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菁
鄭正秋(1889—1935)是中國早期電影事業(yè)的開拓者、中國第一代電影導(dǎo)演、編劇和近代戲曲改良運動的參與者,對中國的電影事業(yè)和戲劇事業(yè)都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也正是由于他在電影、新劇中的卓越成績和光環(huán),使得學(xué)界對于其劇評家的身份和戲劇批評實踐有所忽略。其實在民國初年,鄭正秋進入大眾的視野,正是發(fā)軔于他發(fā)表在報刊中的戲劇批評。
鄭正秋,原名鄭芳澤,號伯常,別署藥風,廣東汕頭人。1902年,鄭正秋肄業(yè)于上海育才公學(xué)。其后,他在父親的逼迫下于湖北任職兩年,棄官從商,后又因經(jīng)營不善生意虧損,交由其弟代為打理,棄商投身文藝。日后的時間里,鄭正秋有著多重的文化身份,他從事新劇創(chuàng)作與新劇演出活動,并創(chuàng)辦了新民、鳴民等劇社,推動了新劇的“甲寅中興”。《新劇考證百出》便是鄭正秋早期新劇活動的重要縮影,更是關(guān)于中國早期新劇發(fā)展的重要文獻。鄭正秋也是中國電影發(fā)展的里程碑式的人物。他與張石川合導(dǎo)的短故事片《難夫難妻》,不僅開創(chuàng)了中國倫理劇的先河,也是中國電影史上的第一部電影作品;他曾成立了明星影片股份公司,創(chuàng)辦《明星特刊》等。
目前有關(guān)鄭正秋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電影創(chuàng)作和改良新劇這兩大主題,這的確是鄭正秋最為突出、也最為人熟知的成就;但不可忽視的是,他也是一位戲劇批評家。鄭正秋最早的劇評活動見于《民立報》1910年署名正秋的“麗麗所戲言”評論文章;之后他在《民立報》《民權(quán)報》《國華報》等報刊設(shè)立戲評專欄,多以“麗麗所戲言”“麗麗所伶評”“麗麗所顧曲記”“粉墨場中之雜貨店”為題,評論當時的梨園演劇活動,開上海報載劇評之濫觴。1911年又先后為《民立畫報》《民權(quán)畫報》“菊部春秋”專欄撰文,以新聞速寫的形式,連續(xù)報道滬上伶人的演劇活動,尤其關(guān)注新舞臺的新劇改良,并由沈伯成繪制舞臺演出圖像,所繪人物形象生動、惟妙惟肖。鄭的劇評生動活潑,成自家之言又不落俗套,深受讀者好評,“其以評劇優(yōu)盛名自此始也”[1]切膚:《上海報紙評劇之溯源》,《中華新報》1918年9月11日。,同時也掀開了鄭正秋藝術(shù)人生中的重要一頁。
民國期間的許多戲劇論著,雖然著重述及了鄭正秋新劇人的身份和電影成就,但也注意到了他的劇評實踐。徐半梅在《話劇創(chuàng)時期回憶錄》中談鄭正秋時說到,“他劇評多年,頗有些聲望。而且一向是談京劇的人,現(xiàn)在自己登臺演話劇,多少總有些號召力”。[2]徐半梅:《話劇創(chuàng)時期回憶錄》,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第51頁。朱雙云在《初期職業(yè)話劇史料》中對鄭正秋的評劇經(jīng)歷也略有涉及:“鄭正秋是關(guān)東的一個士商,人極聰明,寫白話文,頗生動有致,常在報紙上發(fā)表評劇文字。”[3]朱雙云:《初期職業(yè)話劇史料》,重慶:獨立出版社,1942年,第13頁。鄭逸梅曾評價說,鄭正秋在《民立報》所撰之“麗麗所劇談”系列,實開劇評文字先河。不過尤屬徐恥痕的總結(jié)最為精辟,其在《導(dǎo)演員之略歷》中說:
正秋,粵之潮陽籍,生于滬。年三十九歲。遜清末葉,受知于右任氏,任《民立報》記者,以嗜劇故,雅善劇評。民國紀元,如《民立報》《民權(quán)報》《中國民報》咸辟專欄,君以一身兼之,滬上報紙之刊劇評自此始。末幾,又自辦《圖畫劇報》,改良舊戲,提倡新劇,實開風氣之先。劇評既久,見舊伶工之知識,不足與言改革。而新劇事業(yè)前此之屢起屢踣。或由于主持人之不得其人,于是坐言起行,獨資刱辦新民新劇社,以輔助社會教育為己任?!蕪埵ǖ葎?chuàng)明星影片公司,邀君相助,君欣然諾,附股贊襄,并任董事及編劇主任之職。然以防仍不棄其新劇事業(yè),獨立支持和平社。至去年歲暮,笑舞臺以虧蝕輟演,君始脫離新劇,專任明星協(xié)理兼導(dǎo)演。今其作品已行世者,有《小情人》《一個小工人》等,均經(jīng)輿論界許為佳片。[4]徐恥痕:《中國影戲大觀》,上海:大東書局,1927年,第38頁。
徐恥痕著重介紹鄭正秋編演新劇和組建電影公司、電影創(chuàng)作的事跡,雖然對其劇評的經(jīng)歷寥寥數(shù)語,卻脈絡(luò)詳盡。
與鄭正秋同是明星電影公司的合伙人——周劍云,也對鄭正秋劇評家的身份極度關(guān)注。周、鄭二人的經(jīng)歷十分相似,周劍云在從事電影事業(yè)之前,致力于戲劇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同時在報刊發(fā)表戲劇評論,其批評文章多以京劇為主,并且創(chuàng)辦了《解放畫報》《春聲日報》等。周劍云非常肯定鄭正秋的戲劇批評活動,給予其很高的評價,如他在《鞠部叢刊》中這樣評價到:
君(鄭正秋——筆者注)無他嗜,第喜觀劇。居滬久,有所得。試為劇評,投諸報紙,見重于民立于右任君。聘君轉(zhuǎn)司其職,滬上報紙之有劇評自君始。繼而民國成立,民字報頗發(fā)達。若民權(quán)、中華、民天鐸等報,各辟評劇欄,君以一人兼之。君之評劇于藝術(shù)不甚苛求,而于伶人之品德則督之甚嚴。[1]周劍云:《鞠部叢刊》,《民國叢書》,上海:上海書店,1990年,第276-277頁。
除此之外,周劍云還指出了鄭正秋的劇評原則,即“君之評劇于藝術(shù)不甚苛求,而于伶人之品德則督之甚嚴”。
晚清時期社會時局發(fā)生了急劇變化,隨著“西學(xué)東漸”,近代報業(yè)也在急劇發(fā)展,大量消閑小報、大報副刊、文藝專刊接踵產(chǎn)生,為戲劇批評提供了主要陣地。同時,近代報刊投稿、用稿、稿酬制度的確立,也促使了報刊劇評發(fā)表的繁盛。戲曲是當時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文娛活動,而各大小報刊為了吸引讀者、增加銷量,經(jīng)常登載與戲曲相關(guān)的演出信息、新聞和評論,于是就逐漸出現(xiàn)了專職記者、撰稿人、稿人,構(gòu)成了當時專門撰寫戲劇批評文章的專職評論人,鄭正秋就是其中頗為重要的一位。
鄭正秋在《國華報》《民立畫報》等報刊設(shè)立戲評專欄,專門撰寫評論文章,除生病期間用舊稿代替,其余時間則每日一篇,從不間斷。所評論的都是時下戲院的演出活動,具有鮮明的時效性,至于對演員的評論,涉及了唱、念、做、打多個方面,并且十分注重戲劇的教化作用,呼吁戲劇改良,體現(xiàn)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詩、詞、歌、賦是正統(tǒng)文化的代表,而在古代戲曲文獻典籍中,大多文人只注重詞曲創(chuàng)作而忽略優(yōu)伶表演,真正涉及到“場上”表演的著作寥寥無幾,只有夏庭芝的《青樓集》、潘之恒的《亙史》和《鸞嘯小品》記錄了其時代伶人的表演。自清中晚期開始,戲曲藝術(shù)重“道”輕“技”的觀念慢慢發(fā)生變化,出現(xiàn)了《燕蘭小譜》《日下看花記》《群芳譜》等品評戲曲演員的文獻,文人開始把關(guān)注焦點轉(zhuǎn)移到伶人本身。隨著民國時期“西學(xué)東漸”,中西戲劇兩者間不同的表演形式和美學(xué)特征的博弈,使得學(xué)界不得不重新認識本土戲劇特色,也就在此時,“場上”的表演開始成為品評的焦點和中心?!皥錾稀钡闹黧w是伶人,因此伶人和其演出活動成為當時戲曲批評的主要對象。“曲話”文本是中國傳統(tǒng)戲曲批評著作的主要文體,民國時期的“曲話”文本也很常見,鄭正秋“麗麗所伶評”“麗麗所顧曲記”都是延續(xù)了這種文體寫作方式。
戲曲是“程式化”的舞臺表演藝術(shù),唱、念、做、打無不遵從相應(yīng)的規(guī)范,鄭正秋的戲劇批評亦從伶人的舞臺表演入手,從唱工、念白、神情、扮相、做表、武工等判別是否符合京劇藝術(shù)的規(guī)范進行品鑒、批評。鄭正秋特別注重演員的唱功,對唱念的咬字、行腔、氣口、板眼有著獨特的見解。他對演員的唱腔有很高的要求,并且進一步細化,強調(diào)唱腔不能隨意而為,要懂得用嗓行腔,知曉板眼應(yīng)該落在哪個字符上,要抑揚合拍、字眼公正、腔調(diào)圓活,要根據(jù)劇情揣摩聲腔,隨著人物情緒的變化來行腔。他在“麗麗所顧曲記”中多次評價老生劉鴻聲的唱,他認為在唱腔中體現(xiàn)“戲情”才是演唱的最高境界:
……得夢時唱搖板四句,字字哀感動人。“猛抬頭又只見我的老嚴尊”一句之“老”字,起先發(fā)音極高,忽焉一轉(zhuǎn),即已竭力壓低,至尾音,則復(fù)放平。一剎那間,其音節(jié)已變化如此,誠非碌碌者流所能及。“是何等的光景”六字,吞吐迅疾,且不停頓,即緊接“那有個人死去”六字,故聽之益覺凄涼悲慘?!案文c訴盡”一句尤佳,令人想見楊家忠孝情景。[1]正秋:《麗麗所顧曲記·劉鴻聲〈洪羊洞〉》,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六),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04頁。
首先,《洪羊洞》是唱工重頭戲,他認為演員在演唱時必須中氣十足,全神貫注,用嗓要頗具聲勢,但又不能處處高音,而劉鴻聲就頗切中肯綮,“鴻聲于此,氣度雍雍,不徐不疾,抑揚頓挫,若合符節(jié),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其行腔之高,其用音之響,而仍處處泰然,綽有余裕焉”。其次,演員在成名之前的最初階段可以模仿名伶,若要自成一派,脫胎換骨,則需要根據(jù)自身條件加以調(diào)整,善于用嗓,充分發(fā)掘個人潛力。劉鴻聲初唱老生時,拿手戲也只有十多出,腔調(diào)上大多模仿譚鑫培,但于字眼并未深究,而且用嗓拼盡全力,不留余地,以致有時喉力不足導(dǎo)致聲嘶力竭。之后,劉鴻聲苦練運氣之道,并善于用音,聲音、表情、白口為之一變,調(diào)門、字眼更勝往昔,“吞吐提轉(zhuǎn),鋒芒盡斂”,且將情緒表達融入唱腔,“唱至喜樂之處,多發(fā)揚蹈厲之音;唱至憂愁之處,多郁伊行結(jié)之音。無人間煙火氣,無叫囂塵俗氣”。[2]正秋:《麗麗所伶評補·劉鴻聲》,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六),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08頁。由是滬上遂有“鴻聲串老生,唱工遠在叫天上”之說。
新劇演出大多以“道白”為主,鄭正秋在“菊部春秋”專欄有諸多篇幅論證“道白”對塑造人物角色的重要性,他認為不同角色間,念白的語調(diào)、情感和所言之內(nèi)容要有區(qū)別。比如,他在《粉墨場中之雜貨店》中說到:“戲劇足以改良社會,誠然,但斷非僅恃唱工所能奏效。今諸君于唱工固咸有心得,于白口則未免疏忽,而于曲文中字眼,亦不甚經(jīng)心,愿此后唱、作、道白,三者并重為幸?!盵3]正秋:《粉墨場中之雜貨店》,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六),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27頁。以上都是鄭正秋對新劇演出的一些看法。
除了延續(xù)以詞曲演唱為主的中國傳統(tǒng)戲曲批評風格外,鄭正秋特別關(guān)注伶人在舞臺上的表現(xiàn),關(guān)注演員在“劇”中的“場上”表現(xiàn)。他對演員的扮相、神情、做工有一個重要的評判標尺,即演員塑造人物形象時,所運用的一切技法都要融于“劇”中,比如強調(diào)演員臉上要“有戲”,而且神情、動作要符合劇中人物的身份和性格。他評價李連仲在飾演《盜御馬》中的竇爾敦時,贊譽其表情絕佳,從始至終約分七層,“由喜而恨,而怒,而愧,而感,而欽佩;迨欽佩之至,而好奇之心,乃油然而生,描摹得真真淋漓盡致。”[1]正秋:《菊部春秋》,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九),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93頁。又如毛韻珂、潘月樵、夏月珊合演《草船借箭》時,毛飾周瑜、潘飾魯肅、夏飾孔明,“三人各寫大字于掌,互相對照后,韻珂笑得尖利,月珊笑得泰然,月樵笑得憨直。瑜亮彼此心戰(zhàn),子敬往往受愚,心事神情,各個不同,演來煞是好看”。[2]同上,第723頁。鄭正秋謂其珠聯(lián)璧合,可稱“三絕”。可見,一味極盡表情之能事,并不代表其能成功地塑造角色,惟要揣摩劇中人物,才能演什么像什么。
演員在舞臺上的“做工”是凸顯戲劇戲劇性的重要手段。在鄭正秋看來,演員在演劇時僅僅套用程式動作,充其量只是技藝的展示,表演起來雖然令人眼花繚亂,實則了無生氣。演員表演要做到程式為劇中人物刻畫和情節(jié)描寫服務(wù),使“技”融于“劇”,要顧及劇中人物之身份關(guān)系,熟悉其性情狀態(tài),做到表情和動作和諧統(tǒng)一,而不是生搬硬套,故弄玄虛。楊小樓之所以被譽為“活趙云”,就在于其不僅是武打技術(shù)的展示,還有對戲情的了解。比如鄭正秋眼中的楊小樓《長坂坡》之趙云。首先,“威而不猛”。他認為:“三國名將,非草野莽男兒可比。他人演此,往往失之兇橫。今楊小樓演之,勇氣百倍,而不露纖微暴戾之氣?!逼浯危w貼入微。糜夫人要投井,楊小樓演出了趙云的驚慌失措。糜夫人落井后,楊小樓之趙云“在井四周,縱跳挑撥,手勢腳步分一二三,均應(yīng)鑼鼓。臨行時頻頻向井回顧,不忍遽去,描摹得入情入理,纖息靡遺”。[3]正秋:《菊部春秋》,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九),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89-691頁。鄭正秋以舞臺演出為主的批評范式,不僅適用于老戲,同樣可以作為新劇演出評判的標準。比如,《潘烈士投?!肥钱敃r根據(jù)時事編演的一出新戲,夏月珊在其中飾演因無錢吸煙欲賣妻子為娼的市井潑皮,他將劇中人物猥瑣無賴,見了洋人卻又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神情描摹得細致入微。鄭正秋稱贊夏月珊最善描摹戲情,為“南邊第一小花面”??梢钥闯觯⑽匆騽≈屡f而分判標準,皆一視同仁。
從鄭正秋的劇評中可以看出,他專注于現(xiàn)場演出,始終把程式技藝和舞臺演出相結(jié)合,把“技”是否能融于“劇”作為評價演員舞臺表演優(yōu)劣的重要指標。演員要符合這條標準,就要揣摩劇中角色在規(guī)定情境中的情感需求和情緒表達,如此才可將唱、念、做、打、表情等化在其中。鄭氏將伶人、舞臺技藝與劇目“三位一體”的劇評標準,對當時戲曲舞臺演出活動有一定的參考價值。鑒于中國傳統(tǒng)的“曲論”文本,較傾向劇本辭曲的創(chuàng)作與“唱論”書寫,總體上缺少對戲曲本體的理性認識。民國時期,以鄭正秋為代表的戲曲批評家,在評劇時則更注重演員的舞臺表演,以“場上”為主。但他們不是隨意為之,其強調(diào)演員之唱、念、做、打除了要符合舞臺表演規(guī)則,仍要與劇本妥帖,在此基礎(chǔ)之上把握角色性格、情感,塑造舞臺人物。可以說,這種戲劇觀既補苴了中國傳統(tǒng)戲劇批評上的一些缺失,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xiàn)了一種西方現(xiàn)代批評精神,是戲曲批評開始進行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表征。
晚清,中國社會急劇變化,改良變革之風漸起。像梁啟超、陳獨秀、柳亞子等一批新知識分子欲為戲劇預(yù)設(shè)新型的社會價值,使其啟迪民智、變革社會、救亡圖存,戲曲改良運動就發(fā)生在這種思想啟蒙運動的語境之下。這一切,決不能忽視大眾媒體的推波助瀾,正是由于大量報刊陸續(xù)登載了鼓吹戲曲改良的文章,才給當時的戲曲界帶來深刻的變化。鄭正秋身處在時代漩渦之中,不免也深受影響。其實不單是早期劇評,包括后來他對新劇以及在電影時期的戲劇評論,均保持一貫的“教化”觀念,強調(diào)戲劇應(yīng)具有一種社會教育功能。比如鄭正秋曾多次說到:“粉墨場者,社會教育之實驗場也”,他在其處女作《麗麗所戲言》開篇即說“戲劇能夠易人性情,有裨風化”,他認為改良戲劇是改良社會的一把利器,“改良戲曲,以符易社會風俗之志愿”[1]正秋:《新劇經(jīng)驗談》,周劍云編:《鞠部叢刊》,上海:上海交通圖書館,1918年,第52頁。。
鄭正秋在“菊部春秋”“麗麗所觀劇記”“粉墨場中之雜貨店”中所選擇的劇目,皆體現(xiàn)了他社會教化、啟迪民智的戲劇觀,頗具社會深意。在其專欄中,較為詳細地評述了《猛回頭》《鄂州血》《新茶花》《黑籍冤魂》《明末遺恨》《秋瑾》《雙茶花》《楊乃武》等劇目。不過,鄭正秋批評新劇更多地是從腳本入手,如其在評述新舞臺演出的七八本《新茶花》時,連續(xù)20天連載刊登,除了評價演員之表演,大多筆墨都集中于交代劇情。他認為,編譯腳本為改良戲劇之入手辦法。其實關(guān)于新劇的腳本問題,民國很多劇評家都有涉及。周劍云在《新劇評義》中認為“腳本者,新劇之命脈也”,并且斷言,“茍使新劇不失敗,則將來萬不可不用腳本”[2]周劍云:《鞠部叢刊》,上海:上海交通圖書館,1918年,第50頁。。馮叔鸞也認為,“腳本者,劇中惟一之要素也”,“演劇如用兵,然編腳本者實運籌帷幄之人而腳本則其陣圖方略也”。[3]馮叔鸞:《新舊劇根本之研究》,《俳優(yōu)雜志》1914年第一期,第10頁。當時的新劇演出劇目,大多是翻譯的國外腳本,雖然有一定的社會價值,但是在情節(jié)方面,二者仍有隔閡,普通觀者并不能領(lǐng)會其意,未免太過曲高和寡,難以普及。鑒于此,鄭正秋提出了自己的戲劇主張,他認為“編演提倡尚武精神之新劇,為目前當務(wù)之急”。在鄭正秋看來,新劇在當時難有起色,并非是缺少演戲的人才,而是缺乏良好的腳本和優(yōu)秀的編劇人才。而新舞臺的時裝新劇較別家多且受歡迎的原因就在于,一是專門聘請能人專職編劇,二是不惜金錢,只要是有益于社會之腳本,都肯演。鄭氏強調(diào)新劇腳本創(chuàng)作要有主旨,情節(jié)內(nèi)容要圍繞戲劇沖突展開,不能漫無目的、東拼西湊,因此對有些情節(jié)破碎、劇情拖沓的新編劇目,他都會直言不諱地批評。
鄭正秋最為推崇夏月珊在戲曲改良運動中的功績。當時受民主革命思潮的影響,夏月珊投身于京劇改良運動,與汪笑儂、潘月樵、夏月潤等人編演了《潘烈士蹈海》《玫瑰花》《血淚碑》等一批時裝新戲,甚至放棄了常年盈利的丹桂園,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座近代劇場“新舞臺”。由他主演的《黑籍冤魂》更是以角色現(xiàn)身說法,歷陳鴉片毒害,呼吁全社會奮起禁毒,在當時激起強烈的社會反響。鄭正秋對此劇大加贊賞,“《黑籍冤魂》一劇,實為煙界之大功臣,煙鬼受其賜者多多。上月曾連觀兩次,凡有煙癖者,觀其喪子、喪妻、鬻女、路斃各節(jié),而不動心,不回頭,不拋槍,不斷癮者,則誠甘于自暴自棄者矣”。[1]正秋:《粉墨場中之雜貨店》,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六),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46頁?!跋脑律核胖逗诩┗辍?,誠為有功世道人心之悲劇?!盵2]同上,第678頁。像這種使劇目承載了某種思想道德,主張作品有裨社會、有益風化的例子,在鄭正秋的劇評中不在少數(shù)。
啟迪明智是戲曲改良的重要目的之一,除了從劇本入手多編有益風化之戲外,伶人表演也是至關(guān)重要一環(huán)。鄭正秋說:“優(yōu)伶者,社會教育之良導(dǎo)師也。可以左右風俗,可以左右民情?!盵3]正秋:《粉墨場中之雜貨店》,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六),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50頁。對伶人思想的改造,莫不可淡然置之。戲曲作為一種藝術(shù)形式,始終以觀賞為目的,在此之余,以熏陶的方式間接地向觀眾傳達某種教育思想。戲曲藝術(shù)要達成其教化功能仍需要依賴伶人的舞臺表演,戲曲感染人心的思想會不覺地浸潤在觀演時空當中,因此在劇評家為戲曲改良出謀劃策時,除了提倡創(chuàng)編新思想的劇目,還應(yīng)監(jiān)督優(yōu)伶之品行。鄭正秋對吾國伶人抱有深深的憂患,且曾多次言道:“欲求戲劇進步,必使社會上先行革除賤視優(yōu)伶之思想”[4]正秋:《粉墨場中之雜貨店(續(xù))》,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六),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11頁。。鄭正秋對“伶人之品德督之甚嚴”,他批評王鐘聲,“鐘聲之人格,亦不甚高。引誘良家婦女,是其慣技。又善賴包銀,是其大病”。批評蓋俊卿“尤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徒擁虛名,毫無實際之淫伶,以唱花旦之嗓子唱雉尾生,唱工之劣,可想而知”[5]正秋:《粉墨場中之雜貨店》,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六),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10頁。。對此類名伶的批評,鄭正秋直言不諱,用詞辛辣,亦足見其對戲劇改良之決心。
鄭正秋雖然強調(diào)新劇的社會教化功能,但不贊成將戲曲藝術(shù)僅僅作為政治口號宣傳的工具,他提倡新劇本的寫作既要重視思想教育性,也要考慮戲劇“娛耳目,悅心意”的功能,應(yīng)在保持戲曲娛樂性的同時,寄寓對世道人心的教化功能。鄭正秋對當時徐半梅組織的社會教育團給予厚望,但在欣賞之余也能保持足夠的理性,“蓋社會教育團,尤重悲劇,在通文墨者觀之,歡迎可必,第恐識見較陋、程度較低者觀之,非嫌不熱鬧,即謂不開心,未必能雅俗共賞,為可慮耳”?!霸干鐣逃龍F編一出悲劇,則預(yù)編二出喜劇。悲劇之前,先演喜劇,悲劇之后,更以喜劇殿之”,以期觀眾接受。鄭正秋也反對脫離劇情的演說,他批評劉藝舟演劇“雖則徒重議論,不重做派,犯演劇之大病”[1]正秋:《菊部春秋》,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九),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703頁。,批評王慧芬的《秋瑾》:“蓋戲劇中插演說,最足以引人起憎厭之心;而目前伶界動犯此病,亦新劇進化之礙也?!盵2]正秋:《菊部春秋》,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九),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79頁。
隨著近代報業(yè)的發(fā)展,許多報刊也出現(xiàn)了大量有關(guān)戲曲的批評文章,其數(shù)量之巨、內(nèi)容之盛、形式之多,足以讓人眼花繚亂。汗牛充棟的劇評身后是魚龍混雜的劇評家群體,但何以才能言之為劇評家呢?馮叔鸞感慨:“評劇最難。無戲?qū)W的知識者不足以評劇,無文學(xué)的知識者不足以評劇,看戲不多不足以評劇,戲情不熟不足以評劇。”[3]馮叔鸞:《嘯虹軒劇談》(卷上),上海:中華圖書館,1914年,第49頁。周劍云將“評劇之難”列為戲劇三難之一。馮叔鸞認為劇評家除了要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和戲?qū)W知識,更重要的是劇評家的道德,“不懷成見,不雜私心”,“不懷成見則不以平日之毀譽而加褒貶,不雜私心則不以一己之好惡而有抑揚”[4]馮叔鸞:《嘯虹軒劇談》(卷上),上海:中華圖書館,1914年,第56頁。。
平心而論,鄭正秋的劇評還是比較客觀和公允的,成自家之言,不隨波逐流。鄭正秋評戲本著良心主張,非感情用事、夾雜私意,能夠做到“不以好惡為毀譽,不視交情為轉(zhuǎn)移”。他撰寫的批評并不是簡單的捧角,不管是名角還是嶄露頭角的新秀,都能一視同仁,視其舞臺表現(xiàn)而做出評判。比如他欣賞劉鴻聲,卻也直言不諱地批評其“用喉運音叫做假得太過,鴻聲唱大面,真有妙味,惜其不肯常唱”[5]正秋:《粉墨場中之雜貨店》,《京劇歷史文獻匯編》(六),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21頁。。對于名伶之不足,鄭正秋能直言不諱,對于品行卑劣之伶人,他亦能站在公正的立場客觀地評價其藝術(shù)。如對伶人管海峰,“不學(xué)無術(shù),弱冠即習于浮蕩,好作狎邪游,所與皆無賴子”,“然《戲迷傳》一出,固為該客串拿手佳作,實不乏可采之處。記者不忍以其人格卑下,遂一概抹煞”,并苦口婆心對他規(guī)勸:“海峰,爾欲成名,當革面洗心,刻意遷善,于戲劇中,再痛下一番苦工?!负7迤淙龔?fù)斯言,否則非特記者欲惜爾未琢之玉,終不成器,即爾亦惟有終身腐敗而已矣??刹簧鳉e!”[6]正秋:《優(yōu)孟雜志·管海峰之小史(續(xù))》,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六),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19-621頁。
民國期間的劇評表現(xiàn)出了嚴重的捧角現(xiàn)象,而鄭正秋在劇評中對待伶人的態(tài)度,則是“好惡優(yōu)劣,皆以比較而有定評”,主張橫向?qū)α嫒碎g的技藝綜合比較。劉鴻聲早期的唱腔模仿譚鑫培,時人一度將其與譚鑫培做比較,更有甚者稱“鴻聲串老生,唱工遠在叫天上”。鄭正秋卻能持公正論調(diào),認為當時劉鴻聲之藝術(shù),雖為人所不能及,但視叫天,尤當退避三舍。此于鄭氏《劉鴻聲之今昔觀》中可見一斑。當時滬上多女伶,友人問鄭正秋坤伶恩曉峰和劉鴻聲比較如何,鄭氏肯定了恩曉峰的藝術(shù)水準,但認為女伶未可與男伶一概論也,并且提出對坤角的要求不能過于嚴苛,他認為,“功夫有深淺,火候有分寸,戲評家亦當分別觀之”[1]正秋:《粉墨場中之雜貨店》,《京劇歷史文獻匯編》(六),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17頁。,即顯示了鄭正秋身為一名戲劇批評家之公正態(tài)度。
20世紀初葉,晚清文學(xué)革新運動蓬勃開展,而戲劇界、文學(xué)界、詩界等領(lǐng)域作為這次運動的中堅力量,也相繼思考并摸索一種應(yīng)對策略。但歸根到底,其主要目的仍是對于“新文化”的追尋。鄭正秋的戲劇批評,既贊同民主革命思想,認為戲劇創(chuàng)作要依托于社會政治,應(yīng)為時而作,同時也保持了對古典戲劇精神的延續(xù),經(jīng)常表現(xiàn)一種對中國傳統(tǒng)戲劇本體論意義上的思考。當然,最為明顯的就是鄭正秋對演員的重視,肯定戲劇是一種以舞臺為本位的“場上”藝術(shù)形式;正因如此,他格外強調(diào)演員之唱、念、作、打等程式手段對戲劇本體的塑造意義,并對此提出了很多要求。不過鑒于鄭正秋在戲劇改良上的立場問題,即達成“啟迪民智”“社會教化”等功能,故而強調(diào)舞臺的技藝表現(xiàn)應(yīng)始終圍繞劇情開展,并以此為基礎(chǔ)塑造人物,最終做到“技”融于“劇”之目的。即使能看到頗為明顯的借力痕跡,但并不像其他大多數(shù)戲劇改良家那樣,過度地看重戲劇之“教化”功能,或徒求其最終能體現(xiàn)出什么社會現(xiàn)實意義。鄭正秋寫有諸多對京劇演員的評論,且較多從舞臺表演出發(fā)而專注于演員之唱腔、表演等,說明他能深刻體認京劇的獨特審美價值。鄭氏的這種視角,無論對當時的戲劇改良還是今天,縱然有時也顧此失彼,但也不失為一種能清晰認清自我存在處境的姿態(tài)。
縱觀鄭正秋的戲劇批評,無論是對劇目批評還是評論伶人,他都能夠秉持公正、客觀的立場,體現(xiàn)了其作為評論家良好的職業(yè)道德。他的劇評專欄從不登來稿,不采用他人的劇評稿件,以“求言論一致而已”。藉此,鄭氏才能將自己一以貫之的批評標準和原則付諸劇評實踐,逐漸建立了獨樹一幟的劇評風格。鄭正秋的劇評實踐滲透出了對西方戲劇理念不自覺的思考,他一方面有豐富的顧曲經(jīng)驗,對傳統(tǒng)戲曲有著良好的藝術(shù)鑒賞力,另一方面對比西方戲劇,試圖建立戲曲理論與批評的體系,他對民國京劇劇評的批評具有一定的理論性和前瞻性,對當下的戲劇批評也有所啟發(fā)、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