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板房外,寒風像情緒失控的瘋子,東一頭西一頭亂撞。風里夾雜碎雪,流彈那樣亂飛,風中能活動的物件,都被吹變了形。年前的日子,在工地上看不出一絲喜慶。
趙大毛躺在薄得沒有底氣的被子底下,心涼得像門前那缸結冰的水。抬眼瞟了一下對面臟兮兮的掛歷,1月18號,臘月二十四,送灶的日子,再過一個星期就過年了。前幾天他在電話里對娘說要回去看她,現(xiàn)在連訂票的錢都還沒著落。趙大毛孝順,這是他出門打工第一年,不管錢多錢少,也不管路途多么遙遠,過年讓娘親看見,算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
幾天前,民工開始潮水般涌向車站,把一年的辛勞換成薄薄的車票,回到生他們養(yǎng)他們讓他們說話放屁都底氣十足的老家。趙大毛他們工地卻一個人也走不了。別說按照慣例年底一次性結算的工資了,兩個月前,兩百塊錢一個月的基本生活費就已一拖再拖了。
“冷死老子啦!”蘇三從外面進來,像被人窮追猛打的賊娃子,后腳剛跨進門檻,立即用壯碩的后背狠狠地把門頂上。蘇三四十來歲,又高又瘦,精干有力,一副鍋鏟頭下面,一雙眼睛機敏靈動。不論天冷天熱,他愛把最外面一件衣服敞開,這樣縱使凍得哆哆嗦嗦,看上去總還有幾分瀟灑。
一開一合間裹挾的冷風,像饑餓的野獸朝趙大毛撲上來。趙大毛一連打了四個噴嚏,勉強把灌進鼻孔的寒氣打出體外。
“明顯沒有冷死嘛,兩只蹄子不是還能在地上胡亂晃蕩么?”趙大毛從被窩里坐起來,套上毛衣,揉著鼻子說。
蘇三伸出右手在兩腿之間做了個摩挲的姿勢說:“奶奶的,這個也在跟著晃蕩!”
趙大毛沒接他的茬兒。
蘇三人畜無害地呵呵兩聲,算是為自己點了個贊。他使勁跺腳,揉耳朵,拍打身上的碎雪。臉上一反半個月來的棺材表情。他遞給趙大毛兩個一點賣相都沒有的饅頭。
兩個小磚頭瓦塊似的小饅頭沒有激起趙大毛的食欲,他把饅頭翻過來掉過去研究了一陣說:“我說表哥,你這一路上是不是用手給它們重新塑過形呢,還是不被你蹂躪成這個樣子早被你干掉了?”
蘇三看看饅頭,臉上露出淺淺的尷尬,他沒想到會成這個樣子。他說:“一路上想事兒,倆饅頭夾胳肢窩底下,夾死球了!”最近幾天工地上的主食只剩稀粥,早上稀粥,中午稀粥,晚上稀粥,喝得人眼珠子都綠了,饅頭成了誘人的神話。“你吃不吃?要是看不上,我來替你分擔。我向人民幣保證,百分之百撐不著!”
趙大毛把饅頭湊到鼻子底下聞聞,涼得太久,還夾變了形,聞不到香味。這倆饅頭若不是蘇三在半路上撿來的,很難解釋這家伙今天為啥舍得花這么大的血本。
板房外,這塊叫葉荷灣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項目,蘇三的老板廖友虎承建其中一幢。蘇三帶了四十多個農(nóng)民工負責從第一塊磚開始一直到最后一塊磚的所有活計。廖友虎給蘇三的官銜是這幢樓的項目經(jīng)理。蘇三的功能是,帶領這近五十號人按時上工、按時吃飯,支派那些人做事,給大家打考勤,安全檢查,從廖友虎那里每月每人領回兩百元基本生活費……如今,他又責無旁貸地擔負起替大家向廖友虎討要血汗錢的重任。
大樓就矗立在簡易板房前面,二十九層,被腳手架和安全網(wǎng)包裹起來,一點看不出氣派。照進度,瓦工再砌六層樓的墻磚,這幢大樓就可以封頂。造一幢大樓要多少錢,趙大毛不知道,蘇三也說不好。大家背地里把廖友虎名字中間的“友”字摳掉,再在前面加個“小”,都叫他“小尿壺”。給廖友虎當面撞上,他也不跟誰急,不慍不火地說:“好好干,到年底鈔票一分不少,夠你們回家喝幾壺的!” 廖友虎身材高大魁梧,脫掉西裝可進足球隊,輔以寬額高鼻深目,少年時恐屬英俊。上了四十歲,頂上的頭發(fā)急劇退場,別人地方支持中央,他偏梳個大背頭,晃眼看上去跟一種貨幣上的頭像神似。他除了賺錢還有一個愛好:朗誦。有人說,這世上最恐怖的不一定是恐怖分子,這不容易遇到,最恐怖的當數(shù)沒有文化卻喜歡朗誦的人,越是大白話,越?jīng)]有文采,他朗誦得越激情澎湃,鏗鏘洪亮。廖友虎不止一次對趙大毛說,你整那些深奧的古體詩有什么意思,我讀半天也讀不通順,你看“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朗誦起來多爽,多帶勁!
跟隨土建的,是水電、門窗、內(nèi)外粉刷和裝飾等等,有的已經(jīng)陸續(xù)進場,有的得等蘇三他們建好剩下的六層,才能入場。從目前情況看,這六層得等過完年再說了。當下最大的難題是,不管買票回家還是留在工地過年,每個人都得把工錢領到。有了錢,隨便在哪里都能過年。多少錢呢?趙大毛跟廖友虎詳細核算過了,一共三百二十七萬元,除去前面十一個月預支的基本生活費,廖友虎還得支付大家三百零九萬七千四百四十三元。
一個月前,廖友虎駕車來工地,把大家召集來說,他正在跟別人結算兩筆錢款,預計需要半個月時間,結算完了就把大家一年的工錢發(fā)給大家,大家拿錢回家,想跟媳婦咋的就咋的。廖友虎說著,做了個大家都懂的曖昧鬼臉,在場的人都笑了。
半個月前,到了廖友虎一個月前預約前來發(fā)錢的時間,卻不見廖友虎的蹤影,他通過電話讓蘇三向大家傳話,說他跟財務去武漢出一趟差,把另一個發(fā)包方去年欠他的工程款催要回來,返回立即一分不少地把工錢結算給大家。建筑這行,國家要求工程發(fā)包方預付錢款給承建方,但發(fā)包方把算盤打得太精,往往把利潤壓縮很低,加上需要囤積大量資金。于是就有了既能分散資金壓力,又能讓承建人多賺幾張鈔票的變通方法,也就是由承建人帶資承建。承建人從承建合同收入跟實際支出間賺取利潤。這種方式利潤雖高,卻最怕資金鏈斷裂,前后一個月續(xù)不上,連鎖反應立馬顯現(xiàn)。
半個月來,誰都不見廖友虎的影子。最近四五天,蘇三連他的電話都打不通了?!澳闼鶕艽虻奶柎a已關機,請稍后再撥!”每響一遍,蘇三的心就涼一遍。他不敢聲張。蘇三從工人中找了幾個貼心的,跟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打算把廖友虎給蹲守出來。只要把人找到,后邊的事情就好辦。
今天早上,趙大毛還在睡夢中,正夢見自己拿了工錢回去看老娘,蘇三又一次帶了三個人出去蹲守。
趙大毛不愿跟他們?nèi)?。趙大毛問蘇三廖友虎住哪兒,蘇三不告訴他,蘇三說:“我答應過廖總,把他的住址透露出去就等于是叛徒,就等于是出賣。”
趙大毛說:“你不愿出賣你的主子,那么冷的天,我不愿出賣我自己!”說罷一翻身,故意從鼻子里打出驚天動地的鼾聲。
趙大毛本名趙光標。他爹給他取這名字的時候,電腦雖在中國出現(xiàn)了好多年,但還沒有普及到鄉(xiāng)村。村里誰也想不到“光標”會成為電腦術語。他爹后來出車禍去了,全靠母親供他考進了武漢大學。入學沒多久,趙光標的母親一病不起。大學二年級第二學期即將開學之際,趙光標打量自己一米七四的身材,決定不再讓多病的老娘供養(yǎng)自己。遞交了一張休學申請,拍拍屁股走人。走出大學校門那一刻,他給自己取了個全新的名字:趙大毛。沒有別的意思,就希望自己果敢一點,從頭開始,相當于給電腦來一次格式化。正好本村的蘇三招兵買馬,就上這工地來了。
他是工地的秀才,除了干蘇三安排的活兒,他還義務替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在手機上湊幾句慰問老人、安撫妻子、教育孩子的話,填匯票、寫包裹,替他們到書店為他們遠在老家的娃娃買幾本參考書,等等,樣樣做得精到巴適,沒有不滿意的。蘇三給趙大毛額外安排的任務,是替工人打卡點到,相當于記賬,作為年底對賬的重要憑據(jù)。作為經(jīng)理,蘇三的住宿條件自然跟大家不同,他一人一間。趙大毛來后,他讓趙大毛跟他住一間。不為別的,添把手或者商量事情方便。
趙大毛沒事還喜歡胡亂寫寫,那是他從大學帶過來的習慣,有感而發(fā),隨手記錄。今天早上,趙大毛在腦子里對了一副對聯(lián):人情自古多磨難,世態(tài)從今少涼炎。剛在手機記事本上寫完,蘇三便夾著兩個饅頭進來了。趙大毛艱難地啃著接近僵硬的饅頭問蘇三:“還是找不到廖友虎?”
要在以前,蘇三會憤懣地回他一句:“你小子吃上饅頭就不懂事了?哪壺不開提哪壺!”要是趙大毛再補一句:“我們不會就這樣等下去吧?餓不死也得冷死!”蘇三便會痛心疾首地說,“我看你小子活脫脫就是頭白眼狼,白吃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饅頭,好歹喂不出一句向著我的暖心話?!崩^而賭咒發(fā)誓,“老子就算一輩子還債,也不會欠你們一分一厘。都是左鄰右舍,都是我?guī)С鰜淼娜?!”趙大毛心想,三百多萬,夠你兩輩子不吃不喝。
這一次蘇三說:“人沒堵上,電話倒是打進來了,小尿壺說他還在武漢,大概臘月二十八或者二十九回來,款子都有眉目了,他讓我告訴大家放心,要在這里過年的就在這里過年,不在這里過年的,可以買年初二初三的車票,大過年的車票多半不算緊張?!?/p>
趙大毛:“這什么話,除夕都沒在家里,大過年的還在路上跑!”
“你得了吧!這小尿壺我跟他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每年年底哪怕到除夕晚上,他也會把大家的工資結清。表弟,這年頭只要不克扣、不跑路,能保證一分錢不少就不容易,早幾天晚幾天就別計較啦!”
二
蘇三見趙大毛沒有起床的意思,倒了一杯熱開水遞過去說:“我做好兩手準備,我還請到了二爺!”他站在床邊搓搓手問趙大毛:“你曉不曉得二爺?”
趙大毛一臉茫然,沒聽說蘇三有哪個二爺在工地上啊。趙大毛記得蘇三的二爺是個算命瞎子。難道他想請他那瞎子二爺給工友們挨個兒算一卦什么時候能拿到錢?
蘇三對自己的兩手準備的方案感到滿意,甚至得意。他說:“要是臘月二十九小尿壺還不出現(xiàn),我就去請二爺。二爺是誰你不知道?真不知道?看來你還是脫不掉學生的思維習慣,就是嫩。我們這一行,誰不認識二爺?二爺?shù)拇竺麢M行江湖,至少在這方圓近百公里范圍內(nèi),他的名字在建筑行業(yè)如雷貫耳。二爺是個英雄,你可知道去年水湄二號工地一百多號工人圍堵市政府大門的事情是誰組織的?二爺組織的!”
“上半年江心洲工地有工人準備跳塔吊,誰組織的?”不等趙大毛回答,蘇三迫不及待回答說,“還是二爺!”
“二爺有句口頭禪:我是流氓我怕誰!”蘇三把一件破舊的羽絨服披在身上說,“只要是官,都怕出事,尤其是眼睜睜看著事情在他們管轄的地盤上發(fā)生。嘿嘿嘿,要我不堵大門、不爬塔吊,行呀,把欠我的工資給我,咱們誰也不欠誰了,誰吃飽了撐著干那些傻事?”
“又不是政府欠你的錢!”趙大毛說。做人得講道理,得有底線,誰欠錢誰還賬。
“表弟,不是我說你,你娃還是太嫩。人民政府人民愛,人民政府愛人民!”蘇三在一個碩大的不銹鋼茶杯里倒了點開水,一飲而盡說,“這一切都基于我們相信政府,前提是相信政府,我們相信政府才去找政府!”
“找政府你好好找。你那些圍堵政府大門、爬塔吊以死要挾的招數(shù),是不是太不講道理了?又不是政府欠的錢。你一哭二鬧三上吊,人家還干不干正經(jīng)事情?”
“到了年底,替我們討要血汗錢就是他們的正經(jīng)事情??!”蘇三理直氣壯,“我們要是還有別的辦法,誰會干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這是最后的選擇。這年頭,要達到目的,不出硬招,只怕連稀飯都喝不上!”
趙大毛終于明白,蘇三臉上松動的表情,正是緣于他是把二爺給請動了。
在蘇三嘴里,關于二爺?shù)膫髡f還不止這些,比如上半年一個十七歲少年跳樓自殺,家長鬧到學校;鄰居吵架,一方服毒自殺,死者家屬吵到居委會;某電子廠老板的老婆與老板的親舅子入室砍傷二奶血案等等,都有二爺?shù)挠白?。哪一方請到二爺,形勢對哪方有利。二爺?shù)慕^招是:從不跟矛盾另一方正面交鋒,專跟當?shù)卣览p爛打,不達目的不罷休。在這個行當,二爺算是武林高手了,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點子多,主意絕,會抓關鍵,善于利用形勢,因形就勢,借力打力,始終把整個形勢控制在手中,啥時候出啥招,他有板有眼。
趙大毛把牙齒當鑿子用,費了好大力氣才能啃下一點兒饅頭屑。腦海里一幕幕鏡頭掠過:在二爺和蘇三的帶領下,這一幫人或者去堵政府大門,或者去爬塔吊,瓦工、木工、水電工、混澆工、塔吊工,聲勢夠大的,通過微信微博,把英雄壯舉放到網(wǎng)上去……在制造一場混亂的時候,也制造了輿論的焦點,一旦引起市里幾個關鍵人物的重視,問題解決起來,還不跟抹個嘴巴一樣。
趙大毛一大早沒出去吹冷風,腦子不熱也不冷。堵辦公機構,堵得里面一幫人吃不上飯、睡不成覺,這算不算擾亂公共秩序?爬塔吊就更懸了,誰能保證爬塔吊那個人每一把都能抓穩(wěn)當?萬一失手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到那一步,算誰的?
邀請二爺這事,蘇三沒跟趙大毛商量過。蘇三這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是給逼急了?從當下的情勢判斷,別說蘇三,整個工地的工人包括他自己都被逼急了。年關就在眼前,誰不急?。〖谙疑?,勸阻的話說了也無用,不僅無用,還會被全工地的人詛咒為孬種——見機行事吧,千萬不要出什么大亂子!
蘇三說,二爺以前也是打工仔,也被拖欠工資,萬般無奈,他組織工地上的人堵了一回政府大門,大獲全勝,從此開竅,再也不打工了,長年在各地奔走,替被欠薪或被拖欠工程款的施工隊搞組織策劃,主要招數(shù)不外乎兩個:堵大門,爬塔吊。用他的話說:“老子一不綁票,二不殺人,不合法也沒違法,法律不禁止就意味著自由,誰能把我怎么樣?拿我一點卵辦法沒有!”二爺不白幫忙活,事先得給他準備一筆酬金,多少根據(jù)事情大小。酬金在他不叫酬金,叫跑路茶水錢。二爺一到,就奉上茶水錢。照例,二爺再三再四推辭,仁義的陣仗做得差不多了,方如數(shù)笑納。
蘇三不知從什么地方撿回來一句話:“跟無賴的老板斗,你必須是無賴的N次方,N的數(shù)值大于一萬。一句話,靠的不是蠻力,靠的是智慧,得有理、有利、有節(jié)?!碧K三問趙大毛N是什么意思。趙大毛沒心思跟他解釋,跟他解釋也解釋不清楚。趙大毛回答:“N是你大爺!”
蘇三見趙大毛啃完饅頭還坐在被窩里,沒有起來的意思,有點惱,不顯山不露水地說:“我說親愛的表弟,吃了饅頭是不是該長出起床的力氣了?”
“工地歇工,票不能買,家不能回,兩個饅頭下了肚還是餓,就你這點格局和本事,中午保定還是給大家開粥,起來消耗大,待會兒粥都要多喝半碗,還是躺下,既省氣力,又省糧食。”
“我們合計合計,看哪里還能買到米?!?/p>
“只要你有鈔票,走出工地你哪里買不到米?表哥,關鍵看你有沒有鈔票。只要有錢,你伸出一根指頭,都比人家腰桿粗。目前,關鍵的關鍵是,你鈔票在哪里?”
“就為這事,你得起來幫幫我?!碧K三從窗臺下的小桌抽屜里取出一卷裹成條狀的紙,展開,最里面有一支中性筆。他說:“我們先把工友身邊的錢借過來,有多少借多少,我吆喝,你記賬。熬過這幾天,如數(shù)奉還。”
趙大毛:“你跟人家算不算利息呢?民間借貸,少則三分利,多則五分八分。”
“都是一個村子的,轉(zhuǎn)彎抹角都是三親六故,哪個龜兒子敢向老子討要利息,開年就別上這里來了,來了老子也不要。我現(xiàn)在籌錢買糧,又不是籌錢投資,這不是拿去賺錢,而是救命!”
“萬一連籌來的錢都用完,小尿壺還不出現(xiàn)呢?除了二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歪招,一幫子人到政府大門口顯擺回來,還得吃飯吶!”趙大毛比蘇三看得遠,“表哥,我建議你讀讀《論持久戰(zhàn)》。”
“論持久戰(zhàn)”這幾個字蘇三似乎聽說過,籌來的錢用完而小尿壺可能還不回來這問題,蘇三沒有考慮過,不是這個念頭沒在他腦子里閃過,而是他不相信境況有這么糟糕。憑他這么多年跟小尿壺交往的經(jīng)驗,小尿壺是個看重聲譽的人。小尿壺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說過,隨便干哪一行,信守諾言是最起碼的做人底線,否則做叫花子都不會有人施舍。不過趙大毛這張嘴未免太臭了,大清早的,說點順心順氣的不好,偏說這個。他想罵趙大毛烏鴉嘴,話到嘴邊又想,人家提醒得對,改口道:“那只好聽天由命!”
三
借錢不難。大部分工友跟蘇三不是一兩年了,除了幾個回不回去都無所謂的人,大多數(shù)都在網(wǎng)上搶除夕或年初一或初二的車票。搶票的意思是,只要在12306上下了單,就不看不管,聽天由命,不到開車,誰都不知道有沒有票,走得成最好,走不成只能待來年大樓封頂后,回去住幾天。
有了錢,蘇三讓食堂盡選好菜上。趙大毛說:“表哥,都寅吃卯糧了,你還一點不節(jié)約,你當借來的錢不用還??!”
“你懂個錘子!”蘇三把香煙過濾嘴前最后幾根煙絲一口吸完,“口袋越是小,排場必須做得越大,不為別的,只為給人吃下定心丸,說明我們是有盼頭的,小尿壺馬上回來;再說啦,大家現(xiàn)在才搶票,我看回不去的是大多數(shù),背井離鄉(xiāng),遠離父母子女和其他親人,又快過年了,給他們吃飽點,吃好點,他們就不想家了。穩(wěn)住他們心的,不是大道理,而是碗里的飯、桌子上的菜。你懂個錘子!”
到1月21日上午,小尿壺主動打了蘇三的電話。小尿壺說,工程款已經(jīng)收到,第二天的飛機。為表示慶賀,蘇三讓食堂把剩下的錢,都變成了豐盛的菜肴,當天晚上就擺到飯桌上,還破例每桌給上了三箱啤酒兩瓶白酒。
到了22日早上,臘月二十八,蘇三從被窩里鉆出來,笑瞇瞇地摸出手機,打算給小尿壺請安,順便問他到了哪里。電話撥過去,立即是個女聲:“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您稍后再撥!”從早上開始,每過十分鐘撥一次,直到晚上沒有打通。他本來想問題不大的,反正不超過四十八小時小尿壺跟他的財務會計就會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以前也出現(xiàn)過類似情況。令他一大早醒來就回撥電話的是,小尿壺凌晨兩點發(fā)給蘇三的短消息:老兄,財務黃姐發(fā)熱咳嗽兩天,下午去醫(yī)院檢查,有點麻煩,老兄你一定要幫我把陣腳穩(wěn)住哈,兄弟我可能真的遇到大麻煩了,不過我保證,大家的辛苦錢一分不會少。
什么麻煩,還是大麻煩,把人家肚子搞大?蘇三心想不可能,趙姐比廖友虎大十幾歲,快退休的人了,拿這編故事,不靠譜,更沒人信。
如果麻煩來自黃會計發(fā)熱咳嗽,有什么稀奇?掛完水登機,回來繼續(xù)掛,難不成你們還在那邊住院?
過了中午,蘇三就不相信那個航班會讓小尿壺關機一上午;到了天黑仍然打不通,蘇三心里慌了,跟趙大毛合計。趙大毛說,他這飛機要繞地球轉(zhuǎn)圈圈啊,關機那么長時間,這里面有文章,黃會計早不發(fā)熱咳嗽晚不發(fā)熱咳嗽,偏偏這時候發(fā)熱咳嗽,小尿壺早不失聯(lián)晚不失聯(lián),偏偏這時候失聯(lián)。一切跡象表明,你、我、我們所有人,都被小尿壺放了鴿子。
“怎么辦?”蘇三急得快撞南墻了,熬了半天,終于熬出這三個字。
“別光問怎么辦?當前最大的事情,是穩(wěn)住一幫人的嘴巴。今天好歹用昨晚大餐上的剩飯剩菜對付得過去,明天恐怕只能喝稀飯了——那稀飯,只怕稀得撈不出幾粒米!”趙大毛吃了一天的剩飯剩菜,肚子正嘰嘰咕咕,搞不好要拉肚子。
“先不提這個,我的寶貝兄弟!”這時候趙大毛被蘇三視為救命稻草,他文化高,放了工不是讀書,就是寫七長八短的東西,在報紙上發(fā)表了還能換幾盒香煙。這些事情,腦子不聰明是不可能干出來的。蘇三接著說:“我讓廚房留了幾十斤大米,明天的稀飯你不用操心。現(xiàn)在你說說看,是不是該報警?”
“報什么警?有沒有四十八小時?你是他什么人?拿什么由頭報警?說不定人家已經(jīng)回來,只是連日疲勞需要關機好好睡個大覺呢?”
“我的好表弟,那我們先不考慮那么多,只說接下來怎么辦?”蘇三兩個肩頭似有千斤重擔,說每一句話像光著腳板爬百層高樓。
“心急吃不到熱豆腐,還得等等。今天反正到這會兒也差不多了,我估計你再打,還是一個結果:不通。今晚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睡一覺,養(yǎng)足精神明天才好對付,如果明天早上你再打他電話,還是不通,就只有請一個人出場了?”
“誰?”
“你大爺?shù)牡艿???/p>
“哪個弟弟?”蘇三沒有轉(zhuǎn)過彎來,“我大爺是誰?”
“二爺?!?/p>
蘇三醒過神來,恨不得扇趙大毛:“都啥時候了,你還有心調(diào)我的笑!”
1月23日,臘月二十九。有工友來問蘇三,小尿壺到底臘月二十八還是二十九回來?問這話的不是別人,是蘇三老婆的舅舅的堂兄弟七毛子,蘇三順著老婆也喊他舅舅。在蘇三的老家,爹娘在不在世,舅舅都最大。平日分家或家庭內(nèi)部發(fā)生口角,老舅出場事態(tài)平息一半,老舅發(fā)話,等于終審判決。七毛子之所以綽號七毛子,意思是他不發(fā)火則已,一發(fā)火就得拿七個俄國老毛子才抵擋得住。他這綽號有來歷,有一次大家把酒喝高了,輪流說段子逗趣,別人的故事都在褲腰帶以下,輪到他,他張口就來:老子姓周,老子那兒子叫周圍人,老子天天日周圍人的媽!一圈人愣了三秒鐘才回過味了,提起拳頭揍他。他還一本正經(jīng)跟人家講道理:“哎哎哎,我兒子真叫周圍人哈,不信你們?nèi)栔車怂麐屌洱攦鹤?!”嘴上在說話,手上不含糊,砰砰砰,三下五除二,把七個結結實實的壯漢撂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七毛子的意思像雪地上落下一只烏鴉:我們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你小子什么時候出糧?不是說臘月二十八或者二十九嗎?今天是最后的期限;我現(xiàn)在問得好生客氣,那是還顧及同鄉(xiāng)人的面子,還顧及我是長輩;要是今天還拿不到鈔票,別怪我第一個跳出來跟你討講茶,翻臉不認人便是應該的!
蘇三沒有回避,也沒有隱瞞:“老舅,外甥只怕真遇上麻煩了……”
七毛子夾著蘇三敬獻的紙煙,聽完了,不疾不徐地說:“蘇三,我的蘇三蘇經(jīng)理,我們這些人這些年為什么只跟你不跟別的老板?就因為你說話一是一,二是二,不欺負人,不糟踐人。你說說,我們都是多好的好人?你們說工錢要拖一段時間,我們就安心靜氣地等;你們說食堂周轉(zhuǎn)有困難,大家?guī)缀跆涂障涞字С帜銈?。都是三親六故,放不下面子,誰都有困難的時候,相互幫襯就能過去。不過話得說明白,我們這幫人出門打工,不求發(fā)財,只求一年望到頭,到年底有點盼頭。在老家,誰沒有父母,誰沒有子女?都眼巴巴等著我們回去,即使不回去也該寄點兒錢,寄點兒年貨回去???,今天都臘月二十九,明天就除夕大年三十了。要是還拿不到錢,不止你一個人不好交代,我們個個都不好交代??!”
七毛子又接了一支蘇三遞上去的紙煙,聲音依舊不疾不徐:“你們找二爺是對的,維權的事情以前我們誰都沒干過,找個師傅來帶一帶,是必要的。不過大過年的,手段平和點,出人命的事情不能干,驚動公安的事情也不能干。我們這一幫人出門是求財來的,不是來尋釁滋事吃官司的!”
七毛子走后,蘇三蹲在地上,難受得像誰踢了兩個窩心腳:“趙大毛你看見了,在鈔票面前,還有什么親人?”
“人家本來就跟你不算是一家的?!?/p>
“有這么說話的嗎?我他媽又不是故意要拖欠大家的鈔票!”
“就該這樣說話!”趙大毛說,“誰讓這些人都是你招來的?你招來的你就得善待他們,你就得負責!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p>
“你果然是喂不乖的。你是他們的臥底!”
趙大毛說:“是不是臥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趕緊打小尿壺的電話,這會兒早上八點。八點半之前如果還是關機,你就沒必要再打了,直接請二爺出場。”
被趙大毛言中,蘇三連續(xù)把廖友虎的手機號撥打了四十六遍,每一遍的結果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您稍后再撥!”到了八點半,蘇三連撥打二爺電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趙大毛用他的手機給二爺打了電話。二爺有點不高興,他說,都什么時候才想起找他,他本來準備好去鄉(xiāng)下過年的。好在他最終答應立馬開車過來。
四
靠近中午,二爺來了。大家餓著肚子,集中到一間空板房等候他支派。二爺果然氣派,身高一米七幾,偏瘦,一身黑色的風衣,墨鏡,方頭。他帶著一身寒風走進來。大家感到他帶來的不是寒風,是面包,是棉衣,是可以買車票的鈔票。他在場子中間剛剛站定,迎接他的是大家臉上堆積得很厚的希望和微笑,他們就這樣微笑著等待二爺支派他們,二爺成了他們的最高軍事指揮,他指哪兒,大伙兒就打哪兒,攻城略地,一往無前。
蘇三招呼大家:“大家安靜,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著名反欠薪專家龍爭光,龍二爺!”
蘇三說完,擺出一副比大家先認識二爺?shù)膬?yōu)越神情。事實上,在蘇三說這句話之前,屋子里安靜得誰挪一下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他硬把一句無用的廢話說得跟背書一樣。
二爺抬了抬右手手臂,略略向前很有風度地彈了彈煙灰,又縮回手,夾了紙煙的手臂就呈V字形,斜在上半身邊上,一副上海灘杜月笙的派頭。他把大家掃視了一遍說:“同胞們,難兄難弟們!”這兩句話非常煽情,有人開始抽泣了。二爺接著說,“我首先要告訴大家,我們的名字不叫打工仔,我們的名字叫客工,客人的客,工人的工?!汀?,就是說我們的身份是客,是腳下這片土地的客人,既然是客人,這個地方就應該對我們客客氣氣,客人替主人干了活,哪有不給錢的道理?所謂‘工’,就是說我們也是工人,以前咱們是農(nóng)民,如今咱們是工人,不管退回去還是朝前靠,都是領導階級呀……”
二爺?shù)拈_場白,著實讓在場所有人都開了眼界。二爺接著說:“我們不能軟弱啊,我們要是軟弱了,人家爬到我們頭上拉了稀粑粑,還嫌我們的腦殼頂不平?!倍旑D了頓又說,“我們找政府,沒有一點聲勢是絕對不行的。”
二爺說:“據(jù)我掌握的情況,這個廖友虎本來還算靠譜,一向說話算話,以前沒聽說到年底還拖欠工錢。這樣一個一直信守諾言的人突然玩失蹤,這說明什么?說明他真的栽跟斗了,不是小跟斗,是大跟斗。工友們吶,我們動手要早,下手要快,手段要狠。誰知道他還有沒有其他債主?搞慢了,等其他債主都醒過神來,一窩蜂上門向他討債,我們的血汗錢就不一定能要全了!”這話連趙大毛都深以為然。
按照二爺?shù)幕I劃,行動分兩步,第一步,今天下午先到廖友虎家找這狗東西,廖友虎在,拿得到錢,后面的事情就省略了;如果仍然找不到廖友虎,或者找到了卻拿不到錢,后面的事情就勢在必為,明天正好年三十,萬家團圓,一幫民工兄弟還在寒風中餓著肚子討血汗錢,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怕要生出同情心來。
要找到廖友虎,先得明確他住哪里。起先蘇三還不愿說,七毛子用只有蘇三聽得見的低音問他:“都到什么時候了?他是你家祖墳還是保險柜!”蘇三終于招架不住,說出廖友虎的住址,說完心有不甘,補了一句:“他媽的,為了這么多人的嘴巴,偶爾出賣一次朋友,算不得不仁不義!”
“血汗錢都拿不到,講什么仁義?你跟人家講仁義,喏,人家給你玩失蹤!”二爺對蘇三有些不屑。
計劃定下來,其他人散了,留了七八個人,包括趙大毛。趙大毛說把七毛子也叫上。蘇三蹺起大拇指,示意趙大毛聰明。按照蘇三提供的別墅草圖,二爺給大家分了工,誰誰守院門,誰誰堵窗,誰誰守房門。如此這般,就算謀定了。草草吃過午飯,等到下午三點鐘,二爺和蘇三帶著大家出發(fā)了。臨出門,趙大毛突然想起了一樣東西,他說:“等一等。”說完轉(zhuǎn)身進了板房,在他簡單的行李包里摸索了一陣,終于摸到他要的東西。蘇三在門外不耐煩地沖他吼了一聲:“快點!”又降低聲音不屑地對其他人說,“知識分子,臭毛?。 ?/p>
出了工地的大門,寒風似乎比早上的脾氣還要大,劈頭蓋腦,不留余地。幾個衣單體薄的人立即弓腰躬背,時刻擔心自己在半空中橫起飛。這里依江靠海,據(jù)說早幾年空氣質(zhì)量就達到歐洲標準,適合人居住,壽星特別多,百萬人口中,百歲老人兩百多個,遠遠超過國際標準。
在這里生活快一年,趙大毛不喜歡這里的冬天,用他的話說,一個字冷,四個字真那啥冷,冷得那活兒都縮了,冬天解小溲,扒開茅草摸索半天,還可能尿到褲子上。不過趙大毛喜歡這里的人,熱情開通,說話讓人耳朵舒服,做事讓人心里感激。工地上一個月休兩天假,趙大毛沒事就步行或騎共享自行車,上書店買幾本書,或者找作家大李吹吹牛,看看他新創(chuàng)作的小說。他喜歡文字,喜歡用自己的文字記錄生活點滴。就因為這個,他在這里結識了唯一一個當?shù)厝恕瑯酉矚g文章的大李。有一次大李受邀給他頒了個獎,之后他們就成了朋友。
七毛子問二爺:“二爺?shù)囊馑际牵也坏叫∧驂?,我們明天一早就去圍堵政府大門?”
蘇三替二爺回答:“那你還有沒有別的路?”
趙大毛感覺哪兒不對頭,仔細想想真不對頭:“明天除夕,從好多年前開始,除夕所有機關企事業(yè)單位都放假了,我們?nèi)乱蛔帐幨幍拇笤?,有意思嗎??/p>
二爺愣了,一拍腦門:“天,我怎么也忘了這茬兒!上午接到你們的電話我就說了,怎么這時候才想起我,早干什么去了?”
蘇三更尷尬,這意味著他找不到廖友虎已經(jīng)夠沒用了,現(xiàn)在連日子都不幫忙,帶人去圍堵大門都像在開國際玩笑。換到軍隊里,這就是嘩變的前奏啊——他連個緩沖的借口都找不到了。蘇三念念叨叨祈禱:“老天爺保佑,這一去就把廖友虎找到!”
一路步行。本來有共享自行車可騎,蘇三說他每次去都是走路去的,哪兒倒拐,哪兒直行,他記住一些標志性的建筑或廣告牌,反正不遠,四十分鐘樣子,還是兩塊腳板靠得住,不會迷路。
趙大毛問:“到底靠腳板,還是靠眼睛?”
“兩樣都靠?!?/p>
走了一陣,他們便感到奇怪了,從前喧囂繁忙的大街上車輛稀少,人行道上也少有行人,即使有一個兩個匆匆而過,也都戴著口罩,那些人看見他們幾個不戴口罩的迎面走來,都避開四五米遠,在他們經(jīng)過的時候,站路邊停下來,身體轉(zhuǎn)過去,把臉別到另一邊,等他們過去了,像躲避野獸一樣,腳不著地飛快逃竄。
“街上的人都哪里去了?”趙大毛問。
“下鄉(xiāng)過年去了?!碧K三爽朗回答完畢,也感到有些奇怪,“唉,怪事鉆煙囪,照往年,年前這段時間正該鬧猛,買年貨,逛大街,看稀奇,到處鑼鼓喧天,人山人海。像這樣風吹干凈的樣子,只有大年初一才會有。今天可是除夕吔!”
趙大毛看見幾塊電子顯示屏上“我們一起努力”的字幕和一個正在戴口罩的女醫(yī)生形象,越發(fā)奇怪:“為什么都戴口罩呢?”
“怕冷!”
“你們不覺得光露出兩個眼睛,看起來更好看些?”
趙大毛伸出右手摸摸自己的嘴臉,心想要是戴個口罩,多半會暖和許多。他還想問這些人為什么躲著他們。想想也許自己多心了,便沒開口。
趙大毛指著電子顯示屏左上角四個小字說:“防控疫情。”顯示屏下端還有兩行字,趙大毛近視眼,沒有配眼鏡,隔得太遠了看不清。
蘇三、二爺和七毛子等人也看見了電子顯示屏,誰也無心跟他一起探究那上面的內(nèi)容。就在這時,趙大毛的手機響了,傳來江芝悅的聲音:“趙光標,我已經(jīng)到達你們這個城市,等我安排好,我再告訴你住什么地方,我們在哪兒會面。說好了,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
趙大毛差點喊出來,他說不清自己是激動還是發(fā)蒙。一年不見,這女子行事風格一點沒變,從來不按常規(guī)出牌,潑辣干脆,就像這會兒,簡直像個晴天霹靂,轟隆一下,一個大活人就降臨到眼皮底下。
一幫人誰也沒在意這個電話,可趙大毛還是覺得有些尷尬。關于討薪的事,這會兒不能說,也不能解釋,三言兩語說不清,也解釋不清。最好的辦法是趕快掛掉電話。趙大毛含糊其辭回了句:“芝悅,我真沒想到你這會兒會來!我這會兒忙,忙著呢,一會兒打給你。”便掐了電話。
這半年來,江芝悅經(jīng)常跟趙大毛聯(lián)系,“芝悅”兩個字一出,蘇三聽出來了,明知故問:“你女朋友從武漢趕來啦?”
“明知故問!”
“表弟啊,你福氣好,送貨上門!”
“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
兩人笑得像城隍廟前一對瓜錘。其他人被他倆笑得莫名其妙。
趙大毛覺得剛才出門找出了攝像機帶上,說不定就是冥冥中的暗示。他跟江芝悅是同班同學,都喜歡寫詩,說不上誰先給誰丟橄欖枝,就戀愛上了。江芝悅不是那種特別招人的女孩,可以說不漂亮,臉上有雀斑,略胖,走起路來給人的感覺像小坦克,喜歡運動,健康。說話干脆,嗓音甜,辦事利落,有想法,善于出點子,會關心人。大一結束放暑假,江芝悅把趙大毛帶回她家,趙大毛進了人家家門才鬧清楚,江芝悅的父母在當?shù)厥莾蓚€有身份的官,一個是副市長,一個是局長。江芝悅的父母對趙大毛的長相還算滿意,當然也包括趙大毛的聰敏和文才。但對趙大毛的家世和出身頗有微詞,一天,在飯桌上,江芝悅的爹娘有心無意談到長篇報告文學《光榮與背叛》,他們說據(jù)歷史資料,紅巖渣滓洞的地下黨,出身地主資本家的,多半到最后都寧死不屈;而出身販夫走卒社會底層,一餐飯、一個女人、一頂小烏紗帽就往往讓他們叛變了。他們的意思非常明確:一個人的身世和出身,很大程度決定這個人的未來。趙大毛雖然沒做過幾天農(nóng)民,但他從他爹娘那里繼承了純正的農(nóng)民意識:你可以把我打倒,不可以侮辱我的身世和出身,因為這些是不由我選擇的;要是連基本的尊重都做不到,一切都是空中樓閣。從來不為生活發(fā)愁的江芝悅哪管這些,她的觀念是愛就是愛,跟眼前這個人有關,跟別的一切都沒關系。到了趙大毛家里,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樣樣做得妥帖巴適。趙大毛的娘對趙大毛說,江芝悅是他趙光標前世修來的福分。趙大毛也這么認為。是年9月開學,江芝悅的老爹鄭重其事地給江芝悅寫了一封信,希望江芝悅跟趙大毛做普通朋友。這樣的信,要是換到二三十年前一點不打眼,在短消息和郵箱都算落后、用微信就解決問題的今天,隨便哪個班級一個學期沒有幾封來信的大學,這封信無異于林徽因青年時代的《大公報》,蓋都蓋不住,半天就傳遍了文學院。雪上加霜的是,趙大毛跟江芝悅的戀愛進入光環(huán)褪盡的求真期,總為一些小事磕磕絆絆。好歹讀到放寒假,趙大毛的母親病了,住院搶救花費了很大一筆錢。病好之后,趙大毛到學校辦了休學手續(xù),將電話卡連同武大的記憶一起,拽出來扔了,背上一卷被褥、幾件換洗衣服,把自己交給了蘇三的工地。這臺掌上攝像機是他跟江芝悅參加學校編創(chuàng)表演競賽的獎品,那時還在上大一。這臺攝像機不僅是他們愛情的起始,也見證過他們的愛情,里面記錄了他們多少歡樂的時光。丟了電話卡,他們差不多半年時間沒聯(lián)系。這半年的冷靜,為他倆的愛情帶來復蘇和生機,趙大毛發(fā)現(xiàn)自己剛愎自用的一面,對一個有主見的女孩子,他應該有更多的商量,不可以動不動就替她做主;江芝悅也認識到,從小失去父親的趙大毛,在哪里都是個敢負責敢擔當?shù)娜耍谒麄z站在一起的時候,她只要適當退后半步,就是很好的互補關系。2019年夏天,江芝悅在趙大毛家里度過了整個暑假,趙大毛不在身邊,江芝悅帶趙大毛的娘進城瞧病,替她照管家里的雞鴨,陪她把地里種出來的菜運到市場上去賣。鄰居人前人后夸趙家未來的兒媳婦,江芝悅干脆稱呼趙大毛的娘“媽媽”。江芝悅從娘那里得到趙大毛的新號碼。一句“趙光標”喊出來,江芝悅對著手機泣不成聲。經(jīng)過半年的冷卻,二人的感情噌噌噌升溫,理性的升溫,使他們彼此更加懂得如何愛對方。剛才趙大毛把攝像機裝進包里時,江芝悅的樣子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本來手機可錄像,可到底還是攝像機更專業(yè)。
“到了?!碧K三指著馬路對面的小區(qū)大門說,就在這個小區(qū)里的6號別墅。
一干人順著望過去,門里三塊高低錯落的大石頭,石頭邊上是高高低低的大樹,大樹的后面是各種各樣的綠樹和光禿禿的落葉樹,遮住了里面的別墅。靠近馬路邊的大門,分左右兩桿進出,兩側(cè)各有一個崗亭,平時一邊一個穿制服的門衛(wèi),寬敞的進口處,現(xiàn)在一邊多了兩個手臂上箍紅袖標的執(zhí)勤人員。他們跟門衛(wèi)今天都戴了口罩,只見進出小區(qū)的人員,他們不僅檢查身份證,還要測額頭上的體溫。
“他們這是在干嘛?”蘇三問。
趙大毛回答:“你都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看來從大門進不去了?!苯?jīng)驗告訴二爺,那么多人執(zhí)勤,多半是近年關,防火防盜防生人,不是本小區(qū)的人進不去,他們想冒充成替里面某家人家維修的施工人員,根本做不到,人家只須問你替哪家裝修,你壓根回答不上來。一旦引起人家警惕,你縱使飛進去,人家也會憑借小區(qū)里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把你查個底兒掉。小區(qū)四周圍墻上都有鐵絲網(wǎng),安裝了報警系統(tǒng),翻墻是不可能的。二爺招呼大家:“我們沿著小區(qū)外的圍墻轉(zhuǎn)一圈??纯茨挠腥笨凇!?/p>
趙大毛一笑:“若能找到個大點的狗洞都行。”
一干人嘻嘻笑著。
“立馬干活兒吧,現(xiàn)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二爺正色說,“要是那狗洞,人能鉆進去,說明就不僅僅是為狗準備的?!?/p>
眾人又笑。
五
缺口沒發(fā)現(xiàn),狗洞也沒有找到,倒是從橫穿小區(qū)的一條小河找到路徑,脫了鞋,踩進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只需七步半就完成了跨越。蘇三不讓二爺脫鞋,他蹲下身子把二爺背了進去。
趙大毛冷得上下牙打架,進了小區(qū),躲在背風角落,看腳丫里的水珠變成冰珠,慨嘆道:“要是在戰(zhàn)爭年代,我們都是英雄!”
“不在戰(zhàn)爭年代,我們也是英雄!”蘇三坐在花圃邊上,輪番把赤腳架到另一條腿的膝蓋上,用袖子勉強擦干腳底,套上襪子,趕緊塞進鞋子。腳一進鞋窠,人就抖得不像剛才厲害了。趙大毛滿腳都是薄冰,既拍不下來,也擦不干凈,等著晾干又沒指望,只好用指頭摳掉腳丫里的冰珠,套上襪子,塞進鞋子,果然不像剛才那樣寒冷,冰卻開始在鞋襪里融化?!霸缰牢乙苍撚眯渥硬聊_底。”趙大毛佩服蘇三,姜還是老的辣。
蘇三該走前面,好帶路,但蘇三覺得讓二爺走前面才是對二爺?shù)淖鹬?。二爺不推辭,甩開膀子,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蘇三緊隨其后,還不時緊跑幾步,上前給二爺指路,指完又主動退到第二的位置。蘇三精選的隊伍跟隨在蘇三左右。二爺像個全須全尾的正版大亨,蘇三及其一幫人活像他的爪牙。
很快找到蘇三所說的6號別墅。單家獨院,里外兩重門,雖是深冬,院子里花木井然,分布有序,偏房車庫里停放一臺深藍色沃爾沃。
趙大毛把攝像機套到右手掌上打開。二爺和蘇三按了一陣門鈴,不見有人來開門。過了一陣,屋后一道小門被偷偷打開,又迅速關上,很快又打開,鉆出一個標致小伙,秀發(fā)白臉,鼻高嘴闊,唇線棱角分明。小伙慌里慌張四下張望了一下,見外面沒人,迅速開門溜出來,給埋伏在后門邊的工友逮個正著。
“你是廖友虎?”二爺問。二爺不認識廖友虎。
“不是?!毙』飮樀冒l(fā)抖
“你是廖友虎的兒?”蘇三問。蘇三等人認識廖友虎。
“也不是?!毙』镒釉隗@懼中看見趙大毛的攝像機,絕望地跪下,“各位爺,我知道我錯了!我給您燒香,我給您磕頭,饒了我,你們要什么盡管向屋子里那婆娘要,是她打電話讓我上門的。她是個富婆。我年輕不懂事,求你們放了我……”
二爺回過味來了:“這小尿壺也是可憐,自己辛辛苦苦在外面打江山,老婆卻在家里舒舒服服放水養(yǎng)鴨!”
一干人笑得似乎不覺得冷了。好歹是條撞上來的兔子,不撿白不撿,放了他不可能,自古捉賊拿贓,捉奸拿雙?!澳阍谀睦锷习啵坷蠈嵳f,免得挨打。”二爺給一幫兄弟使了個顏色,兩個工友做出要把他朝死里打的樣子。
“繽紛世界。”小伙子挺老實,以為老實交代了,便能放他走。
“狗日的,是夠五彩繽紛的!”趙大毛繼續(xù)拍攝,他指著蘇三說,“我說蘇經(jīng)理,一樣出力氣掙錢,你咋就不能像人家那樣既把錢掙到,還瀟灑舒服到!”
“你個狗熊!”蘇三惱火趙大毛暴露了他的姓,“這都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上年紀了,功能不太穩(wěn)定?!?/p>
小伙轉(zhuǎn)身對趙大毛磕頭說:“大哥,大哥您能不錄嗎?”
“不錄可以,你讓屋里那女的開門,讓我們進去?!?/p>
“道,道上有規(guī)矩,”小伙不知道這幫人是奔什么來的,是不是受屋子里那婆娘的老公的委托。他問:“求了財,就不能壞名聲!”
“快過年了,隨便撿點碎銀子回家過年。求財不壞名聲?!倍?shù)幕卮鹗炝锏煤堋?/p>
小伙摸出手機打電話。那女的多半還在床上,也沒有留心窗外,聽到小伙的電話,還寶貝長寶貝短亂喊。大門隨之緩緩打開,一伙人押解這小伙一窩蜂沖進去。
臥室中央一個五十多歲的肥婆娘,見一群氣勢洶洶的陌生人,嚇得尖叫:“你們干什么,干什么?”肥婆穿了睡衣從床上跳到地板上。女人滿身橫肉,除了胸口上兩棵開過花的卷心菜稍微有點棱角,腰、屁股、腿,沒有界限,從上到下像個油膩的油漆桶;大背頭,化濃妝,口紅殘存在臉上和脖子上,又粗又濃的眉毛基本保持完好。
“捉奸的!”二爺朗聲回答。屋子里氣味復雜,除了化妝品味道,還彌漫類似黃瓜、青麥和甜菜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七毛子見了女的形象,嘆了口氣。有人對蘇三說:“蘇經(jīng)理,這碗飯不好吃啊,要是讓你來辦,只怕要浪費兩粒偉哥!”
蘇三直搖頭。旁邊一個工友兩個嘴角往下耷拉一下,帶著嚴肅認真的表情替蘇三回答:“恐怕少了三粒辦不好!”
蘇三懶得跟他們開玩笑。
那女的回答說:“那老家伙捉什么奸?自己一年到頭不回家,在外面搞小娘,娃都快兩歲了,他有什么資格捉奸?”她指著趙大毛的攝像機說,“你只管攝,你去告訴那老不死的,老娘我快活著呢!看看,看看這小伙,要人才有人才,要身材有身材!”
蘇三把女人放在桌上的香煙卷到自己衣兜里問:“你的男人呢?廖友虎哪里去了,我們找他?”
女人愣了一下,反問:“誰?誰是廖友虎?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我那老不死的姓黃!”
蘇三來過廖友虎家,只是沒看見過他老婆。剛才進屋,他見屋里擺設不同,以為廖友虎換了裝修,這會兒聽那女的這么說,心想壞事了,大概跑錯人家了。幸好這女的笨,要是不把他老公的姓透露了,今天這樁事情就可真大了去了。他不敢再追問廖友虎在哪,他說:“我們既找廖友虎,也找你們家老黃。老黃欠我們一筆鈔票,是你替他還,還是他自己還?”
一說到錢,這女人的興奮點就集中到了錢上了:“他沒日沒夜在外面養(yǎng)狐貍精,憑什么要我替他還債?你們不是有錄像嗎,你們把錄像拿給他看,告訴他,老娘日子過得像女王!一年前我還有點傷心,畢竟大半輩子一起苦過;現(xiàn)在看簡直老天有眼,他欠了你們的錢,一定還欠別人的錢。既然欠錢,拿什么養(yǎng)狐貍精?養(yǎng)他那個比他孫子還小六歲的兒子?真是老天有眼?!?/p>
二爺想敲一筆錢再走。蘇三給二爺遞了幾個眼色,示意大家趕快脫身,二爺沒看懂,繼續(xù)說:“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蘇三不得不跟他耳語,意思是喊他馬上撤。二爺不知道為什么要撤,當下局勢一片大好。但既然雇主說撤,一定有撤的道理,但江湖經(jīng)驗告訴他,既然入戲,不把戲演巴適,只怕要遭災。他油嘴滑舌地對那婆娘說:“大姐如果方便,小弟想借一點??爝^年了,大家都不容易。不是我要,”他轉(zhuǎn)身指著一幫人說,“兄弟們在道上混,得吃飯。我保證,只要大姐你夠闊氣,這幫兄弟跟鄙人一樣,什么女王享受,只當什么都不曾發(fā)生?!?/p>
蘇三和趙大毛嚇出一身冷汗,這不明擺著敲詐或入室搶劫嗎——人家給,就是敲詐;人家不愿意而強行索取,就是入室搶劫。哪一條都是犯罪啊。蘇三拿眼神示意二爺,二爺裝沒看見。
那婆娘嘩啦一下把床頭柜上一個錢包打開說:“都在這兒,你們自己拿?!?/p>
錢包里一疊紅色鈔票,大概有七八千元,還有三四張銀行卡。
二爺俯身仔細在鈔票上來回看了幾眼。趙大毛在心里祈禱:爺啊你是我親爺,千萬別動手??!二爺直起身子對那婆娘說:“就這么一點點,離你老公欠我們的差得太遠了,不要!”
這話讓那婆娘非常不爽,好比埋汰她沒錢,加上當著那小伙的面,她臉上的肉紅一陣白一陣,只差要把那幾千元錢抽出來砸到二爺臉上。見對方人多勢眾,才沒有立時發(fā)作。
撂下那婆娘和帥哥,眾人脫身出來。蘇三憂心忡忡地對二爺說:“二爺,我們搞錯了?!?/p>
“搞錯什么了?”二爺滿不在乎。
“廖友虎家不是這一幢別墅?!?/p>
“我知道?!倍斦Z氣平穩(wěn),毫無緊張之感,“只要對方也有事兒,我們便什么事都沒有。我們不是沒拿她一分錢么?而且還有攝像機拍攝的資料為證?!?/p>
蘇三從懷里摸出電話本,翻到一頁,眼珠跳了一下,表情便凝固了,慘叫:“是9號別墅!”
“到底是6還是9?討個老婆,花轎抬回來的竟是老丈母娘!”二爺火了,“堂堂經(jīng)理竟弄搞出這么大的錯誤?”
“我昨天晚上還翻了這一頁,今天出門時一興奮,數(shù)字便翻了個跟斗?!?/p>
“我看你不是要翻跟斗,你是想栽跟斗!”二爺犒賞了蘇三幾句,口氣就軟和了,他說:“大家用不著慌,管他小尿壺也好,老黃也罷,給這婆娘幾個膽,她也不敢聲張。現(xiàn)在馬上直奔9號別墅?!?/p>
二爺問蘇三:“這回不會錯吧?”
蘇三回答肯定不會。
六
南北隔了兩幢別墅,就到達目的地。從高高的柵欄望進去,院子里的情狀跟6號別墅差不多,車庫里卻空空如也。二爺和蘇三去撳門鈴,四五分鐘不見人。幾個人開始敲鐵柵欄,敲了十多分鐘,還是不見有人出來,把鄰居敲出來了。一個禿頂胖老頭問:“你們從哪里來?這家人家沒人在家?!?/p>
“人呢?”
“半個月前搬走了,正在賣房?!?/p>
“啥時候的事?”
“我不是說了嗎,半個月前。”
算算這時間,正好是葉荷灣工地的工友們喝了大半個月稀粥的時候。
“原來的房主,”蘇三想想不對,不是正在出售么,說明這房還是廖老板的,蘇三問胖老頭,“房主是不是姓廖?”
“沒錯,姓廖,大家招呼他廖老板,搞建筑的,聽說上游有人欠他的錢,資金鏈斷了,周轉(zhuǎn)不過來,只好賣房。二手房哪能說想賣就能賣出去的呢,有價無市!”老頭看來很是知道一些信息,他解嘲說,“這年頭,生意做得越大越可能沒有本錢。用不完的錢,還不完的債?!?/p>
蘇三:“他不是只有葉荷灣一處工地嗎?”意思是廖友虎的生意算不得大。
胖老頭把干枯的常青藤從院墻上拽下來,咔嚓咔嚓開始修剪。他說:“葉荷灣?沒聽說過。不過我知道的工地就有三個?!?/p>
“三個?加上葉荷灣就至少有四個,他為啥不把工程都放一攤地方呢?管理起來也方便?!碧K三問二爺:“這里頭有啥講究?”
“看看,我沒說錯吧,幸好我們發(fā)現(xiàn)得早,跑得比別人快。這些老板都精明,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筐里。一個地方虧,另一個地方賺,輸輸贏贏,總還有些賺頭。要是全放一個筐里,有賺還好說,萬一砸了,就徹徹底底一次性砸掉?!?/p>
胖老頭指著圍墻上的一張售房啟事說,“喏——報紙上曾連續(xù)兩天登過這則信息,裝修好沒住幾年,出手的價格比當初入手還便宜20萬?!?/p>
幾個人在售房啟事上掃了一眼,940萬,落款廖先生,電話果真是廖友虎的電話。
“完啦!這孫子把我們坑慘了。”趙大毛差點吼出來,要是房子能賣出去,他只要拿三分之一出來,就能把他們的工錢付清。趙大毛十分肯定:“他卷錢走人了!”
蘇三清楚,這時候必須穩(wěn)住陣腳,否則,四十多號人找不到廖友虎,還不把他撕來吃了。他說:“他這是在賣房子來發(fā)我們的工資呢。我們再等他幾天?!?/p>
趙大毛責備蘇三:“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天真爛漫?”轉(zhuǎn)身問二爺怎么辦。二爺說:“明擺著,堵大門!”
“明天放假怎么堵?”
二爺:“那就選個身強力壯的爬塔吊。”與他沒有切身利害關系,他說得跟殺只雞似的。
蘇三愣了一下,說:“還是堵大門吧!”
一干人從小區(qū)大門出來,倒是沒有遇上盤問。趙大毛瞟了一眼紅袖章上的文字,看到兩個關鍵詞:抗疫。剛才電子顯示屏上的“疫情防治”,現(xiàn)在又是“抗疫”。他心想,這幾個詞的關鍵字眼都是“疫”,能夠叫“疫”的,可不一般感冒發(fā)燒,連腫瘤、癌癥都不沒資格叫“疫”?!耙摺钡谋貍湟?,一是流行性,二是急性,三是傳染性,稍不當心,就會迅速、大面積流行。大過年的,放假的放假,停工的停工,會有什么“疫”呢?如果那塊電子顯示屏閑著也是閑著,有人閑著沒事,往上面弄了一則公益廣告,那紅袖章上的“抗疫”可不是一般沒事情況下好打的。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趙大毛摸不著頭腦。
回去的時候,已是半下午了。風似乎小了些,云層里露出點西斜到不能再斜的陽光。工廠和工地都停工后,即使是陰天,也能讓人感受到干凈和爽潔。云層間露出一小片天空,湛藍誘人。
趙大毛示范,大家騎共享自行車往工地趕。蘇三肩頭像有萬斤重量,嘩變一觸即發(fā),他得請二爺幫忙說話,讓大家相信問題不是出在他蘇三身上,能想的招數(shù)他都想了,能用的辦法他都用了,現(xiàn)在還得再挺幾天。
“吃的沒有了,你打算如何挺?”七毛子兩根濃重的眉毛擰緊了,他在工友中有威望,他的一句話至少能管兩天,到第三天他就可能是第一個帶頭造反的。
蘇三眼睛在二爺?shù)哪樕蠏哌^,今天付出的那一筆酬金是他最后的家當,事情沒有辦成,要是二爺能發(fā)善心,多少退一點回來,也夠兄弟們吃幾頓好飯菜。二爺不答話,像什么也沒聽見,步履沉穩(wěn)往前趕路。
趙大毛給江芝悅發(fā)了一條微信:“工地缺糧,借五百元救急!”
咕嘟一聲,一千元轉(zhuǎn)賬過來。隨即是一條微信:“你有沒有忙好?我這里有事情要對你講。方便不?”
趙大毛回微信:“預計再過二十分鐘才方便!”趙大毛把手機揣進衣袋,這點錢看來明天就能派上用場。
還沒有走到工地門口,隔五十多米遠,就看見門口多了六個戴著紅色臂章的人,臂章上也有“抗疫”兩個字,手上還有登記表和額溫槍,臉上戴著大口罩。
走近了看清,他們跟廖友虎小區(qū)門口戴紅袖標的人一樣,也是志愿者。他們在趙大毛他們抵達前四十分鐘,剛剛受指揮部派遣到這里來。
登記姓名,電話。有身份證的取身份證,沒有身份證的報身份證號碼。一個人負責指導他們登記,兩個人依據(jù)他們提供的信息在手機上搜索,搜索什么趙大毛和其他人都不知道。
領頭的志愿者知道蘇三是項目經(jīng)理,對他講,請他進去以后通知工地上的所有工友,今天只準進,不準出。從今晚十二點開始,除非有急事,經(jīng)過他們同意,才準外出,其余人沒什么重要的事情,暫時不允許外出。
蘇三問為什么。趙大毛問出了什么大事。負責指導他們填表的志愿者把宣傳資料發(fā)給他們,同時讓他們看手機信息。
原來武漢那邊出事情了,靠飛沫傳染的肺病,傳染性非常強,目前沒有疫苗也沒有針對性的藥物,死亡數(shù)據(jù)一天天攀升。志愿者宣傳,圖文并茂,他們嚇一大跳,好像世界毀滅幾遍了,他們卻一遍都不知道。蘇三說,平時不讀書報不看電視,世界發(fā)生了啥事情都不知道。七毛子接嘴說:“手機我們也天天看,只是沒顧上看新聞!”蘇三懟了句:“不是發(fā)抖音裝怪賺吆喝,就是K歌賣破鑼嗓子,能顧得上個啥?”
七毛子不以為意,他懟蘇三:“你不也啥球不知道么?抖音K歌有啥不好,那叫自信!”
“這一陣我整天只想著小尿壺。”蘇三說,“有文化的一般不太自信,沒文化的從古至今自信得翻天?!?/p>
趙大毛前幾天在微信朋友圈倒是看到零零星星的疫情信息,很快就有信息說那是謠言,處理了八個傳謠的醫(yī)生。有一天他打了江芝悅一個電話想問個究竟,關機,估計在上課或者考試,過后把這事忘記了。蘇三總說他遇到事情有辦法,處理問題太嫩。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趙大毛問志愿者:“我們?yōu)槭裁催M去之后,就不能隨便外出呢?”
志愿者指著一張跟街道電子顯示屏一模一樣的宣傳畫說:“你看這行字:不扎堆,不聚集,戴口罩,常洗手。最近不少從病毒高發(fā)區(qū)回來過年的人,非常危險。為防止大家被傳染,防疫指揮部要求大家從明天0點開始,一律不得出工地。只要工地上的人沒有去過武漢或者湖北,過了高危險時段,大家還是可以分批分次外出的。”
趙大毛立即想到江芝悅,到現(xiàn)在還沒見面呢,他問:“對武漢來的人怎么辦?”
“統(tǒng)一要求,進行醫(yī)學隔離十四天?!敝驹刚呋卮鹜?,扭頭問帶隊的人,“趙主任,目前醫(yī)學隔離點設在哪里?”
“回答不上來。突然下來的任務,上下左右的信息都還沒有建立起來。估計明天就能明確。”趙主任說完,對蘇三他們說,“按照要求,你們得戴口罩進出。我估計你們也沒有準備,我們目前一個人只有一個,明天我們給你們帶一些來。從明天開始,必須戴口罩?!彼o了蘇三一大沓宣傳冊,囑咐蘇三:“你回去得好好叮囑你的職工,為減少在路途上感染的危險,建議大家就在工地上過春節(jié)?!?/p>
蘇三說:“我們剛才是去討要工錢的,我們現(xiàn)在連明天下鍋的米都沒有,你們管不管?”
“是被欠薪了?”
“老板失聯(lián)。”
……
趙大毛惦記著江芝悅,他不知道她把自己安頓在哪個地方,她在這兒,人生地不熟,要隔離干脆我去陪她一起隔離。這樣盤算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隔離的確切含義。他對志愿者說,他還得去辦點事,保證晚上12點前趕回來。說罷把攝像機揣到衣袋里,轉(zhuǎn)身走了。
二爺也說回去了。他對蘇三說,哪時候能出來搞事情,哪時候再打電話給他。說罷向距離大門二十多米遠的汽車走去。趙大毛心想,只怕那時候都用不著你了,什么歪招邪術!
趙大毛走遠了。聽見志愿者招呼二爺:“先生,您也得登記電話號碼!”
七
出了工地,走到馬路上,趙大毛打電話給江芝悅。江芝悅聲音有些走樣,她說她在詩經(jīng)生態(tài)農(nóng)莊內(nèi)設的賓館里住下來了。網(wǎng)上訂房的時候考慮這里離市區(qū)遠,房價便宜環(huán)境好不說,除夕的鞭炮聲相對于市區(qū)少,安靜,離葉荷灣工地也不算太遠。
“趙大毛,剛剛有你們這兒的人來通知,我們現(xiàn)在不可以見面。”江芝悅說,“武漢那邊封城了!烈性肺病傳染病,前幾天在學校聽說外面死了人,以為是謠言,沒想到是真的!我心里害怕!”
江芝悅的聲音像放泡菜壇里泡了三年的白菜,濕漉漉的,還有忽遠忽近的閃爍感。武漢封城不等于我這里也封城,你千里迢迢趕過來,我要不過去,殺人犯都會嘲笑我情商低。趁江芝悅停頓尋找措辭的間隙,趙大毛掐了電話,打了個滴滴,奔詩經(jīng)生態(tài)農(nóng)莊而去。
上車五分鐘,蘇三打他電話:“你是不是去見你女朋友?”
“明知故問!”
“表弟,去不得了!”蘇三驚呼。趙大毛心想就你多事,她爹娘嫌貧愛富,你什么時候也成了他們的幫兇?“你必須回來,你不能跟你女朋友見面,你女朋友必須隔離,你過去就是送死!”蘇三語無倫次。趙大毛被他的話搞得發(fā)毛了,什么叫不能見面?什么叫送死?上次你老婆從老家來看你,一周時間,我不是把一間屋子都讓給你們兩口子?害得大熱天我在值班室的露臺上喂蚊子,喂到后來蚊子都吃膩了,赤身露體睡一夜,身上一個包都不起。
“我在出租車上,再過一刻鐘就到了。再怎么說我也得去見個面啊。人家都到門口了,我不去見一見,我們老家?guī)讜r興的這規(guī)矩?”
蘇三在那頭急得跟個太監(jiān)似的:“不管什么規(guī)矩,非常時期,說你不能去就不能去!你個瓜逼不聽我的?我跟你說不清楚!來來來?!碧K三發(fā)火了。電話聲音遠離蘇三,接著傳來一個陌生人聲音:“我是抗擊肺炎疫情指揮部的志愿者,請你馬上返回,你不能跟你女朋友見面,她需要隔離醫(yī)學觀察十四天,這是紀律,這是命令!請立即返回?!焙竺娴膸拙湓?,每一句話重復兩遍,趙大毛驚炸了,從他午飯后出工地大門接到江芝悅的電話,到現(xiàn)在不到四個小時,難道世界真的變化那么快?他真后悔平時不看新聞。他們怎么能肯定江芝悅帶了可怕的傳染病菌呢?
他回答說隨后就回來,卻沒有讓滴滴停下來。又走了五分鐘,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過來,聲音是剛才那個人的:“你的手機軌跡顯示,你沒有返回?!壁w大毛回答說:“我一會兒就站在遠處看看,用我的人格擔保,我們不見面?!?/p>
“不行,必須返回。有什么話可以通過視頻或微信說!”
趙大毛惱了:“有這樣的道理嗎?我女朋友天遠地遠來看我,我面都不跟她見上一個,這是什么規(guī)矩???這分明是棒打鴛鴦,安心讓我們吹掉啊!你不知道我家挺窮啊?這輩子我要是打光棍我是找你要個女人還是找誰要……”趙大毛還要繼續(xù)他的道理,那頭說了句“你簡直不講道理”,掛了電話。
二十分鐘以后,滴滴到了詩經(jīng)生態(tài)農(nóng)莊前面,還沒進大門,就見酒店前面拉起了隔離線。十幾個志愿者像荷槍實彈的士兵,將農(nóng)莊住宿區(qū)域把持得水泄不通。他們臉上也戴著大口罩。
有志愿者上前問:“請問您是趙大毛嗎?”
趙大毛為這個速度感到驚異:誰泄露了他的目的地?江芝悅?出租車司機?都不可能。只可能是非常時期手機的定位或追蹤。世界變化真快,世界變小了,前后十來分鐘的樣子,志愿者得到的信息,確實跑得比他乘坐的滴滴還快。他說:“是的。你們這是要干嘛呢?”
領頭的一位大姐給了個口罩讓趙大毛戴上。趙大毛把兩個耳襻掛到耳朵上。大姐替他按了鼻夾金屬條,將口罩上下拉開。
“以后戴口罩就得這樣戴?!贝蠼銗偵溃骸笆沁@樣,武漢新型冠狀病毒正在傳播,看不見,摸不著,潛伏期十四天,起初根本沒癥狀,等到發(fā)熱流涕,好多病患的肺都一片白色,無法挽救。為阻斷疫情傳播,各地都啟動了一級響應……”大姐讓趙大毛在手機上搜索有關疫情的消息。幾分鐘時間,趙大毛傻了,他懷疑自己在噩夢中,打了三個冷戰(zhàn),不在夢里。既然是在現(xiàn)實中,現(xiàn)實中的夢魘比噩夢更可怕。
大姐告訴趙大毛說,目前他的女朋友既然已經(jīng)安頓下來,就必須在農(nóng)莊的賓館里進行醫(yī)學隔離十四天,每天測量體溫,密切觀察變化;趙大毛必須回到工地,按照防疫指揮部的要求,做好安全防護工作。
“你們怎么一下就知道她?”
“因為整個農(nóng)莊只有她一個人是武漢來的?!?/p>
“她那里哪有什么體溫計!”趙大毛說,誰會隨身帶體溫計呢。
短短十幾分鐘惡補的咨詢,讓趙大毛意識到,突如其來的疫情像蓄謀已久的侵略者,突然襲來,你裝備再精良,準備再充分,都措手不及。趙大毛是小民百姓,江芝悅也是,在資訊紛繁得令人目不暇接而自己卻根本不關心的情況下,一開始哪會有迎戰(zhàn)的準備呢。趙大毛相信江芝悅不僅沒有體溫計,有可能連口罩都沒有。
“隨后就能備齊,請你們放心!”
“現(xiàn)在至少應該給她幾個口罩!”趙大毛覺得,這時候為一個口罩讓他下跪,他都會干的。不管將來他跟江芝悅能不能相伴終老,作為一個男人,這句懇求人的話,他覺得說出來才對得起天地良心。
“已經(jīng)給她了?!贝蠼阏f,“目前我們很多東西還在緊急準備,陸續(xù)到位。人命關天,請相信我們不會有一絲馬虎的!”
“我代表我自己,更代表里面那個女孩子衷心感謝你們!”
趙大毛摸出手機,再給江芝悅打電話,問她那頭的情況,爭取能遠遠地招個手。江芝悅在電話里說,農(nóng)莊的賓館設在正對大門的餐飲樓后面,趙大毛在大門口看不見;現(xiàn)在她入住的整個三層樓就她一個住戶,今天晚上和明天農(nóng)莊還供應飯菜,送到樓梯口,由她自??;如果農(nóng)莊不供應飯菜,志愿者會給她方便面、礦泉水,當然還有口罩、體溫計、酒精和84消毒液。
“這些東西你現(xiàn)在有沒有?”
“口罩有了,其他的,他們會陸續(xù)派人送來的。”
“我待會兒催他們趕快把這些東西給你備齊,鈔票由我們付。”趙大毛想起那一千元錢,幸好有這一千元錢,要不然,他哪有說這句話的底氣。
“你別催他們,剛才他們對我說,明天一大早著手備齊。”
“你要照顧好自己!”趙大毛想說有什么不適,趕緊打電話,話到嘴邊拐了個彎,他不忍心這樣想,也不忍心這樣說。
“我知道??头繕堑纼深^都有監(jiān)控,我的房間離樓梯口怕有十米遠,我不侵害人家,人家也侵害不了我?!苯傉f這話的時候還有些得意。趙大毛估計,不出三天,就可能哭,自己哄不住自己。
面是肯定見不上了,站那么近的距離多說幾句話終究踏實些。趙大毛問江芝悅事先為什么不通電話,竟來得那么突然?他們學校放假的時候有沒有接到有關于疫情的通知?
江芝悅說,那時候大家都在忙考試,忙收拾東西、忙訂票,哪有時間顧那么多,前幾天偶爾聽到有人說有傳染肺炎流行,沒當回事,大家只有一個想法,放假就放假唄,離開就沒事兒了。
“十四天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正好跨一個新年,到2月6號正月十三結束,出來跟你一起過元宵?!壁w大毛說著,心想,兩周時間要是沒幾本書,天天看天花板,不瘋都會產(chǎn)生心理疾病,“好好休養(yǎng)一陣,要是能過來,我給你送幾本書。”
“書倒是帶了幾本,不夠十四天看的。我這會兒先要把幾樁事情做好,外面的志愿者特別交代馬上要完成?!苯傉f,本來按照規(guī)定,她是要到隔離點集中醫(yī)學隔離的,這里剛剛接到上級通知,還沒來得及準備隔離點,正好她訂的農(nóng)莊酒店在城鄉(xiāng)接合部,不屬于鬧市區(qū),所以就把她隔離在這里。她這一層樓沒有幾間住了客人,農(nóng)莊酒店很快就把她住的那一層樓全部騰空。
她現(xiàn)在最要緊的事,是馬上把這一路乘坐的航班和大巴的編號告訴志愿者。
“凡是同行的人員都要隔離醫(yī)學觀察!我這禍闖得是不是有點大?”江芝悅真像個闖了大禍的人,每一個音都滿含委屈和難堪。
“出發(fā)的時候,誰知道會這樣呢?這不是你的錯,為了同路人和大家的安全,我們好好配合工作。我陪你規(guī)規(guī)矩矩隔離。”趙大毛感覺這話言不由衷,這得涉及到多少人?。口w大毛頭都大了。
江芝悅說:“出發(fā)前,我在宿舍足不下樓待了兩個星期,先是考試,之后又做課題,剩下三天都在來的路上。我是人畜無害的,可是就因為我來自武漢……我現(xiàn)在就像一枚行走的毒氣彈!”說罷委屈得嗚嗚哭起來。
趙大毛不知該說什么。江芝悅的話既有道理又沒有道理:不管有沒有染病,只要來自疫區(qū),就得無條件進入醫(yī)學隔離,這不是主觀武斷,這是科學。
趙大毛問志愿者中的領頭大姐,他女朋友人地生疏,不遠千里來看自己,舉目無親,他能不能去陪他女朋友隔離。
大姐從口罩上端露出的眼神快炸了,果斷拒絕:“聽說你是讀過大學的,哪能這么胡來?萬一有病毒,你當你們是戀人就不傳染啊?說不定傳染得更快!”
趙大毛心頭堵著一股氣:還有十四天才見分曉,你怎么好現(xiàn)在就說我女朋友帶病毒呢?要不是在非常時期,咱們得好好說道說道。戧歸戧,委屈歸委屈,趙大毛也覺得江芝悅隔離觀察十四天非常必要。趙大毛不禁為江芝悅難受,沒有什么比手捧著希望、迎著陽光歡天喜地向前方跑去,卻冷不丁一腳跌倒更令人尷尬的事情了。
趙大毛問江芝悅:“此行,你爸爸媽媽知道不知道?”
“出發(fā)前打過電話,剛才又給他們打了電話?!?/p>
趙大毛想問他們什么態(tài)度。想想還是算了,既然芝悅來了,表明芝悅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這世間,有幾個父母不是順著孩子的意思、由他們自己決定終身大事的?這半年來,江芝悅每到周末,都要打電話給娘噓寒問暖。勞累之余,趙大毛只有一個想法,拿到一年的血汗錢,他得回武漢,把自己學業(yè)繼續(xù)完成。用自己掙的錢心里踏實,這是一;另一個就像娘說的,天底下哪里去找這么好的姑娘呢?
江海平原干凈的天空慢慢沉入淡灰色的水汽中,風又開始像情緒失控的瘋子東一頭西一頭亂撞,寒冷搜刮趙大毛身上的體溫。志愿者們在等待集裝箱的到來,他們將依靠集裝箱改造的值班室,在此值班到疫情結束。農(nóng)莊里少有行人,都戴著口罩。住客都躲在客房里。生態(tài)農(nóng)莊的房間不多,新年期間,一般要再過三天才能住滿,現(xiàn)在只有十二個客房住了客人。下午得到通知,今天晚上開完最后一次員工工作餐,明天徹底歇業(yè)。趙大毛掛了電話,知道自己該回工地了。他問大姐:“十二個客房的客人,都吃方便面?”
“我們也吃方便面!”大姐說,“事情來得突然,開頭幾天能吃上方便面,說明物資供應還算及時的了,我聽指揮部說,隨后應該有快餐盒飯。當然,如果實在條件夠不上,我們給你女朋友配副鍋灶,送米送菜,讓她自給自足,自食其力,你看可好?”
話說到這份兒上,趙大毛沒什么好說的了。
趙大毛轉(zhuǎn)身要走,大姐說等等,我給你開個路條,寫了證明你才回得去。
趙大毛:“什么證明?”
大姐:“你沒把你女朋友見上的證明。要是見上了,你不但回不去,也得在這里醫(yī)學觀察十四天。”
“那還是讓我進去吧。”趙大毛誠懇地說,反正工地上不但冷,還可能吃不上飯。
他這話把幾個志愿者都氣笑了。大姐笑完說:“美吧你!你這不叫恩愛,不叫患難與共。你有沒有想過多少人忙碌,就是為了讓健康人不被傳染?這是要給國家和老百姓添亂,挑事!”
八
天空猶如浸入墨水盆中,越是深入,越是濃厚。馬路上燈光冰清玉潔,連成一片。缺少行人的馬路,因為這些燈光,更顯空曠冷寂。馬路兩邊的商店,要在以前,大門敞開,正是生意鬧猛的時候,各店的音響混雜,好生喧鬧繁華。而今晚,所有的店鋪都關了門,連一向熱鬧的飯店,都門戶緊閉,音響早沒有了。街上偶爾跑過的流浪狗,都比行人多。冷不丁開過一輛汽車,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竟細雨落地般溫潤好聽。這個地方的人聽招呼,政府不管通過電視、廣播、報紙,還是社區(qū)干部、志愿者的喇叭、發(fā)放的資料或通知,只要知道這回事情,曉得疫情的厲害,他們立馬執(zhí)行,居家不出,不折不扣。
回到葉荷灣工地,趙大毛懷疑自己不是出去了兩三個小時,而是四五個月,時間甚至更長,工地大門口的格局完全都變了,工地內(nèi)外都是消毒藥水味,從前的門崗撤了,志愿者充當門崗。志愿者知道他是誰,驗了他從詩經(jīng)生態(tài)農(nóng)莊帶回來的證明,確認他沒跟女朋友見上面,才給他量體溫,量完體溫還不能直接進去,打電話讓蘇三來領,同時領了一張?zhí)顚懥松矸葑C號碼和姓名的出入證。
“最近幾天不允許進出。以后能進出了,你就得憑你的身份證和出入證?!彼麄儑诟磊w大毛。
從門口到住宿的板房距離一百多米,三幢上下兩層的板房排列在路的左側(cè)。從亮著的燈光推斷,工友們都沒休息,在各自房間里看手機,彼此交談,像在商量,更像在交換信息。往常串門、打牌、洗衣服的,都像被風卷走了一樣,一個都沒有。
蘇三也驗了趙大毛從那頭開過來的證明,調(diào)笑他說:“要是你倆今天見上了,讓我猜猜結果會咋樣!”
“猜什么猜,跟她一起隔離唄?!?/p>
“那才真是便宜了你,連證都不領,十四天出來,就可以莊嚴向世界宣告,你們婚假都休了兩遍啦!”
“你真是想得天真,誰那么笨會把我倆安排在一個房間?”
“表弟到底臉皮薄,開不起玩笑!”蘇三說,“換到我,我就說,正好啊,到了秋天就有個娃拽著你的褲腳喊你發(fā)紅包了,哈哈!”
“我本打算去跟她做伴兒的,人家不讓!”
“不讓就對了。要是讓你進了,要是你女朋友沒有啥還好。要是有啥——暫時原諒我這烏鴉嘴,呸呸呸,我是說的萬一——本來只有一例的,眨一下眼睛就變成兩例。你說,這責任誰擔負得起?”
“我理解。畢竟非常時期。要在平日,哪怕過去有矛盾,人家千里萬里過來,都走到你家門口了,說什么也得見上一面?!?/p>
“你還叨叨要見上一面!我跟你講表弟,不出三天,那里的住戶會跑得一個不剩!”
蘇三想象那十二個房間的住戶兵荒馬亂奔逃的情景,愣了一下說:“照你這么說,我還真后悔回工地,剛才就該在那軟磨硬泡,不達目的不罷休。我保證,只跟她隔離一個樓層,十四天內(nèi)不見面。”那么大一個生態(tài)農(nóng)莊,就一個女子住那里,窗外沒有蛙聲,屋內(nèi)沒有人氣,寒風嗚嗚吹,房屋和樹木發(fā)出的各種屬于寒冬的聲音,夜里,比鬧鬼還嚇人。
“好好把心放到自己肚子里吧,畢竟你回來了!”
兩人鉆進房間,趙大毛一眼看見小桌上的一碗米飯,仿佛在等待消滅它的人。趙大毛肚子餓了,他忽略蘇三的存在,直奔桌上的那碗米飯而去。隨手捉一雙筷子,端起碗來他嘀咕,不是沒有米了么,這是哪兒來的。
“你哪來錢買米?”往嘴巴里扒了一大口香噴噴的米飯,趙大毛問蘇三。他取下右邊耳襻,口罩便吊到他左邊耳朵上。這一路戴過來,趙大毛覺得缺氧,心想那些醫(yī)生長年累月戴口罩工作,真是不容易。
“我的祖先,你先把口罩取下來放好再吃飯好不好?”蘇三剛點了支從那胖女人家順來的香煙,見趙大毛這副樣子急了,“你是不知道,我剛才聽門口的志愿者說,春節(jié)放假了,工廠停產(chǎn),商店關門,口罩成了緊缺物資,藥店和網(wǎng)上都買不到,每一個都很珍貴,要用得值當。按照規(guī)定,我們工地每個人都得戴口罩,現(xiàn)在藥店關門,我們自己買不到?!?/p>
“那我們有沒有人管呢?”趙大毛的意思是說,總得有人管他們口罩,哪怕付錢——這是應該的。他把攝像機從懷里掏出來,放進行李包。
“門口那幾位新朋友說,他們會寫成文字,報告給指揮部,由指揮部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解決?!碧K三說著,站到趙大毛對面,指著自己面孔上的口罩,按照門口的志愿者教導的程序,教趙大毛規(guī)范戴口罩、取口罩。蘇三說:“不會用口罩,戴了跟沒有戴一個樣,那危險就一點沒有減少?!?/p>
米飯在趙大毛的嘴巴里從左邊鼓到右邊,還沒來得及從右邊鼓到左邊,一大口米飯已吞下去,抓過茶盅喝了一口。趙大毛說:“剛才在那邊一個大姐手把手教過我了!”
蘇三停頓了一下,說:“學過了再學一遍,相當于復習或者補考。”
“我們還能不能回老家?”趙大毛問。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工友上有老下有小,一年就盼這一次,能夠見上,這一年才算完整。
“先得把錢搞到手!”蘇三十分焦慮。原本就麻煩的事情,如今變得更加麻煩了。不管怎么說,門口的志愿者已經(jīng)把他們的訴求記錄下來,向防疫指揮部作了報告。
“明天堵政府大門看來是辦不到了?!壁w大毛說,“人家縱使準許你去,只怕沒幾個人敢冒生死風險?!?/p>
“別提那茬兒?!?/p>
趙大毛看出蘇三對此不感興趣,還談二爺策劃的事情:“其實我打一開始就不贊成采用那么簡單粗暴的方式。你想想,你本想求人給你主持公道,卻先霸王硬上弓,甩了人家兩個耳光,然后才說這事你必須幫我辦好。這不光天化日之下的黑社會嗎?現(xiàn)在唯一的出路是……”
“是什么?”蘇三急切問。
“你不是說志愿者已經(jīng)把我們的困難上報上去了嗎?既然這樣,我們別那么急吼吼的。我們明天再去找志愿者說說,希望通過他們,把我們碰到的艱難,呈送市里有關部門或有關領導,讓他們想想辦法,辦法不需要太尖端,只要跟廖友虎聯(lián)系上,看看他那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筆錢什么時候支付。”
“我正要跟你商量這事情。”
“你明天還得出面跟大家說說,說你正在想辦法,讓大家再寬限幾天。尤其要把你那老舅的工作做好,他的話比你的話管用。另外還要做好大家的思想工作,你看看手機上的新聞,豈止是嚴峻,簡直是危險,還無處不在。比遇到戰(zhàn)爭還糟糕,戰(zhàn)場上知道子彈從什么方向飛來,而這,既不知道子彈從什么方向飛來,也不知道有沒有子彈。你請大家要做好不回家的準備。誰回家,這一路上不是火車就是汽車,誰知道身邊的乘客有沒有病,自己染病了自己還不知道,潛伏期十四天,等到發(fā)覺不對付,前前后后不知感染了多少人。我們都不做流動的炸彈,我們安安心心在這里過年?!?/p>
“我剛才也在這樣考慮。只是大過年的,決定做不下來。你這么說,我們就這么定下來?!碧K三晚上一般不抽香煙,除非那煙卷兒好,這盒順來的好香煙讓他沒有等到明天的耐心,他又想抽一支,趙大毛表示抗議:“表哥,你能不能省省?那個肺炎沒上門,我倒可能直接被你的煙囪熏得掛掉了?!?/p>
蘇三露齒一笑,把香煙收起。趙大毛說:“你是不是又在哪里藏了一筆錢?米從哪里來的,你還沒回答呢?!壁w大毛心想,要是微信里那一千元錢能派上用場,他會毫不猶豫拿出來。
“是這樣,門口的志愿者送的。兩袋米、一桶油。人家單位過年發(fā)的年貨,放后備箱沒來得及提回家。他們說先對付一下,沒有蔬菜也對付一下。他們說明后天還會給我們送米什么的。據(jù)說還會送蔬菜來。你說,他們會不會算我們鈔票?”
趙大毛揶揄蘇三:“我說偉大的蘇經(jīng)理,你的格局能不能大一些,眼光能不能放長遠些?只要有飯吃,活下來就等于留住了青山,只要青山還在,不怕沒柴燒,這道理你比我懂!”
“我的意思是別被他們敲竹杠!” 蘇三又露齒一笑。
“還是格局太?。∧阄覄偛懦缘氖鞘裁??人家把年貨送給你,就沒打算收你的錢!”
蘇三的眼神便有了神光,他說:“我把你這幾句話刻在心底板上了,不褪色,不變形!”蘇三的意思是,要是將來人家向他索要這筆錢款,他會用趙大毛今天這句話揶揄趙大毛。蘇三一向大氣,如今連對這種小喜悅,都表現(xiàn)出隆重的小心思,說明真是讓鈔票給逼急了。
九
從除夕到年初二,他們除了一個人發(fā)了兩個口罩明確是防疫指揮部安排的,一天三頓不離的大米、蔬菜、豬肉、雞肉和魚肉以及油鹽醬醋等,全是工地門口的志愿者從自己家里拖過來的,有多少拖多少,分兩班執(zhí)勤的六個志愿者傾其所有,也只能馬馬虎虎對付到年初二。志愿者一再給大家打招呼,這地方到了過年,平常年景從除夕到初四,除了大型超市縮短時間營業(yè),其他門店一律歇業(yè)到年初五才開門?,F(xiàn)在遇到非常情況,跟撳了時光暫停鍵似的,連大型超市都關門歇業(yè),其他店主更是閉門不出,物資調(diào)撥相當困難。
趙大毛發(fā)微信問江芝悅那頭的情況如何。她回復說,物資倒是相當充足。年初二的早上,她又發(fā)來一條微信:今天早上起床發(fā)現(xiàn),又逃走了兩個房客,至此我已經(jīng)在窗子邊數(shù)到十一批逃走的房客了,你說,會不會從啥時候開始,這偌大的農(nóng)莊里,就小女子一人獨守呢?文字末尾還帶了三個貌似得意的小丑表情。
啥叫什么時候開始獨處,就這時候!趙大毛想,還是別跟她說實情,別嚇唬她,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他回復:其他的人家都不會出來,全都老老實實待在房間里,不讓你看見,就像你把房間門關上,也不可能讓別人看見那樣。
昨天大年初一,趙大毛打電話給娘拜年。娘說,聽說芝悅也在你那邊,剛給我電話拜年,據(jù)說你們還要十二三天才能見得上面,娘就想你們那個城市到底安不安全。趙大毛沒告訴她工錢的事,怕娘心焦。他說安全著呢,工地大門一關,里面就是獨立王國。娘又問春節(jié)還回來不。他對娘說,今年過年早,開春也早,歇在工地上,開了年好上班;再說火車票搶不上,就不給鐵道部門增加負擔了。娘像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就說你別操心娘,娘好著呢,你和芝悅要在那邊把年過好。娘提醒他,你休學期到了,別忘了這事,這是大事。趙大毛說,嗯。
這會兒趙大毛還躲在被窩里,他估計江芝悅也不例外。
江芝悅:我大姨媽來了!
趙大毛:這種軍事機密,你可以不用向我匯報。你家的親戚你接待,我不管。
江芝悅:我要說的是,衛(wèi)生巾沒有!
趙大毛心想,我們在為肚子發(fā)愁,你在為繼續(xù)過無憂無慮的日子發(fā)愁,這是個階級問題還是等級問題?一想到這里,趙大毛躺不住了,我一個建筑工地的工人,人家一個985大學的學生,再過一年半還可能是研究生,這世界再怎么不提倡門當戶對,這兩道門之間的跨度,未免也太大了。人家的爹娘不同意我們,還真有些道理。你談你的磚頭瓦塊,人家談人家的人工智能,遲早分道揚鑣。趙大毛心想,換成自己的女兒,也有十萬種理由不同意。
那頭見趙大毛半天不回復,便道:怎么啦不好意思?生理困窘,關鍵是這時候上哪買?
趙大毛:門口值班的不是有個大姐嗎?你發(fā)短信給她,向她借。
江芝悅:女孩子的東西,一般就認一兩個牌子。
趙大毛的危機感再次出現(xiàn)。牌子?是說她只認最好的牌子,還是她只用一兩個牌子?在趙大毛看來,這些東西跟上大號用的紙有什么區(qū)別呢?不論品牌,不論顏色,不管制造商,只要能解決問題就行。連這個都講究,女人真是太講究!一琢磨,時間又過去了好幾分鐘,趙大毛點了一行字過去:特殊時期,我這里明天就斷炊啦,只要能借得到,公主您將就將就!
江芝悅:你不是說你們最遲臘月二十九能領到工資嗎?
趙大毛:老板出差武漢,隨行的會計發(fā)熱咳嗽。臘月二十七在電話里說的好好的第二天飛回來,可從臘月二十八至今,電話一個都打不通,到今天還不通。也不知道他還在武漢,還是飛往什么星球去了。
江芝悅:如果你們的會計不幸染上了那種肺炎,那肯定在醫(yī)院搶救;我估計你們的老板運氣好一點,現(xiàn)在在武漢某個集中隔離點,他得接受醫(yī)學觀察十四天;萬一你們的老板也萬一了,那就不太好說。
趙大毛從床上跳起來,要真是“萬一”了,能康復倒好說,萬一就真的“萬一”了呢?趙大毛真不敢往下想,蘇三兩輩子不吃不喝給他們還債的日子,想等也是等不到了,四十幾號人一年的辛苦將變成仇恨。不管工人通不通情達理,不給人工錢,挨誰身上,誰都咽不下這股氣。
趙大毛給江芝悅發(fā)過去一行字:先說到這,你趕快起床吃飯,我有事,回頭聊!抬起頭向?qū)χ謾C看疫情的蘇三喊了一聲:“蘇經(jīng)理!”
蘇三坐在床上,下肢在被窩里,上身披了一件空心棉的大衣,扭過頭輕聲問:“怎么啦,那么大聲?”
趙大毛說:“我給你做個推測,也就是假設?!?/p>
“你說。”蘇三一副你只管放馬過來的腔調(diào)。
“臘月二十七小尿壺不是說黃會計發(fā)熱咳嗽,你說,會不會小尿壺也……萬一了?”
蘇三像猛然醒悟,左手垂下來把手機擱在床上,右手隔著被子一拍大腿說:“對啊,說不定小尿壺跟黃會計一樣,都中了那個招。”
“黃會計住院救治,小尿壺會上哪里去呢?”
“你想想,小尿壺跟黃會計算不算密切接觸者?”趙大毛啟發(fā)蘇三。
“當然算。”蘇三醒過味兒來了,“你是說小尿壺也可能中……中招了?”
趙大毛望著蘇三驚恐的雙眼,沒有立即回答,他看見蘇三的雙手、嘴唇和身軀都開始顫抖,漸漸眼神空洞,不一會兒臉上的死灰一陣一陣地加重。蘇三顫抖著說:“要是眼前有個算命先生,我一定要他算算小尿壺——不,廖友虎他老人家還在不在人世。”
趙大毛把衣服穿戴整齊說:“我們還得去麻煩門口的志愿者,求他們向抗疫指揮部求助,請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幫我們找到滯留武漢的廖友虎。”
蘇三雙腳一撂,被子齊刷刷翻了個身,套上褲子和衣服。嘴里叨叨:“我腦子笨。三天來,人家志愿者把自己家的糧食蔬菜都搬過來支援我們,而且還向上面匯報了,這兩天就給我們解決吃的問題。我注意力都在吃上。沒有想到我現(xiàn)在是坐在火山口上啦!”
趙大毛把口罩戴上說:“要是小尿壺染了病,我們這時候向他催要工資,你說傳出去人家會不會說我們這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蘇三覺得趙大毛說得有道理,頓了一下,戴起口罩說:“那我們就先不談錢的事情,我們請求他們盡快幫我們找到廖友虎?!?/p>
出了板房,冬日明媚的陽光亮晃得他倆睜不開眼。蘇三看見幾個工友聚集在門口,在跟志愿者交涉,趕緊跑上去。七八個煙槍稱香煙抽完了,要到外面去買。志愿者說到處都關門了,上哪兒買去?不同意他們出去。他們說工錢拿不到,眼看飯也吃不上了,香煙還抽不上一口,這哪叫過年?這完全就是在關禁閉。
蘇三招呼他們別吵。領頭的一個說:“蘇三,今天大年初二,我該給您老人家拜年了!祝您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財源廣進四時吉祥!”蘇三定睛一看,這不是七毛子老舅嗎。蘇三連忙打躬作揖:“您是長輩兒,折煞我也!您該罵就罵,該批評就批評!您這樣招呼我,我這做外甥女婿的臉面往哪兒擱?”
七毛子高聲大氣地對蘇三說:“你來得正好,你也回得正好!你說說我們出來打工是為啥?不就是為了年底能拿上鈔票,體體面面回家跟一家老小快樂團圓,順帶給老的小的買幾件衣服、發(fā)個壓歲紅包什么的??墒堑搅私裉?,大年初二,公歷1月26號,我們家沒有回,錢一分沒有拿到,如今想抽根兒香煙都不讓出去買。你說這叫什么事兒?你天天說找小尿壺,你找到了嗎?如果找到,請你當著大家伙兒的面,馬上告訴我們,我們辛辛苦苦一年的工錢什么時候能發(fā)?我們已經(jīng)一忍再忍,你總不能讓我們就這樣一直忍下去吧。今天別怪我不客氣,在老家大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三親六故。今天我脫開情面說這些話,既是我要說的,也是大伙兒想對你說的?!?/p>
蘇三摸出香煙一一遞上,從露出來的兩只眼睛的密密重疊的魚尾紋看得出,他一張臉在口罩后面笑得稀巴爛。趙大毛注意到,他遞的香煙是他從那富婆桌子上順來的那盒,心想,這家伙夠節(jié)約的,就不怕慣壞了他們的嘴巴?
板房里的人陸續(xù)往這邊趕,像是有預謀的,先開出一批先遣隊,待到火候差不多,再開出大部隊。
蘇三說:“老舅,各位,我蘇三是大家的罪人……”
趙大毛心想,你個死鬼千萬不要把剛才屋里的推測說出來,你要是說廖友虎有可能翹掉了,不出半個小時,你就知道自己死得有多難看!趙大毛趕緊咳嗽一聲,提醒蘇三想清楚再說話,即使廖友虎真的翹掉了,在政府部門沒有協(xié)助做好工作的時候,也不能說,諸葛亮和成吉思汗死后還秘不發(fā)喪呢。
這一聲咳嗽救了蘇三。蘇三轉(zhuǎn)身,撲通一聲向志愿者跪下來,沉穩(wěn)悲戚地說:“不好意思我給政府添了麻煩啊,新春佳節(jié),萬家團圓,我們有家不能回,不是不想回,是辛苦一年,口袋里一分工錢沒有拿到,臘月二十七老板打電話來說第二天從武漢回來,可從第二天至今,完全失聯(lián),我們是沒有辦法了啊。這幾天幸得你們救濟,剛剛能對付到今天,明天連稀飯都沒有著落,我們都是守法公民,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偷不搶,不嫖不賭,都是好人呢……”
幾個志愿者趕緊上來,要把蘇三從地上拉起來,蘇三偏不起來,他說:“我們的要求不高,我們請求政府,在我們沒有拿到工資之前,無論是干飯、稀飯還是面條,總歸讓我們把肚皮填飽;另外一個就是,幫我們聯(lián)系老板廖友虎,眼前這一攤子事情,只有他老人家現(xiàn)出真身才能搞得定??!”
七毛子見蘇三說的全是自己要說的話,不好再說什么,跟別的工友一道退到一邊看熱鬧。至于香煙,本來就是由頭,他們誰不知道這地方在年初五之前,是不可能買到香煙的。
志愿者把蘇三從地上拽起來,其中一個二十多歲的長發(fā)女子彎腰下去,替蘇三把膝蓋上的泥灰拍去。領頭的說:“蘇經(jīng)理,吃飯的事情,我們正在想辦法。請你們理解。像中了突然襲擊,我們毫無防備,整一個兒措手不及,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都忙不過來。不過請你們放心,吃飯問題我們保證在今天天黑之前落實到位。我們已經(jīng)安排小魏專門去對接,她那里辦好隨時會打我的電話?!币姶蠹业那榫w逐漸穩(wěn)定,他接著說:“不好意思,大過年的,只能盡量讓大家吃飽,不能保證讓大家吃好!”
蘇三數(shù)了數(shù)門口的志愿者,前幾天都是六個,今天只有五個,少了的一個大概就是他們所說的小魏。
七毛子對門口的志愿者說:“只要把工錢發(fā)下來,我們什么事情都能打理好,買米買油買菜,我們有手有腳,樣樣不用你們操心。我們的老板至今聯(lián)系不上,你們得想辦法幫我們把老板找到,這才是頭等大事,這才是關鍵的關鍵。不管搞工作還是搞事情,都要善于抓住關鍵?!?/p>
七毛子把話一挑開,眾人附和。憋了一肚子火的工友群情激奮,像無數(shù)個火藥桶,隨時可能爆炸。
七毛子大聲責備:“我看你們就是抓不住關鍵!”
十
領頭的志愿者對以七毛子為首的十幾個積極分子說:“你讓我們一件一件辦好不好?”
“你們到底有幾件?”七毛子的聲音里藏著可怕的憤怒,“不對,應該是我們的事兒。我們到底有幾件事要辦?”
領頭的志愿者扳著手指:“兩件啊,一件是吃飯。另外一件是工資?!?/p>
七毛子發(fā)火了。他一發(fā)火,語音鏗鏘,每個字的穿透力都嚇人:“我還以為有十萬八萬件呢,從臘月二十九到今天大年初二,整整四天時間,你們說給我們落實吃的。你們除了把自家的年貨搬過來,經(jīng)過你們落實的大米白面蔬菜在哪兒?一開始你們就知道我們需要討工資,關鍵問題是要找到廖友虎,你們說你們上報指揮部,讓指揮部轉(zhuǎn)交公安解決,到今天,你們替我們尋找的廖友虎在哪兒?找到了嗎?找到了請告訴我們!”
蘇三對七毛子說:“老舅,問題確實是這兩個問題。但冤有頭,債有主,責任不在他們身上,責任在我這兒。人家所干的事兒都是在幫助我們,我們不能把責任推到幫忙的人身上。怎么可以責備幫忙的人呢?”
七毛子沖蘇三發(fā)火:“蘇三,平時大家喊你經(jīng)理,你真當自己是個人物???其實你就是個屁,頂多頂多算個跟屁蟲,小尿壺鳥你,你就是個經(jīng)理;人家不鳥你,你什么都不是。從年前大家喝稀飯開始到現(xiàn)在,算起來沒有一個月也有二十天,你哪一天不在找小尿壺?可是你哪一天找到了呢?到現(xiàn)在竟然連電話都打不了!我們這些人都是大傻子,大過年的不回家,在這兒喝西北風,你還要我們笑嘻嘻地對你,借錢給你讓大家吃好喝好。你說他們是幫忙的。我說他們既然屬于指揮部管,就是指揮部的人,代表的是黨和政府。既然他們代表黨和政府,他們就不是幫忙的,他們就是面向老百姓辦事的臨時組織機構。既然這樣,我們有了困難找他們,就等于拿著刀頭找到了菩薩,找對人了!”
蘇三臉上掛不住了,再怎么說你是長輩,還算拐個彎的親戚,如今親戚揭竿而起,簡直眾叛親離。蘇三不笨,這時候要是自己按捺不住火氣,那無異于火上澆油,轟隆一聲爆發(fā),對方勢大,動起拳腳,局面瞬間就能失控。他知道自己這時候得借勢,順帶把自己送到安全地帶。他用誠懇的口氣對七毛子:“老舅教育的是,我頂多算個跟屁蟲,頂多算廖友虎的影子,廖友虎還存在,我這影子就還存在,廖友虎聯(lián)系不上了,我這影子就不存在了。我這一陣與其說在找廖友虎,不如說在找我自己的影子。現(xiàn)在廖友虎找不到了,我這影子也就不存在了,只好懇請黨委政府出手相助?!?/p>
蘇三轉(zhuǎn)身對志愿者說:“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啦,我老舅說得對,你們既然代表黨委政府,我們當下的困難找你們就真是找對了。我們都是善良的人,天寒地凍,又是大過年的,我們碰到的問題說難不難,不過是吃飯和工錢……”
趙大毛在一邊看得真切,心想蘇三命中注定就是塊做經(jīng)理的料,三言兩語,就把盛怒的七毛子卷進自己順勢而為卻不露痕跡的雙簧中,眨眼之間,蘇三唱紅臉,七毛子唱白臉。
領頭的志愿者姓肖,大家稱呼他肖主任,據(jù)說是經(jīng)發(fā)局的。他們這一支臨時組建的志愿者隊伍,由經(jīng)發(fā)局、科協(xié)、婦聯(lián)和工會的工作人員組成,要沒有這樁事情,他們可能干到退休,彼此也不會產(chǎn)生交集。肖主任說:“吃飯的事情,指揮部已經(jīng)安排,最遲今天下午能把物資配齊拉過來。你們的廖老板,應該很快能查到他到底在什么方位、在什么地方。兩件事情我們都落實了。我們能理解你們的急切,也請你們理解我們的苦衷,目前我們的困難是人手不夠,各方面協(xié)調(diào)運轉(zhuǎn)不順暢,責任分工還不明確,加上過年放假,商店歇業(yè)過年去了,物資調(diào)撥和供應遇到了大麻煩,要么有車沒有人,要么有人沒有車,半天能干的活兒,一天干不了。”
志愿者中一個年輕的女子向旁邊走了幾步,轉(zhuǎn)到一邊接聽電話。女子的聲音在一幫粗大重濁的男嗓中,具有極強的穿透力,雖然聲音不大,大家斷斷續(xù)續(xù)也聽到不少:“媽媽,媽媽怎么了?寶寶被開水燙……媽媽寶寶他……我這里走不開,正在處理急事,小吳今天也在值班。滴滴停開了。用冷水……等我回家開車送醫(yī)院……大概晚上能回?!背槠穆曇?,很容易讓人想起寶寶令人痛心的場景。
七毛子就是個程咬金,三板斧之后,碰上這種場面,便不好意思繼續(xù)威逼。
蘇三想,還是避重就輕吧,先把大家的肚子填飽是正經(jīng)首要事情。他對肖主任說:“我們真對不起你們,給你們添麻煩了,讓你們顧上了大家,顧不上小家??催@位女同志,寶寶丟在家里沒人管……真是太抱歉了!肖主任,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這里的人別說去武漢去湖北,連工地大門都很少出去,按說應該是健康的。平時干的都是磚頭瓦塊的粗活兒,搬運東西的力氣有的是,要不,您寫路條,我們自己去搬運怎么樣?”
蘇三扭頭對大家伙兒說:“先把肚皮填飽。干啥都有力氣,大家說對不對?”
眾人贊成。肖主任便給小魏打電話。小魏說物資領好了,先領了十天的糧油,五天的蔬菜和凍肉,但運送車輛排到七十幾號,大概明天上午也不太可能運到。
蘇三對七毛子說:“這事辛苦老舅,你帶上四五個人,每人一輛工地小推車,我們自己為自己運糧食,也叫自給自足?!?/p>
有事兒可干,七毛子想鬧,鬧不起來。七毛子本來想招呼幾個平日里走得最近的一起去,蘇三給他摻沙子,讓趙大毛也拉了輛小拖車跟去。
肖主任說:“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吧,要戰(zhàn)勝災難,靠我們中的每一個人,我們一起努力,等戰(zhàn)勝了疫情,我們出門才不用戴口罩,可以自由呼吸。過了年才能正常復工生產(chǎn)。”肖主任沒有想到,他最后一句大實話,差點又鬧出大事情。
肖主任安排一個志愿者帶路,肖主任說這是小孟。五個人五輛小拖車一字排開上路了。
馬路上幾乎空無一人,一路上只遇到一輛轎車。稀薄的陽光鋪在干凈的公路和街道上,天空像水洗過那樣干凈碧藍。沒有工業(yè)和汽車尾氣排放,天地一片干凈。要是沒有這場病毒阻擊戰(zhàn),人們能夠脫掉口罩自由呼吸,那該多好。電子顯示屏上持續(xù)顯示“我們一起努力”字幕,能算是活動的。除此之外還有道路兩邊的路燈桿上掛著的紅燈籠,在風中晃動,也勉強能算是活動的。
所有店鋪都關門的街道,空曠得嚇人。
江芝悅發(fā)過來一篇《感謝你,冠狀病毒君》的所謂詩的截圖。趙大毛回復:應該把此文作者送到疫區(qū)大街上采風,不戴口罩體驗生活。旋即又從大李的朋友圈轉(zhuǎn)了一首叫《黃鶴樓》的七律過去:黃鶴千年去杳冥,至今樓上憶吹笙。晴川歷歷英雄事,芳草茫茫肺腑情。鸚鵡巧舌終誤世,微言新語露先聲。登臨莫起悲愁緒,留待遺人記此城。江芝悅發(fā)了一張各路網(wǎng)絡諸侯一片譴責聲的截屏。趙大毛回復:罪有應得!
走了五公里多路途,已近中午,終于到達集散點,只見四五十個左手臂上戴著紅袖標的人正在搬運物資,各地的車輛在門口取票后進入,這里要求人跟人說話間隔至少一米。帶領七毛子他們的志愿者小孟找到小魏,在裝物資的時候,趙大毛和七毛子等人看見擺在庫房前面一溜兒的開水壺和泡面,趙大毛問小魏:“這就是他們的午飯?”
小魏說:“一天三頓?!?/p>
趙大毛感動,他對七毛子說:“看看,人家吃什么,我們吃什么!”
七毛子沒說話,奮力搬東西。小魏說:“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堅守了三天,沒日沒夜。剛才市里的領導來慰問他們,要求他們今天晚上必須回家休息?!?/p>
趙大毛問:“后續(xù)的志愿者跟得上嗎?”他愿意報名到這里來做志愿者。
小魏說:“一上來毫無準備,到處亂了陣腳。這里一開頭也是各種忙亂。要是換人,一團亂麻又得從頭開始,只會添亂,亂上加亂。所以他們不愿意換下去,也不敢換下去。經(jīng)過這幾天磨合,現(xiàn)在各個人的分工都明確了,誰做什么基本定下來,一個釘子一個鉚,可以替換了?!?/p>
趙大毛對七毛子說:“我們工地有四十多號人,全開過來做志愿者怎么樣?現(xiàn)在一身氣力光吃飯不干活兒,貼了膘,小心開了年,連樓都爬不上去。”
小魏接嘴說:“不可以,目前抽調(diào)的志愿者都是全市機關工作人員。你們是我們的服務對象,不可以從你們那里抽?!?/p>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趙大毛想,我也是個大學生,一個休學掙錢的大學生。我得繼續(xù)把大學讀完,之后考個研,否則到了關鍵時刻,連服務別人的機會都沒有。趙大毛這樣想著,拖著小拖車插在大伙中間,往回走。
突然趙大毛的手機響了。他在路邊支起小拖車,撳了一下接聽,里面?zhèn)鱽硖K三急吼吼的聲音:“表弟,你他媽還有多久回來?你把車讓別人去拖,你給老子馬上立即無條件跑步回來!我他媽急著要你回來幫我。跑步回來哈!”
趙大毛討厭蘇三滿嘴臟話,但趙大毛從他滿嘴臟話里聽出一些喜悅的氣息。綜合這一年相處的經(jīng)驗,每當蘇三遇到喜事,他便控制不住說粗話;相反他要是一個字一個字推敲,文縐縐的,接下來告訴你的,多半不是啥好事。蘇三這會兒會遇到什么好事呢?
十一
趙大毛和七毛子等人離開后,眾人散去不到半個小時,人群又集中到工地門口。起因是有個工友從肖主任最后一句“過了年才能正常復工生產(chǎn)”中琢磨出危險來,歸納起來大致有兩條:一是去年底工錢還沒有拿到手,眼看就要到元宵節(jié),正月十五后,不管開不開工,只要待在工地上,就該算工資?怎么結算?由誰來結算?這筆錢不管由國家發(fā)還是廖友虎發(fā),總得有人發(fā)?!耙俏覀兌蓟亓思?,你哪怕四月份才開工,我閑在家里我認賬,我不向誰討要工資?!彼麄冋f。第二是廖友虎跟黃會計去了武漢,黃會計生病了,說不定廖友虎也生了病,要不然為啥這么多天聯(lián)系不上呢?有人說:“萬一他一不小心掛了,這幾百萬的血汗錢就算打水漂了!”這句蘇三跟趙大毛早就察覺、一直不敢面對的話一出來,工友們沒有一個坐得住了。他們都知道蘇三早就像過期發(fā)霉的食品,不起任何作用,他們這時候只能找工地門口的志愿者,他們希望他們的愿望能由志愿者轉(zhuǎn)到防疫指揮部,再到政府相關部門,甚至到市政府。
蘇三知道自己這時候啥作用也起不到,要是七毛子在場,他只要抓住七毛子這個帶頭大哥,百分之七十的工友就算穩(wěn)住了;現(xiàn)在七毛子不在,個個都是帶頭大哥,他蘇三說的話,放屁不如。
肖主任一看幾十個群情激奮的人氣勢洶洶向他們奔來,趕緊帶著其他三個人把兩扇由鋼筋焊接成的大門關起來。有的人沒戴口罩,有的人的口罩戴在額頭上或者扯到下顎下面。他們大聲喊叫。
“我們沒有活路了,必須討個說法!”
“這樣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小尿壺只怕早都死了。累死累活,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有人順手從便道邊上抽出大拇指粗的短鋼筋抓在手上。旁邊的人見了,也從道旁抽一截鋼筋抓在手上。
這就不是在講道理了,這是暴力的前奏。蘇三跑到眾人的前面,把雙手展開,意思是要把大家阻攔下來,他一句“大家不要激動,請聽我說”沒說完整,嗚,一根鋼筋凌空帶著風聲向他肩上打過來,他快速后退兩步,沒有打到身上。
此時此地,只要有一個人失去理智動了手,所有人的理智都清空為零。蘇三成了他們的出氣筒,幾十個人向前沖,七八根鋼筋都舉過頭頂。肖主任看看情況不妙,趕緊打開大門往里沖,不管是把蘇三拽出大門,還是護在蘇三身上,他們都得做最后的努力。其他三個毫不猶豫,緊緊跟在肖主任后面,向蘇三奔來。
吱吱呀呀逐漸打開的大門救了他們一干人眾的命。面對五個血肉之軀,躁動而憤怒的人群猶豫了。大門打開了,他們隨時可以出去,但出去之后上哪里?找誰解決問題?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他們看見那個二十多歲、孩子被燙傷的年輕女子也護在蘇三身上,舉起的鋼筋,終究沒有落下來。
五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一群被憤怒主宰的人群,誰也沒說話。按理肖主任一方應該先發(fā)聲,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敢吱聲,生怕自己一句話不對,成為點燃火藥桶的那根火柴。舉起鋼筋的幾個人,一個是西隔壁張家老表的兒子,算是表侄;一個是對門孫家的老二,他的爹去年上半年去世,他送了五百塊錢的人情……最可恨的一個是妻弟的堂兄弟,也算小舅子,剛才就是他打的第一鋼筋。蘇三平生第一次感到絕望和委屈,心想,蘇三啊蘇三,你這是出門掙錢還是結仇啊?你覺得你給他們掙錢的機會,他們也是這樣認為的,可是到頭來,錢呢?沒有見到工錢,你就是騙子,你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你就不是人啊!蘇三覺得他的意識崩潰了,不禁流下了眼淚。
沒有任何征兆,蘇三的上衣口袋的手機響了,他摸出來,一看號碼,我的天,竟然是消失了整整五天的廖友虎。他手指頭顫抖,連點了幾下,沒把接聽打開,忍不住抽泣:“我的老天爺,我們等得好苦!”
肖主任瞟了一眼蘇三的手機,給大家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別出聲,他讓蘇三把電話設為免提。蘇三是明白人,心領神會,立即照辦,不管你拿得出錢拿不出錢,眾人的耳朵聽得真切,還有志愿者作證,要哭大家一起哭,要笑大家一起笑吧,事情已經(jīng)到了必須見底的最后。
蘇三萬般滋味瞬時迸發(fā),聲音有些走形:“廖老板,我是蘇三,大家伙兒都在手機跟前呢!”
“我先說一萬個對不起大家!”那頭也是泣不成聲。
廖友虎一再跟大家說抱歉,他說臘月二十七,他本來跟黃會計打算上醫(yī)院掛兩瓶藥水,第二天飛回來,誰知道事情沒有他們想象的簡單,醫(yī)生一聽癥狀,做了化驗,黃會計直接進了重癥病房。他賓館回不去,被從醫(yī)院直接帶到隔離點。人跟人都是分開的,彼此不會直接見面,更不可能交流,當初出門誰會想到帶充電器,那邊沒有充電器,手機一直歇菜到今天。好在隔離點今天終于提供了充電設備,充了二十分鐘電,趕緊把電話打過來。
一干人聽得真切。好幾個露出慚愧的表情,手里抓鋼筋的幾個,輕輕地把鋼筋放到便道邊上的無紡布圍欄底下。
蘇三問:“黃會計怎么樣?”
“剛開手機就給她打過電話,微信也留了言,還沒有收到回音。不知道病人住院是不是不允許帶手機?!?/p>
看來只能等黃會計主動聯(lián)系他了。
“你呢?”
“留置觀察,沒有發(fā)熱,沒有咳嗽,連噴嚏都沒有打一個,留置六天了,還有八天才結束。吃得下,睡不好?!绷斡鸦⒄f,“長話短說,多的話以后再說。我現(xiàn)在就把工資打給你們?!?/p>
“留置?你那里叫留置?”有人問 。
“對,留置就是隔離?!蹦敲聪矚g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的廖友虎說,“自己說自己,總得找一個斯文點兒的詞?!?/p>
蘇三眼淚水出來的時候,好多工友也禁不住流露出感動的表情。蘇三保持著傳統(tǒng)中國人的客氣:“不著急,你慢慢辦?!迸赃厧讉€眼角含著淚,臉上的怒氣又驟然升起:要客氣你自己一個人客氣,不能把大家都扯上,沒見都造反啦!
“我著急,但我目前辦不了。我只會大額收款放款,其他統(tǒng)統(tǒng)不會。”廖友虎聽說工地上一個人都沒有走,很感動,表示等開了年,疫情得到控制,他跟他們一起接著把剩下的六層蓋完,完工之后不但要喝酒慶賀,還要送大家一人一張火車票,讓大家回老家看看一家老小。關于工資錢款,廖友虎說,從前由小崔會計核算,他批核算條子,交由黃會計銀行轉(zhuǎn)賬,要是黃會計不能發(fā)放,小崔會計也能代辦代發(fā)?,F(xiàn)在小崔會計剛生了孩子,黃會計還聯(lián)系不上,只有一種辦法,由他把款打到蘇三或者誰的賬上,通過網(wǎng)銀轉(zhuǎn)賬到每個工人的銀行卡上。
網(wǎng)銀?蘇三聽都沒聽說過,他的銀行卡只管收款或付錢,從來沒到銀行辦過什么網(wǎng)銀。蘇三問周圍的人:“你們誰有網(wǎng)銀?誰會?”所有人都搖頭,蘇三立即想到趙大毛,這工地上,如果趙大毛都不懂,便不可能還有第二個人懂了。跟廖友虎結束了電話,蘇三撥打趙大毛的號碼,要他“馬上立即無條件”丟開一切跑步回工地。
蘇三掐掉電話,廖友虎的微信發(fā)過來,是一張所有工人的工資結算總表。這張表前一段時間跟蘇三核對過,蘇三這里也有。這一次,廖友虎在每個人的總額后面加了一千元錢,四百元是補發(fā)的前兩個月的生活費,六百元是過年的喜錢,也叫壓歲錢?,F(xiàn)在萬事俱備,只要找到個會網(wǎng)銀的人,咕嘟,咕嘟,咕嘟,一年的血汗錢就能跑到他們的銀行卡上。
十二
趙大毛跟七毛子交代了幾句,擱下小拖車拔腿往工地跑,空曠的大街兩邊,寂靜的樓房瞬時在他視線里坍塌得無影無蹤。
小車上的糧食和大米就落到了小魏和小伙小孟的面前。小魏是個小個子美女,城市姑娘,跟一輛工地拖車這么近距離接觸,平生第一次。小孟剛從大學走出來,上半年剛考上的新任公務員,學生氣未脫,在辦公室說話像小姑娘。兩個人面對上百斤貨物,誰也不敢接手。
七毛子招呼大家停下,幾個人上來把趙大毛這輛小拖車上大米和油分裝到自己那輛車上,剩下兩桶油,讓兩個小年輕拖。小孟不好意思當車夫,站在一邊,沒有拉車的意思。倒是小魏潑辣,一弓腰,拉起手柄就往前走。輪到小孟手腳沒地方擱。
七毛子見此情景,笑了笑,招呼小孟:“小伙子,你在后面推吧!力氣小點兒哈,別把車子推翻了!”
拖車的幾個人都笑了。小孟更加不好意思,從口罩邊沿露出的臉,一圈漲得通紅。
七毛子覺得,要是這兩個年輕人都還沒結婚,這一輛小推車,說不定還能推出一段姻緣。
“你有沒有網(wǎng)銀?”蘇三不顧趙大毛氣喘吁吁,劈頭蓋臉便問。
趙大毛知道網(wǎng)銀,但他這樣一身之外無長物,每個月多不出三百塊錢的人,哪里用得上呢,壓根兒沒想過去銀行辦??蛇@會兒,要是說自己沒有網(wǎng)銀,不是丟面子,而是被人看做沒文化,不如干脆懂裝不懂。他說:“什么網(wǎng),什么贏,我就是能賣出去,也不會在網(wǎng)上賭博,哪能贏?”眾人笑了。
“銀行的銀?”蘇三明顯也被逗笑,同時又焦慮起來,要是這小子都不懂網(wǎng)銀,就得等到春節(jié)過后銀行開業(yè),上銀行去辦了??删湍壳暗男蝿菘矗y行什么時候開業(yè),是個未知數(shù)。
“你小子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我們這是辦正事兒?!?/p>
“懂是懂的,但我還沒去銀行開?!?/p>
蘇三的念想再次夭折,念叨道:“一念起,一念滅,一會兒水深,一會兒火熱,真要我的命!”
趙大毛說:“你等等,我打個電話再說?!?/p>
蘇三舉起手說:“你等等。電話打給誰?”
“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她……”
趙大毛聽懂了,蘇三有疑慮。趙大毛把手一甩說:“哈,你還不信任人家?別忘了她在隔離,可能卷款潛逃嗎?”
“哦,對,”天生的經(jīng)理蘇三不露痕跡就把話圓過來了,“那么大一筆款子,放誰身上誰都不敢馬虎,誰都要慎重。你未來的老婆……出身高干家庭,優(yōu)秀大學生,不是一般人!我的確多心了,說得不對,多包涵?!?/p>
以前大家只知道趙大毛有個女朋友同學,對其出身誰也不知道。蘇三這話讓趙大毛真的毛了:我得回到武大完成學業(yè),不然我倆要是成了,人家不說我吃軟飯的,也可能說我吃屎吃到了豆瓣醬;要是不成,人家說我活該,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趙大毛說:“表哥,你要是真不放心,讓廖友虎五十萬打一次,發(fā)完再打五十萬,三百多萬分六次,該放心了吧?”
蘇三眼珠子一轉(zhuǎn),笑著說:“何必那么麻煩,一次,就一次。”所有麻煩都不會落到他身上,他是怕廖友虎嫌麻煩——即使不嫌麻煩,萬一手機又扯拐呢。
趙大毛撥通江芝悅的電話。江芝悅說這有什么難辦的,不過有個條件,你前天轉(zhuǎn)的那首詩我本以為你寫的,剛要為你的才情喝彩,一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好多網(wǎng)上都在轉(zhuǎn),作者另有其人,這不符合自強弘毅求是創(chuàng)新的武大精神,外面漫山遍野的春天就快來了,你寫首詩過來吧文學院曾經(jīng)的高材生。
趙大毛說:“什么曾經(jīng)的?今年春季開學,我,跟你一起到武大看櫻花!”趙大毛這樣說的時候,眼際眉梢全是武大的櫻花城堡、櫻花大道、櫻頂和珞珈廣場的樣子。
趙大毛的手機里里響起江芝悅清脆悅耳的笑聲。江芝悅說,在這里隔離十四天我值得了,告訴你,我發(fā)現(xiàn)你騙我,整個農(nóng)莊只有我一個人,其他房客全都跑掉了——剛才志愿者送進來的快餐盒飯只有我一份!江芝悅的聲音里抑制著孤獨的悲戚之音。
趙大毛說,再堅持幾天,我過來陪你!算一算,應該是2月6號,立春過后第二天,元宵節(jié)之前兩天。
旁邊的工友嗤嗤地笑,給他做著怪相。夠他們豐富聯(lián)想的:一座偌大的農(nóng)莊,一對年輕的戀人,沒有一點工業(yè)污染的天空是那樣湛藍,沒有廢氣的空氣是那樣新鮮,哇,關鍵是季節(jié)到了春天,春天正從不遠的地方趕過來。
吃過午飯,趙大毛戴著口罩在工地上轉(zhuǎn)了一圈,算是跟他從來不敢往樓外虛空看的塔吊告別,跟防護網(wǎng)告別,跟外墻的腳手架告別,跟黃色的塑料安全帽告別,跟卷揚機的信號旗和口哨告別。轉(zhuǎn)了一大圈,回來的路上,他把自己布滿老繭的雙手反過來復過去地看了看,不禁感嘆,這雙手確實粗壯有力了不少!他似乎還是原來的趙大毛,似乎又不全是。
他在微信上寫了一首叫《早春》的古體詩:杏花才綻柳色新,煙雨空濛催草青。一夜東風入桃李,無眠多少愛花人。寫完讀了兩遍,把柳色的“色”改成“芽”,仄聲改平聲,合了七絕的韻轍,不能辱沒了武大文學院的名聲。又讀了兩遍,尋不出哪里還需要修改,呼一聲給江芝悅發(fā)過去。
發(fā)完把手和手機插到褲兜里,心想,要是這首詩將來公之于眾,到底署趙光標,還是趙大毛?看來他又將迎來一次新的格式化了。
趙大毛估計,江芝悅這時候正忙著替大家轉(zhuǎn)賬,看到這首詩,多半應該是在半夜,愿這首詩陪她做個好夢,在夢里,她不僅擁有農(nóng)莊的春天,滿山遍野的春天都屬于他們。
趙大毛的手機這時候響了,是蘇三:“趙大毛,我的辛苦錢收到了!”
趙大毛說:“你名字排第一個,還用說?!?/p>
“有個不太好的事情……你看怎么辦?”蘇三欲言又止。
“什么事情?”
“二爺十天前剛從武漢回來。”
“也就是臘月二十三的事?”趙大毛汗毛倒豎,簡直晴天霹靂,他腦子也像撳了時光暫停鍵,卡頓到空白。緩過勁兒來他問:“他臘月二十九那天不是也登記了手機號嗎,難道沒排查出來?”
“像他這樣的人,哪可能只有一個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