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繁星
內容提要:文學思想史研究是以“抒情”為理論起點和價值標準的。它源于對中外先賢之理論資源的吸收,更源于羅宗強先生對人性、對人性之真善美的執(zhí)著。對文學抒情的重視,使文學思想史研究有了融通和美的境界。
羅宗強先生開創(chuàng)的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在傳統(tǒng)的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研究范式之外另辟蹊徑,給我們提供了一條探索中國古代文學的新視角、新道路。如果從1979 年羅先生關于李白杜甫的兩篇文章算起,四十多年來,這門學科的理論建設和研究實績,都取得了不小的進展。①實際上,思想觀念的產生往往需要長期的積淀。思想觀念史標志的確立,是為了認識的方便而劃定的典型節(jié)點。這些節(jié)點往往具有明顯承前啟后的作用,是一段時間內思想狀態(tài)的集中表現(xiàn)。左東嶺教授指出“早在1979 年羅先生所發(fā)表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李白審美理想蠡測》與《渾涵汪茫 兼收并蓄——杜甫文學思想芻議》兩篇重要論文,就已顯示出文學思想史的研究形態(tài)”;“到了1995 年羅宗強先生為張毅的《宋代文學思想史》作序時,可以說文學思想史的研究范式與學科概念已基本形成。……至此,文學思想史的學科顯然已構成完整體系而趨于成熟?!保ㄗ髺|嶺:《羅宗強文集·序言》,《羅宗強文集》第一冊,中華書局,2019 年,第6~7 頁)筆者以為,這個概括比較合理。關于它的對象范圍、方法路徑、理念追求等問題,已經有不少清晰深入的討論。但是,對于一門學科的推進而言,仍然有不少需要并值得繼續(xù)思考的方向。先生在論著中多次談到感情的重要性,以之為文學的“藝術特質”的重要方面。雖然“解讀者各各不同,對于詩的理解與評價也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是“離開藝術特質,離開感情,詩史不知如何寫才好?!雹诹_宗強:《〈唐詩小史〉再版后記》,《羅宗強文集》第八冊,中華書局,2019 年,第567~570 頁。他的論著,在理性分析中潛藏著豐滿充沛的情感。在先生看來,文學研究的結果固然要呈現(xiàn)為理性的樣態(tài),但是情感絕不可忽略,甚至更為重要。文學思想史研究中的抒情問題的本質、特征以及表現(xiàn),羅先生的論著和訪談、左東嶺教授《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學思想研究學科體系》及李瑄教授《羅宗強先生文學思想史研究的通與變——以〈明代文學思想史〉為中心》等文章已經有非常精辟的解說。③參見左東嶺:《羅宗強文集·序言》,《羅宗強文集》第一冊,第8~11 頁;李瑄:《羅宗強先生文學思想史研究的通與變——以〈明代文學思想史〉為中心》,《文學與文化》2020 年第3 期。抒情問題涉及什么是文學這個根本,涉及文學研究方法的合法性與有效性,也涉及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完整面相等重要問題,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也越來越顯示出自身深厚的理論活力。④參見柯慶明、蕭馳編:《中國抒情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代學術思潮的論文選集》,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9 年;王德威:《“有情”的歷史——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33 期,2008 年9 月。不同理論家的立場及其理論系統(tǒng)對“抒情”的理解有很大區(qū)別,本文所謂抒情主要是指人的情感的文字表達方式。文學思想史為什么要以抒情性為基本價值標準,它的形成有哪些促成因素,重抒情給文學思想史帶來了什么?本文擬以抒情問題為中心,對文學思想史研究的抒情特征、淵源及境界再做窺測。文章所論,皆一孔之見。不當之處,尚祈方家指正。
和其他研究范式類似,文學思想史研究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么是文學。這個看似簡單,形成大致印象也不甚困難的問題,細究起來并不容易。羅先生曾表達過對此問題的困惑,說自己研究了一輩子文學,卻講不明白什么是文學。事實上,這也是文學研究者的一大普遍困惑。古今中外,眾多理論家們對文學作出過各種界定:有的是從虛構與寫實的角度、有的是從文學語言的角度、有的是從對文本特殊的閱讀方式的角度。①關于西方文學觀念的討論,參見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第一部第一、二、三章(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 年)和伊格爾頓《文學原理引論》引言《什么是文學》(龔國杰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 年)。在理論家的眼里,很難得出一個普遍而合理的“文學”的定義?!拔膶W”內涵的復雜性,中國文學中同樣存在。文學史上大量使用的雜文學觀念,有些時候也強調作品的審美特征。界定文學的困難,大致如喬納森·卡勒所說:
文學作品的形式和篇幅各有不同,而且大多數(shù)作品似乎與通常被認為不屬于文學作品的東西有更多的相同之處而與那些被公認為是文學作品的相同之點反倒不多?!偕晕⒓由弦稽c歷史的視角,這個問題就變得更復雜了。②[美]喬納森·卡勒:《文學理論》,李平譯,遼寧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 年,第21 頁。
研究對象的多樣性,以及歷史發(fā)展的不斷變化,使得我們很難用簡單的話概括出“文學”的概念。但是,這個問題又不能放過。無法想象一門科學的、有系統(tǒng)理路的現(xiàn)代學科,尤其是側重理論的學科,居然缺乏哪怕是相對穩(wěn)定的起點。文學思想史研究沒有回避這個最基礎的困難:
我國古代文、史、哲、經等等是不分科的,都稱為“文”。分科是現(xiàn)代學術發(fā)展的一種共同趨勢,各科之間當然有交叉,但是研究的側重點自是不同。我們當然不可能回到古代去,取消文學一科的獨立存在。那么,我們以什么樣的標準,區(qū)分文學與非文學呢?我們研究古代文學,強調歷史還原,意在于盡量復原歷史的真實情境,并不等于說回到古代不分科,將一切“文”都稱為文學的狀態(tài),我們研究的畢竟還是文學。③羅宗強:《我國古代文體定名的若干問題》,《中山大學學報》2009 年第3 期。
面對歷史,求真是第一原則。任何歷史研究方法,如果不真,那只能是研究者自我構造的虛假圖像,不具備普遍性,自然也不具備合法性。中國文學思想史的最高原則和精神追求,是歷史還原,也就是求真。理論上,求真的唯一方法是對歷史全面徹底的復制。然而,對后世的研究者而言,完全地纖毫畢現(xiàn)地復制歷史并無可能也沒有太大意義。研究的目的是希望通過對歷史的觀看,知道些什么,得到些什么。從開始,它就是帶著人之參與的目的性活動。既然有目的性,那么就不可能絕對“客觀”。另外,歷史研究也不是要回到歷史的原始狀態(tài),恢復全部歷史的整體。那樣,得到的只能是一堆散亂的人物、事件、現(xiàn)象等原生態(tài)的資料。目的性的研究,則是要以某種認識方式,在原生態(tài)的資料中發(fā)現(xiàn)它們的聯(lián)系。事實上,它們也是天然存在聯(lián)系的,比如時間的先后和空間的位置。在羅先生看來,純粹從自己的理論出發(fā)去套古代的文學思想現(xiàn)象是不倫不類的,“就好比給司空圖穿上西裝,結上領帶……但對于研究文學思想史的人來說,只停留在史料上同樣不夠,還有一個理論把握和理論表述的問題”①羅宗強、張毅:《“自強不息,易;任自然,難。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羅宗強先生訪談錄》,《文藝研究》2004 年第3 期。。文學思想史,包括文學史、文學批評史乃至任何“史”,都是對有限時空中某些原生態(tài)對象(包括對象的歷史和對象之間的相互關系等)某種特征的把握。這些對象的特征包括很多不同方面,如果追求純“客觀”,恐怕結果只能說它們是“有”或者“存在”。更為細致的特征描述,哪怕是按照時間先后和空間位置的描述,都是不完全的,也都是關于某個方面的。因此,研究歷史需要一個認識框架或者叫做理論建構。這個認識框架的目的,就是為了從某個方面進入對歷史真實準確的認知。歷史還原并非只是文學思想史研究的精神追求,也是任何歷史認識活動與歷史理論建構的基本目的。
對象特征的復雜性,決定了文學研究方法的多樣。文學理論史的發(fā)展,證明了從作者、文本、讀者等各個方面進入文學及其歷史的有效性。文學思想史研究的入手處,也是其理論建構的基礎,是文學的抒情特質。文學活動,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它的參與者與環(huán)節(jié),包括作者、文本和讀者。作為具有自由裁決權利之主體的作者與讀者,對于文學的認定,有相當大的自主性(作者寫出創(chuàng)造性的與先前文學文本或者大眾一般的文學觀念性質大異的作品,讀者對非文學作品的文學式解讀,都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文本,則是主體表現(xiàn)和判斷的主要依據(jù)。文學研究方法的確立,就是為了形成一套完整的認知而在這個過程中做出的選擇。在嚴格的意義上,研究者可以從任何角度切入。所以,在談到文學史寫作的時候,羅先生認為愛怎么寫、想怎么寫,都是允許的。這并不是率意無所謂的態(tài)度,而是在對“歷史還原”、對理論建構的本質有深刻理解的基礎上得到的理性結論。②參見羅宗強:《文學史編寫問題隨想》,《文學遺產》1999 年第4 期。這樣的前提和認知,事實上也有助于我們對文學及其歷史多維度、多層次的認識。它不僅僅是包容性的表現(xiàn),更是穩(wěn)妥的、合理的。
在諸多切入角度中,文學思想史研究選擇了抒情性。選擇抒情性的好處,在于它能夠勾連起作者—文本—讀者的整個過程。文學創(chuàng)作和接受的過程中,傳達的是活動著的主體的情感意旨。作者把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呈現(xiàn)在特定形式的文本中,讀者則借助自己的閱讀經驗,通過文本探測作者的情感意旨。在相當數(shù)量的“文學”作品中,是以“情感”為中心的。人的基本表達方式大致可以分為抒情、敘事兩大類。作為本質上天然具有情感意志的主體,不能做到純粹客觀,因而敘事其實也總是伴隨著或強或弱的抒情。完全不帶感情的敘事,幾乎是不存在的。即使如商品的說明書,也隱含著作者和讀者購買或者不購買的期待與判斷。表達方式中情感的徹底剝離的前提,是文學活動參與主體情感的零態(tài)度。董乃斌教授在闡發(fā)與抒情傳統(tǒng)并立的敘事傳統(tǒng)時說:“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抒與敘又絕非毫無瓜葛,而是有著密切的關系……看其兩端,抒與敘界限清晰,而在中間卻存在一段混沌模糊地帶,在那里是一種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關系(但若嚴格細分仍可分出你我)?!雹鄱吮螅骸吨袊膶W敘事傳統(tǒng)論稿》,東方出版中心,2017 年,第6 頁。董先生所說的敘事傳統(tǒng)的存在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因為有那么多敘事性作品明明擺在那里。但是,要在抒情與敘事的混沌模糊地帶做出嚴格的細分,似乎沒有那么容易。此外,作為理論建構的基點,文學思想史不能按照抒情與敘事兩條線索梳理整個文學史,不能用雙標準來處理大量的混沌模糊地帶。如果選擇一以貫之的根本標準,那么仍應以“抒情”為重。我們能夠找到非敘事的抒情,卻找不到“零情感”的敘事。意志與情感的關系也大略類似。對人而言,情感、情緒是最為隱秘的本源性的東西,它深深地與人的生命相融合,是一種與生俱來且無法排除的本能。
正是因為抒情的根本性特點,它足以成為文學活動的中心,足以成為文學思想史研究穩(wěn)定的理論核心。以它為中心,能夠牽連起文學活動其他方面和其他特征,諸如主體意志、道德、文本形式、表現(xiàn)技巧、讀者反應、社會效應的喚醒等。以抒情性的強弱,與抒情之關系的疏密程度,上述諸因素可以得到遠近不同、重要性各異的系統(tǒng)處理。即如社會道德,因其重點在于人的群體關系,故而能夠視作群體的情感,或者情感的社會性延伸(這一點在第三部分還要討論,此處從略)。羅先生在論著中談到,文學思想史上實際存在著抒情和政教兩條并存、時有交錯的線索。他對此的解決辦法是:
我們是不是有一種可能,就是在考慮此一問題時,可以有不同的層面,把文學看作一個多面體,在不同的側面,它具有不同的作用和價值。如果是這樣,那么對文學的社會角色的闡釋,也有可能給出一套與之相適應的更為豐富、更圓滿的說法。①羅宗強:《工具角色與回歸自我》,《文學評論》2007 年第5 期。另,關于這個問題,參見左東嶺:《羅宗強文集·序言》,《羅宗強文集》第一冊,第9~11 頁。又,無論重情文學思想與功利文學思想的交替、抒情文學傳統(tǒng)與敘事傳統(tǒng)的并存,甚或如張伯偉先生所說的中國文學批評也有抒情性的傳統(tǒng),這是從史實的角度論。文學思想史的抒情,則是就理論起點及價值原則論。
人生和社會不可以清晰分割,剝離出邊際明顯的個人和社會、情感和道德的不同領域,它是一個關系糾結滲透的整體,文學則是其中的有機成分。作家從文學的角度表現(xiàn)人生社會,研究者們從人生社會的角度觀測文學,試圖盡量恢復其整體聯(lián)系。于是,文學的多側面,不同作用和價值,不同的社會角色,就得到相對完滿的“歷史還原”。需要強調的是,此處的解決辦法,并不是放棄抒情基點。抒情仍然是文學思想史的核心觀念和最終價值標準。政教傳統(tǒng),固然有合法性,是事實性的存在,但其文學價值的高低,要由抒情性來決定。這個態(tài)度,在《我國古代文體定名的若干問題》這篇文章中有清楚的表現(xiàn)。羅先生在詳細討論了我國古代文體的命名及其發(fā)展的復雜狀況的基礎上,提出“雜文學”是否能夠算作“文學”的問題,提出“文學”成立的條件問題。在文章的末尾,他指出從體貌入手,“可能會為我們展開一條雖不清晰、但可能往前走區(qū)分文學與非文學的進路”②羅宗強:《我國古代文體定名的若干問題》,《中山大學學報》2009 年第3 期。。體貌,以情與詞之離合變化為基礎。故而我們仍然可以把文學與非文學的根本區(qū)別落實在抒情問題上,落實在與此緊密相關的藝術表達效果上。
總而言之,文學思想史研究對于抒情性的重視,以此為核心而進行的多層次、多角度、多側面的“歷史還原”,不僅具有實際的歷史適用性,也具有理論上的完整和自足。
羅先生的幾部典范性著作展示了中國文學思想史的實踐成就。在理論方面,先生和他的追隨者們也有相應的建設。這里想討論的,是文學思想史理論的淵源,尤其是作為核心觀念的抒情性之淵源。我認為,這個觀念的來源大致有二:一是諸多中外理論的學習與汲取;二是羅先生對人性,尤其是人性之真善美的執(zhí)著。這兩個原因中,后者尤其重要。
羅先生本人和他的文學思想史都帶有非常突出的特色,就是態(tài)度鮮明,情感濃郁,但是又在表面或奔涌激蕩或潛藏緩蓄的情感流動背后有強大的理路。換句話說,他的人和著作,認真追究起來都有“吾道一以貫之”的原則性和依照邏輯展開的理論性。文學思想史之所以能夠成為獨特的研究范式,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情理融匯、文獻理論創(chuàng)作高度融合的呈現(xiàn)方式。葉振華先生評論《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說:“完全是一種綜合的動態(tài)研究方式?!雹偃~振華:《魏晉士人的心路歷程》,《中國社會科學》1993 年第1 期。情理的完美,不僅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一書中有所反映,也是羅先生所有研究的重要特色。相關評論,參見張峰屹:《羅宗強先生傳略》,張毅編《羅宗強古代文學思想論集》,汕頭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651~653 頁。表層的情感特征,作為情感主體的“有情的”讀者非常容易感受到。羅先生對理論的學習和態(tài)度也很值得略加討論。1956 年,25 歲的羅先生開始了在南開大學九年的學習和工作。大約1960 年大學四年級時,羅先生提前畢業(yè)在文藝理論教研室工作了一年,1961 年隨王達津先生攻讀文學批評史專業(yè)的研究生。②參見羅宗強、張毅:《“自強不息,易;任自然,難。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羅宗強先生訪談錄》,《文藝研究》2004年第3 期。這幾年的具體學習情況,據(jù)常理推測應該是以古代文學、古代文論為主的基礎性學習。當時的主流理論指導“三性”(人民性、現(xiàn)實性、階級性)兩主義(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以及人人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要求,應當也是必然的。羅先生是非常認真,非常執(zhí)著的人,他的理論學習,是追索其根本精神。配合人生經驗、人生感悟來接受汲取各種理論。例如,他在《李杜論略》中,就引用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的著名論斷“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但是羅先生并沒有就此進行理論闡發(fā),而是依據(jù)文獻展開對李白杜甫的討論。后來,此類直接的理論引用就幾乎找不到了。理論,都被先生經過自己的思考,化解在充滿情感力量的表達方式中。
這一段時間,羅先生下功夫讀了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他在訪談中說:
這一年認真看了幾本理論書,例如,康德的《判斷力批判》,我就看了半年多。這書很不好懂,我就一段一段地讀、想,一行一行地拆開來讀,看他的邏輯思路,看一遍不懂,就看第二遍、第三遍,直至大概弄明白了。③羅宗強、張毅:《“自強不息,易;任自然,難。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羅宗強先生訪談錄》,《文藝研究》2004 年第3 期。
先生的理論學習重在理論精神的領會和溝通。以他對康德《判斷力批判》研讀下的功夫看,康德關于審美的有些觀點對他是產生了影響的。他在1964 年4 月12 日,“病中,經濟拮據(jù)”的情況下,“將全部存款的百分之七十買了這本書(繁星按,即《判斷力批判》)。我于是體會到書的力量的偉大?!雹芰_先生在《判斷力批判》([德]康德著,宗白華譯,商務印書館,1964 年)一書扉頁上的題記。先生在第一部分第一章第一個問題第一節(jié)關于“至于審美的規(guī)定根據(jù),我們認為它只能是主觀的,不可能是別的”這一段論述旁批注說:
不是根據(jù)外物判定美與不美,而是依據(jù)主觀。美在主觀。⑤[德]康德:《判斷力批判》,第39 頁。
羅先生對審美標準帶有很強主觀色彩的看法是很早形成的,他后來在訪談中提到“根據(jù)文學發(fā)展的實際情況,根據(jù)作品本身,根據(jù)個人的感受,真誠地說出自己的看法,這是我寫這幾本書時的初衷。當然,這種出于一己愛好,用自己的文學觀念去衡量作家作品是非的做法是否恰當,那只能由他人去評說。我的原則,是決不說違心的話。”①羅宗強、張毅:《“自強不息,易;任自然,難。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羅宗強先生訪談錄》,《文藝研究》2004 年第3 期。他自然不是從《判斷力批判》中接受的現(xiàn)成觀點,也未曾就主觀的審美標準何以具備必然性展開理論探討,而是依據(jù)“歷史還原”的求真精神為原則作出了選擇。20 世紀50 年代美學大討論,以及以后很長時間內的學術研究中階級性對藝術性的嚴重抑制,時常表現(xiàn)為違背常識的教條主義。先生對此頗為反感,他在文學思想史研究中對作為自由主體的人之情感加以高度強調,就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事。此外,康德關于審美判斷純粹的超功利的觀點,美不依賴概念而是作為一個普遍愉快的對象被表現(xiàn)出來,審美判斷通過情感而非概念實現(xiàn)的必然性原理(宗白華先生譯作“共通感”,朱光潛先生譯作“共同感覺力”)等觀點,在羅先生對情感因素的重視,在抒情與功利的對立關系中對抒情的偏愛,在著力揭示審美的形象性特征等觀點做法中都有可以相通之處。
文學思想史研究重視文學的抒情特征,和我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分不開。中國文學批評史專業(yè)中,“詩言志”“興觀群怨”“詩緣情”“發(fā)憤著書”“不平則鳴”“興寄”“敘情志”等強調情感與抒情,或者與此有關的觀點和論說真是不勝枚舉。張伯偉教授甚至提出中國文學批評中有“抒情性傳統(tǒng)”。②張伯偉:《中國文學批評的抒情性傳統(tǒng)》,《文學評論》2009 年第1 期。我們在接觸我國古代的文學作品時,最能觸動心弦,引起喜怒悲歡的強烈情感反應的,多是那些深情之作。它們之所以能感動讀者,根本原因在于自身蘊含著強大的情感力量。對此,羅先生寫道:
一種文學現(xiàn)象的產生,都留有當時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生活方式、生活趣味的印記,保存著他們的好惡愛憎、他們對于人生的感悟。流光逝水,生命消亡而對于人生的感悟卻留了下來,就留在了文學作品里,留給了我們,讓我們去感知。研究古代文學,我們有可能更好的了解我們民族的心靈的歷史,深入到我們文化的深層,去認識人性的善惡,以昔視今,增加我們對于人生的理解。它和我們的生活其實有著密切的關系。③羅宗強:《感悟人生》,《中文自學指導》2003 年第2 期。
我國古代文學史上,當然有出于功利實用目的的當時劃入文學領域的雜文學作品。但是就感人的力量以及我們閱讀時作為默認前提的文學作品,在情動于中時最愿意去讀的文學作品,在我們心目中認為最優(yōu)秀的文學作,毫無疑問是那些抒情之作。即使那些以道德律令自我約束的道學家們,在寫詩的時候也強調“性情”,強調“風韻”。只不過,他們是把“情”約束在道德許可的范圍內。羅先生在訪談中說:“我是個重感情的人,愛激動,愛感慨……有這么一個感傷的氣質。我讀古代的詩歌、古代的散文,對感情濃郁的作品很容易引起共鳴,有一種生命的感發(fā)和激動。所謂審美感受,恐怕主要是對古代作品的那種感情的共鳴,我注意在書中把那種感情的共鳴傳達出來,這可能就是我在研究過程中要把個人的感情注入到里面去的原因?!蚁矚g人生感慨深沉的詩、感傷的詩、悲憤的詩,這可能跟個人的愛好有關系?!雹芰_宗強、張毅:《“自強不息,易;任自然,難。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羅宗強先生訪談錄》,《文藝研究》2004 年第3 期。“重感情”的性格,深深地根植在羅先生對文學思想史研究的思考中。在他的視野里,最為關注、最為重視的,是作者發(fā)乎此、讀者感乎此、研究者通乎此的“感情”。這是往古今來、四海攸同的,作為人的生命本真之感性表現(xiàn),也正是中國古代文學中最偉大、最感人、最精粹的部分之特質。我認為,羅先生對情感、對文學抒情特征的強調,和中外先賢的理論在對人性把握的層面是相通的。①也是在此意義上,羅先生說他贊同陳世驤先生提出的抒情傳統(tǒng)說。
文學思想史在表達方面以豐沛的情感說理這個特征,很可能也是受到魯迅先生的影響。羅先生在贛南的艱難歲月里,身邊只剩下《魯迅全集》和《杜詩鏡銓》。這兩部書,是先生那些年的重要精神支柱。2002 年初,先生在批改我的博士論文第一章關于宋濂的文學思想時,隨手添加了魯迅關于傳統(tǒng)詩教“持人性情”的材料。我當時吃了一驚,一位年過七十,以古典文學為專業(yè)的老人,對魯迅的《摩羅詩力說》比我們學文藝學的青年人還要熟悉!后來,他在《南開學報》當編輯期間,因組織關于魯迅前期思想討論的文章引起一場風波,并因此和魯迅研究專家陳漱渝先生結下友誼。羅先生非常喜歡魯迅關于魏晉風度的文章,以此為我們論文寫作的理想:感情豐沛,理路嚴整,卻不顯教化面孔。先生的論著中,并沒有過多稱引過魯迅,但是他對生活、對學術的直面勇氣和態(tài)度,在日常生命感悟基礎上的深刻洞見,卻與魯迅有神似之處。傅璇琮先生說的“清峻”,真是非常傳神。
對人之情感、對文學抒情的重視,給文學思想史研究帶來獨具特色的性格。有了情感貫注的歷史還原,有了生命活力,實現(xiàn)了融通,達到美的境界。
人在情感的本能如喜怒哀樂等方面,具有可以互相感知理解的物類的共性。因此,人類的情感可以向群體延伸,如親人、如友朋、如家國、如社會。維系群體和諧的,可以是理性基礎上的制度規(guī)范,也離不開情感的熏陶感染。在理論層面上,文學作品雖然以情感為根本動力,但是在現(xiàn)實層面,文學作品的情感常常與功利目的糾纏不清。以前很多古代文學研究著作,因為過于重視道德教化,對李賀、李商隱等人的作品評價不高。但是,他們那些光怪迷離、哀艷恍惚的作品明明具有強大的感染力。這種自相矛盾的態(tài)度,即如四庫館臣在評價徐渭時說的“才高識僻”、“足以感蕩心靈而揆以中聲終為別調”。以中正的道德觀評價文學作品,只能是“才”“識”兩分,固然貶其為“別調”,終究難掩它們“感蕩心靈”的魅力。類似的情況,我們在“內容”“形式”兩分的評價方式中也必然會見到。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理論建構中缺乏一個可靠的、符合文學活動特質的標準。
文學思想史研究,以“抒情”標準,融合了文學活動的內容與形式。判斷作品價值的標準,是作品的抒情方式,也就是內容與形式的融合程度、呈現(xiàn)方式。過度說教的、功利的文學作品和觀念如白居新樂府、唐代古文運動,在此標準衡量之下,評價都是不高的。而王維、李白、李賀、李商隱等人,因其作品的強烈藝術個性,獲得比較高的評價。這樣的評價貌似偏頗,然而,如果我們采取是否感人的立場,怕是不會因為白居易新樂府和唐代古文運動的教化性強卻得到藝術水平不高的評價,而如四庫館臣一般糾結的。文學不是教化書,它就是文學,是人的感動,是感動人的。感動人的作品決不是主要依靠道德高尚或者思想正確的力量,除非這種力量具備美的呈現(xiàn)狀態(tài)。
這種樣態(tài)似乎可以視作一種融通的境界。文學思想史研究自身就具有這樣的形態(tài)特征。它不像一般的理論那樣對文學概念、范疇、理論命題加以理性分析和推論,而是在融通的基礎上,用優(yōu)美的語言表達出來。例如,在《從思維形式看中國古代詩論的一個特點——對“象外之象”說的一種考察》這篇文章中,羅先生首先考察了傳統(tǒng)“香草美人”表現(xiàn)手法的“簡單類比”特征,這種類比思維方式在儒家詩教傳統(tǒng)中的“理念化”。他根據(jù)大量的實例,提煉出“物象—義理抽繹—類比”的思維模式。而“象外之象”代表的思維模式,則是“一種借助情感和圖象的思維。它的整個過程,是情緒記憶和圖象記憶的喚起、選擇、填充和類比聯(lián)想,是情思和圖象的連續(xù)呈現(xiàn)。無論是情緒還是圖象,它們都是疑似的、具有模糊的性質,是對詩的一種整體的彈性把握。”①羅宗強:《從思維形式看中國古代詩論的一個特點——對“象外之象”說的一種考察》,《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6 年第1期。羅先生借助自己深厚的多方面的藝術素養(yǎng)、思維的敏銳和嚴密,對中國古代詩論包括書論、畫論中表現(xiàn)出的兩種主要思維模式,做了精密深入的討論,體現(xiàn)出扎實的文獻功夫、縝密的邏輯思辨、敏銳的藝術感受力的完美統(tǒng)一。
融通的另一層意思是它可以把道德與感情、個體與群體、實用與美包容起來。如前所述,在細化的文學思想史研究中,羅先生當然注意到了文學史上的抒情與實用兩大傳統(tǒng),也注意到文學的工具角色和自我表現(xiàn),更注意到了二者復雜的關系:
把我國古代的文學思想表述為工具論與回歸自我兩部分,只是從大的方面說。在其發(fā)展過程中,情況要復雜得多,其中有互相滲透、互相吸收。同一個作家、同一個理論家,或者此時是工具論者,彼時又非工具論;或者他主要是獨抒懷抱、遠離政教為用說,而在某一方面、某一個時期,又有一二工具論之言說。文學思想的發(fā)展,與整個思想領域的發(fā)展過程一樣復雜。
但是,之所以更重視自我表現(xiàn),是因為“回歸自我的文學思想,核心是人,人是主體”。在這個根本層面上,盡管“儒家講致用,因之導引出文學的工具論。但儒家重視人性的一面,又與文學之回歸自我不無關系”。在此基礎上羅先生又要言不煩地揭示出回歸自我的文學思想與氣論,與風力、風骨,與神思、與情韻趣味等命題,與形象化的思維方式,與道德修養(yǎng)、才性器識、襟抱性情等不同理論層級的關系。②參見羅宗強:《工具角色與自我回歸——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的當代價值認同問題》,《文學評論》2007 年第5 期。按照這樣的思路,我們在歷史的多變中,發(fā)現(xiàn)了勾連多個維度、多個層次的東西作為可靠的立足點。這個立足點,就是人性,就是人生,就是人的情感(包括相關聯(lián)的常常伴生而來不易分清的欲望、志趣、思想等)。由此展開的,就是文學思想史的總體境界,是一個追求融通的境界。
這也是一個美的境界,在研究對象那里發(fā)現(xiàn)人生之美,在我們的當下感悟人生之美。在先生的眼里,建安文人對人生慷慨悲涼的感悟是美的,蘭亭名士以平靜的心態(tài)思索人生哲理也是美的,杜牧詩中的無奈無謂也是美的。他說王昌齡的《聽流人水調子》,讓人“感到了一種人生失意的悲情的發(fā)泄,從中感受到人生的失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那種悲哀,極容易的喚起人們的同情,喚起人性中最為美好的一種情思。我們正是從這情思里,感受到人生的真實的存在。人生不單單是成功、得意和喜悅,它也有失敗、失落和悲哀。從悲哀的發(fā)泄中,我們能得到心靈的慰藉,得到生的力量”③參見羅宗強:《詩的人文傳統(tǒng)問題——關于選詩和解詩的一些問題》,《因緣居別集》(上),《羅宗強文集》第九冊,第81~112 頁。。在文學思想史的歷史還原中,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就筆者淺薄的認識,理性與感情是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理念的重要因素;理性與感情的完美結合,是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的境界追求。傅璇琮先生說,羅先生的著作“總會使人感覺到是在整個研究的進程中劃出一道線,明顯地標志出研究層次的提高”④傅璇琮:《〈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序》,《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1 頁。?!皩哟巍保恰熬辰纭弊钪匾男螒B(tài)標志。我以為,傅先生的話不僅是對羅先生學術成就的評價,也是對文學思想史學術研究范式之境界性特征的揭示。這種研究范式的境界,是邏輯與感動兩種主要力量融合的結果。它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是理性之美或者美之理性。
文學思想史的研究,仍然有很大的拓展空間,羅先生在論著訪談中就曾指出不少值得探索的方向。筆者跟先生學習二十余年,當年偶然讀到先生的著作,非常喜歡?,F(xiàn)在想來,當初對文學思想史的親近,應該正是為文學思想史研究中貫注的對人性之美的執(zhí)著以及其中洋溢的獨特的生命力量所吸引。先生教誨我們這些弟子時說,各人有各人的心性資質,有不同的人生際遇和學術道路,學樣是學不來的。他希望我們各自發(fā)揮特長,努力做出有自家特色、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生和學術。我清楚地記得先生說這些話時候的語氣神態(tài)。對于他提出的要求,固然“力不能至”,但向往之心是不可迷失,不可放棄的。我想,以對真理的追求為終極,應該是所有創(chuàng)造性學人的共同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