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婧
美國攝影師斯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在1889年曾拍過一張名為Sun's Rays的照片——黃昏被百葉窗切割,均勻、細長的光影伸出古老的手臂,悄然籠進房間;一位母親正在寫信,她的眼神低垂、專注,不受外物侵犯,黃昏的光影打在她平靜無波的臉上,似乎把時間也切割成了條紋形;只有筆尖和紙頁之間窸窣有聲,這響聲和光線一起,繼續(xù)切割著桌布上的孩童相框和釘掛在花色墻紙上的多張人物肖像照?!诼裼跁r間深處的人臉神秘、深邃,仿佛身處小徑分岔的迷宮,隱隱散發(fā)出關(guān)于人間的消息。就像李約熱在《到鄉(xiāng)下吹吹風》里寫的:“我們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去仔細端詳一張人臉,人臉上的晨昏,肯定比大雨落在闊葉植物上面驚心動魄?!边@篇可用作剛剛獲得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的小說集《人間消息》自序的散文,恰好道出了李約熱小說中深藏不露的人物觀——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像一個個解不開的連環(huán)死結(jié),人性的真實與荒誕都隱藏在小徑分岔的日常生活中,其詭異程度與“野馬鎮(zhèn)的人生”密切相關(guān)。
野馬鎮(zhèn)的影子
博爾赫斯在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里提到過這樣一種觀念:“時間沒有同一性和絕對性。時間有無數(shù)系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一張不斷增長、錯綜復(fù)雜的網(wǎng)。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wǎng)絡(luò)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边@種觀念同樣適用于李約熱的小說。如果說世俗生活是一個龐大繁雜的迷宮,那李約熱的小說就是一條條分岔的小徑,只是主角由“時間”換成了“人”。
《村莊,紹永和我》是《人間消息》的第一篇小說,仿佛從一個坍縮的黑洞傳來,連接著兩端的無邊曠野和煙火人生。對李約熱來說,曠遠的是城市,充滿煙火氣的是野馬鎮(zhèn),作為開篇小說,《村莊,紹永和我》承載的,恰恰是作者內(nèi)心那個小徑分岔的關(guān)鍵點。
村莊是單位派“我”去扶貧的駐扎點。從表面上看,它和我的故鄉(xiāng)“野馬鎮(zhèn)”大相徑庭——遠看清新迷人,近觀骯臟混亂,不僅野性不足,而且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深沉麻木,“生老病死過于波瀾不驚”。在村主任的敘述中,十幾年前的一起群體中毒事件像一把尖刀,層層剝開了這個村莊的真面目。老實巴交的海民因為“農(nóng)藥中毒”被老婆美雪深夜送去醫(yī)院,搶救回來之后慶幸撿回了一條命,就請朋友們來家里喝酒吃飯。誰知道這一頓酒飯又把七個朋友直接送進了醫(yī)院,甚至把冠遠的兒子忠發(fā)送進了棺材。后來才發(fā)現(xiàn),事件的罪魁禍首是海民的酒,他不小心把斷腸草的根當成八角樹的根泡在酒里,在無意識中,他和七個朋友,都成了集體中毒事件的受害者?!谶@件事里,海民是無知的,七個朋友是無辜的,悲劇之所以成為悲劇,不僅是因為人們對偶然性的忽略,更是因為這個村莊的孤獨,那些在黑夜里默默發(fā)生的生離死別,讓整個村莊沉浸在人間的悲涼心事里,卻以連環(huán)死結(jié)的方式,鎖住了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渠道,只有深夜里那束野獸眼神一樣劃破黑暗的摩托車光柱,隱隱透露出生死的悲壯。
在“村莊”這個自閉的大圓環(huán)里,紹永的故事無疑是另一個小圓環(huán),貫穿著村莊的“孤獨”迷障。作為村莊的年輕人代表,紹永選擇了逃離,只是逃離的成本太過巨大——大學畢業(yè),選擇傳銷,窩點被警察端掉,被遣送回家之后,竟割脈自殺,所幸被救下。紹永的自殺未遂事件,本來只是村里無數(shù)孤獨往事的其中之一,但它卻以一種交錯會合的方式,和“我”有了一次交集。
“這個村莊的每一家每一戶,所有的苦難都自己消化。每個苦難都有來路和歸途,像雨融于土地?!@個孤獨的人間。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懷揣這個村莊的心事。如果把這個村莊當成一個人,那這個人也可以是我?!?/p>
在這篇小說里,“我”離開“野馬鎮(zhèn)”已經(jīng)很遠了。作為一個常年生活在城市里寫小說的人,曾經(jīng)在野馬鎮(zhèn)撒潑打滾、既傻氣又講義氣的“我”早已蕩然無存,現(xiàn)在的“我”和自閉的紹永一樣,和這個沉默的村莊一樣,“不再關(guān)心別人怎么對待自己,對別人的傷痛、衰敗也熟視無睹,不再憤怒,也不再焦慮,心如死水”。而此次的下鄉(xiāng)扶貧,對“我”來說,實際上是追溯“野馬鎮(zhèn)”野性人生的種種掙扎,是尋求一種人間對話的努力。正是這種掙扎和努力,促成了“我”和村莊、和紹永的交集。
然而,對話是困難的。
“紹永躺在床上,裹著紅色的棉被,背對我。我只看見他的頭發(fā)。他床前擺著一張桌子,一臺嶄新的臺式電腦立在床前,電腦的包裝盒子扔在房間一角??蓱z的瑞明,為了討好兒子,給他買電腦。紹永現(xiàn)在,只跟電腦親?!?/p>
由“野馬鎮(zhèn)人生”延伸而來的心路歷程,和瑞明父子間的血緣親情一樣,在冷酷自閉的紹永面前,竟然也是一文不值、毫不動心的。但此時,突然出現(xiàn)了小說中第一次的“小徑分岔”——老人瑞生三歲的小孫子出現(xiàn)了,天真無邪,喊著“爸爸我愛你,爸爸我打你”的話跑到紹永床前,用指頭摸摸紹永的頭發(fā)。實際上,紹永并不是孩子的父親,孩子的父母遠在廣東打工,孩子作為留守兒童,常年和爺爺瑞生住在一起。對“孤獨癥患者”紹永來說,孩子的留守生活是能夠激起他內(nèi)心的波瀾的?!?,沖擊力還不夠。李約熱小說藝術(shù)的高明之處在此盡顯無疑,小說在層層遞進的心理鋪墊中逐漸走向高潮,村莊、紹永和我的“孤獨圓環(huán)”也即將在偶然出現(xiàn)的孩子身上得到交集,但是,他按下不表,他要等著一個能夠猛然打開紹永心結(jié)、震撼人心的“偶然性”事件的到來。
當天夜里,在“我”第二次探訪紹永被拒絕之后,“我想去瑞生家看看。隨便跟瑞生聊點什么,打發(fā)這個夜晚”?!芭既恍浴毕褡钤幃惖倪B環(huán)迷宮,深藏在表面上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中,此時,第二次的“小徑分岔”出現(xiàn)了?!拔摇笨吹搅撕⒆勇湓谇胸i菜機器旁邊的三根斷指。當我懷揣斷指踢開紹永的房門,喊他帶去縣城醫(yī)院時,紹永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終于改變了——“一張驚恐的臉”,不僅如此,在趕去醫(yī)院的山路上,紹永第一次跟我說了話:“我們還能快點嗎?我們還能快點嗎?”這句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孩子深切關(guān)愛的話,終于打破了紹永和“我”之間的溝通怪圈,在這個孤寂空曠的鄉(xiāng)村之夜,最終以“野獸的眼神”實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真正的對話。
李約熱正是用這樣一個寓意深長的開篇之作,展示了“野馬鎮(zhèn)人生”在另一處人生境遇中的分岔和延展,它似乎在告訴我們,在接下來的小說旅程中,小徑分岔的“野馬鎮(zhèn)人生”還會有更多的對話、更多的可能性。
錯位人生
李約熱不同于先鋒型作家,為人類的普世生活在文學上的表現(xiàn)做各種新奇的寫法實驗;他對現(xiàn)實有一種奇特的信任感,更專注于在紛繁復(fù)雜的日常生活中挖掘新的發(fā)現(xiàn),進而將切割生活的方式發(fā)展成新的寫法。這種“發(fā)現(xiàn)”與“寫法”之間的磨合,體現(xiàn)在他的每一篇小說中。如何將“發(fā)現(xiàn)”進化為“寫法”,正是我最感興趣的研究點。
作為《人間消息》的第二篇小說,《龜齡老人邱一聲》緊緊承接著《村莊,紹永和我》,對“野馬鎮(zhèn)”進行了一次意義特殊的重返?;蛘哒f,“野馬鎮(zhèn)”的分岔小徑在途經(jīng)中轉(zhuǎn)站《村莊,紹永和我》之后,竟然出乎意料地將小說的路徑轉(zhuǎn)回了野馬鎮(zhèn)的煙火人生中——《龜齡老人邱一聲》《情種阿廖沙》《幸運的武松》《你要長壽,你要還錢》,小說集里的四篇作品,分別從鄉(xiāng)情、愛情、友情、親情的角度,重返了野馬鎮(zhèn)的精神源頭。而《龜齡老人邱一聲》,更因其多聲部敘述和錯位并用的寫法成了典型。
“邱一聲是我們野馬鎮(zhèn)年紀最長的老人,70歲的時候,他的兒子阿牛跌河死了,從那時起他開始失憶。野馬鎮(zhèn)的人喜歡跟他對話,他們問他今年高壽,他永遠都這么回答:今年70。”
孤寡老人邱一聲,因為自己的長壽和失憶,竟然活成了野馬鎮(zhèn)的驕傲。在這樣一位閱盡世事的老人面前,野馬鎮(zhèn)的人們徹底放下了自己的面具,趁著輪流照顧他的空當,把一幅幅光怪陸離的“人間浮世繪”呈現(xiàn)在他面前。從屠夫董志國、菜販子藍伏龍,到拿邱一聲當消遣的阿明、阿衛(wèi)、阿三三兄弟,拿邱一聲當受氣包的董志國老婆阿珍、藍伏龍老婆阿香,拿邱一聲當“神”供奉的阿亮、張權(quán)老婆阿錦……每個人都把自己長年積壓在心底、不敢對外宣泄的痛苦以各種方式發(fā)泄在邱一聲面前。此時的邱一聲,用“上帝”的形象將野馬鎮(zhèn)每一個人的苦難盡收眼底,卻不予置評。冷靜的旁觀視角將眾人的苦難層層疊加,最終烘托出一個個雖受盡凌辱但仍堅韌頑強的“野馬鎮(zhèn)人生”。
這種多聲部敘述的寫法,是李約熱的長項。早在2005年的小說《涂滿油漆的村莊》,李約熱就已經(jīng)用得爐火純青——那些輪流在韋虎的照片前喃喃自語的加廣村村民:燒石灰的韋金多、愛喝酒的馬亮、撿垃圾的錢飛、傷殘老兵劉廣大、想自殺的精神病人乜春……都以個性十足的自述構(gòu)建了一個傷殘與傲氣并存的“野馬鎮(zhèn)人生”。到2014年的長篇小說《我是惡人》,多聲部的敘述更是把野馬鎮(zhèn)的千人千面貫穿成一個完整的整體。
那么,這種多聲部敘述的寫法到底源于什么樣的生活呢?在我看來,它源于李約熱對野馬鎮(zhèn)精神源頭的審視和概括,即“寓言性”。
加廣村是個寓言,野馬鎮(zhèn)也是個寓言。不同的是,早期的加廣村是以虛構(gòu)的標新立異為主的寓言:《涂滿油漆的村莊》是一個建立在全村人的苦難底色上的“假村莊”,在現(xiàn)實中不易遇到,但它在虛構(gòu)上的精彩和合理讓整篇小說充滿了意料之外的曲折和精彩。后來的野馬鎮(zhèn)是從現(xiàn)實的平凡與偶然中深挖出人性的寓言:長篇小說《我是惡人》是死者馬萬良的回憶之書,寓言般屹立在活人的記憶之外,人們早已忘記了逝者的哀痛,依舊在現(xiàn)實中上演著巧取豪奪的“惡人”鬧劇。所有的情節(jié)和場景都平實得如同我們身邊的生活,沒有另類的事件,沒有突兀的故事,但是,就是在這樣的平凡中,“惡”卻以不動聲色的姿態(tài)貫穿了整個野馬鎮(zhèn)?!藭r,多聲部敘述的寫法將野馬鎮(zhèn)的人生橫向鋪開,在眾說紛紜卻又貫穿一致的精神源頭中,完成了對“寓言”的刻畫。
野馬鎮(zhèn)的每一張臉,都像刀子一樣在李約熱的心里鑿成石刻,有悲愴的陰影和底色。同時,根植于野馬鎮(zhèn)人精神深處的那種模棱兩可的世俗觀念,對人情世故“踢皮球”的滑稽冷酷,是更接近庸常生活本質(zhì)的一種“惡”。是非對錯之間廣闊的灰色地帶里,沒有人是無辜的。如果不把這些交錯的悲歡寫在紙上,它們遲早要把整個心堵成石墻,徹底和外界斷了音訊。正是對隔絕的恐慌,讓作者在游刃有余的多聲部敘述寫法之后,用了能引出對話的“錯位”寫法。
“第一次進他家門的時候,我是死刑犯李永強的兒子李謙,第二次進他家門的時候,我是他的兒子阿牛?!?/p>
生死之間,由于時空的錯位,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四個人,忽然間擁有了共同的秘密一般變得親密無間起來。于是,在一個點著煤油燈的寒夜里,往事交錯龐雜,一一重現(xiàn):邱一聲緊緊握住死刑犯李永強兒子李謙的手,哭訴自己跌河死的弱智兒子阿牛;李謙坐在邱一聲的身邊,眼眶發(fā)熱地對著虛空中的父親喃喃自語;在大雨中默默告別父親緩慢走向河邊的阿牛,臨刑前緊閉雙眼不再看兒子一眼的李永強,在呢喃的往事中一一浮現(xiàn)。此時,悠長世事中的四條毫不關(guān)聯(lián)的小徑,終于交錯糾纏到了一起,產(chǎn)生亦真亦幻的詭異感,仿佛人鬼不再殊途,而是面對面地站在一起對峙。在不斷的碰撞與呼喊中,對話與和解才會異常驚心動魄。
最后,龜齡老人邱一聲終于在與“阿?!敝胤曛笮臐M意足地死去,李謙作為邱一聲的“孝子阿?!?,永遠留在了野馬鎮(zhèn)。那塊為邱一聲立的墓碑,仿佛也是李謙在心里為自己的父親李永強立的紀念碑。兩對隔閡深重的父子,在死亡面前達成了徹底的和解。小說寫到這里,多聲部敘述、錯位寫法如同世事花園中不斷交錯分岔的小徑,也在殊途同歸中讓整個野馬鎮(zhèn)人生得到了完整的呈現(xiàn),從而真正實現(xiàn)了人間對話。
曠遠的城市
對李約熱來說,城市是曠遠的。盡管在城市生活工作多年,內(nèi)心卻依然有著濃重的荒蕪感,仿佛遠在天邊的野馬鎮(zhèn)才是充滿人情味的煙火人生,而城市,盡管近在咫尺、光怪陸離,卻始終是一片野地。這種體悟,是我閱讀《南山寺香客》《美人風暴》《人間消息》《二婚》四篇有關(guān)城市人生的小說感受到的。這種荒蕪感直接將李約熱的寫作軌跡往背離的方向引去。如何做到內(nèi)心力量不流散,對他人有悲憫,事關(guān)內(nèi)心的重塑。于是,小徑分岔的“野馬鎮(zhèn)人生”,此時以另一種姿態(tài),朝荒蕪的城市生活蔓延開去。
“佛看得見人間,未必看得見每一個人。”
南山寺的佛,總會把塵世中各種各樣的人吸引過來。比如:身陷“驅(qū)逐之年”的中年知識分子李大為、向李大為引薦“李師”的瞎子摸骨師、盲目崇拜佛祖的出租車司機、要在南山寺搭建房子的夫妻……在人世濁流中掙扎的蟻群,遙望于云端雙手合十的佛祖之時,或多或少都會對出世的靜穆與逍遙心生向往吧?這些在平行世界里各自生活的“可憐人”,如果不是因為南山寺的“李師”,也許永遠不會相遇;就像小說里寫的,每當“南山寺的鐘聲在前方響起,他看見鳥群從樹木上騰空,朝鐘聲響起的地方飛去,好像聽懂某種召喚一樣”。他們的人生軌跡也因為這位偶然間出現(xiàn)的“李師”而有了分岔和交集。
“李師”究竟是何許人也?
“循著男人的手指,在‘閃電的一端,一個穿和尚服的人飄在路上。有風,所以看起來像飄。還有五十米,李師就哈哈哈哈地笑了:‘這個瞎子,又給我介紹香客來了?!边@樣的“和尚”,瀟灑、和氣、愛笑,和李大為想象中伴隨著青燈古佛、莊嚴肅穆的“高僧”一點兒也不一樣。不僅是看起來不一樣,相處起來更讓李大為吃驚。他們不談佛,只是喝茶、聊天。
“亭子正中央擺著張石桌,桌子上方吊著個大籃子,李師摘下籃子,里面裝有燒水用的開水壺,他取出水壺,把籃子放在一邊,揭開水壺的蓋子,從里面取出小紫砂壺和茶杯擺在石桌上,熟練得就像魔術(shù)師從百寶箱中取物件。之后,低頭彎腰,從石桌底下拉出一個爐子,又拉出一小捆干柴,燒茶用的家伙都齊了?!?/p>
小說里的對話很多,但真正打動人心的,是這種接近于白描的動作描寫。沒有鋪張的形容詞,沒有過多的感慨,凡塵俗世仿佛在靜默中遠去,安穩(wěn)自在的精神在靜默中抬頭,并自由生長起來。小說里的和尚“李師”,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和大家一起煮茶聊天,關(guān)心塵世中的父母,關(guān)懷想念病兒的年輕夫妻,也理解不信佛、只喝白開水的李大為。他認為:“所有的規(guī)矩,都應(yīng)該為眾生而立,人心都是肉長的,和尚也一樣?!闭驗檫@樣一個“接地氣”的和尚,讓來南山寺的香客們從內(nèi)心深處感受到了一種寬厚的理解和善待,明白“佛看得見人間,也看得見每一個人”。
這種入世的佛家觀念,打破了僧俗兩道的壁壘,也讓在城市中掙扎的人們有了心靈的皈依之所。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從這里可以看到世俗和精神之間的糾葛。長久以來,世俗對精神的誤解到了憎恨的地步,很多時候是因為精神高高在上。所謂的“恃才傲物”,實際上和“財大氣粗”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如果說人們會因為有錢人炫富而心生厭惡,那么那些因為精神和才華的優(yōu)越而蔑視凡俗的“桀驁不馴”者,也很難不招致憤恨。
小說中“李師”這個人物設(shè)定的關(guān)鍵處就在于,他把自己放在了“箭靶”的目標位置——也就是說,在展開人間對話的過程中,只有從自身出發(fā),讓自己置身于世俗,才有可能藏身人群,從而在他人身上抵達自己。這種具有強烈指向性的孤獨和悲憫,讓世俗中的眾生、讓所有俗人俗事的苦痛往自己身上洄流:不管是野氣縱橫的野馬鎮(zhèn),還是隱忍苦痛的人間村莊,或是迷惘自失的城市人,在各個平行時空中并行分岔的人生路徑,終于能在一種寬厚的悲憫精神中達成和解;人間對話也因為豐富了世俗與心靈的層次感,而最終抵達了行動。
小說的最后,李約熱用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闡釋了這種“行動”。
一個初為人父的男人,看著自己剛出生的、身患先天性腦積水的兒子,深深地陷入了痛苦與迷惘。他甚至第一時間乞求醫(yī)生把他的孩子處理掉。請求無果之后,他和同樣痛苦的妻子打算把孩子扔給遠在幾百里外的宣城福利院。
“深夜兩點,女人給孩子喂最后一回牛奶。男人下車,狗跳了起來,在他腳邊嗅來嗅去。男人打開汽車的后備箱,取出裝孩子的竹籃提到車門邊,鋪上毛毯。男人打開車門,從女人手中接過孩子,放在籃子里,再蓋上小棉被。男人提著籃子往福利院方向走,那條狗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著。”
這一場人間離別,沒有對話,沒有交流。表面上冷酷無情的父母用無言的行動給孩子做著最后的準備。那條緊跟男人的流浪狗,勾起了讀者絕望的幻想,似乎后面還會發(fā)生更加殘忍的事情。果然,丟棄了孩子的父母聽到了打狗人的喊聲:“叫你吃孩子!叫你吃孩子!”男人趕緊推門跳下車,朝孩子飛奔而去。結(jié)局出乎意料,實際上那條流浪狗并沒有吃孩子,它只是想咬住籃子把孩子拉回給這對“無情”的父母,卻因誤會而被人打死……
寂靜的深夜,只有男人的話語在冰冷的回憶中流淌。這場道德與生存的拉鋸戰(zhàn),最后在李師以退為進的勸誡中達成和解?!拔覀円患胰冢朐谶@里重新開始。不管以后有多難。”男人最后對李大為說的這句話,讓整篇小說結(jié)束得干凈利落、擲地有聲,仿佛所有的路途,都可以在千回百轉(zhuǎn)之后歸于自身;而小徑分岔的“野馬鎮(zhèn)人生”,在歷經(jīng)了苦痛、打擊、自閉之后,也都在戰(zhàn)勝自我的人間對話中,用行動達成了圓滿。
→ 劉景婧 1987年3月生于廣西寧明縣?,F(xiàn)居南寧。文學碩士,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理論家協(xié)會會員,第七屆全國中青年文藝評論家高級研修班學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屆西南六省青年作家培訓班學員。有多篇散文、小說、文藝評論發(fā)表在《文藝報》《兒童文學》《青年報》《廣西文學》《紅豆》等報刊上。
責任編輯 ? 馮艷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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