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 瑜
當小說家出身的編劇李修文再次出現(xiàn)于讀者視野的時候,帶來的不是小說,也不是劇本,而是一部 “口供、筆錄、悔過書”——散文集《山河袈裟》。這部用十年時間寫就的作品被視為李修文的“脫胎換骨”之作,為他的散文寫作贏來了一個引人注目的登場時刻。兩年之后,又一部散文集《致江東父老》面世,依然風格鮮明、文采斐然,由此李修文在散文寫作上特別的用心、用意和功夫現(xiàn)出了端倪,而他散文的風采面貌,也有了更為明確、豐富而動人的表現(xiàn)。
說李修文的散文“特別”,既是對作者而言——一部作品,比如《山河袈裟》,證實了作者寫作的命運,被作者視作對自己的拯救,那它之于作者,當然非比尋常;更是對我們這些“旁觀”的閱讀者而言——《山河袈裟》和《致江東父老》作為李修文散文書寫的開端和延續(xù),在文字的風格,以及隱含于文字的“風骨”之中,都閃耀著作者特有的、卓異于其他散文的迷人品質,比如文質彬彬,比如鐵骨柔腸。
如何文質彬彬?當孔子在《論語·雍也》中提到“文質彬彬”的時候,說的是“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對此,一種被廣泛接受的解讀是:“文”即修道之教,是禮文;“質”則指性情。孔子用“文”和“質”談論的,是外在禮文和人的內在性情之間的關系,而“文質彬彬”是形容典制文章與性情教養(yǎng)之間的統(tǒng)一。此后的兩千多年,“文”和“質”作為一對被人念念不忘的概念,在中國古典思想以及古典文論中反復被言說,其內涵也隨之發(fā)生著變化,自然也引發(fā)了更多的解讀。在文論領域內的“文”和“質”,早已不再是孔子的原意,但具體的所指,不同的言說者有不同的闡發(fā)。比如,揚雄提出了“文質班班”,并將文質說引入了文學領域,認為“文以見乎質,辭以睹乎情”;而劉勰則將之同“文心”聯(lián)結在一起,在《文心雕龍》中,雖然并沒有對“文”和“質”的含義作明確注釋,但在《情采》《時序》等篇都或明或隱地表示,“文”與文章和修辭相關,“質”則同作者的性情乃至心術有緊密的聯(lián)結①??偟膩碚f,各種言說雖然對“文”和“質”的闡釋與界定有所不同,仍可以確定在一個大體范疇之內:它們分別指代外部的“物理性”元素和內在的精神性品質。
如果依據(jù)現(xiàn)代學界對古典文論的解讀,“文”是作品的表現(xiàn)形式,“質”則是作品的思想內容,文質說就意味著形式和內容的關系。不過,無論如何解讀,也不論這種解讀是否有簡化和偏差之嫌,都不妨礙我們理解,所謂的“文質彬彬”,在孔子形容“君子”的原意之外,還可以形容文章的外部“修辭”與內在“修身”的統(tǒng)一與和諧,同時也暗示著沐人的文雅之風。而這般的“文質彬彬”,正是閱讀李修文散文的直觀感受,不,它不止是一種閱讀感受,也是隨感受自然而生的闡釋性想象。它所指向的,既是李修文散文的文本,也是文本所映射的那個背后的人。甚至可以說,不管是被統(tǒng)一簡化的古典文論中的“文”和“質”,還是劉勰那將性情聯(lián)結其中的“文”和“質”,乃至孔子所言“文”和“質”的文學對照,都可以在李修文的散文中找到相應的“彬彬”之狀。
對于散文這個文類的談論,適合從“文”的層面說起。其實,只要閱讀李修文的散文,就很難忽視其中的“文”——卓異的語言,獨特的修辭,豐富的內容,以及由此構成的藝術沖擊。乍一看,李修文的文辭闊大、堅硬,細看之下,又分明覺出細致和溫潤來。他的用詞宏大,卻不乏典雅,語句富麗而又新鮮,他說出這些詞句的態(tài)度與口吻,有著溫柔的決絕和含蓄的磊落。以這種奇崛的語句為底,再經(jīng)過別具一格的描摹、形容、比喻、聯(lián)想、通感等修辭手法的加工,李修文的文字組合最終形成奇妙的效果:當他描寫事物的時候,可以把具象和想象結合在一起,把形和神融合于一體,于是,事物變得又具體又抽象,既是本體,又是喻義,如《槍挑紫金冠》中如幻如真的場上場下,《萬里江山如是》中西和縣的盛大社火以及黑龍江和甘蔗林;當他寫到風物人情的時候,既融入其中,又超拔其外,既寫實,又寫意,于是,風物便在世俗中有了空靈,人情便在日常里有了“神跡”,如《認命的夜晚》中格拉達納的弗拉門戈舞,《鬼故事》和《白楊樹下》中的人鬼之通;在他抒寫情思的時候,又總會把人和景致聯(lián)結起來,把感觀和意境交叉起來,于是,那些情思便由平常變得宏深,又在真切里有了高遠,如《青見甘見》中的那一場“修行”,《苦水菩薩》中與那七尊兇神惡煞后會有期的愛……令人不由感嘆:如若世間種種都被李修文如此寫來,又哪里還有“等閑”呢?
所以,從李修文的語言中看到畫面是非常自然的結果。那是一些鮮艷的畫面,濃墨重彩,但并不喧鬧、擁擠,更不俗麗、浮華,只是用不同方式透出“烈”和“美”來:有在凄冷中艷麗的燃燒,有在凝重時輕盈的跳躍,還有于靜雅中率性的恣肆,就如評論家李敬澤所說,“蒼涼而熱烈,千回百轉”。這些畫面既有直觀的美感,也具有“漸迫人心”的力量,但更重要的是,它們也駕馭著想象力,所以才能如此遼闊:在這里,萬物都可以有生命、有靈魂,都是被賦予了精神的物象;在這里,時空可以不再有邊界,生和死、天和地能在意念間連通,飛升或下沉、盛放和萎滅會在頃刻間轉換;在這里,閃電能夠讓十萬顆心臟狂跳,鶴可以從心中飛出,紫燈上會開滿了櫻花——如此種種,不僅讓人感到文辭的“雅”,還分明看到了想象的“野”。
這顯然是一種含蘊豐富的語言,能讓詞語的含義有更多的彈性,更多的容量和力量,也指向有更多的可能。當這樣的語言方式出現(xiàn)在散文中,它也在提醒,或者說強調著語言在散文中的價值。哲學家薩特在其存在主義文論《什么是文學?》中用“介入”說區(qū)分詩人和散文家時,曾論及散文家和語言的關系。他認為,散文藝術以語言為對象,散文家是住在語言內部的人,語言如同他們自身的血液和肢體,他們就像使用四肢那樣使用語言這個工具,并要“穿透”語言去追逐所指涉的“物”,進而揭露世界的意義。而詩人則把詞語看作“物”,把目光停留在詞語本身②。雖然薩特意在討論寫作的目的和責任,但他的這一說法,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思考散文與語言之關系的角度。從這個層面來看,更豐富的語言意味著更豐富的“物”、更寬闊的指涉,也通向更多的“揭露”和意義。如果像詩人韓東所說的,“詩歌到語言為止”,那么散文是不是可以“從語言出發(fā)”去追逐意義?或許,在“日光之下并無新事”的時候,我們的書寫,可以嘗試語言維度的變化和擴充,也不失為一種尋求“新事”的途徑。而李修文的散文寫作可算作我們眼見的一個實例:他那獨樹一幟的語言,不僅在“文”的層面形成了卓然的個人風格,也為散文的內容建造了寬闊的意義空間,讓文本顯得更加豐盈。
借由豐富的語言,李修文構建了一個同樣豐富的內容世界——這里有人、有情、有風物、有故事,容納著作者對多種生命經(jīng)驗的感受和思考,對不同人生境況的體察和理解;展示了作者對人世的精心描摹,對人情、人心、人性的“冷眼熱心”的觀照。在《女演員》《觀世音》《何似在人間》《我亦逢場作戲人》《韃靼荒漠》《鐵鍋里的牡丹》等篇中,他記錄了漂泊者試圖抵抗命運的人生際遇;在《窮親戚》《小周與小周》等篇中,他寫出了普通人的愛、欲與怕;在《長安陌上無窮樹》《驚恐與哀慟之歌》《鬼故事》《一個母親》《看蘋果的下午》中,講述了與生和死有關的驚恐和悲哀;他用《阿哥們是孽障的人》《紫燈記》等篇,寫出了人與人之間的情和義;用《青見甘見》《萬里江山如是》等篇,描述了事物與景致不同的美;以《苦水菩薩》《羞于說話之時》梳理個人和內心的彷徨與成長……
這么一個“山河莽蕩,地久天長”的世界,也向我們顯現(xiàn)了散文的“肚量”和“容量”。那些人間故事、那些“孤絕處、荒寒處、窮愁困厄處”的“大悲喜和大莊重”,跌宕、傳奇、動人,其流暢、完整的敘述鏈條映射出小說的影子;而那些人物,生動、鮮明、豐滿,其明確、自然的形象塑造也隱隱透出小說的味道。這讓人不禁要問:李修文告別小說了嗎?顯然沒有。他不僅沒有告別小說,反而把小說的種子埋在了散文之中,讓它在里面悄悄地生長、發(fā)芽,甚至開出花來。如此做法,或許是小說慣性驅使下的身不由己,也可能是潛意識里的小說念想自行作祟,但更可能是他有意要看一看,能不能通過散文同樣實現(xiàn)小說的某些表達。無論是什么原因,結果就是,在“后來”的散文寫作中,李修文找到了一條聯(lián)結“之前”那個寫小說的自己的途徑。那么,小說和散文在敘事上的邊界,會不會因此顯得模糊了?
如果真的對這個問題有所疑慮,不如想一想散文的歷史,再想一想散文發(fā)展的可能。稍加留心便知道,散文自誕生以來,就被視為最自由的文體,也是多變的文體,尤其現(xiàn)代散文,更是有著充裕的自由性和開闊的多樣性,否則,何以出現(xiàn)形形色色如此之多的“類型”——雜文、小品文、美文,敘事抒情文、游記散文、紀實散文,文化散文、思想散文乃至跨文體散文呢?既如此,小說化的散文也絕非“不可能”之事。自然,在通常情況下,散文和詩歌在文體上似乎更為親近,文體交互的情況時有出現(xiàn),所以有了散文詩和詩化散文。但散文與小說又何嘗不是文學中的兄弟呢?在某些方面,比如表意、記事上,始終有著相同的血脈,因而在某些時刻彼此吸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當屬自然。更何況,在這大千世界的洋洋大觀中,鮮少有事或物存在著文體上的專屬性,對于那些具有人類共同性的內容,恐怕沒有一個文類能夠斷然宣言:此題材“非我莫屬”。其實,就李修文的散文書寫而言,其中的小說色彩并不需要用散文的自由和多變、散文與小說的親緣性來“開脫”,因為李修文對小說技術的自然化用,不但沒有妨礙散文的定性,反倒成為形式上的另一種特色,也由此再次展現(xiàn)了散文那能“包容天下”的界域。
散文家周作人在論及他所提倡的“美文”時,曾有言:個人的文學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敘事說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③。細想周作人在這里所說的“性情”,與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中所談的“性情”似乎遙遙呼應,又何嘗不是文章之“質”的部分呢?而所謂的“敘事說理抒情的分子”,可被看作文章之“文”的部分。如此來看,周作人提出將“文”的部分浸入“質”的部分之中,其實也是在呼吁一種“文質彬彬”。他也的確在自己的散文中達到了文字風格和人格的和諧統(tǒng)一,不過,他所實現(xiàn)的,是“沖淡平和”狀的“彬彬”。李修文的散文,如果按照周作人的觀點,也可算另一種風味的“美文”——融合了充分的敘事、說理、抒情的分子,并浸入了作者自己的性情。但這性情卻與周作人截然不同,其中最鮮明的那一種,正是“鐵骨柔腸”。
對于李修文散文的“質”,須從這份性情說起。其實,僅從《山河袈裟》和《致江東父老》這兩本集子的名稱,我們便能察覺到作者所懷有的情感——對“山河”、對“父老”激蕩而深沉的衷情。這樣的感情讓李修文無法僅僅作為一個旁觀者、見證者,他只能,也必須是一個共情的承擔者。所共情的對象,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是普通人,尤其是普通人中的“失敗者”和“失意者”——那些流浪的、漂泊的、病弱的、被命運磨蝕甚至吞噬的小人物。對李修文而言,這些人,不是人生中無足輕重的偶遇,也不是僅供一聲嘆息的悲劇,而是自己的“同伴和親人”,是自己必須以熱血去關注并憐惜的脆弱而寶貴的生命。作為一個能夠書寫的人,他所承擔的方式,是用盡自己的筆墨,記錄下這些人的命運遭際,也記錄下他們的悲喜和疼痛,以此為他們留下“在人間趕路”的痕跡,也以此讓自己和他們站在一起,共同承受人生的窮愁病苦,共同體會人間的苦和甜。
要做到這些,首先要有直面的勇氣,否則,無法直視被命運磨蝕甚至吞沒的悲哀,就可能輕描淡寫了其中的嚴肅和莊重;更要有的,是骨腔中的熱血和不被馴服的那口氣,不然,只能看到命運碾壓下的掙扎而看不到抵抗,只會看到被擊倒后的無奈而看不到不甘,便可能將沉甸甸的生命紀事寫成了一本眼淚漣漣的記事簿。
所幸的是,勇氣和熱血都是李修文所不缺少的,因而他能夠有力地踐行自己的擔當,在《山河袈裟》和《致江東父老》中寫下了世間的種種不自由、人生的諸多不安,以及命運多變的冷厄和不公,其中的痛切讓人動容,但同時,他也記下了在病弱、磨蝕以及苦難中的各種抵抗——哪怕是失敗的抵抗,其中的不屈更令人難忘。顯然,當李修文為那些人和事提筆的時候,他著意記錄的,不只是人的際遇,還有人們,包括他自己,是如何用盡全力以自己的方式同命運打起遭遇戰(zhàn)的——可能是咬碎了牙齒的承受,可能是無畏的奮力反抗,也可能是緊緊抓住的不放和堅持不懈的尋找。總之,無論處于怎樣的弱勢,無論結局是否注定失敗,人們不甘就此向命運束手就降、匍匐不起。李修文尊重這種不甘,甚至,以不惜與命運為敵的熱血追求這種不甘,所以,在《曠野上的祭文》中,他一定要對那個沒有拼盡全力去抵抗的“墓中的兄弟”說:
如果再世為人,就算又拖著一條殘腿,你其實也可以這樣活——與閃躲為敵,與奔逃為敵,把一切欲言又止之時拽到你的身前,再將它們碎尸萬段,當然要像樹木和草叢一樣安靜,但也不要忘了,在一切你打算踏足的地方,你都要先闖進去再說,管它山海關還是娘子關,這都是非過不可的五關,過了五關,再斬六將,斬殺馬前的訕笑,斬殺幽閉中的驚恐,你管它們是銀槍將還是白袍將,哪怕心如死灰,你也要斗膽向前,與它們大戰(zhàn)三百回合,不是你死,便是他亡,如此一來,縱然落不得一個全尸,你也算是在你踏足之地打下了木樁,像拴住牛馬一樣,先拴住了你的人,又拴住了你說過的那些話,如此走一遭人世,眾生抑或眾神,你的歌聲與哀聲,他們才算作是彼此遭逢,又彼此驗證;最后,切切不要忘了那條狗,它可能是你在上一世里唯一得到的愛,愿你再世為人之時,更早一點找到它,收養(yǎng)它,不,不僅僅是它,你要更早一點找到更多,一個人,一盞燈火,一間不被驅逐出去的房子,因為它們不是別的,它們正是人之為人的路線圖和紀念碑,它們正是你的雙手和跛足,乃至全身上下從未觸碰過的愛。④
這“要緊的一句”是李修文非說不可的,說給那個萍水相逢的兄弟,也說給那些在人間趕路的人,說給自己。從這澎湃又溫柔的字句中破土而出的,是李修文的鐵血和深情。也是通過這樣的字句,我們發(fā)現(xiàn),李修文完成了或正在完成著自己的承擔,而他的承擔,并不只是記錄,不只是追憶,更是致敬和激勵。畢竟,他要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造的,是一座紀念碑,而不是一紙濕漉漉的訴狀;他用以澆灌紀念碑的,不是被眼淚浸泡的一抔土,而是熱淚、浪花,還有黑鐵。
也許,建造這樣的紀念碑,李修文是想提醒我們,這“山河”,這“父老”,是多么需要,也值得被慈悲對待啊。是的,慈悲,正如“袈裟”,是宏大的用詞,但李修文的“慈悲”和“袈裟”,一如他的“山河”和“父老”,并不高高在上,因為它們不是源自那種居高臨下的所謂“救世情懷”,而是源自一種身處其中、血肉相連的情義,這情義中包含著親愛,包含著憐惜,也包含著敬重,而這,便是李修文赤誠的“柔腸”。不得不說,此時散文書寫的特別之處——在文字的才華之外,比其他文體更能顯現(xiàn)書寫者自身的靈魂的溫度——顯得尤為動人。
正因為這柔腸,李修文的記錄與書寫,才有了在場的感受與關懷,有了溫柔的體貼與尊重。也是這樣的柔腸,讓他在寫到人間的情、義和良善的時候,總是尤為柔軟和深情。從《阿哥們是孽障的人》《每次醒來,你都不在》《紫燈記》《苦月亮》《義結金蘭記》《懷故人》《觀世音》《七杯烈酒》等諸多的篇章中,他讓我們看到,這人間的情和義,不僅存在于親人、友人之間,也存在于萍水相逢的人、同病相憐的人、共同趕路的人、擦肩而過的人,甚至陌生人之間;不僅存在于人與人之間,也存在于人和其他生靈、人和天地之間。就如鐵鍋里的牡丹,就如電光和火石,它們是虛幻,更是真實;它們既短暫,又永久。在李修文的筆下,它們是生活值得過的“美”,也是生命值得存在的“慈悲”。理解了這一點,便能理解為什么李修文不僅要在書寫中遭遇這情義、見證這情義,更是深信、珍視并贊美這情義。如果說寫作是他自己在困頓中的正信,是他為自己找到的游方時的袈裟,那么,如此這般的情、義和良善,當是“江東父老”在困頓中的正信,是這人間和山河的袈裟。在這個意義上,李修文的散文寫作,也正是用自己的“袈裟”,為他的父老和山河尋找并確定“袈裟”。
如果從一個宏觀的角度來看,這樣的“鐵骨柔腸”,也是一種帶有個性色彩的人道主義。其實,從情感的本質上,李修文的散文書寫更貼近周作人所說的歸屬于人道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創(chuàng)作——一種尊重、強調人的權利和尊嚴,“個人以人類之一的資格,表現(xiàn)個人感情,代表人類的意志,有影響于人間生活幸福的文學”⑤。這樣的文學,既是為人類的,更是為個人的,為一個個生命個體、尊重并愛著這生命個體的——就如李修文之于他的“山河”和“父老”。正是通過這種以個體生命為本體的人間大愛,真正的人道主義的光輝才得以在文本中實現(xiàn)。這道光輝,給李修文的散文寫作,增加了沉實的精神分量,讓它們在沉甸甸的“文”的重量之外,更有了“質”的重量。
也是通過那些“鐵骨柔腸”的表現(xiàn),我們看到了,文本之中的李修文分明有著一個西北的靈魂和一顆南方的心,所以才能在不同篇章,甚至同一篇章中,貫穿了北方式的豪邁、凜冽與南方式的溫軟、細膩。說是“貫穿”,是因為它們始終都在,且沒有互相抵制或互相消融,而是保留著各自的鮮明,各安其所,彼此間沖突的落差和變換的跳躍卻又自然而流暢,反倒比融合更能突出彼此,也豐富了彼此,于是,文本中的“鐵骨柔腸”就更為立體、更加可感,而文本也有了李修文式的個性色彩——這,也就是“質”的風格。
顯而易見,這“光輝而沉厚”的鐵骨柔腸的“質”,同那“烈而美而豐盈”的“文”,在格調、質地上是對照、呼應的,在風格上彼此交融,是統(tǒng)一、協(xié)和的,所謂“文質彬彬”便是如此。到此,我們已然知道,在梁實秋所言的“最自由,也最難處置”的文體中,李修文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方式,樹立了自己的風格。如果真如梁實秋所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散文”,那李修文已經(jīng)有了“李修文的”散文,更可貴的是,他這“一個人的散文”,不僅展現(xiàn)了斐然的文字才華,顯現(xiàn)了卓然的文本性情,也實現(xiàn)了寫作對于自己的意義。
有研究者認為21世紀以來,相對于活躍多變、產(chǎn)量豐富的小說,散文已成為“安靜”的文類⑥。這樣的觀點固然不錯,但卻來自一種宏觀的視角。其實,處在這么一個有著悠久散文傳統(tǒng)的國度,置身如此濃厚的散文文化的環(huán)境之中,單個的寫作者的聲音,很容易被消弭、被掩蓋,不靠近便聽不真切,但如果真的去傾聽,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些聲音,不僅嘹亮,而且迷人——比如李修文的散文寫作。
注釋:
①吳小峰:《古典詩教中的文質說探源》,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26頁。
②讓·保羅·薩特:《什么是文學?》,哈佛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5~38頁。
③周作人:《〈冰雪小品選〉序》,《看云集》,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158頁。
④李修文:《曠野上的祭文》,《山河袈裟》,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78~279頁。
⑤周作人:《新文學的要求》,《藝術與生活》,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3頁。
⑥朱棟霖、朱曉進、吳義勤:《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