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烈
余 烈 ?1984年生于湖南。小說作品發(fā)表于《作家》《西湖》《芙蓉》《山花》等刊,有作品入選《中華文學(xué)選刊》。
有一個認(rèn)識的姑娘要搬進(jìn)一處地下室,在我單位附近。那時候,城里的地下室準(zhǔn)許出租,成千上萬手頭拮據(jù)的年輕人都有蝸居地下的經(jīng)歷。我早就跨過了那個階段,但是難保身邊的年輕朋友還在過這樣的日子。
過年前她打算搬家的時候把一箱子書寄存在我的住處。她來送書的那一天帶來了一個柚子。我的房子小,通風(fēng)不好,柚子濃烈刺鼻的香味一直留存到正月十五才漸漸散盡。媽的,顯得我的房子很小一樣。但總比住地下室強(qiáng)啊,而且就在單位后門。聊勝于無,勝過一切。
我說,“余小家你來就來,干嗎還買柚子,我又不喜歡吃。”她扭捏地訕笑一聲。
過完年她打電話給我說想要拿幾本書出來看。
“怎么樣,我告訴過你地下室生活很苦悶的。”我對著話筒幸災(zāi)樂禍,“我明天要出差,你要的書我讓田軍拿去給你。田軍?就是你上回跟我一起喝酒見過的那個。嗯?猥瑣?他長得猥瑣那我能有什么辦法!給你送幾本書而已嘛!你也知道,他結(jié)了婚的。他人還是不錯的?!?/p>
下午上班時間我去了一趟田軍辦公室,囑咐他去余小家的地下室?guī)臀遗芤惶恕?/p>
我出差三天,回來的當(dāng)天晚上余小家就來敲我的門。那天晚上下著小雨,她提著雨傘進(jìn)門的同時,裹進(jìn)來一股冷颼颼的風(fēng)。她平時愛笑,笑起來極其不注意形象地露出虎牙,臉盤也是圓滾滾的。那天照例圓滾滾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反而帶點愁眉不展的意思。
“小何,那個田軍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來給我送書,本來聊得好好的,結(jié)果,結(jié)果!……”
余小家漲紅了臉捶胸頓足說了好幾個“結(jié)果”也沒憋出個屁來。
“到底怎么了?不就是送幾本書嗎?”我給弄糊涂了。
“他本來跟我聊得好好的,結(jié)果聊到最后他說要跟我合作?!?/p>
這回我漲紅了臉,“什么?那小子要跟你合作?咳咳,那什么,你知道‘合作什么意思嗎?”
這本來是我們單位男人之間流行的東西。剛來單位的時候當(dāng)然是要呼朋喚友結(jié)識圈子,我跟小汪同歲,跟田軍是同鄉(xiāng),跟李胖子是同科。田軍工作時間比我久,是老油條了,業(yè)績也很突出,能力很強(qiáng)。很快我就跟他們打成一片。
關(guān)鍵是我們能聊到一塊。男人在一起能聊什么?主要還是女人。
我是單身漢,時不時有女人來找我。這讓一幫已婚男人很是羨慕。我的地位逐漸高了起來。來找我的女人不少,但我還是保持黃金單身漢的地位,這樣來找我的女人絡(luò)繹不絕。他們幾個時常在大院門口撞見我跟不同的女人坐在一桌吃早餐。這也不能怪我,誰讓這附近就這么一家早餐店,煎餅攤子都見不著一個。被他們撞見就少不得盤東問西。
有一天,問題來了。頭天晚上隔壁辦公室的文主任打電話給我,知道我跟大學(xué)研究生導(dǎo)師關(guān)系熱絡(luò),想幫她侄女謀一個考研面試的機(jī)會。我這人很好說話,說好第二天午飯一起商量一下她侄女的人生大事,誰知她下午臨時有個會,午飯是不行了,但是人生大事不能耽誤,她居然大清早不打一聲招呼就甩著一身肥肉跑來大院門口找我。幸好這一天沒有女同胞跟我一起吃早餐,就這樣我跟平易近人的文主任坐在一張桌子上吃起了早餐。我們親密的身影毫無意外地被田軍等人瞧見了,等到午飯時間,這已經(jīng)成了我們辦公室的笑柄和其他人的下飯菜。
“小何,今天早上胃口不錯,啊?”為首的田軍臉上的褶子擠成了一朵菊花。這哥們什么毛病都沒有,就是有點俗話意義上的猥瑣,長得有點對不起女觀眾,臉型內(nèi)凹,顴骨過寬,下巴還有點翹,活像個外星人。這妨礙了他的女人緣,因此只有結(jié)婚這一條路可以走。
“嘿嘿,那當(dāng)然,跟文胖子坐在一個桌子上,只能拼命吃,還能干點什么?”
“你們就只是坐在一起吃早餐?還不快從實招來。”說出來他們幾個自己都覺得可樂。當(dāng)然誰都不會打文胖子的主意,但這不妨礙她成為大家的消遣。
“我們當(dāng)然不是吃早餐那么簡單啦,我們談的都是大事,我們要合作搞一單大的!”
哈哈哈哈哈。他們幾個笑得飯粒四處噴,幾臉蠢相。
從那以后,“合作”就成了我們之間的一個固定的代名詞,一種錯不了的隱喻,一道永遠(yuǎn)吃不膩的飯后點心。
有時候那幾個已婚老男人和萬年單身漢觍著臉刺探我的私生活以期滿足他們長期得不到滿足的性欲:
“昨晚來找你的那個女的跟你合作了沒?”
“沒,哪來的時間和精力!總不能天天跟人合作??!”
有時候他們質(zhì)疑我的單身狀況:
“你有那么多女同學(xué),找個固定的有什么難的?”
“都固定了,合作還有什么意思?”
“說的也是?!?/p>
或者田軍帶頭痛說革命家史:
“你說說,跟這種女人有什么好合作的?嗯?”
“誰知道。那你還有什么別的合作伙伴嗎?”
“沒有?!?/p>
“那不就湊合湊合得了。”
有時候我們使用這個詞語就像使用一針興奮劑,尤其是在萎靡不振的冬天的清晨:
“你頭發(fā)怎么像個刺猬,昨晚是不是合作了一單大的?”
被嘲笑的人不想示弱的話,就要用這個詞反擊回去:
“看你這樣,昨晚夢里總算跟人合作了一回?”
文主任調(diào)走之后,又來一個女的接替她的位子。搞不清楚為什么隔壁辦公室總有女同事女領(lǐng)導(dǎo)這樣的存在,就像上學(xué)的時候隔壁班永遠(yuǎn)有一個漂亮女孩一樣。這讓我們陷入好一陣子慌亂,摸不清楚對方路數(shù)。文主任的那一套我們已經(jīng)吃透了。她是個笑面虎,笑瞇瞇地就給你下個套。因此我們對她有一個“三不”政策——當(dāng)她滿臉堆笑主動找上門的時候,不主動、不接受、不妥協(xié)。但是這個新來的徐主任倒果真是半老徐娘有幾分姿色。
“新來的徐娘也不知道是什么來頭?”
“你去跟她合作一把,不就全知道了!”
“自找沒趣,說不定上頭幾個都在預(yù)備跟她好好合作大干一場呢!”
當(dāng)然誰也不會真去找徐娘。主任的合作對象必然也不會是我們這樣的二等公民。但我們合作的話題就這樣蔓延開去。無論什么人都可以有合作的可能,什么事也都可以靠合作來解決。從理論上來看也的確是這樣。
雖說這事沒什么明確的標(biāo)準(zhǔn),但多少還是會延續(xù)一個人的固定口味。就算有一些共同出差的機(jī)會,我也選擇不跟徐娘合作。徐娘雖美,畢竟半老,我還是寧愿一有機(jī)會就跟瀟灑的單身女同胞們共進(jìn)早餐。
余小家是一個例外。我一直沒有跟她合作合作的想法。也許偶爾也會冒出這樣的一絲念頭,瞬息之間就灰飛煙滅。
我們認(rèn)識時間不算短了,她的長相堪稱平鋪直敘,但偏巧身材又可以說得上波濤洶涌。最重要的是我們還可以談得來。她既然也是單身,百無聊賴的時候比較多。我時常將她帶進(jìn)我的那個小圈子聚一聚,喝喝茶吃個火鍋,高談闊論瞎扯淡,打發(fā)漫漫長夜。田軍就是在一次這樣的聚會上跟她認(rèn)識的。那時我們的話題圍繞著《紅樓夢》展開。可能因為席間有單身女性,我們幾個人比平日更亢奮,談?wù)摰某叨纫彩执竽?。余小家聽著我們不著邊際地胡扯,大部分時間都笑得雙頰通紅,虎牙簡直收不回去。她有個很大的毛病就是愛笑,動不動就笑,附和地笑、哈哈大笑、調(diào)侃地笑、爆笑、余音繞梁地笑、咯咯地笑、嗤嗤地笑……這多少顯得一個女孩子有點沒頭腦,傻乎乎。
多年之后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深深地檢討了當(dāng)年我這些不正確的認(rèn)識——能投入地笑、心無芥蒂地笑、單純地笑、發(fā)自肺腑地笑、不假思索地笑,是多么珍貴的一種生存能力、自我滌蕩的能力、清洗再循環(huán)的能力!可是當(dāng)時的我欣賞不了。
我們倆機(jī)會很多,她很喜歡來我的住處借書看,屢屢用羨慕到發(fā)燙的目光巡視著我的幾個書架。雖然我對她沒那種心思,但這并不是不能成事的原因。這里面最奇怪的是余小家這個家伙,她動輒來找我借書、談天,甚至到深夜也不走,但她的眼神單純得讓人一眼看出她真的只是想來借書。這才是關(guān)鍵性的阻礙。
天啊我真不知道世界上真有那么愛看書的女孩子,她那時頂多只能稱作女孩子。她根本不了解合作的事。她也不了解我們這幫人之間的暗語。她只想來我這看書、借書,談?wù)摃竞臀恼?,說我們促膝而談都不為過。但僅止于此。她通常會在關(guān)于余華、馬原或馬爾克斯的一場深談之后滿臉通紅地滿意而去。這看上去很像是得到了高潮滿足的表現(xiàn)。但是,我發(fā)誓,一次也沒有——我沒有從她那里得到一丁點明示暗示,告訴我可以干點什么。
但是這個下雨天,余小家跑來跟我投訴田軍想跟她合作的事情還是讓我有點吃驚。照理來說她是自由的,跟誰合作都與我無關(guān)。問題出在這個田軍身上。
“你知道合作是什么意思嗎?”
她的臉唰地紅了一下, “我一開始不知道,但是我發(fā)現(xiàn)他說合作一把的時候表情特別猥瑣,而且說了好幾次之后,手還搭到我肩膀上來了!”
我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家伙的的確確太猥瑣了!“到底你們怎么說到合作這事上面的?不是給你送幾本書嗎?”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我本來正好有很多東西要搬到地下室去。他來送書,我們聊了一會,然后他提出幫我搬東西。結(jié)果搬到地下室以后,他的手就搭到我肩膀上了。”
余小家說著說著又漲紅了臉。
我說你也別裝了,又不是沒有交過男朋友,你還害羞個什么勁。
她激動地叫起來,“我是被嚇一跳,本來就因為他是你的狐朋狗友我才跟他多聊了幾句,誰知他居然會錯意,以為我對他有意思?他長得未免也太丑了!”說到長相,她簡直要跳起來。這時我頓悟,她來投訴的最關(guān)鍵原因是田軍太丑。
“那他把手搭到你肩膀上,你怎么說的?”
“我就扭開了??!礙于你的面子我沒有臭罵他一頓,已經(jīng)算不錯了?!?/p>
“那你真是受委屈了,他平時不像這種人啊,怎么會干出這種事。我看這家伙也是太饑渴了?!蔽抑荒苓B聲抱歉。其實跟女人合作哪有那么難!田軍這個不成器的也太給我丟人了,只需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哪里用得著擺到明面上來說!我心里也氣急敗壞。
“他最后問了我一句奇怪的話?!?/p>
“什么話?”
“他問我,你是不是跟小何合作過?”
“那你怎么說?”
“當(dāng)然實話實說?。]有不就是沒有!”她瞪我一眼。
“是,是,那是自然?!蔽掖甏觌p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后他接著問,那你以后會不會跟他合作?”
聽到這里我一陣緊張。
“這個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從驚嚇中恢復(fù)過來了,氣氛也正常了。我隨口說,不知道,不一定。他說,那等你以后跟小何合作了一把,再考慮考慮跟我合作吧。我說好?!?/p>
這一年的正月之間的一個雨天,我跟余小家之間的對話像是一條形狀奇怪的拋物線,非常突兀地進(jìn)入了高潮并且戛然而止。我本以為這場對話已經(jīng)差不多結(jié)束了,我本以為談話會以我們對田軍的一致痛罵來結(jié)束。我起初漫不經(jīng)心,甚至有點敷衍,在我看來,這件事情的本質(zhì)就是,如果田軍不是長得那么猥瑣,說不定余小家跟他還會有一次愉快的合作。但是結(jié)尾部分太出人意料了,跳出了普通的格局。我被他們兩人拿來當(dāng)成了談判的籌碼。
“喂,余小家,我沒搞懂,你差點被一個猥瑣的男人調(diào)戲,結(jié)果你們稀里糊涂地達(dá)成了一致協(xié)議,而且這個協(xié)議還跟我有關(guān)?”
余小家笑嘻嘻地說,是啊。
“也就是說你們倆搞不搞,取決于我們倆搞不搞,是不是這個意思?”
余小家說,是的。她的話音擲地有聲,那毫不遲疑、想都不想的態(tài)度割裂了潮濕綿軟的室內(nèi)空氣。她徒有圓潤的樣貌但實際上長著棱角,這騙不了人。
我的頭突然沒來由地痛起來,這場出人意料的談話耗盡了我對一個下雨天本就不多的耐心。每逢下雨天,發(fā)霉的氣味在雨中的空氣里彌漫,附著在打濕的衣服鞋襪上侵入我所到之處,讓我頭疼郁結(jié)。我的聽力遇雨則退,就像潮汐一樣,在滴滴答答的天氣里聽到的所有聲音都好像隔著一片大水,朦朦朧朧,起伏不定。這種狀況隨著年歲漸長愈加明顯。
我們這座內(nèi)陸城市的秋冬季節(jié)雨水綿延,因此我在春夏季節(jié)的狀態(tài)更為活躍一些,對于濕漉漉的冬天,我明顯缺乏參與的積極性。于是單位里上上下下都達(dá)成了一個默契,下雨天不能找小何辦事——這還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其實也不是不能辦事,是大家體諒我:一下雨,我就頭疼,心悸,腦子犯渾,總出錯。
我剛來的第一年在排版車間和校對部門輪崗,這是單位的慣例。這些崗位在我們這樣的單位里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體力活,年輕人干得快,出錯率也高;年長的動作慢,也不容易出錯。我就更不用說了,下雨天我頭疼,心悸,腦子犯渾,總出錯。
所以下雨天我基本上不干活,呆坐在排版車間的角落里聽著排版女工們一邊熟練地敲鍵盤一邊嬉笑怒罵,或者跟著田軍一伙人到大院角落里去抽煙。電腦界面上,各個辦公室編輯的頭像在高高掛起的QQ聯(lián)系人欄里此起彼伏地跳躍著,就像暴躁的青蛙得不到安撫。等雨停了,我的精神狀態(tài)恢復(fù)了,再一個一個地去敲打那些青蛙的腦袋。一開始我惴惴不安,隨時打算做出一番解釋,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沒有人質(zhì)問我、為此指責(zé)我,甚至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曠工半天,或者一天;沒有人非要在某個下雨天的下午三點拿到一份稿件的清樣,也沒有人非要在某個下雨天的會議上展示一份書稿校樣——如果有,那就推遲會議。不管我什么時候上線,接下一份活計,電腦那一頭的人總是無聲無息地,有時候?qū)Ψ缴踔吝€有那么一點點如夢初醒的感覺,總的來說都是客客氣氣的。不言而喻,我的出錯率在同批進(jìn)入單位的年輕人中是最少的,不考慮出勤率的話……
后來,辦公室主任看中了我,讓我在整個單位的中樞部門——辦公室,干了幾年。你不會認(rèn)錯門,也不會走錯路,盡管這棟大樓里布滿了形形色色的辦公室如同蜂巢,但只有這間辦公室門口慎重地掛著“辦公室”的牌子,只有這間辦公室有資格被稱為“辦公室”。這里是一個傳統(tǒng)風(fēng)味的“單位”里績效、紙巾、流言、緋聞、福利、茶水、獎懲信息、工資條和笑聲集中并流散的樞紐?!稗k公室”不承擔(dān)任何技術(shù)職能,但她易如反掌地拿捏著其他部門的情緒。作為年輕人,對這樣一個部門的感知是很朦朧的:涉世之初,我們既不了解一個單位如何運作,也沒有手段解決周遭的實際問題,在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中我們更是跌跌撞撞的裸奔者——我就是在懵懂之中被借調(diào)到此地。
多年后辦公室主任對我推心置腹,他當(dāng)時看中的就是我這個“年輕人”不急不躁,也不愛出風(fēng)頭,正是坐辦公室的上佳人選。誠然,我不僅不愛出風(fēng)頭,我甚至不愛露面。逢著下雨天,我就跟主任兩個人在辦公室煮煮茶,下下象棋。哪有什么非辦不可的事呢,我頭疼,心悸,腦子犯渾,總出錯。幾年過去,上上下下的同事們對我這個毛病已經(jīng)了如指掌,萬幸大家都很寬容,他們打著哈哈說,小何這個人啊,腦子是有點犯渾,還好辦事不犯渾。
下雨天我很難集中精力運作我自己,這已經(jīng)是老毛病,是我軟弱又堅硬的時刻——我只能顧及我自己的身體和情緒,一個雨天發(fā)作的老病號的感受。今天也是如此。余小家,你究竟是來做什么的?我的心里嘆著氣。在這個只需要一點點暗示就能自動運轉(zhuǎn)的世界里,她是罕見的不操作暗示的人,什么話都要攤開來說得明明白白,她的腦子才能接收到正確信息。我出于老毛病的原因,已經(jīng)過于疲勞了。太累了。我們使用暗語不是更節(jié)省能量嗎?否則“合作”這樣的暗語是怎么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呢?省時省力而已。但這個雨夜,“合作”這個詞已經(jīng)被她的棱角割成了碎片,再也無法發(fā)揮原本的效能。
“喂,余小家,你來的時候帶傘了嗎?”
余小家從我簡陋的客廳中簡陋的沙發(fā)上彈起身——她偶爾也有十分敏銳的時候——抄起沙發(fā)邊上的雨傘,面露尷尬地說,帶了,帶了……我回去了。
我送她到樓下,雨比先前還大了一些,淅淅瀝瀝變成了嘩嘩啦啦。其實她住得不算遠(yuǎn),若在平常,我就會走路送她回去。但這一天的這個時刻,腦子已經(jīng)被雨水?dāng)嚦闪吮P古開天地之前的狀態(tài),在這大雨里我再多走一步,可能就會做出一些后果不可知的事情。我沖著雨中亮燈的出租車招了招手。孰料接連五輛出租車的司機(jī)都跟我的想法相同,他們搖著腦袋,連說法都是如此一致:“這么近?走走就到了。”然后一踩油門,絕塵而去。第六輛出租車拯救了我,他的說法也并無不同,只是比前面五個人樂觀一些:“這么近?走走……也行吧……就不打表……按起步價……”余小家鉆進(jìn)出租車以后,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住處昏睡了一天一夜,照例沒有去上班。
事到如今已經(jīng)過去將近十年,田軍事件成了我跟余小家之間永不褪色的談資,就像永不消逝的電波,我只要說出田軍兩個字,她就會心領(lǐng)神會地哈哈大笑。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余小家也深刻地了解了合作的延伸意義,而這意義正是我賦予的。從此我跟余小家也可以暢通無阻地聊起合作的事。多年來她見證了我來來去去的合作伙伴,我有時候也勸她多找?guī)讉€人合作一把。雖然鼓勵一個女人這樣做并不太符合世俗觀念,但是實踐出真知,這種事做得多,對男人的認(rèn)識就多,本質(zhì)上還是有好處的——我能幫她的只有這么多了。
多年來我跟田軍依然稱兄道弟,我們見面的時候依然樂此不疲地談?wù)撝l合作,但是我心里明鏡一般地清楚,田軍之輩注定只能意淫,他們在這件事上并沒有天分。
當(dāng)然他們倆達(dá)成的那個可笑的協(xié)議讓我心里多少有點不舒服、不高興,雖然我對余小家沒興趣,但是憑什么你們規(guī)定我能搞還是不能搞?但是這不高興也只有一點點,瞬息之間也就煙消云散。
發(fā)生變化的是一些原本就隱匿在暗處的事物。我跟余小家這十年來的關(guān)系好像走在天平的兩端,平衡點就是搞和不搞的這個問題。只有遠(yuǎn)遠(yuǎn)離開這個平衡點,站在遙遠(yuǎn)的兩端,我們才可以保持平等和內(nèi)心的安寧。按照余小家的說法就是,根據(jù)那個協(xié)議,如果跟我合作了,她就必須要跟田軍合作。但是她這輩子都不想跟田軍合作。這句話反過來說就是,既然她永遠(yuǎn)都不想跟田軍合作,那么首先她就不能跟我合作。這個協(xié)議最詭異的地方就在于此——好像跟我搞一次就等于默認(rèn)了跟田軍搞一次的合法性;好像跟我搞一次,田軍就得到了余小家的入場券、參觀證。我他媽究竟是怎么成為這個關(guān)鍵位置的關(guān)鍵人物的?但余小家說她每次一想到跟田軍合作這件事就覺得惡心,我馬上搞明白了一件事,我跟余小家是絕對不可能合作了。我們沒機(jī)會了。田軍徹底毀掉了這個若隱若現(xiàn)的機(jī)會。
那時我們經(jīng)常徹夜深談這件荒謬到好笑的事情, 似乎在彌補(bǔ)一種遺憾,一種意猶未盡。
我往往以這樣一句話作為結(jié)尾,“田軍他人還是不錯的?!?/p>
余小家馬上追一句,“他有什么不錯的,那么猥瑣!”
我說,“作為一個男人,我除了說他人不錯,還能說什么?”
這件事的討論到此就算完了。就像電影結(jié)束時出現(xiàn)演職員表才能趕走看客一樣,聽到這句話我們陡然意識到關(guān)于這件事的討論結(jié)束了,翻篇了。
但這意猶未盡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我有過不少合作伴侶,有的互相喜歡,有的只是排遣寂寞,有的是說不清楚的一時興起,大部分都好聚好散,心照不宣,不留遺憾。但是憑什么對這么個憨憨傻傻不修邊幅的胖丫頭感覺復(fù)雜?說她不修邊幅算是客氣,人胖一點就應(yīng)該懂得打扮自己,取長補(bǔ)短,她偏不,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倔強(qiáng)執(zhí)拗。當(dāng)然,男人親近一個女人首要的是因為她漂亮,而會選擇跟不漂亮的女人做朋友,那樣的友誼能更長久一些……有好幾次,這些自相矛盾的想法就這樣在我腦海里顛三倒四、互為攻守,直至睡意來襲。
后來我們不在一個城市,后來我們各自結(jié)婚生子。但我必須承認(rèn)始終有一件小事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就是那股濃烈的柚子味。某個晦暗的冬日,余小家在我的住處留下了一個香味濃烈的柚子,那味道十年來都難以盡散,而那第六輛出租車在這段回憶中則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多余角色。
責(zé)任編輯 ? 李路平
實習(xí)編輯 ? 祁十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