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尚啟元(山東)
我很納悶,這個姓曾的老板,為什么要花那么多錢,建一處豪宅空置在這里呢?難道他在城里的房子還不夠多嗎!再說農(nóng)村的房子不能升值,只有貶值,還要雇人打理,他這是圖什么呢!
我把這個疑問說給村主任聽,村主任笑了:這個我也問過他了。他說,他在村里有個房子,起碼還有個回來的理由。如果沒有房子,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青年公寓北門外,有一條殘破不堪的小巷。小巷不寬,除了行人,只能通過自行車或電動車。小巷里有幾家小飯館,平日里都是一些打工人員前來喝酒吃飯,這時小巷子才會變得熱鬧。當然,在小巷子里,除了價格便宜的飯館,還有理發(fā)店、彩票站、服裝店等。
我剛開始北漂的時候,就住在離這條巷子不遠的青年公寓。
有一天,大雪紛飛,我經(jīng)過小巷,巷子里積了很厚的雪,燈光有些昏沉。有幾個農(nóng)民工正在彩票站盯著白板上的數(shù)字,表情凝重。他們一邊挑選號碼一邊念叨:“就這幾個數(shù)吧?!比缓螅诌x了幾個數(shù),猶豫不定。
我印象最深的一個農(nóng)民工,是個50多歲的大叔,渾身上下裹得臃腫,一邊笑著一邊說:“我也該走走運了?!?/p>
每一個走進彩票站的人,或許都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
過了一個月,有天傍晚,我再路過彩票站時,又看到了這位大叔。他眉宇緊皺,吸著劣質的香煙,有些垂頭喪氣。
“有看好的數(shù)字嗎?”我走進去看了看他寫在紙上的幾個數(shù)字。
他瞧了我一眼,沒有作聲,但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血絲。
后來,我才知道這位大叔中了一次小獎之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迷戀上十分鐘一期的彩票。從一開始的幾元錢到幾百元的投注,直到最后把一個月掙得錢都扔了進去。他不信邪,一定要贏回來,后來越陷越深。
多次聊天后,我與這位大叔逐漸地熟悉了起來。他姓陳,安徽人。
“這里待不住啦。”沒想到他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掙的錢還不如扔進去的多?!?/p>
“趕緊收手吧,彩票這玩意,就是娛樂一下?!蔽覄竦?。
“原來覺得一期不中,二期加倍跟,這樣才能回本,沒想到越輸越多。”他說道。
原來“倍投”的盈利計劃深植在他的思維里。彼時,他根本無法解釋自己內(nèi)心的沖動。他深吸了一口氣,把賭注全押在“運氣”上。自從接觸到彩票,每次孤注一擲,他都會產(chǎn)生類似的屏息時刻。
“那你以后怎么辦呢?”我問道。
“我運氣不可能永遠這么差,好運氣總有回來的那一天吧?!痹掚m這么說,但他還是有點擔心。
每次看著紅色的盈利數(shù)字,老陳只覺得:“贏錢,贏錢,再贏錢,腦子里像通電一樣,酥酥麻麻的。”
往往這個時候,老陳會選擇繼續(xù)下注,他提醒自己:“三把就收,絕不戀戰(zhàn)。有了規(guī)劃以后,贏面總會大一點?!?/p>
可有些時候,人的欲望是難以控制的,老陳連贏三局,下注興起,也很難控制自己。
后來,老陳被建筑工地辭退,他也成了專業(yè)的“彩民”,每天按時到彩票站。下注、兌獎,反反復復重復著自己的“工作”。
等夏天到來,黃昏時分,車水馬龍,上班族一離開單位,巷子便熱鬧起來。居酒屋、燒烤攤、面館、燒餅店……滿街都是食物的香氣。只要往后街一站,深深吸一口氣,馬上就能感受到這片煙火的溫度。
這一年,北京國際馬拉松比賽開幕了,我成為志愿者。我也搬出了青年公寓,租了一個在五環(huán)外二室的房子。而我又非常意外見到了老陳,他看起來有些憔悴,頂著亂蓬蓬的頭發(fā),白發(fā)胡亂生長,身子瘦得像一根火柴棍,面目也蒼老了許多,在垃圾箱前撿著塑料瓶子。我本想向前去打招呼,但看到他枯瘦的身軀和滿頭的銀發(fā),心里還是打了退堂鼓。
其實,輸錢皆由贏錢起,最初僅僅贏了200 多塊,就徹底改變了老陳——不偷也不搶,動動手指頭,就能輕松把錢賺了,還去當什么建筑工?
雖然老陳口袋鼓了幾次,但之后就經(jīng)常癟著。他眼睜睜看著原來5位數(shù)的余額只剩下幾十塊。
過了一段時間,我去了老陳經(jīng)常去的彩票站,又見到了在彩票站的老陳,他已經(jīng)欠了一屁股債,現(xiàn)在還在還債的路上。我給了老陳一瓶礦泉水和100 元現(xiàn)金,他把錢捏成一團塞進口袋里:“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崩详惖皖^盯著白板上的數(shù)字,手指在屏幕上點了點。
“看這把中了沒有,如果中了,我就再也不賭了?!?/p>
韓家村是一個小漁村,村里有幾十戶人家,祖祖輩輩都住在村里,打魚,娶媳婦,生孩子。整個村莊給人神秘而又安靜的感覺。
那一年,我八歲,一個外國人住進了村子。這個外國人一頭金發(fā),藍眼睛,白皮膚,鼻子大而高,眼眶凹陷,體格強壯高大。他的到來,徹底打破了村子的安靜,這也成為鄰里之間的談資。雖然村里的人都很好奇,但都沒有主動去與外國人搭訕的。
可這外國人在街上見到人,都是面帶笑容。村民見他笑,也會跟著笑。久而久之,村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外國人不會說話,是個啞巴。
當時,村里還有另外一種說法,這個外國人是專門來拐賣小孩子的人販子,每當天要黑的時候,每家的小孩必須早點回家。對于啞巴的種種猜測充斥在村民的生活中,而我聽到最多的話,就是在孩子不聽話的時候,家長就會說讓啞巴把你賣了。
有一次,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遇到幾個高年級的孩子,他們把我攔住索要財物,我束手無策的時,啞巴沖了過來,把幾個高年級的孩子趕走了,然后沖我擺了擺手,我明白他的意思,讓我回家。
回到家后,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爸媽,他們顯然臉上露出一絲后怕的表情。
后來,我每次經(jīng)過啞巴的家時,都會往院子里看一下,三間屋,正屋門開著,門道里有一張桌子。我特別好奇,啞巴一個人在家都做些什么事情呢?其他兩間屋,是不是像村里人說的一樣,關著正要被他賣掉的小孩。每次想到這里的時候,就特別害怕,趕緊加快腳步離開啞巴的家。
村里的人們一旦進入休漁期,就會在家無所事事。串門打牌,街上嘮嗑,而每次聊的話題,都避不開啞巴,又有人說他不是人販子,因為他來了,村里也沒丟過孩子,應該是從海里沖上來的野人,還有的說是外星人……
我聽了這么多議論,很多次鼓起勇氣決定去探訪一下啞巴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人。每次走到啞巴家門口,又因為害怕逃走。有一次,我剛站在大門口,正好被出屋門的啞巴撞見,他沖著我笑。我趕緊跑開,但沒跑多遠,又退了回來,啞巴還站在屋門口。我和啞巴正面相視,他邀請我進屋,我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進啞巴的房間。
走進正屋里,房間更小一點,只擺了一張床,一張茶幾,一個書櫥。另一邊有一只皮箱。啞巴把皮箱打開,從里面拿了一些糖果給我,我接過糖果,剛要拆開糖紙,又放棄了。啞巴看了看我,從我手里拿了一塊糖,拆開糖紙,吃到了嘴里,然后沖我笑了笑。
我剛要解釋,我不是懷疑糖有毒。但一想,他又聾又啞,也聽不見,只好作罷。但我知道那一刻,有點傷了他的自尊心。
就這樣,啞巴家成了我偷偷摸摸常去的地方,啞巴也會拿一些我沒見過的食品給我吃。我最大的發(fā)現(xiàn)是,另外兩間屋,并沒有關著小孩,而是堆放一些破亂不堪的雜貨。
沒過多久,我去啞巴家的事情,被同學告訴了我爸媽,我被爸媽帶回家,狠狠地揍了一頓,并責令我不準再去啞巴家。但我每次經(jīng)過啞巴家,還會往里面瞅瞅,有時候,啞巴看到我,也會打招呼。
可萬萬沒想到,村里真的丟了孩子。所有人把目光盯在了啞巴身上。啞巴被帶到了派出所,但派出所也沒有證據(jù),就把他給放了。啞巴回到家后,每天都早出晚歸,誰也不知道他干什么,甚至有人跟蹤他,但是什么發(fā)現(xiàn)也沒有。
有一天早上,天還沒亮,啞巴在村頭吹著哨子,把在沉睡中的村民喊醒了,有些人以為啞巴瘋了,沒有搭理他,但還是有一些人跟著他到了海邊。結果在一塊礁石的夾縫里發(fā)現(xiàn)了失蹤的孩子。原來這個孩子是溺水身亡后,被沖到了礁石的夾縫里,退潮后,才看到尸體。和這個死亡孩子一起玩耍的孩子,也說了實話,證明了這個孩子確實是溺水身亡。
啞巴為自己洗清了“罪名”后的第二天,離開了韓家村,他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就像他到底是誰,為什么到這個村里來一樣,永遠成了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