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絢隆
內(nèi)容提要: 紅學是20 世紀中國學術中當之無愧的顯學之一,不僅名家云集,成果眾多,還吸引了社會大眾的參與。 在眾多的紅學研究者中,吳宓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他既是學者、詩人,又是翻譯家和教育家,還曾長期主持《學衡》雜志和《大公報·文學副刊》的編輯業(yè)務。 精通中、西古典文學,雖以西洋文學為專業(yè),但在文化上又持鮮明的民族立場。 他不但喜讀《紅樓夢》,研究《紅樓夢》,還到處舉辦演講,傳播紅學。 但由于所持的文化保守立場,20 世紀50 年代后,他的命運由盛轉(zhuǎn)衰,紅學講座次數(shù)銳減至寥寥數(shù)場,也未再有文章公開發(fā)表。 其“著名紅學家”的形象,最終定格在了20 世紀上半葉的學術背景上。 今天,隔著時代的窗口往回看,對吳宓的紅學成就應該有更加客觀的評價。 梳理吳宓的《紅樓夢》閱讀史和研究史,重點分析他在紅學史上四方面的貢獻。
吳宓(1894—1978),字雨僧,陜西涇陽人。 吳氏為涇陽大族,據(jù)吳宓自己回憶,他們這一支共有十家,都比較富有,“諸家之富,悉由商業(yè)”①。 因商致富的吳氏,對子弟教育頗為重視。 吳宓的生父和嗣父(實為唯一的親叔父)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其嗣父還曾游學過日本。 到了吳宓,更是青出于藍。 他于1911 年以高分考入清華學堂,1916 年畢業(yè)。 第二年赴美留學,先進入弗吉尼亞大學英國文學系,次年轉(zhuǎn)入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學習。 1921 年畢業(yè)回國后,先后在東南大學、東北大學任教。 1925 年應聘回到母校清華大學。 1937 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隨校南遷,執(zhí)教于長沙臨時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 1946 年受聘為武漢大學外文系主任。1949 年到重慶,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進入西南師范學院,從此長居北碚。
吳宓既是學者、詩人,又是翻譯家和教育家,還曾長期主持《學衡》雜志和《大公報·文學副刊》的編輯業(yè)務。 他精通中、西古典文學,雖以西洋文學為專業(yè),但在文化上又持鮮明的民族立場。 這讓他在20 世紀風起云涌的中國歷史舞臺上,成了非常奇特的存在。
作為學者的吳宓,最不能讓人忽視的是他在紅學領域的影響。 甚至可以說,在20 世紀上半葉,對普通大眾來說,“吳宓教授”和“著名紅學家”一度是完全畫等號的。 在專業(yè)文化圈以外,一般人知道他主要是因為紅學。 今天要討論吳宓的紅學貢獻,必須得把他放到20 世紀紅學研究的大背景下來觀察,才能有比較客觀的評價。
一
吳宓最早接觸《紅樓夢》,是在虛歲十四歲的時候。 據(jù)《吳宓自編年譜》記載,1907 年他十四歲的時候:
仲旗公(按,指作者嗣父吳建常,時自新疆赴母喪歸)帶回之行李中,有《增評補圖石頭記》一部,鉛印本,十六冊,宓見之大喜,趕即閱讀。 并于夜間,伏衾中枕上,燃小煤油燈讀之。 每晝夜可讀五回至六回。 故得于明年正月中旬(宏道下學期開學前)讀畢全書。
“宏道”指陜西宏道高等學堂,吳宓當時在該校讀書。 時隔六十年后,吳宓在1968 年1 月29 日的日記里,還不忘當時的情景:“六十年前此日,方遭祖母喪,侍父鄉(xiāng)居,宓始讀《石頭記》未至半也?!?1908 年,宏道高等學堂開學以后,吳宓又“借得前半部木刻《石頭記》,課馀恒讀之,甚欣快”②。從此,他就與《紅樓夢》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此書不但充當過他人生的精神指引,而且在特定的時候,還成了他情感寄托與宣泄的對象。 特別是1949 年以后,閱讀《紅樓夢》更成為他精神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
吳宓對《紅樓夢》的熱愛持續(xù)了一生,他不但反復閱讀,而且能熟背120 回的回目。 1915 年9 月14 日,他在日記里寫道:“中國寫生之文,以《史記》為最工,小說則推《石頭記》為巨擘。”他常常以《紅樓夢》為參照,來思考文學與人生中的問題。 如1919 年8 月31 日日記中,評論英國作家薩克雷的作品時說:“而Thackeray 則酷似《紅樓夢》,多敘王公貴人、名媛才子,而社會中各種事物情景,亦莫不遍及,處處合竅。 又常用含蓄,褒貶寓于言外,深微婉摯,沉著高華,故上智之人獨推尊之?!?938 年10 月16 日日記中說:
二十日得鳧公十七日重慶函,述人生公私大小皆相欺相凌。 吾輩眼中之弱者,受吾輩之憐愛扶植者,轉(zhuǎn)瞬已變?yōu)閺娬?,而欺凌他人矣?宓按宓所見之J、K、王友竹、秦善鋆等,皆屬此類。 宓回念生平所行所施,能不傷心痛悔也耶! 且宓由此更知《石頭記》之所以偉大。 夫?qū)氂裰谂樱绨輴圩o可謂極矣。 顧其夢游太虛幻境時,竟眼見諸多美麗之女子立地化為可怖之魔鬼前來追逐吞噬,寶玉急逃。 蓋即表現(xiàn)作者類此之觀感而已。 嗚呼,人生如孽海乘筏,惟宗教為一線之光明燈耳。 此最真至之人生觀也。
類似這樣的議論,在《吳宓日記》中幾乎隨處可見。 由于對《紅樓夢》極度喜愛,受其影響,吳宓還一度計劃仿照它寫一部長篇小說《新舊姻緣》,在1940 年1 月2 日的日記中,他寫道:
不若專吾力以作成《新舊因緣》小說。 上窺《石頭記》之宗旨與方法。 即以世外人(已出世者)寫世中之事。 雖材料只限一端,而心目中恒有全體在,所寫庶幾不至流于卑瑣而拘執(zhí)歟。 今后決當于此一事努力。 ……綜上所述,宓今后決以超然離世之態(tài)度自處。而專力于《新舊因緣》小說之撰作。 以此為宓一生經(jīng)歷之報告,藉完職責,而所成之精粗優(yōu)劣在所不計?!傊?,于實際生活,應力求實際,輕便應付,不動心,不費力。 而一切重要深厚之理想與感情,則全于《新舊因緣》小說中發(fā)揮之,表現(xiàn)之。 如有暇,則勉力多讀書。 以此為宓本年1940 之新年決心(New Year Resolutions)可也。
遺憾的是,這部小說他只開了頭,并沒能堅持完成。
因為極度喜愛《紅樓夢》,他甚至出現(xiàn)過幻覺。 1941 年5 月28 日,在給西南聯(lián)大生物系女助教張爾瓊的信中,他寫道:
一病三日,今已略愈。 但每日仍勉起赴校上1—2 P.M.之課。 馀時皆寢。 前兩日只吃稀飯,今日已進常食,請釋念。 最不舒適之時,為星期一(前日)晚。 熱度甚高,昏倦,頭痛。 幾于譫語。 恍惚中,似有一位知己朋友來探訪。 其人似為《石頭記》作者曹雪芹先生。
纏綿病榻的吳宓,恍惚中居然覺得曹雪芹來看望他了,這與他長期沉浸于《紅樓夢》的藝術世界有很大關系。
1949 年之前的吳宓,既是《紅樓夢》的忠實讀者,又是有影響的紅學研究者和受歡迎的紅學傳播者。 他關于《紅樓夢》的主要研究成果都是這一時期完成的,并且還做了形式不一的演講,在大眾中普及紅學。 這些都奠定了他作為著名紅學家的地位。 此后,由于政治環(huán)境和文化生態(tài)的改變,作為紅學家的吳宓形象在不斷褪色③,但作為《紅樓夢》忠實讀者的吳宓卻表現(xiàn)得更加執(zhí)著,閱讀《紅樓夢》成了他后半生精神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 這時候,經(jīng)歷了中國社會天翻地覆的變化,生性敏感的吳宓,面對新環(huán)境有種種的不適應,《紅樓夢》在給他溫暖的同時,也常常觸發(fā)他的身世之感。
1951 年7 月3 日日記寫道:“又讀《石頭記》,涕泣不止?!? 日“下午臥讀《石頭記》,涕泣”。 1955 年10 月5 日說:“回舍,倦甚。 讀《石頭記》,彌覺其語語深至,字字精當?!?956 年5 月31 日,擬1935 年《懺情詩》作《悼亡詩》云:“曾賦懺情未悼亡,為君才斷死生腸。 平生好讀《石頭記》,冤債償清好散場?!蓖? 月22 日日記:“下午讀《石頭記》寶玉受責(33 等回),憶1907 在鄉(xiāng)宅家中情形,悲哽不止。 即至書中及敘情之處,亦皆淚下如綆?!? 月9 日:“偶翻《石頭記》,重讀抄家一段,流淚不止。”1957 年4 月16 日:“續(xù)讀《石頭記》尤二姐一段,流淚不止。”6 月17 日:“夕讀《石頭記》自遣?!?958 年8 月8 日:“午飯后,未眠。讀《石頭記》,覺其中人物乃如父、碧柳、心一、彥等之一樣真實;開卷任意讀一段,涕淚交流矣?!?959 年7 月5 日、20日、29 日,日記里都有讀《紅樓夢》的記錄。 1962 年10 月13 日:“臥讀《石頭記》散段,直至涕淚橫流,覺心情悲苦、清明、安定始已?!?964 年11 月4 日:“晚,讀《石頭記》第十七回園景題聯(lián),第十八回省親歡慶,頓覺神怡心安。”
1966 年是新中國歷史上一個特別的年份,吳宓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為了尋求安慰,釋放壓力,他更是頻繁地閱讀《紅樓夢》。 如,1 月15 日:“晚,久讀《石頭記》抄家前后若干回……傷心落淚不止?!? 月21 日:“晚讀《石頭記》四十九、五十回。”2 月3 日:“宓以遷校,不勝悲痛。 原望在此安定、熟習、舒適之居宅、環(huán)境中,度宓馀生,并趕速編定稿件。 退休與否,無之分別。 今知不能,至多只可居此兩年馀而已。 故今必須提前退休,尤須考慮宓退休后,當在何地,依何人以居以歿。 ……悲痛之馀,乃取《石頭記》四十六、七、八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讀之,以資消遣?!?月19 日:“晚……又讀《石頭記》八十三至八十七回,深為妙玉及黛玉悲痛,11 時寢?!? 月2 日:“下午2 ∶00 至中文系,2 ∶30 至5 ∶30 中文系教學改革學習會,記錄粘存。 宓在會中,心甚憤懣。 回舍,讀《石頭記》三十七八回,乃略舒。”8 月17 日:“晚8—10 上班,宓自默《石頭記》回目(失其六),未撰批判稿。”8 月20 日:“4 ∶30—6 ∶30 枯坐,休息。默回目,全無誤。 ……晚,讀《石頭記》,至11 時浴,寢?!?967 年3 月21 日:“偶讀《石頭記》,愈見其‘極真、極慘、極美’,讀至林黛玉病深、焚稿等回,直不忍重讀,即在平淡閑敘處,亦感其精當細密,嘆觀止矣?!贝撕?2、26 日都讀了《石頭記》。 4 月3 日:“讀《石頭記》43—44 回,流淚,覺甚舒適(宓此情形,少至老不異)?!苯又?、14、15、16、27、28日,5 月2 日,9 月8 日,他一直反復讀之。 1968 年9 月29日、10 月5 日、11 月30 日、12 月9 日,均有讀《紅樓夢》的記錄。
1972 年,吳宓將《增評補圖石頭記》借與江家駿,使得自己無書可讀,乃于4 月18 日“背誦《石頭記》回目(不缺)”。 4 月22 日“默誦《石頭記》120 回目數(shù)過”。 5 月4日“令榮、富、果、建四人,往設法取來江家駿所據(jù)有之宓藏《增評補圖石頭記》上下二冊”,但沒有成功。 所以5 日“晡夕作函致李賦寧北京大學述宓近況,請寧在京代購新印行之《紅樓夢》一部,寄至宓處書價及郵費,由宓補償。 為盼”。 這年12 月2 日,吳宓借得新版鉛印的一部《紅樓夢》(上下二冊),遂連續(xù)閱讀,到19 日已讀至第七十八回,接著此書被林昭德借走,閱讀中斷。 到1973 年2 月13 日,吳宓才取回被借走的《紅樓夢》下冊,“自七十八回起,續(xù)讀”。當年8 月1 日,年近80 的吳宓,半夜醒來,仍能“背誦《石頭記》120 回目完”。 以上列舉的,并不是他閱讀《紅樓夢》的全部記錄。
1949 年以后,吳宓很少在報刊上公開發(fā)表作品,雖然也寫過有關紅學的文章④,卻因種種原因沒能發(fā)表。 面對一系列運動所造成的壓力,他幾乎把《紅樓夢》當成了自己的精神伴侶,在孤獨、寂寞、傷感、壓抑的時候,通過閱讀它來尋求慰藉。
二
作為學者,吳宓對紅學的貢獻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撰寫文章,論述《紅樓夢》的價值和成就,分析作品里的人物;二是舉行演講,推廣普及《紅樓夢》。 他與其他紅學專家最大的不同,就是不把自己封閉在書齋中,而經(jīng)常走近大眾,與大家分享他對《紅樓夢》的思考⑤。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最初走上紅學的舞臺,也是從一場演講開始的。
1919 年3 月2 日,尚在哈佛留學的吳宓,根據(jù)哈佛大學中國學生會的安排,作了一場關于《紅樓夢》的演講⑥,次年他把這次演講的內(nèi)容整理后,以《紅樓夢新談》為題,分兩期發(fā)表在《民心周報》上。 這是吳宓正式從事《紅樓夢》研究的開始。 據(jù)《吳宓自編年譜》記載,為了準備這次演講,他在當年一月初即寫好了講稿。
1921 年2 月28 日,波士頓的中國留學生,為了給國內(nèi)華北水災受害者募捐,專門舉辦了一場晚會,招待當?shù)氐母簧叹拶Z。 晚會上,女留學生們表演了一場《紅樓夢》啞劇,由吳宓負責撰寫了英文節(jié)目單和啞劇說明。 為了擴大宣傳,此前數(shù)日,吳宓還被派往《波士頓星期郵報》社,由他口述,對方記錄,并選擇了“《石頭記》書中‘最熱烈的愛情場面’,逐字逐句直譯出原文,而彼寫錄”⑦,最后發(fā)表在該報2 月27 日第40 版。 吳宓之所以能擔當此任,與他前一年那場講座的影響分不開。
1921 年回國后,吳宓先后以《學衡》雜志、《大公報·文學副刊》為平臺,時常組織發(fā)表并親自撰寫有關《紅樓夢》研究的論文和書評。 比如胡適的《紅樓夢考證》面世以后,1925 年2 月《學衡》第38 期上發(fā)表的黃乃秋《評胡適〈紅樓夢考證〉》、繆鳳林《評胡適〈紅樓夢考證〉篇》,至今看來都是很有分量的作品,對胡適考證中的弊端抓得非常準。1928 年1 月9 日《大公報·文學副刊》第2 期上,吳宓撰文介紹了壽鵬飛的《〈紅樓夢〉本事辨證》;2 月27 日,為了介紹亞東圖書館胡適新序的程乙本《紅樓夢》,吳宓撰寫了《〈紅樓夢〉善本之新刊布》;4 月16 日又發(fā)表了《胡適君之〈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 1929 年6 月17 日,他以“馀生”為筆名,在《大公報·文學副刊》上發(fā)表了《王際真英譯節(jié)本〈紅樓夢〉書評》,對這部譯筆流暢的節(jié)本做了詳細介紹,使人們得以了解《紅樓夢》當時在英語世界的傳播情況。 從學術實踐的角度看,這些文字雖不能算有深度的研究成果,但卻是他關注紅學動態(tài),跟進學術發(fā)展的證明。
前面說過,吳宓的紅學實踐有個特點,就是他把專業(yè)研究與大眾傳播始終結(jié)合在一起。 沈治鈞《吳宓紅學講座述略》對此有過論述:
《紅樓夢》研究是吳宓學術事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于此,紅學講座具有核心的意義。 換言之,對吳宓來說,沒有講座便沒有研究。 講座是研究的發(fā)端,研究是講座的繼續(xù)。 一言以蔽之,他的講座與研究構(gòu)成了相輔相成的關系。⑧
據(jù)沈治鈞統(tǒng)計,“自1919 年仲春在波士頓(Boston)首開記錄,至1963 年暮春在重慶悄然收尾,在四十四年間,吳宓大約開設了七十多場業(yè)馀性質(zhì)的紅學講座”。 這個數(shù)字還不包括因吳宓日記殘缺可能被遺漏的講座次數(shù),以及吳宓在非正式場合給別人講解《紅樓夢》的情況。 吳宓舉辦紅學講座的高峰在抗日戰(zhàn)爭后期,“即1942 年至1945 年的四年間,共43 場”。 與之相應的是,吳宓最重要的紅學文章,除了早期的《紅樓夢新談》外,也大都撰寫和發(fā)表于這一時期:1942 年初,他把1939 年元旦用英文寫成的A Praise of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翻譯成《石頭記評贊》,發(fā)表在本年2 月的《旅行雜志》第16 卷第11 期;《紅樓夢之文學價值》發(fā)表于1945 年1 月《流星月刊》第1 卷第1 期;《賈寶玉之性格》發(fā)表于1945 年2 月《流星月刊》第1 卷第2 期;《論紫鵑》發(fā)表于1945 年3 月11 日《成都周刊》第1 期;《紅樓夢之教訓》發(fā)表于1945 年3 月《成都周刊》第3 期;《紅樓夢之人物典型》發(fā)表于1945 年4 月《成都周刊》第4 期;《王熙鳳之性格》發(fā)表于1945 年4 月《流星月刊》第1 卷第3、4 期合刊。 由此,沈治鈞指出:“吳宓的大部分紅學成果都是同類講座的延伸。 ……在抗戰(zhàn)勝利的這一年,吳宓發(fā)表的紅學論文最集中,共計六篇,占其全部已知紅學論文的三分之一。 那些題目,都是他的《紅樓夢》講座的主要內(nèi)容?!比绻谩秴清等沼洝穪磉M行驗證,這個結(jié)論是可信的。 據(jù)沈治鈞統(tǒng)計,吳宓舉辦紅學講座的頂峰期為1944 年,全年共14 場。 這些講座的內(nèi)容整理成文后,集中發(fā)表在1945 年,就不是什么難理解的事了。
抗戰(zhàn)時期,作為西南聯(lián)大教授的吳宓,不但應社會各界之邀四處演講紅學,還與聯(lián)大喜讀《石頭記》的師生組織了“石社”,定期圍繞《紅樓夢》聚會討論,并把大家研討的文稿裝訂成冊,題名《紅樓夢研究集》,放到圖書館閱覽室供人參閱。 可惜聯(lián)大三校復員的時候,吳宓適在成都燕大,將改赴武大任教,這部集子無人關心,不知流落何方,如能保留下來,將是一部重要的紅學文獻。
1950 年以后,吳宓的命運由盛轉(zhuǎn)衰,紅學講座次數(shù)銳減至寥寥數(shù)場,也未再有文章公開發(fā)表。 后來他的身份由統(tǒng)戰(zhàn)對象變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完全失去了公開發(fā)表言論的權力,雖然他對《紅樓夢》的研究并未停止,但作為紅學家的吳宓,已不再被人認可了。 吳宓“著名紅學家”的形象,只能定格在了20 世紀上半葉的學術背景上。
三
吳宓的《紅樓夢》研究,就內(nèi)容與方法而言,他在1965年4 月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作的自我檢查中,有過這樣的總結(jié):
整個說來,宓講談的內(nèi)容,可分為(i)文學藝術(ii)道德評論兩大部分。 (i)宓強調(diào)了《紅樓夢》的藝術性〔認為它是反映著十八世紀初年全中國的社會情況(其中在賈府,更集中在寶、黛、釵三個人身上)之一部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既不是清朝歷史的寓言;亦不是曹雪芹的自傳),而細講其創(chuàng)造過程及描寫方法〕。 ……(ii)在評論書中的人物(妙玉、王熙鳳、香菱等)時,宓使用了自以為能融合中西古今而造出的一套道德標準,什么“仁智合一,情理兼到”之類。⑨
就事論事地講,這個交代符合實際,但從學術層面看,卻不足以反映吳宓《紅樓夢》研究的特點。 要對這一問題做出客觀的評價,必須得把他放到20 世紀中國紅學史的大背景上來考察。
縱觀20 世紀的中國紅學史,既經(jīng)歷了新、舊紅學的轉(zhuǎn)型,新紅學又經(jīng)歷了“自傳說”“階級斗爭說”和所謂“曹學”三個階段的發(fā)展。 吳宓的《紅樓夢》研究正處在新、舊轉(zhuǎn)型的關鍵時刻。 拋開表面現(xiàn)象不論,新、舊紅學論爭的核心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紅樓夢》到底是寫什么的。 圍繞這個問題,舊紅學采取索隱的方法,通過比附聯(lián)想,努力在現(xiàn)實歷史中找尋答案;新紅學則采取考證的方法,注重用歷史文獻(包括版本)來證明該書是曹雪芹的自傳,其繼承者則進而把注意力完全放到曹雪芹家世的研究上,發(fā)展出了所謂的“曹學”。 就方法而言,他們本質(zhì)上都是做本事考證,只不過推論的依據(jù)有主觀和客觀的差別。 因此,考證的方法在20 世紀紅學中一直居于主流地位。
吳宓研究《紅樓夢》,一開始就堅持文學批評的立場,而且有比較文學的視野。 這從《紅樓夢新談》就可以看出來,該文用哈佛大學曼格納迪爾(G.H.Magnadier)博士分析菲爾丁長篇小說《湯姆·瓊斯》時,所歸納的優(yōu)秀小說應具備的六個方面為理論依據(jù),首次對《紅樓夢》的藝術成就做了全面的論述。 1967 年2 月1 日,他在交代材料中回顧道:“(哈佛演講)用西洋小說法程(原理、技術)來衡量《紅樓夢》,見得處處精上,結(jié)論是:《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小說,世界各國文學中未見其比。”他20 世紀前半葉發(fā)表的一系列紅學文章,都是從比較文學的視野出發(fā),堅持用文學批評的方法寫成的。
1928 年1 月9 日,吳宓在《大公報·文學副刊》發(fā)表了《紅樓夢本事辨證》一文。 此時新、舊紅學的分野已經(jīng)形成,但吳宓對索隱派的各種結(jié)論和“自傳說”都不認同,他堅持將藝術性放在首位來考量:
以吾人之見,《石頭記》一書乃中國第一部大小說,其藝術工夫?qū)嵳橥晟啤?其作成之歷史及版本之源流,固應詳為考定,然此乃專門學者之業(yè)。 普通人士,只應當原書作小說讀,而批評之者亦應以藝術之眼光從事。 即使《紅樓夢》作者對于種族、國家心中偶有感慨,其描寫人物亦有藍本,間參一己之經(jīng)驗,然寫入書中,必已脫胎換骨,造成一完密透明之幻境,而不留渣滓。 尋根覓底,終無所益。 是故蔡元培氏之《石頭記索隱》,以及此類之書,實由受排滿革命思想之影響,而比附太過,近于穿鑿。 胡適氏之《紅樓夢考證》,則受浪漫派表現(xiàn)自我及寫實派注重描寫實跡之影響,認為曹雪芹之自傳,殊屬武斷。
這段文字在今天看來,仍有振聾發(fā)聵的作用。 在1945 年4月1 日《成都周刊》第4 期上發(fā)表的《紅樓夢之人物典型》附語中,他再次申述了這一觀點:
吾人不廢考據(jù)。 然若專治考據(jù)而不為義理詞章,即只務尋求并確定某一瑣屑之事實,而不論全部之思想及中植之義理,又不能表現(xiàn)于創(chuàng)作,則未免小大輕重顛倒,而墮于一偏無用及鄙瑣。 此今日歐美大學中研究文學應考博士之制度辦法之通病,吾國近年學術界亦偏于此。 吾人對于精確謹嚴之考證工作,固極敬佩。然尤望國中人士治中國文哲史學者,能博通淵雅,綜合一貫,立其大者,而底于至善。 夫考據(jù)義理詞章,三者應合一而不可離,此在中西新舊之文哲史學皆然。 吾人研究《紅樓夢》,與吾人對一切學問之態(tài)度,固完全相同也。
不幸的是,他七十多年前所批評的這種繁瑣考證之弊,在當今的學術研究中反而愈演愈烈。
從方法論的角度看,在20 世紀的《紅樓夢》研究中,最早采用文本批評方法的是王國維。 他1904 年6 月在《教育世界》雜志上發(fā)表的《紅樓夢評論》,首次運用叔本華的哲學理論,對《紅樓夢》作了系統(tǒng)評析。 只不過他的分析工具是哲學,評論也更側(cè)重于哲學方面[10]。 真正從文學批評的角度研究《紅樓夢》,開風氣的應該是吳宓。 吳宓雖然在文化選擇上傾向古典主義,強調(diào)民族立場,但其文學研究卻具備世界眼光,而且堅持藝術本位。 在他之后,王昆侖、蔣和森、舒蕪等,都走這條路。 1954 年異軍突起的“兩個小人物”,他們提出的“階級斗爭說”,使用的也是文本批評的方法。 與索隱派和自傳派相比,他們更關注《紅樓夢》作品本身,有其積極的一面,只可惜所用的工具有問題。 余英時曾指出:
嚴格地說,“斗爭論”屬于歷史學——社會史——的范疇,而不在文學研究的領域之內(nèi)。 在這一點上它不但沒有矯正胡適的歷史考證的偏向,并且還把胡適的偏向推進了一步。[11]
相比較而言,吳宓所選的路徑是最值得肯定的。 特別是在考證紅學已陷入嚴重危機的今天,我們更應該提倡用文學批評的方法來探討這部巨著。
四
經(jīng)過一個世紀的繁榮,紅學發(fā)展到今天,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也出現(xiàn)了不少問題,學術界已開始對此展開反思。在這樣的背景下,重新審視吳宓在20 個世紀前半期發(fā)表的一些紅學觀點,我們發(fā)現(xiàn)他對很多問題的看法頗具理性。拋開那些見仁見智的藝術分析和人物評論不說,從紅學史的角度看,吳宓有四個方面的觀點值得肯定。
第一,吳宓最早注意到《紅樓夢》有作者自寫的成分,提出了“自況說”。 在1919 年1 月寫成的講稿《紅樓夢新談》中,他說:“賈寶玉者,書中之主人,而亦作者之自況也?!痹撐?920 年3 月發(fā)表的時候,胡適還沒有撰寫《紅樓夢考證》的打算。 據(jù)苗懷明《被催逼出來的學術名著——胡適〈紅樓夢考證〉撰寫始末》考證[12],在亞東圖書館汪孟鄒、汪原放叔侄的反復動員下,胡適到1921 年3 月才動手寫成了此文的初稿。 遺憾的是,吳宓并沒有對他的這一觀點進一步展開論述,所以其影響不如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中提出的“自傳說”大。 從方法論的角度看,胡適重證據(jù)的科學考證終結(jié)了索隱派的猜謎游戲,確實功不可沒。 但他的“自傳說”把作品中的主人公與作者硬畫等號,則將考證紅學引向了死胡同。 在他之后,以周汝昌為代表的一系列人,圍繞曹雪芹身世、祖籍、故居、墓碑展開的討論,更讓我們見證了這一派末流的種種荒誕。 其實當《紅樓夢考證》作為亞東版《紅樓夢》的前言出版以后,學術界就有一些質(zhì)疑的聲音。 前舉《學衡》雜志上黃乃秋、繆鳳林的文章就是證明。 吳宓在《王際真英譯節(jié)本〈紅樓夢〉述評》中,也對其提出了批評:
惟從古中西偉大之小說,雖亦本于作者之經(jīng)驗,然其著作成書,絕非以自傳為目的及方法者。 故謂《紅樓夢》一書直為曹雪芹之自傳,殊屬武斷錯誤。 蓋不知Fiction 與 History 之 別。 又 不 知 Dichtung 與Wahrheit 之別。
這實在是見道之言。 相比之下,“自況說”的提出充分尊重了小說文本的虛構(gòu)性特征,又肯定了作者借小說人物表現(xiàn)自我的事實,顯得更為圓通、貼切。 從學術史的角度看,評判一個人的貢獻與成就,既要看實際影響的大小,也要看相近的結(jié)論是由誰最先提出來的,誰的觀點更合理。 面對考證紅學今天的種種亂相,我們應該重新認識吳宓“自況說”的價值。
第二,運用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一與多”之說分析《紅樓夢》的內(nèi)結(jié)構(gòu),早于余英時提出了“兩個世界”的觀點;用該理論分析《紅樓夢》中的人物,提出了“典型說”。
柏拉圖將同一類事物的本質(zhì)定義為理念(即“一”),認為現(xiàn)實世界(即“多”)是對理念的具體呈現(xiàn)和模仿,因此理念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系就是“一與多”的關系。 在他看來。理念的世界是真實的、本質(zhì)的,現(xiàn)實的世界是變幻的、表象的。 “一與多”的關系其實類似于中國早期哲學里道與萬物的關系。
在1940 年8 月30 日的日記里,吳宓說:“按兩世界之說,為一切宗教、哲學、文藝之根本固矣。 然此兩世界者,是一是二,未可劃分?!痹凇都t樓夢之教訓》中,他又說:
宇宙人生,本有一與多之二方面。 然一即具于多中,而一比多更為重要。 故凡人當洞識一多之關系,而處處為一盡力。 觀念為一,物體為多。 價值為一,事實為多。
在《石頭記評贊》中,他提出:“《石頭記》之義理,可以一切哲學根本之‘一多(One and Many)觀念’解之?!辈?jù)此將太虛幻境當作“理想(價值)之世界”,將代表人世的賈府、大觀園當作“物質(zhì)(感官經(jīng)驗)之世界”,認為“《石頭記》指示人生,乃由幻象以得解脫(From Illusion to Disillusion),即脫離(逃避)世間之種種虛榮及痛苦,以求得出世間之真理與至愛(Truth and Love)也”。 吳宓劃分的兩個世界一個是太虛幻境,一個是大觀園。 在他看來,太虛幻境代表著“一”(即抽象的理念),而《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則代表著“多”(即具體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大觀園是作者“寓多于一”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世界。 而在《紅樓夢之教訓》中,他似乎又修訂了自己的觀點,提出:“《石頭記》書中,以太虛幻境示一之世界,以大觀園與賈府示多之世界。”
20 世紀70 年代,余英時先生寫了《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文,也提出了“兩個世界”的概念。 他認為“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創(chuàng)造了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 這兩個世界,我想分別叫它們作‘烏托邦的世界’和‘現(xiàn)實的世界’。 這兩個世界,落實到《紅樓夢》這部書,便是大觀園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13]。 余英時認為大觀園是曹雪芹苦心經(jīng)營的一片理想的凈土,以與骯臟的現(xiàn)實世界相對抗。 顯然,他對“兩個世界”的劃分與吳宓并不相同。 但從《紅樓夢》的實際內(nèi)容來看,真正與大觀園構(gòu)成對比的恰恰是太虛幻境,而不是所謂的“現(xiàn)實世界”,因為相比于太虛幻境來說,大觀園就已經(jīng)是紅塵世界了,園內(nèi)世界與園外世界是相通的,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相對來說,吳宓所劃分的兩個世界更能體現(xiàn)《紅樓夢》的內(nèi)結(jié)構(gòu)。
吳宓把“一與多”的觀念用到對《紅樓夢》人物的分析中,提出了“典型說”。 在《紅樓夢之人物典型》中,他指出:
《石頭記》書中每人物,各有其個性,而又代表一種典型。 寓一于多,乃成奇妙,乃見真實。 所謂典型者,不分男女老少,不問職業(yè)地位,不別中西古今,綜合一切人而觀察之,人之性情行事,以及其所以自處所以待人之方法,可根本區(qū)為若干類,每一類為一典型。
在《個性雖殊,典型不異》中又說:
蓋凡詩與小說中之人物,皆兼具二重性格:既代表人類智愚善惡之一種典型,又專示某年齡某地位某職業(yè)之一個人之特性(簡曰個性)。 個性雖殊,典型不異。因此,他所謂的典型,其實就是某一類人的共性特征。 關于人物典型性的討論,后來一度成為中國大陸文學理論研究中的重要話題。 可以說,在對人物典型性問題的認識上,吳宓是探路者。
第三,在愛情觀方面,吳宓強調(diào)精神之愛的重要性,認為“木石前盟”代表著愛情之理想,“金玉良緣”代表著現(xiàn)實的境界。 在《石頭記評贊》中,他寫道:
細察《石頭記》中所著重描寫之愛情,乃富于理想之愛,乃浪漫或騎士式之愛(即斯當達爾《愛情論》中所主張,又即費爾丁及沙克雷等人小說中所表現(xiàn)之愛),而非肉欲之愛(登徒子與《金瓶梅》即是:西書若Frank Harri 之自傳亦是)。
在《紅樓夢新談》中,他進而從“一與多”的觀念出發(fā),對“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進行定性:
金玉乃實在之境界,木石則情理所應然。 而竟不然者,金玉形式璀璨,其價值純在外表;木石資本平樸,而蘊蓄才德于其中。 金玉者人爵,木石者天爵;金玉者塵世之浮榮,木石者圣哲之正道。
“情理之應然”與“實在之境界”,即“一”與“多”的關系。在《紅樓夢之教訓》中他更明確地指出:“《石頭記》中,木石為一,金玉為多。 ……黛玉之殉情,寶玉之出家,皆守一而離多者?!痹趨清悼磥?,只有通過“守一而離多”,人的生命價值才能得到升華。 所以在《石頭記評贊》中他提出:
《石頭記》具有亞里斯多德所云之莊嚴性(Highseriousness),可于其人生觀見之。 ……《石頭記》乃敘述某一靈魂向上進步之歷史,經(jīng)過生活及愛情之海,率達靈魂完成自己之目的(可與柏拉圖《筵話篇》,圣奧古斯丁《懺悔錄》,但丁《新生》及《神曲》,歌德《威廉麥斯特傳》比較。 又可與盧梭《懺悔錄》及《富蘭克林自傳》反比)。 此《石頭記》之人生觀也。 世界文學名著,莫不指示人生全部真理,教人于現(xiàn)實中求解脫,《石頭記》亦然。
在愛情方面要做到“守一而離多”,吳宓認為出發(fā)點必須是無私,也就是要舍己為人。 他認為“賈寶玉之于愛情,純是佛心:無我,為人,忘私,共樂;處處為女子打算,毫無自私之意存”(《石頭記評贊》)。 這樣,他從文學的立場出發(fā),把對《紅樓夢》的認識提升到了哲學層面上,應該說具有相當?shù)乃枷敫叨取?/p>
第四,關于后四十回續(xù)書的問題,是由胡適最早提出來的。 以高鶚為續(xù)書作者,也是胡適考證得出的結(jié)論。 胡適的主要依據(jù)就是俞樾《小浮梅閑話》里的一段考證:
《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同年》一首云:“艷情人自說《紅樓》?!弊⒃疲骸啊都t樓夢》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比粍t此書非出一手。 按鄉(xiāng)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 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
這段文字涉及兩個關鍵的問題:一是對張問陶詩注中的“補”字如何理解;二是科場試詩的問題。 按,“補”既有續(xù)補的意思,也有輯補的意思。 而在康熙十八年(1679)的博學鴻詞考試中,就曾考過五言排律《省耕詩》,可見科場試詩在乾隆以前并非沒有先例。 胡適完全不顧程偉元程甲本序、高鶚程甲本敘和程乙本引言所述的事實,也不考慮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際,僅順著俞樾的指引,武斷地認為程偉元和高鶚關于后四十回來路的說明是故弄狡獪。 吳宓在《石頭記評贊》中反駁說:
吾信《石頭記》全書一百二十回,必為一人(曹雪芹,名霑,1719-1764,其生平詳胡適君之考證)之作。即有后人(高鶚或程偉元等)刪改,亦必隨處增刪,前后俱略改。 若謂曹雪芹只作八十回(1-80),而高鶚續(xù)成后四十回(81-120)竟能天衣無縫,全體融合如此,吾不信也。 欲明此說,須看本書全體之結(jié)構(gòu),及氣勢情韻之逐漸變化,絕非截然兩手所能為。 若其小處舛錯,及矛盾遺漏之處,則尋常小書史乘所不免,況此虛構(gòu)之巨制哉。
吳宓沒有糾纏于前人某些只言片語的記述,而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和作品結(jié)構(gòu)的完整性,來判斷后四十回的作者問題,可以說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1954 年,中國大陸開展聲勢浩大的“《紅樓夢》大批判”運動,對胡適的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進行了徹底清算,唯獨沒有對他關于高鶚續(xù)后四十回的說法表示過質(zhì)疑。 1955 年1 月22 日,吳宓在四川省政協(xié)被迫公開檢討了其演講《紅樓夢》的“錯誤”,同時強調(diào)他與胡適對《紅樓夢》的見解根本不同,認為自己勝過胡適的有兩點:“宓主張(1)《紅樓夢》是小說,不是‘自傳’如胡適所說;(2)《紅樓夢》是曹雪芹作成了一百二十回,但小有殘缺,又有遺失,后來高鶚、程偉元從事修補,而決不是如胡適所說,曹雪芹作成了第1—80 回,高鶚續(xù)作出第81—120回,而銜接的那樣好,此事不可能!”1967 年,吳宓在交代材料里再次重申了他的第二個觀點。
進入21 世紀,紅學界經(jīng)過冷靜反思,認為對當事人程偉元、高鶚的自述不應該輕易否定,而且高鶚續(xù)書的證據(jù)并不充分——沒有任何旁證,張問陶詩注中提到的“補”,應該就是程偉元序中講到的“截長補短”之意。 另外,一部一百二十回的長篇小說,作者不可能已寫好了前八十回,還對后四十回沒有考慮。 因此,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自2008 年起,將該所組織專家集體校注的《紅樓夢》的作者署名,由原來的“曹雪芹、高鶚著”,改成了“(前八十回)曹雪芹著/(后四十回)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 這個改動的進步之處是,尊重了程偉元、高鶚的自述,恢復了他們的整理者身份,同時在缺乏材料支持的情況下,把后四十回作者的位子先空出來,用“無名氏”暫時代替。 承擔此書出版的人民文學出版社,隨后也把該社其他版本《紅樓夢》的作者署名,都改成了“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 對照這種前后變化,我們不能不說吳宓對后四十回的態(tài)度有獨醒之明。
總體說來,作為學者的吳宓,對中西文學涉獵甚廣,他雖曾以紅學名家,但注意力并不局限于紅學一隅;詩人的天性,讓吳宓更習慣于從感性的角度出發(fā)思考學術問題,不利于建成嚴密的理論體系,結(jié)論多呈碎片化狀態(tài);20 世紀50年代以后的社會環(huán)境,又令以守護傳統(tǒng)文化為己任的吳宓感到觸處皆誤,不再有新的論著發(fā)表。 這些都極大地影響了他紅學觀點的傳播,也影響了學術界對他在紅學史上地位的認識。 今天,透過歷史的窗口往回看,在20 世紀紅學研究的大背景上,我們希望重新審視吳宓的紅學研究,對他的貢獻做出客觀的歷史評價。
注釋
①②⑥⑦ 《吳宓自編年譜》,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12 月版第5、78、185、280 頁。
③ 此后他不再發(fā)表有關紅學的文章,也未公開舉辦紅學講座。
④ 據(jù)日記記錄:1953 年2 月7 日,作者受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主任何劍熏之約,為《西南文藝》小說專號寫了《紅樓夢是怎樣作成的》,共八千多字。 2 月10 日,吳宓將寫好的稿子送給何劍熏看,“熏細閱后,云體例不合,恐《西南文藝》不能登載。 ……熏示宓1953 年二月之《西南文藝》中載劉又辛等之《儒林外史》研究二篇,皆政治宣傳而已”。 1972年5 月18 日:“上午撰成《石頭記第一回甄士隱與賈雨村解》。 下午大晴。 撰成該篇之前言、附言及年表?!?972 年5 月還寫了《石頭記紀年考》。
⑤ 從日記的記載看,吳宓不僅在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遵義的浙江大學、成都的燕京大學、樂山的武漢大學等高等學府,還應邀到川滇鐵路公司、昆湖電廠及煉銅廠、云南錫業(yè)公司、遵義酒精廠等企業(yè),多次做過關于《紅樓夢》的演講,經(jīng)?!奥犝邠砣覂?nèi)外”“聽者甚眾”,有時在停電的情況依然“燃小燭”進行,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
⑧ 《紅樓夢學刊》2008 年第5 輯。 以下未標注出處的引文都出自此文。
⑨ 西南大學檔案館所藏吳宓《1965 年3 月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之自我檢查“放下包袱,自覺革命”》,轉(zhuǎn)引自肖太云《吳宓檔案中的“紅學”資料》(《紅樓夢學刊》2020 年第3輯)。 據(jù)《吳宓日記》,該文于本年4 月方寫成。
⑩ 舒蕪《悲觀主義解釋不了悲劇——重讀王國維〈紅樓夢評論〉》對此文有客觀的評價。 見舒蕪《紅樓說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353 頁。
[11][13] 《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 年版,第14、35 頁。
[12] 該文見《中華讀書報》2006 年3 月15 日。
[14] 1954 年11 月19 日日記中曾說:“此次批判檢討,宓自不得不參加,幸宓自解放后,絕口不談《紅樓夢》,此次尚未遭拽出受審,未嘗非韜晦之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