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華 土家族
高大濃密的竹蔭罩住了掃把客。
彎刀揮起,雪白的弧光劃過,竹枝嚓嚓的斷裂聲,竹葉沙沙的叫聲,蹦進他懷里。
竹枝剔得差不多了,他靠住一蔸腰桿粗的楠竹,坐在疏軟的竹葉上,雙腿夾住捋順的竹枝,一枝壓一枝,到虎口握不住時,不用數(shù),一定有二十四枝了。豎起來篤齊整,拿蒸熟后的慈竹篾打三道箍,翻來翻去看幾眼,才扔到掃把垛上。
有四十幾把了。這一天他只干得了這么多活兒。拖著一瘸一拐的腿跨過七十九歲的門檻,再進山,發(fā)覺手腳慢了,眼睛霧了。原來一天扎六十多把,下坡時太陽還不得落土。長一歲就翻一道門檻,看來吃八十歲的飯,不簡單。
他想得開。村里好多一起長大的伴,骨頭早就打得鼓了,剩的幾個,也是藥罐子煨著的病秧子,走平路都喘氣,哪還能在山上梭上梭下。
楸木園的竹林望不到邊。得趁天光趕回家做晚飯。兒子也有乖的時候,吵著要幫他做飯。他相信兒子煮得熟。等他進屋,看到兒子坐在灶門口,扎好的掃把當(dāng)了柴禾,竹枝在灶膛里爆出的火光,照著兒子一臉憨憨的笑?;鸸饫?,兒子臉上的胡茬,白了好多。
鍋里的米香了。扎了半天的掃把卻成了粉白的灶灰。
他沒有責(zé)罵兒子。他舍不得罵,賣掃把養(yǎng)大兒子不容易。兒子不是為了挨罵才到人世投胎的。養(yǎng)了兒子就要疼??煳迨畾q的兒子,還跟五六歲的小娃差不多,不懂事哦。那又如何?總歸是他這根竹蔸發(fā)的筍子,是他周和舉的后人。別人說兒子傻,他不服氣,我兒子會扎掃把呢。這是實話。堆得小山樣的竹掃把,最后一道裝把兒的活路,是兒子做的。裁一樣長的竹棍,插進箍好把的竹枝,留一尺二寸長的柄,然后十把一排,一百把一摞,好生生地碼著。兒子也沒讀過書,數(shù)得一把不差,那是傻家伙會做的事么?
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兒子識數(shù),是跟他賣掃把時學(xué)會的。兒子八歲那年,娘親沒了。他去城里賣掃把,只好帶上兒子。從楸木園進城,要走過去挑鹽的西大路,兩尺寬三寸厚的青石板,嵌在紅砂石山間。石頭縫里蓬了青草,撓得腳背發(fā)癢,也不曉得好多挑鹽的把鋪路石磨光了,赤腳走過,不扎腳板。下再大的雨水,也不打滑。他不曉得刀背一樣陡峭的山,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丹霞山,一座挨一座,一直長到城邊上。沿路有一層層繞山的茶園,也有一片片亮亮掃掃的竹林。伏天,竹下躲蔭;雨大,竹叢擋雨。累了,竹葉比鋪蓋軟和,倒下就睡得著。要在桃花天,會遇到挖筍子的人,老遠(yuǎn)喊他,掃把客,挑了好多,挑的是一擔(dān)錢呢,要不要筍子?拿幾節(jié)回去炒肉吃。他連忙擺手,不要不要,吃不慣那個東西。白送你,又不要錢,客套么子。
哪是吃不慣?筍子炒臘肉,香香脆脆的,吃得飽吃不厭。平日里帶兒子出門吃酒,席面上要么有新筍炒肉,要么是干筍燉雞湯,都是恩施人愛吃的家常菜。兒子一雙筷子,恨不得時刻伸進筍子做的菜中。問過兒子多少回,筍子好不好吃。兒子指著竹林含混地說,竹子——好,筍子——好。
他舍不得吃筍子。扎掃把的人,全家的衣祿飯碗,長在竹林里。老竹發(fā)新筍,新筍長新竹,新竹發(fā)枝葉,到了伐竹時節(jié),竹林的主家拿竹桿派了大用場,竹尖子丟在竹林里,等干枯了,做引火柴??稍趻甙芽瓦@里,竹尖卻是個寶。竹枝多長在竹尖上,又韌又柔,剔下來扎竹掃把,哪個都喜歡用。鄉(xiāng)里人家,扎了掃院壩,軟和的竹枝,不傷泥巴夯的地皮;城里人,買去掃大街小巷,一掃把過去,半邊街就干凈了。若貪心、好吃,筍子挖絕了,竹林就敗得快。好比一個家族,只剩老的,不添丁加口,那要絕后,哪有個盼頭。再說,竹子敗了,拿什么扎掃把呢?有時去街上趕場,看到菜攤上堆著又粗又壯的筍子,剝得只剩一圈白花花的筍肉,他不敢多看。看久了,覺得那就是竹搖籃里粉嫩的月娃娃。
他萬沒想到,一夜高燒,讓新筍樣活鮮鮮的兒子變得癡癡呆呆。本來就體弱的妻,成天面對癡呆的娃兒,落下個心痛病,沒過幾年,丟下他們父子走了。
掃把客趕急下城里,把半堵墻高的竹掃把賣了,買口黑漆棺材,把妻葬在南河岸邊最大的竹林里。那地方向陽,一坡竹子長得密,畫眉兒從早到晚在林子里躥,好多股山泉水冒出石縫,匯入溪溝,像一匹白綢子掛在南河的懸崖上。到了秋天,河里捉魚兒的白鷺拖兒帶崽,歇在起伏的竹梢,啄幾下羽毛,抖幾下翅膀,一家子就馱著清亮的陽光,飛向另一片竹林。睡在涼悠悠的竹林中,妻有福氣呢。
他經(jīng)常帶上兒子,去那片竹林。他坐在墳前扎掃把,兒子撿一把竹枝,爬上墳堆,把墳上的枯竹葉掃得滿天飛??莞傻闹袢~,紙錢樣飄下來,有的粘在他頭上,有的鉆進他懷里。落雨天,早已成年的兒子換了玩法,抱住竹子使勁搖,竹梢像一條長辮子,擺過去擺過來。枝葉上亮晶晶的水珠灑下來,兒子迎著水珠張大嘴巴,接到一滴兩滴入口,就大笑著喊,媽啊,起來喝糖水水,糖水水,甜蜜蜜。聽到兒子喊叫,他就抬起手中的竹枝,擋住了眼睛。他不能當(dāng)兒子的面流淚。太傷心,會讓好人都變傻。
當(dāng)年,竹枝上的露水救了他的命。十二歲那年吧,右腿割草沾了瘴氣,長一腿的惡瘡。家里窮得舀水不上鍋,哪有錢去大醫(yī)院看病。找草醫(yī)討的草藥敷了幾個月,并不見好,躺在屋里半死不活。大人也想不到方,只好出工前,支張木床,把他放在門口的竹林里。那里有雀兒鬧,有花蛾子飛,有松鼠跳,看它們時,腿就不那么疼了。吹大風(fēng)的時候,他更是喜歡,幾百上千根竹子嘶叫著沖前沖后,沖上沖下。竹葉上許多露珠抖下來,落在火燒火燎的腿上,清清涼涼的,蠻舒服。嘴巴干了,就望著竹尖,挪動著頭,等一滴兩滴露水潤口。那露水不像井水,也不像河水,漿一樣的黏糊,進口一股清甜味,吞下肚子,又像南河里的土蝦子,游進了渾身的血管里。那以后,他每天都要大人把他抱進竹林,一進竹林,他就忘了痛。沒風(fēng)的日子,他使勁搖晃竹子,盼著露從天降。一天熬一天,四年過去,腿上發(fā)臭的惡瘡竟然收了水汽,長了新肌。腿,殘了。命,卻撿了回來。怪的是,他站起來的那年冬天,一園竹子卻回了頭,一根根枯干了。第二年春,再也不發(fā)新筍,幾年過后,那片竹園就成了長著亂草的荒地。有個老篾匠說,露是竹子的保命水,掉光了,竹子怎么活得下去?
到每年十月,他會問人家討幾根竹母子,栽在妻的墳前。原來那竹林,只長楠竹,他要栽上慈竹。慈竹梢子長、竹性柔韌,竹尖在風(fēng)里擺來擺去,就像妻擺來擺去的長辮子。慈竹最肯發(fā)筍子,一蔸竹母子,不上三年,就擠擠滿滿一大叢。雖然他只讀過一年級,卻懂得慈的意思。上慈下孝,慈母慈愛,村里一代一代人都是這么傳下來的。妻在世時,不算能干人,心地卻好,不論手頭多么緊,扎的掃把先送周圍團轉(zhuǎn)的人家用,再扎的才會去賣。兒子也喜歡慈竹,砍一節(jié)下來,剖一個口子,銜嘴里吹,嘟嘟的哨聲整個楸木園都聽得到。有了慈竹哨子,兒子成天吹,不在他身邊時,找起來就容易,哨聲在哪兒子就在哪。他扎掃把做箍篾的,也是慈竹篾。掃把不打箍,是散的。好比一家人,沒得媽,就少了箍力,終會七零八落。妻走了,他靠什么箍住一家人呢?他每天就望著楸木園的竹林,望著發(fā)的新筍,望著新筍長粗,長壯。竹子多了,竹林密了,有人砍竹,他才有竹尖子扎掃把。有了竹掃把,父子倆的日子就有了指靠。
比不得腿腳利索的人,從楸木園到恩施城四十里山路,挑百多把竹掃把,清早出門,進南門城門洞,天就要黑了。去的年代多了,城門洞下擺攤的都成了熟人。炸油馨的胡媽嘴巴快,給他編了個諺子:掃把客挑擔(dān)子,一頭高一頭低。嘴里說笑,心里卻疼著父子倆。夜飯,照例是胡媽請客。沒什么好吃的,鍋里的油渣用漏瓢撈起來,一人舀半盤子。賣散裝包谷酒的蒲老三,會打半碗酒端過來,陪他喝幾口。有酒有菜,一路的勞累就在日白夸海中消解了。
他還在喝酒,兒子早跑去看掃街的人了。抓住人家手里的竹掃把不松手,喊,爹吔,是我屋里的掃把。掃街的就逗兒子,是我路上撿的呢。兒子就把掃把搶過來,指著掃把箍上的篾,重復(fù)著說,是我的,我的。兒子真沒搞錯。他扎掃把用蒸熟的慈竹篾打箍,扎得緊,竹枝輕易不掉,用得久。別人扎掃把,用的生篾,幾個太陽曬,幾場大雨淋,篾箍會變形,用不了幾天掃把就散架了。胡媽經(jīng)常笑他,扎一輩子掃把,也不曉得取個巧,一把掃把用幾個月,扎新的賣哪個去?他就反問道,你的油馨哪門不少放點米漿,三個當(dāng)做四個炸,掙的錢不多些么。胡媽就正兒八經(jīng)地說,幾代人的老攤子了,做吃的東西,搞得假么,哪比得你扎掃把,好歹都是掃地。他就不搭話了。心里卻說,未必看不到通城用的都是我的掃把么,不經(jīng)用,哪個還要。
夜間父子倆就在胡媽屋里打地鋪睡。次日天不亮起來,留三把竹掃把算是答謝,也不告辭,就往恩施師專去。他一直叫三孔橋那學(xué)校為恩施師專,后來也知道改了名字,叫湖北民院。怎么改,他并不關(guān)心,改了,那里的人還是叫他掃把客。學(xué)校用的還是他的掃把。只是送掃把的時間,越來越密了,每次要的量,也加了幾十把,一年算下來,得一千五百多把。想想也是,當(dāng)初進校門有個球場壩,栽的一圈梧桐樹,只得手桿粗,如今樹枝比手臂還粗,樹皮也起了一塊塊的斑點,跟他臉上的老年斑差不幾。樹大落葉多,人多灰塵大,掃把是得多要些。他并不知道,他慢慢變老時,校園大了好幾倍。
每學(xué)期開學(xué),第一次去送掃把,門衛(wèi)上戴紅袖標(biāo)的值日生會攔下他。免不了一番口舌,才進得去。以前,值日的都是本地口音,往后說普通話的多了,得仔細(xì)聽,才曉得個大概意思。硬是進不去時,就報出管后勤的小王的名字。小王該叫老王了,在他手里買掃把,也有了三十好幾年了。價錢從一毛錢一把,漲到了五塊錢一把。走進校園,他不看那些高房子,只低著頭看路上,看廣場。四處干干凈凈,臉上就泛了光,好像是他的功勞??吹綊叩氐膶W(xué)生,要走過去問一聲,竹掃把好不好用,掉不掉苗子。有些學(xué)生拿掃把姿勢不對,還手把手地教。有回路過教室邊上,兒子不肯走了,站在窗戶下,直勾勾望著講臺上的老師。老師講什么,他是一句都聽不懂,兒子能聽懂什么呢。
兒子愛聽,他就放下掃把擔(dān)子,歇在教室外的走道上,安安心心等??戳诉@座學(xué)校幾十年,哪里有根樹,哪里有花草,哪里的路寬,哪里的路邊有塊牌子,閉上眼睛也清楚。那時候,他心里又快活又悶得慌。恩施最好的學(xué)堂,從建校來一直都用他扎的掃把,那些教書匠、讀書郎能走得利利索索,沒得枯葉占路,沒得灰塵糊鞋,他心里高興呢??吹絻鹤由瞪嫡灸抢锊粍?,就想,要是兒子或是有孫娃在教室里讀幾句書,多好啊。兒子沒指望了,孫娃只怕也盼不到了。扎掃把的手藝傳給誰呢。恁大一個校園,沒得竹掃把,冷冰冰的塑料掃把掃不干凈的。
等結(jié)賬的時候,他就帶上兒子,走出校門,在土橋壩一帶的市場上看,鋪子里賣的掃把都是塑料疙瘩。硬杵杵直戳戳的,掃過的地是花臉呢。一所學(xué)校不干不凈,學(xué)生哪門讀得好書。還有,城里掃街的掃把,環(huán)衛(wèi)所在他手里定做了四十多年,他總會有一天扎不得掃把了,恩施城不曉得會臟成哪個樣子。街上臟了,會埋怨他沒有送掃把來么。一把掃把,讓他心里掛念著一座城,掛念著城里最大的一所學(xué)校。
他把這掛念說給胡媽聽。胡媽沒好氣地說,你倒是擔(dān)心一哈你的兒,你要百年了,他哪門生活哦,飯也到不手吃。他就嘆氣,我這輩子就是一把掃把,說有用就有用,說沒得用,反正用處就那么大一點。你見過竹子砍了,竹枝還能活么。胡媽到底是城里人,馬上口氣就換了,說,竹子死了掃把在,天無絕人之路,你也莫想多了,把掃把生意做好,多攢幾個錢吧。
晚年,他還真不為錢發(fā)愁。父子倆每月有六百元的低保,加上殘疾人的生活補助金,賣掃把的錢貼補一點,過日子寬裕。只是,安居房在山下壩子里,隔坡上的竹園遠(yuǎn)了。一天不扎掃把,心里發(fā)慌。住了小半月,他又跑上山,在半山腰的竹林里,竹子做柱頭,竹塊做瓦片,竹篾編窗框,搭了一個竹棚。把兒子托付給鄰居們看,一個人還往山上去,天氣好,就在竹棚住幾天。那條上山的小路,被他踩成了兩半,一邊平,一邊凹。掃把扎多了,倒是不用肩挑背馱弄進城。老屋坎下的謝家媳婦開網(wǎng)店,生意火爆得很,幫他帶貨,“土家艷子”的抖音號上,周大爺?shù)闹駫甙研U走俏。也不需要自己弄進城了,山上通了旅游公路,隔個把月拖一車出去。聯(lián)系掃把的人,再不用漫山遍野鉆竹林找他,打電話就行。
他的老年機上,存了一個人、一個單位的號碼。一個是恩施師專小王的,一個是環(huán)衛(wèi)所的。掃把客的掃把,先賣這兩個單位。有多的,才賣別人。
正是六月天氣,竹林的新筍,早已脫去筍衣,一竿竿沖進了半天云,青綠的枝葉上,無數(shù)顆露水在陽光下閃。
風(fēng)過竹葉響。掃把客剔竹枝的嚓嚓聲,經(jīng)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