都賦以絕對的色彩，將所有已經(jīng)破碎、被徒勞的懷疑吞噬的信仰重新樹立起來。這個可以從許多方面來談。

嚴(yán) 彬：追尋絕對？……如果它是一個文學(xué)方法性的感念，我很少想到它。但我能感受到，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在遇到需要處理某種關(guān)系時，會將自己置于一種非常極端——極端純真，極端自私，甚至特別幼稚——的狀況下。比如他說自己“我生活相當(dāng)輕浮”，或是他常常會在對待某位女性，比如阿爾貝蒂娜，希爾貝特，在某一個小小的事情過后，他自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愛她了”“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她，現(xiàn)在可以將一個全新的女孩拉入懷抱”（這是我想象的語言）……普魯斯特讓這個人物變得令人難以接受，他對人對事的方式和態(tài)度不是一個普通人的態(tài)度。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他無法確認(rèn)自己的生活，似乎總在和周圍的世界發(fā)生著有賴于想象來維持的關(guān)系。這是不是能從某個方面理解你所說的“追尋一種絕對”？

徐兆正：西蒙·梅教授曾經(jīng)在《愛的歷史》一書中嘗試著提煉馬塞爾所面臨的大大小小的困境，譬如選擇的草率性、占有他人生命的無力感等等，而它們或可歸結(jié)為一句話，即愛的不確定性、存在的不確定性。在我看來，普魯斯特?zé)o疑是要擺脫這種不確定性——擺脫那些草率的選擇，擺脫“占有另一個體這一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的渴望”——從而確定個人的主體性。他以寫作實現(xiàn)這一目的。追尋絕對似乎是巴爾扎克的一個題目，也不妨說他與普魯斯特都在追尋這一點。巴爾扎克試圖用寫作囊括法國的所有空間細(xì)節(jié)，這是一種空間的絕對，普魯斯特則在此加入了第四維的時間，同時又將空間的無垠縮小到一己私人居室，縮小為一個心靈所感受到的內(nèi)容。心靈比實際的空間小嗎？也許。但心靈在第四維的時間上做的旅行，無疑要比所有的空間都大。這就是一種時間的絕對。相比之下，也是一種精神的絕對。

嚴(yán) 彬：普魯斯特在他的小說中通過馬塞爾之口說出了一種馬塞爾書寫的方法論，即對印象的把握，“印象之于作家猶如實驗之于學(xué)者”。唯有印象（盡管構(gòu)成它的材料顯得那么單薄，它的蹤跡又是那么不可捕捉），它才是真實性的選拔結(jié)果，因此，也只有它配受心靈的感知；因此，最終得以揭露和見天日的生活，是唯一真正經(jīng)歷的生活，這也就是文學(xué)。憑借印象，包括了他所寫的“感召”的力量以及“想象力”與“敏感力”，以筆記小說的方式，我以為是普魯斯特寫作《追憶似水年華》的主要方法和驅(qū)動力。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這些的，或者說，也想請你談?wù)勂蒸斔固氐膶懽鞣椒āＮ矣X得可以從你剛剛談到的“絕對性”延展來談。

當(dāng)然，就我自己來說，也許是我的個人特點，我看到的是普魯斯特對“印象”“感召”的運用和這樣的理解。同時，我想到的是：一個作家的寫作源頭是什么？他如何處理自己擁有的精神或經(jīng)驗素材？

徐兆正：這是一個好問題。作家的寫作源頭從來都難以定于一尊。就普魯斯特來說，他的寫作源頭源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力寫作——真是悖謬啊（雖然將馬塞爾與作者普魯斯特混為一談有潛在的風(fēng)險，但是為了論說之便，姑且如此）。普魯斯特在最初寫作時，也許是想將它寫成一部回憶錄，類似于圣西門或《墓中回憶錄》的筆法。但是隨著寫作的展開——他總是在不斷地變更著寫作計劃，也總是不斷地修改、填補、變換文本的順序——他開始將這個正在寫的文本變成一部成長小說。這里有循環(huán)論證的影子：馬塞爾最初覺察到自己有寫作的意愿，然后開始寫作，然而寫作接連不斷地遭遇到失敗，于是他漸漸放棄了這一具體志向，沉迷于其他活動、享樂?！順穼τ趯懽魇强赡艿膯?？寫作可以是愉悅的嗎？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他果然在時間的流逝中喪失了時間，一種徒勞的感覺夾雜著享樂的不確定性（愛情的不確定性），彌漫了此書的絕大部分篇幅。直至《重現(xiàn)的時光》的最后部分，他才被無意識的回憶敲醒，當(dāng)然，起初他沒有立刻感覺到自己可以寫作，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所有過去的生活都在一個當(dāng)下的細(xì)節(jié)中復(fù)活了。隨后才是決定性的：他思忖為什么自己會有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又意味著什么。終于，他意識到了這種感覺給予他的寫作以合法性?！梢詫懽髁?，而寫作的對象就是去闡明這種感覺機制。最終，在馬塞爾垂垂老矣的時候他開始了自己的寫作。這就是我剛才說的那種循環(huán)論證的影子：普魯斯特即將寫完全書的時刻，馬塞爾剛剛開始自己的創(chuàng)作，因此兩者絕不是同一個人。當(dāng)然，這里還需要人們富有耐心地去進(jìn)一步闡釋。

嚴(yán) 彬：霍金在《時間簡史》中也寫出了事物發(fā)展的四維模型，那是一個人、一個事物在運行中可以對過去的回望，對此刻的觀照和對未來的預(yù)示。普魯斯特的小說寫下的人物命運也是預(yù)示性的、充滿未來感的?！輪T拉貝瑪?shù)乃ダ?、作家貝戈特的死，不也提前預(yù)演了夏呂斯先生的衰老和死亡，以及“我”的可能終點嗎？

你的這段觀察抽絲剝繭地、幾乎概述了普魯斯特的寫作，和他筆下馬塞爾的回憶與“將要寫下的唯一著作”的過程。記得普魯斯特一開始是徘徊在寫一部哲學(xué)（美學(xué)？）著作還是寫小說——來表現(xiàn)他想寫的作品——的選擇中。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寫成小說。這對人類文學(xué)史可能也是一次驚險的選擇！如果普魯斯特下筆寫作的果真是一部探討人生的哲學(xué)著作，我們又從哪里去閱讀《追憶似水年華》？也許他將寫下一部《存在與時間》或是影響過他的哲學(xué)家柏格森的《時間與自由意志》的擴充版本？那將改寫他的后半生時光。也許哲學(xué)思考和哲學(xué)寫作會加速他身體的衰亡，而正是綿延的文學(xué)的力量，他的永不休止地修改、增補自己作品的寫作習(xí)慣，延長了他的個人生命，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的選擇為世界“拯救了作家普魯斯特”。

不過從普魯斯特最初的寫作，比如我手上那本《一天上午的回憶》中的隨筆性的短篇小說，以及他在評論圣伯夫、巴爾扎克時所表現(xiàn)的文學(xué)觀念，以及他熱愛和影響他的歷史學(xué)家米什萊的寫作，隨筆作家約翰·羅斯金的小說，乃至他熱愛的德彪西的音樂和惠斯勒的畫（現(xiàn)在我正播放德彪西的音樂，以創(chuàng)造某種相近的氛圍），都預(yù)示了他將寫下的著作。作為作家普魯斯特對我的啟示是深刻的：一定要認(rèn)識自己、確認(rèn)自己，越早越好，少走彎路。一個創(chuàng)作者，一個作家，也許上天賦予我們的只有一條路，如果走錯了，可能就從一定程度上喪失了自我。他在那本早年寫下的“習(xí)作”的序言中就寫道：“我認(rèn)為作家只有擺脫智力，才能在我們獲得的種種印象中將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說，真正達(dá)到事物本身，取得藝術(shù)的唯一內(nèi)容?！彼晕矣X得：普魯斯特注定會寫下《追憶似水年華》。

那么你不妨談?wù)勸R塞爾這個人物的形象和精神特征吧。我對他可以說是又愛，又極端厭惡的。我在書頁邊緣和筆記中不知道寫下過多少次“我無法忍受這個人了”“只想朝他身上吐口水”……你怎么描述他呢？

徐兆正：我對這個人倒沒有太深的印象。是不是很奇怪？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作家糾纏的筆法——無邊無際的沙龍，以及他與吉爾貝特、阿爾貝蒂娜的愛情。前者是無果的初戀，后者是遺憾的愛情。說實話，讓我又愛又恨的是馬塞爾的戀人。說到馬塞爾，他的形象與精神都經(jīng)常讓我不由自主地重疊在普魯斯特身上，我覺得這是一個放棄寫作的享樂之人。通過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他很少去評判他人），才是讓我記憶猶新的內(nèi)容。除了他的戀人，還有猶太人布洛克（作者有反猶傾向嗎？我們知道他的母親就是猶太人），他的伙伴圣盧（他與拉謝爾一團亂麻的感情，以及他為了掩飾自身性倒錯而扮演一個嫉妒的戀人），他的人生導(dǎo)師斯萬與畫家埃爾斯蒂爾。這就是我想到的馬塞爾的全部。——我從來不會想到這個人，我想到的是他看到的那些人與那些事。當(dāng)然，小說最后會聚焦到他身上，因為他總是在看，總是在聽，總是在參加各種沙龍，所以他耗盡一生。這個時候我會想到他，然后去觀察他如何救贖自身。

我想聽聽你為什么對馬塞爾愛恨交織，你是為馬塞爾將時間白白耗費在社交上而氣憤嗎？

嚴(yán) 彬：不是。我是氣憤馬塞爾超出正常人表現(xiàn)的虛偽和自私。

徐兆正：這一點你可以細(xì)說一下。

嚴(yán) 彬：當(dāng)然，他樂意將自己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在對待他所接觸的人，不論是作家貝戈特、畫家埃爾斯蒂爾、幻想和熱戀的對象希爾貝特和阿爾貝蒂娜，乃至“臨時寄托”安德烈，都會在某一時刻表現(xiàn)出一種讓人看上去十分輕易的“情感褻瀆”。就像我之前提到的，他會突然對自己說——他總是習(xí)慣對自己說，思緒多于言語，言語多于行動，這可能符合他（馬塞爾）的身體條件：他精力不足——“這個人對我一點也不重要了”“我原來根本就不愛他”“對我來說，貝戈特已經(jīng)成為過去”……以及，你在從前論文里也寫到的，馬塞爾的嫉妒（包括和他相近的斯萬的嫉妒）——他的嫉妒超出常人，盡管看上去是無害的，因為他不愛行動，甚至不愿意說出來，而用一種無言的表現(xiàn)體現(xiàn)出來了。盡管普魯斯特讓馬塞爾在敘述中幾乎看上去是赤裸裸的、完全沒有回避自己性格上的某些“齷齪不堪”，但這個人的形象，這種將自己的丑陋十分純真地展示給人看的形象，就像他慣用的思緒，是最傷人情緒的。我可能更喜歡的是對過去貢布雷和蓋爾芒特的回憶，甚至對夏呂斯先生的敘述，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個人的感性、細(xì)膩，對周圍人與事物的、可能只有某個作家才會有的發(fā)現(xiàn)，那很令我喜愛。

不過，塑造一個人，越是真實，越是令人觸動，可能更為表現(xiàn)了那位作家的功力。我們會看到，普魯斯特這部小說給讀者留下了大量鮮明的形象，即便這些形象不如哈姆雷特王子或卡夫卡筆下的K 那么流傳深遠(yuǎn)，可是不能否認(rèn)，讀過這部小說的人肯定都會對小說中很多人物，即便是看上去“戲份十分少”的人物有深刻的印象，比如帕爾馬公主、品嘗被茶水泡過的小瑪?shù)氯R娜蛋糕的萊奧妮姨媽。

那么你呢？你說到，你注意到的是通過馬塞爾的眼睛和他的敘述看到的人。我也十分喜歡圣盧這個人物，甚至對夏呂斯男爵也很偏愛。你能否談?wù)勀忝詰俚娜宋?？或者從人延展開去……你說說吧。再有，我想聽聽你對這點的看法：為什么普魯斯特幾乎沒有寫下一個“完美的形象”？在他的小說里，好人難尋。你有這種感覺嗎？這也讓我想到普魯斯特讓夏呂斯男爵說出的命題，“正經(jīng)人的比例”。這個真是很有意思啊！在第五卷中他寫道：“正經(jīng)人的比例，如果您看這里面有正經(jīng)可言的話，一般保持在十分之三至四左右。”雖然轉(zhuǎn)換到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也很容易理解，但在小說中讀到我認(rèn)為是“天真的命題”。

徐兆正：你說普魯斯特幾乎沒有回避馬塞爾心靈上的“齷齪”，這是對的，因為從根本意義上講，稱普魯斯特為現(xiàn)代小說家的原因就在于他開始將小說的時間縮短（如《一天上午的回憶》這個標(biāo)題所示）。你也知道，這個小說原來的標(biāo)題是《心靈的間隙》，它在文本上則表現(xiàn)為首尾相銜的結(jié)構(gòu)。這就要求作家必須盡可能地去表現(xiàn)內(nèi)心?，F(xiàn)代文學(xué)最彰著的開端是意識流四大家：喬伊斯、伍爾夫、普魯斯特與福克納。福克納或許是特例，姑置不論。喬伊斯是描寫瞬間的無盡可能，伍爾夫與普魯斯特則專注于內(nèi)心世界。他們都試圖從花瓣上看到整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是向內(nèi)轉(zhuǎn)之后的內(nèi)心世界（這一點盡管開始于德國浪漫主義，但是真正完成卻是由這些作家）。我們對馬塞爾的不同感受出自個人原因，但我們感受的前提是一致的，即普魯斯特是個現(xiàn)代作家。他的小說里幾乎沒有一個“完美的形象”，這是揭開心靈蓋子之后的必然結(jié)果。它意味著小說里不必再有一個完美不變的圣徒?？墒悄阋⒁?，現(xiàn)代小說也就是成長小說，人物是在不斷改變的。如果說出現(xiàn)了一個完美或不變的人物形象，要么是這個人物微不足道，要么就是作家有意為之。布洛克就是一成不變的，所以我討厭他。我不迷戀這個小說里的任何人，我迷戀的是敘事展開的過程，譬如，我迷戀“阿爾貝蒂娜系列”（第五卷，第六卷），關(guān)于性嫉妒的描述在這里與偵探小說融為一體，實在妙不可言。

嚴(yán) 彬：嗯，這種對不完美人物的表現(xiàn)——其實并不是塑造，我們都知道，一個擁有比較漫長人生的人很難是完美的，普魯斯特只是在表現(xiàn)——是對我們從前在書籍和影視作品中所見到的以塑造典型人物為特征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反叛。這種反叛正是對人之為人的回歸。因此它也顯得真實，盡管這樣一來小說中的人物可能并不是那么偉大——那必然是一種經(jīng)過涂抹的“偉大”和光鮮。

徐兆正：是的，我們都已經(jīng)接受人是不完美的種類，但是我們或者說小說家們，顯然還沒有放棄人是可改善的這一信念。關(guān)于性嫉妒你可以談?wù)剢幔?/p>

嚴(yán) 彬：性嫉妒——

徐兆正：對，就是愛情里最極端的時刻。

嚴(yán) 彬：也許源自我內(nèi)心難以實現(xiàn)但又十分想要擁有的愛的純真和忠誠，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實現(xiàn)的愛的樂趣，我似乎很回避見到一個在性上不堪的人。性嫉妒，在普魯斯特這部小說中我們也許可以分斯萬關(guān)于奧黛特（水性楊花）的性嫉妒，以及馬塞爾對阿爾貝蒂娜的戈摩爾（女同性戀）特性所展開的性嫉妒來談。我想，斯萬的性嫉妒可能更與性嫉妒的本質(zhì)——我認(rèn)為是對純正的愛的渴求——有關(guān)。斯萬雖然是一位擁有百萬家資、也流連于社交場的公子哥，但他遇到交際花奧黛特，便仿佛遇到了自己命定的愛人，他在愛、嫉妒、決定放棄、再次去愛中反復(fù)著，他因?qū)W黛特的愛而去跟蹤她，希望找到而又不愿意找到奧黛特“出軌”的證據(jù)。斯萬有當(dāng)代偶像劇中人物的某些特質(zhì)——他會在發(fā)現(xiàn)自己戀人出軌現(xiàn)場時默默離開。不到萬不得已，他選擇不公開和激化與奧黛特的矛盾。和馬塞爾不一樣，斯萬會因為愛，而重新陷入對奧黛特的愛戀中，不可自拔。另外，普魯斯特也為斯萬的愛情設(shè)置了一個迷人的象征——擺弄卡特萊蘭。盡管那朵卡特萊蘭本身就有性欲的隱喻，然而它很美，增添了斯萬之戀的美感。斯萬的性嫉妒是可以理解的。而馬塞爾的性嫉妒則是無中生有，或者是說并沒有什么確切來由，它來自馬塞爾身心的特征，他心理的變態(tài)。他的性嫉妒幾乎完全由他個人內(nèi)心驅(qū)動——阿爾貝蒂娜的一舉一動，在《女囚》中都很可能成為馬塞爾新的性嫉妒，以及他將嫉妒進(jìn)一步深入的引子。甚至到阿爾貝蒂娜意外死后，他依然不放棄追尋阿爾貝蒂娜戈摩爾的證據(jù)——他找到了嗎？沒有。也許從來就不存在。普魯斯特讓性嫉妒成為驅(qū)動馬塞爾數(shù)年光陰中的行為以及對之回憶的一大動力，和那些引起他對另外一些美好往事的回憶的事物——比如因為喬治·桑的小說而引起的對外祖母和母親的回憶，構(gòu)成了他找回往日時光的力，這也是時間見證的力吧。我讀過哈羅德·布魯姆對普魯斯特小說從“性嫉妒”著眼的論述。布魯姆引用弗洛伊德對此的觀點，將性嫉妒分作三種：競爭性的，投射性的，妄想性的。呵呵！我們看到了吧，斯萬的性嫉妒是競爭性的，而馬塞爾的性嫉妒基本上是妄想性的，略帶一點點投射性——那可能是對阿爾貝蒂娜的冤枉！布魯姆說：性嫉妒也許是小說最好的題材。

徐兆正：我曾經(jīng)說過：“在普魯斯特關(guān)于愛情的論述中，嫉妒的情況使得想象性的迷戀變得復(fù)雜，而索多瑪與蛾摩拉的存在，則使得嫉妒的情況更加復(fù)雜。換句話說，在‘想象——遺忘——嫉妒——同性之愛’的程式中，愛情對于普魯斯特筆下的主人公而言近乎一個不可解的問題。”這是我對小說中愛情觀念的考察，即使書中所寫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沒有實現(xiàn)的愛情，但它仍不失為一種“愛情觀念”。在“想象——遺忘——嫉妒——同性之愛”這個公式里，想象是小說中的愛情無可置疑的一個開端，尤其是馬塞爾對阿爾貝蒂娜的迷戀。這種迷戀從何處開始？從他到巴爾貝克海灘前希望有一段邂逅開始。后來，他果然在海灘上看見了可愛的異性，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然后馬塞爾非常糾結(jié)，他要愛哪一個呢？此處顯示的大概是愛情的不確定這一命題下的一個子項，即選擇的偶然性。這一點暫且不論。最終他選擇愛上阿爾貝蒂娜。可是，促使他愛上阿爾貝蒂娜的緣由正是嫉妒。他看見阿爾貝蒂娜與自己的閨密在親密地跳舞，這使他懷疑這個可能被自己愛上的女人是一個蛾摩拉。這個念頭幾乎是決定性的：由于懷疑阿爾貝蒂娜是蛾摩拉，馬塞爾愛上了阿爾貝蒂娜，但他不愿阿爾貝蒂娜是蛾摩拉，他要求證這一點?？墒?，如果阿爾貝蒂娜不是蛾摩拉，她只是一個異性戀者，馬塞爾是否還會愛上她呢？在《女囚》這一卷中我們看得非常清楚，他將女友“囚禁”在自己家中，每天與她獨處，隨后便感到無盡的乏味，因為他仍懷疑這個女人是蛾摩拉！進(jìn)一步說，他沒辦法固定這個女人的形象。唯一的例外是在阿爾貝蒂娜熟睡的時刻，他親切地望著她，并且感到安心。大概只有在這個時候馬塞爾才會感覺到阿爾貝蒂娜的形象是固定的，是專為他而存在的——這里的細(xì)微之處真是抵得上無數(shù)本心理學(xué)著作——隨后，阿爾貝蒂娜離開了，這種離開讓馬塞爾感覺到是對其性取向的一種證實，他再一次妒火中燒，“同時”燃起對阿爾貝蒂娜的熊熊愛意，派出偵探去調(diào)查阿爾貝蒂娜的過往與現(xiàn)在。當(dāng)阿爾貝蒂娜死訊傳來時，馬塞爾感到悲慟是無可懷疑的，但是這里也有普魯斯特冷酷的面向：馬塞爾感到悲慟是因為連阿爾貝蒂娜的死也終止不了他對她的“懷疑”，他想要去窮盡這個女人的一切。然后是遺忘。切實的遺忘，而不是有意識地想要忘記。當(dāng)時間真正讓馬塞爾忘記時，他才又一次恢復(fù)到那種罕見的寧靜中，而這里的原因無非是他不再愛戀了。

嚴(yán) 彬：哈哈，你的敘述很有學(xué)理性啊！你對馬塞爾在巴爾貝克從一群少女中選擇愛上阿爾貝蒂娜這點，這個細(xì)節(jié)，是我沒有考慮過的。對我蠻有啟發(fā)。也許這正是批評家和小說家的不同之處，批評家看到了結(jié)構(gòu)，小說家，某一類小說家，比如普魯斯特所寫的憑借敏感寫作的小說家，他可能純自然地用一種觀察或是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就寫下來那個情節(jié)。我們對阿爾貝蒂娜之死也沒有終結(jié)馬塞爾的嫉妒——以及因為嫉妒而產(chǎn)生的悲慟——的感知是相似的。我一度曾在馬塞爾和希爾貝特最初的接觸中看到過美好愛情即將點燃的藍(lán)白色火焰，而它很快就因馬塞爾的猜忌和不堅定而一晃而過了。也許馬塞爾終生沒有過愛情，只是帶著對愛的留戀和遺憾開始了他的回憶。現(xiàn)在我想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也是我比較感興趣的：普魯斯特在小說中很多次提到了有關(guān)中國的元素，都是以“物件”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的。你怎么理解或想象普魯斯特小說中以及他眼中的“中國”？

徐兆正：關(guān)于中國的物件在小說中的作用，恕我沒有留意。那么就讓我談?wù)勎锛凇蹲窇浰扑耆A》中的價值吧。據(jù)說很多原始部落都有一種信仰，那就是先人的亡魂會寄托在一個物件之上，當(dāng)這些物件發(fā)生顫動時，其實是先人靈魂的低語。這種觀念，也許啟迪了普魯斯特。在描寫物件的時候，普魯斯特從來都富有耐心，然而，這種耐心也不曾流于自然主義的瑣碎。我覺得他之所以如此耐心、執(zhí)著地去描寫物件，與他相信“物中有靈”有關(guān)。這個靈，也許在他看來就是過去的光陰與生活的見證。當(dāng)然我這樣說不免簡化了小說寫作的微妙。普魯斯特不是睹物思人，在他那里是一種更加神秘的觸碰到某一物而靈魂震顫的時刻，然后過往的光陰才浮現(xiàn)出來。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這樣的感觸。某個季節(jié)的空氣中會有一種熟悉到強烈的味道，像是從酒館剛剛走出時所嗅到的氣味。這個時候，你會想到十年前發(fā)生的事情。

嚴(yán) 彬：這恰恰是回憶中所包含的美感。這種美感可能就是回憶本身的特質(zhì)。就如同你說，普魯斯特并不迷戀物件——比如我們還可以猜測，普魯斯特（還有馬塞爾）盡管半生和上流社會打交道，而他本人并非貴族家庭出身，沒有那種“貴族家庭中沒有小物件”的傳統(tǒng)心理——我想他，至少是馬塞爾這位敘述者，他可能鐘愛的是回憶本身，就像遠(yuǎn)遠(yuǎn)見到一座晨光中的高山，他愛的是那遠(yuǎn)處的高山，也欣賞了山中的美景吧。

徐兆正：是的，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