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女
→ 唐 女 70后,桂林市全州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詩刊》《青年文學》《西湖》《廣西文學》《時代文學》《廣州文藝》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有中、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大字版和《海外文摘》轉(zhuǎn)載。作品入選多個選本。出版詩集《在高處》、散文集《云層里的居民》。中篇小說《行走的稻草人》獲第九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
當你被清晨的鳥兒叫醒,你以為你看到的,那些米湯水一樣鮮嫩的光就是剛剛誕生的嬰兒光嗎?這些隱約的星光,或許誕生在年輕的宇宙,帶給我們的,是新生的喜悅。或許來自即將出現(xiàn)的太陽,通過云層折射,來到地球。不管來自哪里,它們行走的這段距離,是它們的整段生命。它們撲在我們懷里,很輕很柔,帶著溫暖,給我們一個清晰明亮的世界,于它們而言,這里就是它們的終點,于我們而言,它是一個肌膚嫩滑的神,跌落在我們懷里,被我們吸納,成為我們身體里的光。在漫長的人生,有清晨的柔光,有正午的強光,有傍晚的余光,也有晴光雨光,冷光熱光,無數(shù)這樣的光,陪伴我們走完一生。我們的皮膚便有了豐富的顏色,有了足夠溫暖的體溫。自足之后,才能發(fā)出光來,光圈護佑著你,影響到別人,包括身邊的動物和植物。這也是每個人行走人間必需的陽氣,生命之氣。
早晨起來,坐在書房的玻璃窗前,看著外面樹林慢慢亮起來,有時紅彤彤的天空把我的書房映得耀眼,抬頭一看,樹林西邊是血紅的晚霞,太陽藏在云層后面,偶爾漏出一束光,射向東邊,像是神在尋覓他在來路遺失的寶貝,他的光給了我們,他的生命給了我們,他看不見曾經(jīng)的光了,看到的,只是溫暖的萬物懷揣著他的光,度過漫長的夜晚。
是的,我就坐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吸納著故鄉(xiāng)的陽光,仔細體會“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薄吧l索漠楝花繁,風斂余香暗度垣。黃鳥數(shù)聲殘午夢,尚疑身屬半山園。”
可惜,故鄉(xiāng)卻背對著我,如那嬰兒光,我再也看不清楚它的真面目了。這其中,有兩股強大的推力:命運和時間。
南方鄉(xiāng)村的女人,是沒有完整的故鄉(xiāng)的,但女人熱愛和眷戀故鄉(xiāng)的程度,真是不低于男人。
想起二姑臨終的那些日子,好不心酸。她病魔纏身,坐在輪椅上,沒有行動能力,始終鬧著要回故鄉(xiāng)看看。兒子們各有各的事,也不愿她這種時候離開家,怕死在外面,連村都回不了(有野鬼不能回村的風俗),她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她退而求其次,讓兒子請她娘家的人去看她。爸爸接到電話之后,打電話給我說,你二姑沒幾天活了,我們?nèi)タ纯此伞N規(guī)е畠阂黄鹑チ?,她去學校幫我?guī)н^剛滿月的女兒。我們傍晚去的,她看到我們很開心,一直笑,看到我女兒長那么高了,也笑。爸爸問了她的病情,她撈起紗衣讓大家看她脹鼓鼓的肚子,說,這里好痛,痛得不想活了。爸爸不知道說什么好,大家都沉默著。她說,我沒幾天了,就是想看看你們,現(xiàn)在看到了,可以安心去了。說著,眼睛紅了,喉嚨哽了。爸爸看著她待了一陣兒,聊了聊這座老房子的事,老房子有一半已經(jīng)倒塌,他們住著沒有倒塌的那一半兒。嫂子說天黑了,我們回吧。一行人就往屋外走,車子停在房子背后。我摸了摸她的手臂,還是溫暖的,說,二姑,好好保重,沒事的。她就哭了,說,你們回吧,我看到了你們,也看到了你女兒,心里滿足了……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我離開她的時候,回頭看見她掙扎著從輪椅里爬起來,扶著門框,貪婪地看著我們的背影。我不敢跟她擺手說再見,這個“再見”就是永別。后來哥哥說,她兩天都不咽氣,爸爸沒空,讓哥哥去看她,哥哥握住她的手,喊了她兩聲二姑,她才嘆了口氣走了。對故鄉(xiāng)和娘家人的眷戀,情深至此,讓我十分震動。
嫁出去的女兒去世前都會回故鄉(xiāng)辭別,大概生命就是一個圈,到了生命的終點,也就到了生命的起點,夢外是異鄉(xiāng),夢里是故鄉(xiāng)。誰愿意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呢?女人沒辦法,必須嫁出去,到別的地方生活一輩子。
小時候,村里有姑娘出嫁總能聽到哭嫁歌,我很喜歡聽,跟伙伴們站在新娘的閨房門口看她們哭,聽她們唱,但不知道她們唱的是什么。后來我采訪了我們村的楊運英奶奶,她是唱哭嫁歌的高手。她說,在離女兒出嫁還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時候,聽見雞打鳴,母親就要唱哭嫁歌了,也叫開喉哭:
雞開口,母開心,我今養(yǎng)女放別人;
柑子開花你做女,柑子落葉你離娘;
往日離娘三五天,今日離娘六十年。
…………
聽到那句“今日離娘六十年”,我還納悶,嫁出去的女兒不是還會回來走親戚的嗎?怎么能說離娘六十年呢?
后來又聽她唱新娘的出門歌,新娘的弟弟背著她出門:
一肩背到房門站,手拿銅鎖鎖房門;
二肩背到堂屋站,跪在堂屋拜家堂;
三肩背到轎門口,手拿銅鎖鎖轎門;
鎖到轎門親姊妹,打開轎門外頭人。
記得當時我還追問運英奶奶,問她怎么鎖到轎門是親姊妹,打開轎門又是外頭人?
她說,傻姑娘,轎子抬到男家才能打開轎門,打開轎門當然就成了別人家的人了。
我還是不理解,姑娘嫁出去就不是自家人了嗎?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了嗎?
運英奶奶說,那是當然了,女嫁出去,就是潑出去的水了。以后你會明白的。
她說得對,現(xiàn)在我算是全明白了,鎖上房門,那房間就不是你的了;拜了家堂,祖宗就跟你無關(guān)了;鎖上轎門你暫時還是個親姊妹,打開轎門,你就是個外頭人,永遠回不來了。就算你不把自己當外人,就算你住在故鄉(xiāng),住在父母的身邊,你與故鄉(xiāng)之間,還是隔著一堵墻,它非常頑固、非常警惕,你想探個頭朝里面望望,都會被它砸得頭破血流。它手里舉著的是“規(guī)矩”,是老一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這個“規(guī)矩”,有人尊它為傳統(tǒng),有人尊它為風俗,而我看見的,是血淋淋的狼牙棒,專敲女人的頭。
2003年,我在一個山區(qū)初中教書八年,懷著女兒,要坐很擠的微型車,走很顛簸的路,微型車要擠下二十三或者二十五個人,好幾次我占到了副駕座,不料司機要讓兩個人跟我擠一個座位,我的胯被擠得厲害,弄疼了肚子。又正修路,十分顛簸,有時候過一條淺溝也不減速,那一震,讓肚子隱隱作痛。外面的初中招老師,我去試教、考試,成績不錯,但學校嫌我懷著身孕,要去一時半會兒也做不了頂梁柱,就沒要我。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去爭取,學校補要了我。但是學校沒有房子讓我落腳,我借住在初中班主任家里,原學校的家當沒地方放,又被他們催逼著搬家,沒辦法,準備去全州縣城買一套商品房。
那天傍晚,跟爸爸媽媽散步說起這樁事,媽媽說,去縣城買一套房那么貴,還不如在家建一棟樓,家里現(xiàn)在欠一大筆債,要賣地還債,這塊地有商機,修好房子租出去,還可以拿回本錢。媽媽后來說,當時想著賣給別人可惜了,還可以把女兒留在身邊,以后有個照應。
我聽了爸媽的話,拿出積攢十年的三萬元錢,請砌墻師傅下了腳。之后的材料和工錢都欠著賬,跟他們保證,修好樓房再用房子抵押貸款還給他們。房子修好之后用來抵押借貸十萬元,把他們的賬還清,然后再慢慢還銀行的。所幸房子剛修好就租出去了,十年之后,還清了借貸,房子也不再出租,整棟樓才真正屬于自己,算是在故鄉(xiāng)扎下根來。
我早知道,考上中師之后,我的田就還給了村里,我的土地和山林也都還了,吃國家糧的就不是農(nóng)民了,與土地便徹底斷了聯(lián)系。我不知道的是,嫁出去的女兒永遠也不能跟父母一起過年了,不能在過年的時候去祖墳上封歲(接先人回家過年,保佑后人),只能在清明時節(jié)去掛山(紀念先人的掃墓),很多不能,很多禁忌,把我碰得頭暈眼花。有些長輩親戚說,我沒生下兒子,將來這房子也是歸侄兒的。我對這些親戚有了莫名的厭煩。平時爸爸媽媽過生日的時候,她們回來敘舊,講的是親情,是回憶,我小時候很受她們寵愛,我喜歡她們,但是她們把風俗這頂帽子戴在頭上作為道德審判員來規(guī)訓我的時候,我覺得她們都是劊子手。我不知道是該愛她們,還是該恨她們。這種感受十分折磨人。
跟小林一茶的感受特別貼近:“故鄉(xiāng)啊,觸著碰著,都是帶刺的花。”
剛住回來的日子,我喜歡往村里走,去老屋看看,去童年伙伴們的老屋看看,當然,都不住人了,童年的那些游戲,那些歡聲笑語,寂寂的在老屋里飄蕩。村里的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孩子我也是基本不認識,還有很多陌生的女人,她們都是嫁過來的媳婦。偶爾遇到一兩個面熟的,突然間也想不起怎么稱呼,顯得尷尬。大家都棄了老屋,東一座西一座建了自己的房子,各自為營,沒有老屋那種大家族氣氛了。
村道改了,以前的路都是集中在村前的水井旁,每家每戶都要來挑水回家做飯,小路如蜘蛛布網(wǎng),有石板路也有石子路,青石板和一粒一粒的石子被踩得油光水亮,這些小路是有生機的。每一條路都通往一兩個小伙伴的家,每一條路都充滿誘惑。現(xiàn)在有的老路被圈在了院子里,有的無人走已經(jīng)長滿雜草樹木,原本沒有路的,如今修了水泥路,村里的千萬條小路化作三條水泥路,形成一個三角形,吊掛在國道上,國道旁擠滿了房子。過去那個熱鬧的老村沉寂了,村里的樹木瘋狂長了起來,蚊蠅鳥雀繁多,跟原始森林一樣。只是,村里最大的那棵百年大樟樹被村人偷去賣了,失去了地理標志。我們老屋門口的石榴樹也被人偷走,這是我們家的地理標志,我們童年很多故事的載體。古老的村子給人一種敗落感。
村后的那座松樹林,那時我們在那里耙松毛,松毛基本沒有老貨,都是頭天晚上大風吹落的,很新鮮很黃爽,竹耙子在我們手里玩得溜熟,丟出去,拖回來,不一會兒腳下就集上一堆,家里火塘的柴就由我們供著。在這里撿菌子,這座山里長清涼菌、紫紅菌、牛肝菌、油菠蘿、傘把公、白面菌、黃蠟菌,有個地方還長茅草菌,一大團一大團的,每年都長老地方,當然,也長很多不能吃的石灰頭和牛屎菌。在這里摘地葡萄(地菍),春天開淡紫色的花,花瓣五片,夏天果成熟,果先是紅色,熟的變成烏紫,汁多味甜,我們的耙子碰見地葡萄,就停下來摘了烏紫的吃,吃得滿嘴烏黑,舌頭、嘴唇、牙齒,都是烏黑的,你看著我笑,我指著你笑,個個笑起來跟個魔鬼似的。這里的山茶花開得到處都是,耙松毛渴了,就采一把山茶花摘掉花蕊,放進嘴里嚼,酸酸甜甜,也止渴。這座松樹林就是我們的樂園。我住回來的頭幾年,這座松樹林還在,也成了白頭翁和天鵝的臨時棲息地,它們一來就要停留一周左右,白色的大鳥,成群結(jié)隊地落在松樹林上,我看著它們起飛、降落,十分優(yōu)雅。旁邊有水塘和田野,它們一會兒飛走,一會兒飛來,一會兒又在樹林上盤旋,我趴在后窗看著它們,滿心歡喜。后來有人用槍打它們,再后來因林權(quán)改革,分山到戶之后,松樹差不多要砍光了,你種一片桂花樹,他種一片樟樹,還有種水桐木、苦楝樹之類的。沒有枝頭可棲,或者是記住了那些槍聲,天鵝和白頭翁就再沒來過。這些熟悉的山路基本還在,長菌子和地葡萄的地方都找不著了。樹林里沒有孩子的聲音,沒有孩子耙松毛,沒有孩子留意那些野花野果,雜樹長滿了地面,留給孩子活動的空間也沒有了。
住回來,我沒有遇見過自己的童年伙伴。
一個住在村尾,叫蔣明鳳,我經(jīng)常穿過村子去她家玩。她家就在那棵百年老樟樹底下,獨門獨戶,門前是田垌和大溝,靠近她家門口的田有一部分拿來做了荷塘,夏季開著滿塘荷花。春天,田垌一片金黃的油菜花,也有紫紅色的紅花草,香氣撲鼻。還有從田垌里穿過的火車。大門口是塊曬谷坪。她家左邊是個菜園,扎了竹籬笆,里面有棵棕櫚樹,村里就這一棵,很特別。右邊是村里的抽水泵,把大溝里的水抽到高高的引水渠里,我們經(jīng)常在引水渠里玩水。她家的房子也特別,不是我們村常見的正房子,就那么單獨的一座,沒有天井,大門進來是堂屋,兩邊四個房,左邊第一間是伙房,第二間她外公住,她住右邊的第二間,第一間放糧倉和雜物。
她不是我們村的人,所以是外姓。她外公沒有兒子,她媽媽就把她寄養(yǎng)在外公家。她外公留了好幾個從湖南走過來的女人,都沒給他生下個兒子,他還是個五保戶。
她長得很漂亮,雙眼皮很明顯,眼睛很大。她比我大兩歲,先我兩年上學。在她家里除了玩踢毽子,就是看小人書,聽她講故事。記憶最深的是,跟她一起采豬菜的時候,聽她講了個非常好聽的故事,那時還處于懵懂時期,她的故事對我無異于世紀初開,我問她從哪里聽來的,她說從書上看到的。我對書的第一印象就來于此,之后開始向往讀書。
在她家的左邊山里,有一座墳,葬著我爺爺?shù)哪棠?,掛山的時候,再次來到這里,已經(jīng)認不出這是我的童年伙伴曾經(jīng)住過很久的家了。前邊的水塘沒人再種荷花,水田也荒成了草地,再無人種油菜花和紅花草。抽水泵也已經(jīng)廢棄,引水渠再無清水流動。她家的房子長出來幾棵松樹和一片雜草。菜園子也了無痕跡,曬谷坪大概早就化作了泥土。這塊土地上的那些萬千腳印,打雞罵狗的人聲,我跟伙伴的玩耍,不知道還在不在泥土的懷里,這些長出來的草木里,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家族的聲息。蔣明鳳嫁人了,不知道嫁到了哪里,她外公在我們村徹底消失,這些土地歸了村集體,到頭來,什么都沒有了,這就是五保戶在村民心中的含義,換句話說,就是絕代了。村里人吵架的時候,要是罵你絕代婆,或者絕代公,那就是最毒辣的話了。很多只生女孩的人家,盡量避免跟人吵架,寧愿自己吃啞巴虧,因為他們沒有底氣,受不住這句話。我見了好幾個嬸嬸,在聽到別人罵她這句話的時候,坐在家里偷偷地哭,往后想起這事還要哭好幾次。
我想,我在這個村里是等不來她這個外姓姑娘了。
還有一個童年伙伴與我同歲,叫月秀,她八月出生,我十月。村民給我倆起個小名,叫她八百,叫我六百。為什么呢?是論長相,我單眼皮,她雙眼皮,他們說,她值得八百塊錢,我略差一點,只值六百。對于70年代,六百也算天價了。自始至終,我都不喜歡這個名,卻只能仰著頭聽他們戲謔著喊你,喊得十分順口,一直喊到現(xiàn)在。連我爸爸、媽媽都讓他們?nèi)×苏熋邪职峙n^腦殼(爸爸當時當隊長太講原則),叫媽媽調(diào)婆子(媽媽愛唱彩調(diào))。后來把那種不喜歡想清楚了,女孩子是可以拿來做買賣的嗎?男孩兒貴氣,女孩兒卑賤,在老輩的思想里根深蒂固。奶奶在我出生時的那聲嘆息,爺爺見媽媽打哥哥,極少言語的他也會說出“怎么不打你女兒”的話來。爺爺總是避開我,藏著零食給哥哥吃。這些事情想起來就寒心。不過,話又說回來,村里能夠叫我六百的老人還剩幾個呢?爺爺奶奶在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同年去世,對他們的記憶很模糊,只剩下懷念。兩年前剛過完百歲生辰的六奶奶過世,村里人漸漸已不記得六百是誰。對于這些老人而言,這么叫我,是自然而然,沒有惡意。這樣一想,那個含有侮辱意味的稱謂,又暖心起來,他們喊的,不是女性歧視,是童年記憶。走在村里,再也聽不見有人這么叫我,倒又生出幾分失落和惆悵。他們看著我出生和長大,那段生命依托在他們的生命里,也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他們的離世,帶走了我那段生命的多個視角,豐富的童年,變得扁平單一了。
月秀是我的救命恩人。八歲那年發(fā)大水,同伴一個一個跳進江里,游到對面的棲丘撿團魚蛋,她們說有好多團魚下了好多蛋。見她們跳進河一會兒就游到了棲丘上,只剩我一人站在岸邊,當時還不太會水,身體瘦小,又實在抵擋不住團魚蛋的誘惑,懵懵懂懂的,閉上眼睛也跳進了滾滾洪水。沒想到水那么急,一下就把我掀翻了。月秀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她一手夾著我,兩人在水里沉浮,我一會兒沉入水里嗆幾口水,一會兒又被她帶出水面,吸一口氣,就這么被洪水沖到了下游拐彎的岸邊,然后一起抓住刺條爬上了岸。我躺在草地上發(fā)抖,腿是軟的,很久站不起來。如果沒有她出手相救,恐怕我就要永遠留在河里了。
月秀沒有考上初中,早早地,就去廣東打工了。后來嫁在廣東茂名。
還有一個叫雨玲,童年的時候經(jīng)常在她家玩倒立行走。她沒讀完小學四年級就回來了,后來干理發(fā),現(xiàn)在嫁在永福,也很難見到。
在聊到女孩子的不公平待遇時,村里有個嬸嬸說,我沒有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女兒跟兒子一樣看待。
鄰居掐她的老龍頭說,別吹牛,我看你女兒坐月子沒地方住,你都把她趕出去了。
哦,孩子當然不能讓她在家里生了,女兒不能在家坐月子的,這樣對我兒子不好,房子住不起的。
你看,你還不重男輕女?
這是老輩說了的,不是我不讓,老輩不讓。其他時間愛住多久住多久。
你讓女兒女婿同房嗎?
那不行,女兒女婿是不能在娘家同房的。
人家夫妻不能同住一間房,還讓他們愛住多久住多久呢,他們能住幾天?
這沒辦法,老輩說的,我們不能改變。老輩還說了,女兒寧在娘家住一年,莫在娘家過個年。
你修了這么大一棟樓,舍得給她一層嗎?
那不能給,房子再寬,也是她弟弟的,她畢竟是個客。
客?在父母家里是個客,這個字很準確,農(nóng)村女孩子的真實身份就是一個熟悉的過客。
她拿著“老輩的話”這根狼牙棒,狠狠地敲打著自己的女兒,還覺得自己對女兒非常公平,公平是個什么東西,她大概是不懂得的。
住在這里,我目睹了那些受到傷害的女人如何無家可歸,死無葬身之地。
當然,絕大部分的夫妻是能白頭偕老,過著安穩(wěn)的日子,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因為各種原因,婚姻破裂,再也生活不下去,女方?jīng)]有退路,大多忍氣吞聲,死皮賴臉地在男方的地盤上活下去。
鄰居的娘家母親是一條躍出水面來透氣的魚,她老公在外面養(yǎng)了女人,還生了孩子,一年到頭不歸家,她一人辛辛苦苦在家養(yǎng)三個孩子,忍無可忍,一氣之下將他告上法庭,告他重婚。好了,老公被判了刑,蹲了幾年牢房,出來之后,跟她離了婚,堅決不讓她住在他的村里,包括自己兒子的家。她的娘家又回不去,真正是無家可歸。女兒接納了她??墒牵X得自己是個奶奶,要盡到帶孫子的責任,兒子們出去打工,她就在村外街道邊租了間房子,每日接送孫子上下學。在帶孫子過馬路的時候,被大車撞死了,孫子也受了重傷。她葬哪里成了問題。她女兒女婿跟我們村的隊干商量,征求村民意見后,在村里買了一塊墓地,尸體停在村外的荒郊野地,在那里辦了喪事,才安葬下去。
唉,這個時候想起出嫁女唱的《撒家堂》來,好不心酸:
十雙筷子撒家堂,婆婆撿起雙雙在,
我娘撿起少一雙,少來少去少哪個?
少來少去少冤家。
爸爸媽媽哥哥嫂嫂都去吃酒了,我下班回來,晚上聽著螺絲嶺那邊傳來孝歌和鼓點,一時悲傷,寫下這首詩:
雞腳草
…………
入土的人,她掀開皮肉
仔細欣賞自己的內(nèi)臟
清點一生吃過的米飯
喝過的井水
她吹滅世上的燈火
爬上床,蓋上被
等著泥土一瓢一瓢澆在身上
準備變作一株雞腳草
…………
以前的母系社會,男人嫁入女方,男人的地位就跟現(xiàn)在的女人的地位一樣,附屬在女方家族。隨著男權(quán)社會的出現(xiàn),男人抵抗嫁入女方,女方也不愿嫁入男方,這段時期出現(xiàn)了搶婚。隨著男人日趨強大,女人便哭哭啼啼的,屈從到如今。哭嫁這個風俗,就是女人失敗的佐證。
村里也接受招郎的婚姻形式,有三個是招郎來的上門女婿,但他們在村里的地位是很低的,別人瞧不起,留下的女人也長不出志氣來。
也有離婚之后戶口沒有遷走,田地還留在村里的,但是人都走了,那些田地還顧得上回來種?這個村她都不愿多看一眼了。
當然,城里人或者工作單位上的人,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平等得多,也是因為女人取得了跟男人一樣的社會地位,能掙一樣多的錢。在農(nóng)村,女人也沒比男人少做事,這種根深蒂固的境況沒人想過要改變。
現(xiàn)在偶爾還夢見我們小時候扮演新娘子的游戲。那是在我們的橫房子里,我一邊煮潲,一邊召集同伴來玩游戲,陪著我。村里剛嫁過女兒,我覺得那個身穿紅花衣、遮著紅傘的新娘子特別好看,就建議大家玩新娘子游戲。她們問我怎么玩,我就把橫房子規(guī)劃了一下,煮潲這邊是新娘子的家,那邊的雜物房算是洞房,經(jīng)過兩個豬欄,到達洞房算是出嫁的過程,至于入洞房,她們問,哪個做新郎官?那就隨便了,便有人爭著做新郎官,好像會賺很大的便宜,新娘子沒人愿意做。原因呢,一是覺得新娘子是讓人害羞的,二是新娘子都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好像非常不開心。為了把游戲做下去,我愿意做新娘子,讓她們四個人八手交疊,形成花轎,蹲下來,讓我坐上去,她們起身,抬著我去洞房。對了,還用一條紅色方巾作為頭蓋,蓋住腦袋,顯得羞羞的樣子。經(jīng)過豬欄的時候,我從方巾底下瞄見那幾頭肥豬,想起剛剛出嫁的新娘子唱的哭嫁歌:
茄子開花茄色色,出嫁姑娘樣沒得。
寒冬臘月扯豬菜,夜夜煮潲養(yǎng)肥豬。
如今女兒要出嫁,我娘許我豬一頭。
肥豬來待眾親友,女兒還是兩手空。
上身也無綢羅緞,下身也無撒羅裙。
心里未免生出幾分哀傷。但并不懂得那哀傷的根源是什么。
她們見我坐在花轎上那么拉風,也都輪著來做新娘子。八九歲的我們,哪里知道做新娘子的苦楚和幸福,但我們有個共識:都不愿意嫁。只要大人逗我們,要把我們嫁到哪里去,沒有誰不鬧,大家眾口一詞:我不嫁,你才嫁呢。誰愿意離開自己的父母,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呢?
現(xiàn)在想來,我們女人,相對于農(nóng)村的故鄉(xiāng)來說,也還真的只是過客,浮萍一樣,從這個池塘漂到那個池塘。我從外面漂回來,安靜地浮在故鄉(xiāng)這個池塘的角落,頂多算個“鄉(xiāng)漂”。雨玲回來特意找到我,她最關(guān)心的是,我有幾個孩子,有沒有男孩,嫁得好不好。這是主宰農(nóng)村女人幸福的三大條件。我一個都不符合,她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我,我覺得,維系我們的那段童年時光在慢慢褪色。我在她的臉上和眼睛里尋找那縷凌晨的嬰兒光,只看到一點似曾相識的影子迅速劃過她的眼角。那份光早已老死在我們的肌膚里了。我們,再也堆積不起一個故鄉(xiāng),再也做不了這個故鄉(xiāng)的主人了。
責任編輯 ? 馮艷冰
實習編輯 ? 祁十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