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的困境及對策

馬強 王溦

坦率地說，在基層檢察機關辦案人員看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全面推行，并未真正實現(xiàn)“案件多元化分流、提高訴訟效率”的改革目標。如何在辦理這類案件中充分落實“程序從寬”和“實體從寬”的立法精神，有效實現(xiàn)增設此項制度的立法目的，是當前亟待解決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

反觀一年多來的司法實踐，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似乎已經(jīng)陷入了“簡易不簡，速裁不速”的尷尬窘境。這項曾被詡為“構建案件分流機制，優(yōu)化配置司法資源”的新型訴訟制度，并非源自于司法人員的積極性和主動性，而是基于上級的強行推進和業(yè)務考核，以致實施中出現(xiàn)如下困境：

困境一：不合理的考核指標

西部某地級市檢察機關在對下級檢察機關的業(yè)務考核指標中，提出了“確定刑量刑建議采納率”高于90%的要求。據(jù)悉，這一指標在全國很多地方的檢察機關考核中都存在。

該項指標要求檢察官在提起公訴的時候，不但要提出精準的確定型量刑建議，還要保證該量刑建議得到法院的采納。這實際上剝奪了法院對刑事案件的自由裁量權，無疑會招致審判機關的反感，導致在判決中對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不予采納。

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規(guī)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但并未規(guī)定如果法院沒有執(zhí)行“一般應當”的規(guī)定檢察機關能否提出抗訴。因此，目前圍繞幾起因未采納檢察機關量刑建議而抗訴案件的合法性、合理性、必要性的大討論，由于立法上的先天不足，陷入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尷尬困境，難有結論。

困境二：有難度的部門配合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不僅需要審判機關的支持，還需要司法行政機關的配合。按照規(guī)定，檢察機關對于認罪認罰案件在提起公訴的時候，必須隨案移送認罪認罰具結書，該具結書必須有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才能簽署。對于沒有辯護人的案件，或者辯護人不能及時在場的情況下，則只有請值班律師在場。

而現(xiàn)在的司法現(xiàn)狀是，全國絕大多數(shù)檢察機關都沒有值班律師常駐，檢察機關需要向法律援助中心申請值班律師。在筆者的司法工作經(jīng)歷中，甚至出現(xiàn)過向犯罪嫌疑人再三央告，以完成認罪認罰適用率的考核指標的反常情形。

困境三：重復性的繁瑣程序

現(xiàn)在檢察文書種類之多、要求之嚴，讓辦案人員深受其苦。例如每個案件都必須給犯罪嫌疑人發(fā)送《認罪認罰權利義務告知書》，制作并向法院發(fā)送《具結書》《量刑建議書》《速裁程序建議書》，要制作訊問筆錄、庭審筆錄、討論筆錄等，對沒有委托辯護人的還必須向法律援助中心發(fā)出《申請法律援助通知書》……以此滿足有關部門“痕跡主義”的要求。

這些文書在案件辦結后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本厚厚的“內(nèi)卷”，辦案人員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都耗費在重復填寫、制作這些文書上，不僅降低了辦案效率，更影響了辦案人員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積極性。

困境四：辦不到的辦案時限

比較1996、2012、2018國家立法機關對刑事訴訟法的三次修改不難發(fā)現(xiàn)，所謂程序簡化的重點無非是減少合議庭成員數(shù)量、壓縮庭審時間、簡化庭審程序，而對于審查起訴和審查批準逮捕幾乎鮮有涉及。

庭前閱卷、制作文書等工作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有所增加，加之速裁程序中把“一個月”的審查起訴期限壓縮至“十天”，就相當于要檢察官在更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相同的工作量。因此，要繁簡分流、合理配置司法資源的立法初衷很容易落空。

對策一：建議實行刑拘直訴，體現(xiàn)“程序從寬”

眾所周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從寬”的含義包括“程序從寬”和“實體從寬”兩層含義。在現(xiàn)有訴訟體制框架內(nèi)，在保證公平公正的前提下，要突破制度桎梏，實現(xiàn)程序從寬，讓犯罪嫌疑人感受到認罪認罰帶來的好處，也讓辦案人員樂于適用該項制度，筆者主張可以試行刑拘直訴制度。

所謂刑拘直訴制度，是指檢察機關對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認罰案件，適用速裁程序，偵查機關作出拘留決定后，不再提請檢察機關審查批捕，而是在刑事拘留期限內(nèi)移送審查起訴，并由檢察機關提起公訴。

由于該項制度打破了傳統(tǒng)僵化的“流水作業(yè)”的必經(jīng)刑拘、逮捕、起訴的訴訟階段模式，避免了訴訟過程的重疊，節(jié)約了司法資源，提高了訴訟效率。特別是對犯罪嫌疑人來說，對其不予逮捕，避免長期羈押可能導致在羈押場所的“交叉感染”，大大縮短了訴訟進程，有利于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基本權利。

逮捕作為一項刑事強制措施，目的在于保障刑事案件訴訟過程的順利進行，其本身并不具有懲罰的意義。但逮捕除了保障訴訟的順利進行外，無異于在起訴前多了一道“審查批捕”程序，即用重復的審查和檢驗以保證案件質量。

案件經(jīng)歷的階段越多，處理時間就會越長，司法成本就會增加。對那些在提請批捕時就已經(jīng)達到了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起訴標準的輕微刑事案件而言，這些重復審查幾乎沒有必要。

在“捕訴一體”已經(jīng)在全國檢察機關全面推行的背景下，“誰批捕，誰起訴”已經(jīng)成為檢察機關辦案的基本模式，那些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認罰的輕微刑事案件，在偵查機關提請審查批準逮捕的時候，就已經(jīng)達到了起訴標準，如果還是僵化地適用傳統(tǒng)的拘留-逮捕-起訴-審判的“流水作業(yè)”模式，不僅會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而且不利于訴訟效率的提高。

為保證刑拘直訴制度的公正和效率，適用中需要具備以下條件：一是只適用于輕微刑事案件，一般來說，犯罪嫌疑人可能判處的刑罰應當在有期徒刑一年以下；二是只適用于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認罰的案件，對于不認罪或者不認罰的案件，則不能適用；三是要求偵查機關在刑事拘留期間，對案件已經(jīng)達到“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四是推進駐派出所檢察室制度或值班公訴人制度，為刑拘直訴制度的推行創(chuàng)造條件。

對策二：擴大不起訴裁量權，落實“實體從寬”

不起訴制度源于起訴便宜主義，旨在審判之前終結訴訟程序。無論是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考量，還是效益考量，在審判前，對符合條件的案件適用不起訴制度，將輕微刑事犯罪案件及時分流出訴訟程序，實現(xiàn)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體價值，不僅有制度可行性，也有現(xiàn)實的必要性。

現(xiàn)階段我國檢察機關對不起訴制度的適用非常保守。以筆者多年的辦案經(jīng)驗來看，案件的不起訴率大多在5%以下，法定不起訴率更低。這除了有司法體制的原因之外，還與檢察機關過于“慎用”不起訴制度的兩個原因有關：一是司法責任制推行下，檢察人員不敢適用；二是不起訴制度適用程序復雜，文書繁多，檢察人員不愿適用。其結果，不起訴制度幾乎被架空，大量的輕微刑事犯罪案件被推到法院。

刑事訴訟法明確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的行為構成犯罪，但是情節(jié)輕微，依照刑法規(guī)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免除刑罰的，檢察機關可以作出酌定不起訴決定。盡管對“輕微刑事犯罪”，不同的司法人員有不同的認識，對同一種行為也可能得出不同的結論，但犯罪嫌疑人的認罪悔罪表現(xiàn)都是必不可少的考量因素。故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認罰，應明確作為適用酌定不起訴制度的先決條件。這不僅能激勵犯罪嫌疑人在審判前階段認罪，達到刑罰的特殊預防的目的，而且對于實現(xiàn)認罪認罰制度在審查起訴階段的作用有現(xiàn)實意義。

同時，鑒于我國目前司法實踐中酌定不起訴的適用狀況，應當減少對酌定不起訴決定的限制，取消復雜的內(nèi)批程序，由承辦的檢察官決定并承擔責任，這也是落實司法責任制的體現(xiàn)。

同時，可以擴大“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適用。所謂附條件不起訴是指檢察機關對于未成年人涉嫌刑法分則第四、五、六章規(guī)定的常見多發(fā)的犯罪，可能判處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符合起訴條件，但有悔罪表現(xiàn)的，檢察機關可以不立即追究其刑事責任，而是給其設立一定的考驗期。如果其在考察期內(nèi)遵守規(guī)定，考驗期滿后，檢察機關將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

由于現(xiàn)行法律將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對象限定為未成年人，沒有發(fā)揮出該功能的最大價值，可以考慮對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對象取消年齡上的限制。當然，在成年人案件的附條件不起訴中，可以設定一些合理的條件和義務，如預繳罰金，社區(qū)服務，向被害人真誠悔罪、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