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軍
與中國歷史同步,在寬街,1957年派生出兩種生活,一種叫政治,一種叫家庭。薛燕平注視的是家庭。她的目光篤定、鋒利,她一開始就將自己的野心暴露無遺,她要讓黃土坑胡同七號院的喧鬧和冗雜成為宏大敘事視野之外的“異類”——這個異類的“戶籍地”在北京,政治生活風起云涌的中心地帶。
這并不容易,從七號院出來拐過胡同,“中心”的氣味漸次濃郁。畢竟是新政權,它的旗幟上寫滿了“進步”,裂變和重建已經(jīng)并正在發(fā)生。而家庭作為最古老、最基本的社會細胞,無力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但事情遠比我們想象得復雜,薛燕平努力地告訴我們:就是在這里,一個剛剛脫去“農(nóng)裝”的家庭,將經(jīng)受新的考驗。那是農(nóng)耕文明的“余孽”與現(xiàn)代性想象之間的一次遭遇戰(zhàn),是荊棘密布的叢林里人性的掙扎和冒險。陷于“戰(zhàn)爭”旋渦中的李國強,任性、暴烈、所向披靡;而作為弱勢的一方,素花則步步退守,幾乎被逼入絕境……
薛燕平小心翼翼地照料著每一個細節(jié),以免它們一不小心滑脫既有的軌道。對于七號院的兩個家庭,至少在這個時期,他們的日常還基本停留在“家?!钡姆懂爟?,他們和政治保持著一種有限的距離。(如果說有,也僅限于兩個家庭的公職人員,而李國強和王永平的工作單位“導彈研究所”,恰巧處于政治的邊緣位置)。也就是說,政治意志還沒有強勢介入如李、王兩家這樣的普通人家庭生活的核心區(qū)域。由此,《寬街》成功地從政治的中心議題中走出,將人們的視線引向另一個常常被宏大歷史遮蔽的中心:家庭和維系家庭的倫理秩序。
一個完整的家庭必有“合理”的秩序,只要這種秩序被所有家庭成員認可并遵循,它就是有效的。王家便是如此,四個兒子足以成為王家夫婦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秩序保障。問題出在李家,素花一口氣生了三個閨女后,第四個還是閨女,這讓已過不惑之年的李國強忍無可忍,也澆滅了小菊奶奶(李國強的母親)的最后一絲希望。如果說在小菱出生之前,還有“下一個肯定是男孩”的樂觀主義情緒勉強維持這個家庭正常運轉的話,那么小菱的出生則是促其“停擺”的致命一擊。原有的秩序開始松動、剝落,新秩序的建立遙遙無期。正是在這個荒漠般的間隙,劉曼殊適時闖入,她就像一枚溫柔的釘子,嵌在了這個家庭的創(chuàng)口上。
聽起來這是一個俗套的婚外戀故事,誰都可以猜到結局:在經(jīng)過情欲的反復激蕩后,一方的理智終于占了上風,分手成了唯一的選擇。事實上幾乎所有的寫作者都會為婚外戀指定這樣一個結局。因為他們在書寫伊始便意識到了“人類激情的自然限度,時光和庸常的生活必將它磨損得面目全非”。那么,薛燕平為何還要拾人牙慧呢?她究竟想在這場注定不幸的婚外戀中表達什么?
當我重新檢視作者的寫作意圖時,我發(fā)覺先前關于“農(nóng)耕文明的‘余孽’與現(xiàn)代性想象”沖突的判斷是粗暴的、武斷的、不全面的。關于這一點,我認為,薛燕平也負有“責任”。是她有意無意地制造了一種假象。即,一切皆歸罪于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的子嗣承繼觀念。好吧,假定這就是寫作者的邏輯起點,那么故事的發(fā)展態(tài)勢顯然是“失控”的。在《寬街》中,當李國強面臨與劉曼殊攤牌時,吐露了這樣的“心聲”。
其實當李國強一腳踏上火車的時候,心里便隱隱有了幾分悔意,他有點埋怨自己竟然像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子。劉曼殊如果有幾分心計,會認為自己離不開她,以后如果關系有所變化,比如真的走到一起,那自己就會很被動,而走不到一起,劉曼殊也會把這當作自己的把柄。李國強并沒拿準主意,是進一步發(fā)展關系,還是只讓她為自己生個兒子,或者干脆與她斷絕來往,奔自己的仕途。他想起部里基建處一位副處長的結發(fā)妻子來部里鬧騰,那位副處長新結了婚,剛與新妻子生了一個胖小子,結發(fā)妻子帶著他們的兩個孩子鬧得沸沸揚揚,最后工會主席出面協(xié)調解決,那位副處長原本要升正處級,這下泡湯了,不但沒升級,連副處長的位子也丟了,現(xiàn)在就是個副科級。這讓李國強心有余悸。
這段話清晰地表明了李國強在這場婚外戀中的態(tài)度,同時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信息值得注意:李國強選擇和劉曼殊在一起,并不僅僅是希望她為自己生兒子。也就是說,劉曼殊除了“生育機器”的功能性價值之外,她還為李國強提供了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愉悅,并附了一層隱秘的“愛情”色彩。而這些因素之下都潛伏著“一只看不見的手”——權力。在李國強的潛意識中,它被指認為:絕對的父權(“仕途”)和絕對的夫權(對配偶的壓倒性控制)。
與此呼應的是,主導李家內部秩序的李國強和小菊奶奶,無一不是父權和夫權的堅定維護者。二人分工明確,李國強執(zhí)行夫權,小菊奶奶代行父權。這種根深蒂固的“權力”意志所形成的倫理體系不僅壓迫著素花和她的四個女兒,而且溢出家庭的邊界,籠罩在劉曼殊的頭上。效應最終浮出水面:劉曼殊能否生出兒子迅速退居其次,阻礙李國強對父權和夫權的行使才是他最大的隱憂。這也是促使李國強斷然拋棄劉曼殊的根本動因。
這就是真相,令人心悸的真相。她的“失控”敘述也只是小說藝術的“曲筆”,她在曲筆的間隙,艱難地感受并認領真相。然而,當我們的寫作者薛燕平“尾隨”李國強輕盈地跳上13路公交車時,她的內心是游移的,慌亂的,她茫然失措,不知道她的筆接下來應該將這個家庭推向何方。是像一般的婚外戀小說一樣就此打住,還是繼續(xù)沿著這個邏輯走下去,抑或改道前行?
遺憾的是,她選擇了后者。她明明知道李國強“輕盈”的來處,卻蠻橫地堵塞了他性格發(fā)展的去向——李國強一踏上寬街,瞬間變得“高大”起來,人性復蘇,父愛泛濫,責任心爆棚,連晚上的性事都做得那么有情有義。一開始,我還告誡自己,這里必有某種合理的成分在內,只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可是越往后讀我越發(fā)覺,李國強是真的“失信”了——作者未能為他的人物至關重要的行動提供有充分說服力的依據(jù)。他的形象越來越不真實,乃至走向了虛無。反而是素花的形象得到了極大的解放,之前那個臉上刻著“苦難”標識的“母親符號”,在說出“明天我要去……識字”起,開始艱難地邁出了找尋“母親”本體的一步。但這是偉大的一步,是作為女性的主體意識悄然覺醒的一步。盡管沉重緩慢,卻堅實無比。素花像召回了自己的魂,她用行動顯示了作為母親、作為女性的力量和意義。這里固然有取悅丈夫的因素,但更多的則是出于對自己負責的現(xiàn)實需要。她不想去醫(yī)院找不到“住院部”,不想因自己不識字而求助于他人,她要學會“自立”?;蛘哒f,她要通過自己的獨立選擇完成對自我的重塑,實現(xiàn)從“家庭婦女”向“現(xiàn)代女性”的轉變。事實證明,她有限地完成了這種轉變,并收獲了自信和尊嚴。
如果李國強沒有回歸家庭,又會怎樣?若真是如此,素花身上可開拓的意義空間可能會更大。
回頭再觀照一下“超現(xiàn)實回歸”的李國強吧。作者似乎也覺察出李國強的“性情大變”缺乏內因,所以有意給他安排了一場尋根之旅。她的本意是消除李國強的最后一點顧慮,即生兒子的問題。但20世紀50年代的鄉(xiāng)村依然是一個封閉的堡壘,它自足自洽,奉行的是千百年來不可移易的法則——傳宗接代,香火旺盛?;蛟S小菊奶奶的臨終遺言對李國強有所觸動,或許鄉(xiāng)村社會的質樸、溫煦感染了李國強,但這些都不足以從根本上改變他的認識和行動。況且,他的認識本身就是拜鄉(xiāng)村所賜,鄉(xiāng)村如果還能給予他什么,也只能且必然是更牢固的“宗法”鐐銬。
此時此地,故鄉(xiāng)這條根是虛弱的,它根本沒有力量拯救李國強,也沒有力量彌合歷史的縫隙。那誰又能拯救,誰又能彌合?我不敢妄言。這有賴于小說家對生活本質更敏銳的觀察和體驗。但我深信,人類必有救贖的密鑰,它將打開通往自由和莊嚴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