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昉
在改革開放以來的前30年里,中國的高速增長同時伴隨著一個有利于增長的人口轉變過程。可以說這個時期的經濟增長來自于人口紅利。2010年以來,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趨勢發(fā)生了逆轉,出現了勞動力數量短缺和質量改善速度放慢、投資回報率下降和資源重新配置空間縮小的現象,意味著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口紅利迅速消失。相應地,GDP的增長率自2012年以來逐年降低,2012—2019年期間年平均增長率下降至6.96%。
誠然,這個增長速度減慢現象是經濟發(fā)展階段和人口轉變階段變化的自然結果,是一種客觀必然性。鑒于此,經濟研究的關注點和討論焦點,部分地轉向探索在傳統(tǒng)增長源泉式微乃至消失之后,如何開啟新的、可持續(xù)的增長源泉。其中一個探討內容,就是圍繞開啟第二次人口紅利展開的。
雖然第二次人口紅利這個概念常常為人所提起,迄今為止,學術界對此進行的嚴肅討論卻并不多見。從已有的研究性文獻和觀點性的說法看,關于第二次人口紅利,需要破除若干認識上的誤區(qū)。第一個誤區(qū)是寄希望于生育率回到以往的水平上,以便再次形成有利于經濟增長的人口年齡結構。第二個誤區(qū)是把高儲蓄率作為人口紅利的主要表現,因而在討論第二次人口紅利時,比較片面地把關注點放在如何在老齡化條件下保持高儲蓄率上。
中國的生育率下降趨勢主要受到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影響。從長期趨勢來看,指望回到甚至接近替代水平的生育率上,無疑是不現實的。因此,第二次人口紅利絕不意味著通過生育率回升,可以重現人口轉變的“回聲”過程,甚至在其中的特定時期再次形成勞動力無限供給特征。開啟第二次人口紅利的立足點和著力點,必須建立在承認人口老齡化是一個不可逆的長期趨勢這一認識基礎上。人口老齡化是一個世界性趨勢對于中國來說,這個趨勢具有諸多重要的政策含義。
首先,中國生育水平下降和老齡化程度提高的趨勢說明,著眼于人口數量控制的傳統(tǒng)計劃生育政策思路需要進行根本性的轉變。生育率下降具有不可逆轉的性質,盡快實現家庭自主生育政策無疑是必要的,然而,真正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提高家庭生育意愿的政策手段,應該從各種有利于降低生養(yǎng)孩子成本的公共政策中去尋找。
其次,未來中國的經濟社會發(fā)展,必然始終伴隨著人口老齡化。因此,公共政策不能回避這個客觀事實,而必須學會與老齡化共舞,從各方面去適應這個嶄新的背景,主動規(guī)避其負面影響,利用其有利于經濟社會發(fā)展的積極因素。這方面涉及一個應對人口老齡化關注點的轉變,即從單純把老齡化作為負擔,關注如何轉移社會資源用于贍養(yǎng)老年人,轉向把老年人作為一種經濟社會資源,使其對進一步發(fā)展做出貢獻,也為構建自身美好生活做出貢獻。這就是開啟第二次人口紅利的應有含義。
最后,第二次人口紅利的核心,是基于人口老齡化這一不可更改的現實,利用老年人口規(guī)模龐大且日益擴大的人力資源優(yōu)勢,對經濟發(fā)展做出特有的貢獻。以老年人口比重衡量的老齡化水平提高,分別緣于分母和分子兩種效應。因此,如果仍然以老年人口撫養(yǎng)比作為人口年齡結構是否具有生產性的指標,那么,在這個人口變化趨勢不可改變的情況下,惟有重新定義勞動年齡人口與老年人口,調整兩個人口群體的劃分界線。需要創(chuàng)造諸多必要的條件,使以往被界定為老年人口中的越來越大的部分,不再表現為依賴型人口的特征,而更加具有生產性。因此,改變對于老齡化的認識,創(chuàng)新應對老齡化社會的理念,必然要求進行實踐創(chuàng)新,即轉變政策方向,著眼于發(fā)揮老年人口對于經濟增長的積極作用。
在一個老齡化社會,把老年人作為經濟增長的貢獻因素,開啟第二次人口紅利,既包括供給側效應,譬如老年人作為勞動力、人力資本和創(chuàng)新主體的作用,也包括需求側效應,譬如老年人作為消費者群體產生的需求拉動作用。然而,與老年人口和老齡化社會特別是中國未富先老國情相關的一些特征,妨礙著第二次人口紅利的開啟。
傳統(tǒng)人口紅利理論與發(fā)展經濟學的一個共同之處,是強調資本積累對發(fā)展中國家經濟起飛的重要作用。因此,基于人口紅利理論的研究認為,正是由于人口撫養(yǎng)比(其他年齡組人口與勞動年齡人口的比率)的持續(xù)下降,有利于實現和保持高儲蓄率,才使一些國家得以打破資本積累瓶頸,從而利用人口紅利實現了高速經濟增長。相應地,對于人口紅利的消失,研究者所關注的也是在撫養(yǎng)比上升的條件下,如何才能保持必要的儲蓄率。
然而,中國獲得第一次人口紅利的經驗表明,獲得第二次人口紅利的關鍵不僅在于較高的儲蓄率即資本供給,更在于勞動力無限供給特征打破了資本報酬遞減,從而實現了較高的投資回報率。相應地,獲得第二次人口紅利的條件,應該著眼于借助變化了的人口因素保持合理的投資回報率。中國儲蓄水平位于世界前列,能夠保障經濟增長所必需的資本供給,滿足創(chuàng)造第二次人口紅利的要求。相比而言,與實體經濟發(fā)展相關的投資回報率仍有較大的提升空間。一個重要的表現是,隨著中國第一次人口紅利的消失,勞動力成本提高使制造業(yè)比較優(yōu)勢迅速弱化,與此同時又沒有開啟新的增長引擎,導致制造業(yè)增加值占GDP比重自2006年以來持續(xù)降低。
與此相伴隨的一個現象,就是投資回報率的明顯降低。白重恩等估算,中國的資本回報率從2004年的24.3%降低到2013年的14.7%,其間以年平均5.7%的速度下降。這也說明,人口紅利消失不僅以勞動力短缺的方式對經濟增長產生負面影響,勞動力無限供給特征消失導致的資本邊際報酬遞減現象的出現,是更根本的經濟增長減速原因。世界經濟和國際資本市場也提供了一致性的證據,顯示投資回報率遠比儲蓄率重要。
經濟發(fā)展理論和經驗表明,提升投資回報率,最重要的是提高全要素生產率和人力資本,而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也要靠人力資本的提升。所以,對于中國而言,創(chuàng)造第二次人口紅利的關鍵是通過發(fā)展教育和培訓,改善各個年齡段人口特別是老年人口的人力資本,并依托這個龐大的人力資源,提高勞動參與率和全要素生產率。
著眼于中國經濟在更高發(fā)展階段上持續(xù)增長,開啟第二次人口紅利面臨的最突出制約,可以概括為隨著人口老齡化顯現的三個“遞減現象”:第一是勞動參與率遞減;第二是人力資本遞減;第三是消費力遞減。上述因素分別從供給側和需求側對中國經濟長期可持續(xù)增長構成制約。
雖然人口對經濟增長的影響并不僅僅表現為勞動力供給一個因素,但是,所有其他不利因素卻都是由勞動力無限供給特征消失引起的。因此,通過延遲退休達到增加勞動力供給的目的,是應對人口老齡化的一個常見政策建議和舉措。許多老齡化程度較高的發(fā)達國家,也的確大幅度地提高了退休的年齡。
總體來看,中國老年人的勞動參與率較低??梢?,中國在退休年齡方面仍有相當大可供挖掘的潛力。正因如此,中國制定了漸進式延遲退休的方案。如果老年人口中更多的部分成為有效勞動力,中國整體勞動參與率相應提高,會從勞動力數量、人力資本、儲蓄率、資本回報率、資源重新配置效率等方面產生有利于經濟增長的效果。
但是,許多預期受該政策影響的職工不樂于接受延遲退休的安排,以致這個方案推進起來面臨困難。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在于,在勞動者的年齡與受教育程度的關系上,中國與發(fā)達國家有很大的不同特點。在發(fā)達國家,長期以來教育發(fā)展水平已經較高,人力資本的積累可謂歷時已久。所以,相對年長的勞動者也具有較長的受教育年限,足以使他們有能力延緩退休的時間,從而整體勞動力供給可以得到擴大。然而,鑒于中國人口受教育水平的年齡分布特征,延遲退休很難達到預期效果。
這里涉及的就是隨著年齡增長人力資本遞減的曲線。換句話說,對于教育發(fā)展十分迅速卻起步較晚的中國來說,“一代比一代強”的特點十分明顯。這些年齡偏大的人群雖然屬于勞動年齡人口,但由于受教育程度低,認知能力和技能常常難以適應產業(yè)結構升級換代的要求。隨著舊的技能逐漸被替代,他們很容易遭遇結構性就業(yè)困難或受到勞動力市場沖擊。這是為什么職工普遍對延遲退休的政策抱有擔憂的原因,也是在實施漸進式延遲退休政策時,必須予以充分考慮的風險因素。
人力資本的另一個體現是勞動年齡人口的健康水平。利用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數據,我們可以從各國平均預期壽命和平均預期健康壽命分別偏離世界平均水平的程度(分別稱為壽命缺口和健康缺口),觀察人口整體健康水平和老年人口的健康水平。2016年中國雖然在兩個指標上與歐美的平均水平相差不大,但是,與日本、韓國和北歐國家相比仍有較大差距。老年人口健康狀況較低,無疑也是勞動參與率難以提高的一個重要因素。由于教育和健康等人力資本積累不足,從而勞動參與率隨年齡增長而遞減,中國人口的勞動參與率將呈現長期下降的趨勢。
經濟增長既靠供給側的因素驅動,也靠需求側的因素拉動。后者包括凈出口外需、投資內需和消費內需三個方面,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三駕馬車”。從長期看,投資需求將進入一個常規(guī)低速增長的周期。因此,客觀上需要把消費需求打造成經濟增長的主要拉動力。隨著老齡化程度的加速提高,中國老年人口規(guī)模相應擴大。這個年齡組的龐大人群作為消費者的作用也越來越不容忽視。我們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便是如何進一步挖掘老年人口的消費需求潛力,使之在拉動國內消費需求,進而拉動經濟增長方面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然而,這里遇到另一個與老齡化相關的現象,即隨著年齡增長消費力遞減。國內外研究都顯示,臨近退休和已經退休的人口群體,其消費力趨于減弱。綜合有關文獻,我們可以概括若干與退休相關的消費行為特征:第一,退休消費行為具有顯著的異質性,并不能套用任何統(tǒng)一的模型做出完美的解釋;第二,退休人員在與就業(yè)相關的商品和服務類別上,消費數量確實明顯減少;第三,財富積累較少的家庭以及非自愿退休的家庭,通常消費數量的減少較為顯著。
總而言之,中國老年人消費擴大并為宏觀經濟的消費需求做貢獻的根本制約,在于他們作為一個整體收入水平偏低。而且,由于實際退休年齡偏低,即很多人尚未達到法定退休年齡便提前退出勞動力市場,使得這個消費力遞減曲線來得更為明顯。此外,養(yǎng)老保險等社會保障制度的覆蓋率和保障水平偏低,也構成老年人消費的后顧之憂。
老齡化既是人口年齡結構變化的結果,也是老年人壽命延長的結果。因此,老年人力資源,包括作為勞動力及其擁有的人力資本存量,都是寶貴的生產要素,應該得到挖掘,從而使其對經濟增長繼續(xù)做出貢獻。根據中國人口老齡化的趨勢和其他國家的經驗,通過延遲退休來增加勞動力供給這條路,雖然困難重重但非走不可。我們解決老齡化的問題應該從所有年齡階段著眼,結合中國老年人口的特殊性,從達到以下幾個期望目標出發(fā),實施必要的政策強化和調整。
獲得第二次人口紅利的條件,不僅是與人口因素相關的合理的儲蓄率,更重要的是與人口因素相關的合理的投資回報率。中國儲蓄率水平位于世界前列,足以保障經濟增長所必需的資本供給,從而滿足創(chuàng)造第二次人口紅利對儲蓄率的要求。至于投資回報率,則是亟待突破的經濟增長瓶頸。在老齡化的條件下,提升投資回報率的關鍵是通過教育發(fā)展打破現實的人力資本制約,并為未來積累必要的人力資本。
教育發(fā)展首先表現為數量擴張,在研究中一般用“受教育年限”來度量。提高人力資本,要求擴大教育規(guī)模,通過增加在學時間和提高各教育階段入學率,延長勞動者的受教育年限。因此,在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的基礎上,向前(高中階段)和向后(學前教育階段)延長教育時間,對于提高人力資本具有明顯效果。
通過政策扶助提高老年人口的勞動參與率,把應對老齡化的戰(zhàn)略取向從消極應對型轉向積極應對型。核心是改善勞動力存量的人力資本,包括推進終身學習體系建設,加強職工技能培訓,把培訓資源向年齡偏大的勞動者群體傾斜,針對特殊需求提高這個群體的人力資本,從而提高其在勞動力市場上的適應力和競爭力。與此同時,結合養(yǎng)老保障制度改革,設計出一個激勵機制,鼓勵年齡偏大的勞動年齡人口保持就業(yè)狀態(tài),而不是急于退出就業(yè)崗位。
從政策取向上來看,漸進式延遲退休政策的操作目標,應該是提高勞動參與率而不是減少養(yǎng)老金發(fā)放;實施手段著眼于提高實際退休年齡而不是調整法定退休年齡。把就業(yè)優(yōu)先戰(zhàn)略和實施更加積極的就業(yè)政策做得更細,特別聚焦于保障那些年齡偏大勞動者的就業(yè)穩(wěn)定。
此外,還應該采取必要的政策干預,提高中國人口的預期健康壽命。
以穩(wěn)定勞動收入、增加財產性收入,以及提高社會保障水平為突破口,釋放老年人的消費能量。只有通過穩(wěn)定就業(yè)保持他們的收入不會隨著年齡增長而降低,并使其積累起必要的個人財產,才能確保穩(wěn)定和擴大這個群體的消費能力。完善基本社會養(yǎng)老保障制度,筑牢退休群體的基本生活基礎,才能消除老年人消費的后顧之憂。
為了根本解決養(yǎng)老保障全覆蓋的問題,應該增強社會養(yǎng)老保障的普惠性質,逐步做到每個人無論是否繳費,達到一定年齡后都能夠有一個最基本的保障。在此基礎上增強養(yǎng)老保險的積累性質,輔之以能夠保值增值的基金運營機制,同時以企業(yè)年金和商業(yè)保險等多種形式作為補充養(yǎng)老。
人口發(fā)展是關系中華民族生存發(fā)展的千年大計,合理提高生育意愿的政策具有公共品的性質,需要制定和實施相關公共政策,形成政府埋單鼓勵、家庭自主生育、企業(yè)依規(guī)配合的激勵格局。配合生育政策調整,有針對性地加強公共服務供給,解除年輕夫婦的后顧之憂,同時有助于減輕老年人的跨代負擔,不必為補貼子女甚至孫輩而過度儲蓄。例如,繼續(xù)發(fā)育勞動力市場和完善勞動力市場制度,提高年輕家庭的生育意愿和養(yǎng)育子女的能力,提高總和生育率,實現人口長期均衡發(fā)展。
在培育更加成熟的消費細分市場的過程中,關注老年人群體的消費需求,提高其消費的便利性,同時加強對其重要消費特點的研究,培育與老齡化相關的消費新領域。
迄今為止,老年人的養(yǎng)老需求遠未得到有效滿足。政府應該制定相應的政策,從稅收、融資、公共設施和用地供給等方面給予扶持,切實形成產業(yè)投資的吸引力,促進養(yǎng)老服務業(yè)和老年人消費等相關產業(yè)的發(fā)展。這不僅是社會養(yǎng)老的必要內容和領域,還可以培育新的產業(yè)和業(yè)態(tài),形成新的投資領域,使老齡人口紅利成為一種新的經濟增長拉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