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磊
當時光絲絲縷縷淪陷在歲月之中,那些幽微沉潛在心懷的記憶卻離我愈發(fā)近前清亮。
作為蘇州標記性古街巷的山塘縱然早已不再是曾經的清幽、趣致、古樸,但我依舊想去親近她。當地摯友陪伴著我行走山塘,我們說著生活中的種種庸常。在茶社品茗,評彈之曲四面?zhèn)鱽恚?我點了紅樓曲牌中的《寶玉夜探》。兩位老先生,男女音律如同銀鈴般飄搖柔婉,妙絕至極,曲詞嬌麗唯美,凄惻悲惋如煙般旋繞著魂魄,令人心旌沉醉癡迷,情思沁入心懷。唱罷最后一曲,“此生未免太凄涼”。吟唱中仿佛世間空落,音節(jié)如雨霧樣鋪展,我仿若和古山塘一并在煙云中幻化成一滴落雨。夕陽下的寧靜仿佛屬于整個人世,像從青石里盛放的燈盞,像水中漫散的火。
難忘卻曾經與山塘的初遇,就像我鉆入一個婉約而清澈的夢境。多年前的某個盛秋清晨,我是那個孤單的背包客,蘇州山塘街于天水之間宛若煙云中影影綽綽,令我心馳神醉,似乎足以放得下所有心底的塊壘,一片綿延的清明寂寥讓我的步音都不敢踏響這世外之鄉(xiāng)的夢。那仿佛是大地上的最后一條古街巷,存在于幾百年前的建筑仿佛是自然間于天地中生長而出, 與古街巷融為一體,秋天紅黃的樹葉搖曳于黑瓦白墻之間,時而幾片被清風舞弄得翩翩而落,映在清澈的溪流中隨柔暖明媚的光影悠然漂去。
那是多么純凈靜謐的清晨啊,漫天只有云朵的純潔和浪漫,花瓣緊緊依偎著露珠的笑,每一顆露珠滴落,仿佛整條街都會顫抖。在那個清晨,我的眼睛和心是從未有過的清澈。那個清晨那么低,那么靜,那么透明。一條清幽的小溪伴著無邊無涯的野花鋪展到天邊,整個古街的陳年舊傷,苦與痛似乎都在溪水淙淙流淌中被洗去,它用癡心的流淌把那些悲戚和傷痛收藏起來。
在街巷的某個轉角,三位老奶奶在大樹下邊聊天邊做手工。她們談著家長里短,人間的萬種滋味在話語里都已清淡,看著她們在樹下被時間繪出的恬淡光影,我不覺流出了淚。
那些鄉(xiāng)人們坐在古舊的石板路上喝茶曬太陽,在那些聽不懂卻柔軟的方言的講述和談笑中,我身在其間由衷地清逸安然。
那迷夢般的晨曦里,我和山塘都是如此清涼和孤單。在某奶茶店門口偶見一個靈秀溫婉的女子,我錯身而過,并沒有回轉,卻雋永心懷至今。
多年后,今朝又一次前往山塘,這里已是完全陌生而又熟悉的街景。一切唯美的事物都是如此脆弱,那人面桃花何處去再尋?不知那位我暮然回首,經年不忘的妹妹是否守住了幸福?
青石板小路上,鋪展著沁人心田的清新空氣和鳥的歌唱。地面的石磚生出斑駁的歲月皺紋,幾枝被風擠落的枝椏散在還沾著昨夜霧水的潮濕的路面上,我在看那被風輕舞的疊疊層層的溪水,想找到曾經躲進記憶深處的那個女孩??晌疫€沒來得及尋見呼喊她,呼吸和時間就一起變老了。年華成一地清涼的月光,那女孩的身影就像現在的風一樣越飄越遠。風、光和水,把那些遙的往事打磨成水底的石子,在水的深處沉潛著時光的冷,光影的寒。
我見到那些變老的屋子,或許我曾經在這里停歇過。透過朽敗的窗,我望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幾枚釘子堅守著對鐵的忠誠,與墻壁達成世間最深的默契,在房屋風化和銹蝕之前,它們始終不放棄最初的堅持。房屋已經不由自主地傾斜,是一種象形的時間崩塌。一把鐵鎖鎖在房屋的喉嚨,鐵的牙齒咬住過去,咬住歲月,咬住秘密,它將是這個房屋最終成一片廢墟后唯一的留存。它唯一忠實于這個房間。它已然生銹,拒絕一切人進入房屋的可能。然而,一陣風就可以自由出入其中。我就是那陣風,我進來又出去,看見門在一開一合中,房屋正返回泥土。
人生若只如初見,曾經只身而往的山塘在我心底埋下恒久的魅力,讓我對那個秋天一直飽含歡喜。而現在我見到的山塘是用心精致粉飾后卻掩藏不住的枯澀和蒼白。山塘已在這個時代沖擊下瘦弱得不堪一握,闌珊背影之下一地頹唐。在絢爛之后,我看見風吐出的骨頭,那是疼痛、脆弱和衰微的背影。
夜色華彩之時,山塘動感而熱烈,顯現出她與白天迥異的妖嬈,而走在這樣的嘈亂而帶著時尚的嘶喘之中,我似乎觸碰到山塘的陰涼、憂戚和落寞,那是鼓蕩盛放著享樂的山塘在時代夾裹中而不經意中漫散出的悲憫和虛無。我總覺得此時我所見到的山塘之夜是虛假的,山塘夜晚的嫵媚只是她迷人的假面,而真實在我初遇她的那個柔婉、靈秀、清幽如畫的清晨。夜晚只是山塘的背面。我的寫作、我的內心與我的生活似乎也正是這樣一種背離。我的寫作痛感是來自我心靈與浮世的距離,它讓我在弧形的夜空下,涌動著說不出的熾烈感念和哀痛……
多年間,山塘變了,人也變了,留不住的縱是無可挽留的喪失。多年來自己流落浪跡,現今身仿若定,而心依舊飽含悲憫地飄零。所有的滋味在現在的曲中,在茶中。朋友與我在茶樓依舊聊著瑣事,我們無法跳脫,無以逃離。想走近曾經多年前山塘早上的那個畫中,卻再也進不去了。如同那些曾經的夢正越來越遠。茶樓的窗欞被乍起的風推開,遠處而馳的風似乎正吹向很深很深的地方。
我和山塘都將是歲月里蒼茫的過往。
從茶樓出來已夜深,寂寥和凄清顯得格外洶涌。我倚在一座水月凝聚的拱橋上對望迎面而來的往事,或靠在石廊上數星星,或聽來去無蹤的風聲。我融入其中,忘卻了自己,忘卻了此生,忘卻了這個人世……
人生如寄,追懷著自己那些獨身游歷的時光,情難自持。曾經我有著在光陰里行走游歷,穿行于年華中的癡情和想愿,那樣的旅途萬般皆風景。而只有獨行,我才真正懂得人與世界的關系,我才真正洞悉人內心的隱秘,才真正對這個我不敢說熱愛的生活思考到些什么。而今,這樣的行走,這樣物我俱在,物我兩失的安然與自由已愈發(fā)成為一種奢望。在內心深處,我似乎仍舊覺得自己在路上。
在行走中,我常常執(zhí)迷于一些風景、畫片、樂曲,一些不很肯定的人名地名。他習慣往回走,在不同的季節(jié)、時辰,沿著不同的線路,重返記憶中的舊址。我敏感于那個時辰的光線,樹木的暗影,人群的衣著和神情,人們生活中的細微之處。我喜歡陰郁清冷的天氣,可能是我內心太過陰晦,這樣的天氣總能讓我體悟到生命的顏色是那么真實。
我曾經只身去過不少地方,一個人的旅程總讓我迷戀,甚至我覺得自己真實的生命在這樣的腳步之間,某種意義上有些像逃離生活的局限,又似沖破生活的重重桎梏。而我回歸現實后卻感覺生活的虛擬和模糊。一個作家或者一個詩人必然是熱愛游歷的,浪跡天涯心之神往,縱然他的腳步停下,他的心依舊在漂泊之中。
生活猶如凋零時間里生了銹的舊房子。冷瘦的風乍然而起,似乎三十多年的光陰被清冽卷起呼嘯而過,我感到身體里有很多東西一直在掉下去,掉進一個看不見的虛幻的盡頭。在暗影交錯的山塘午夜,我看到往事在星空的銀幕上一點一點走出來,那些人,那些事降臨到我面前。而我一直看不清楚內心真正的惶惑、痛楚的根源,像一個無解的夢境。
次日,山塘突然下起淅瀝的冷雨,天氣陰晦幽暗,仿佛整個世界被套在憂傷之中。整個山塘顯得無比落寞和冷寂,我游走著,穿過那些無數雨線交織的灰暗的幕布。寒涼的水像濃煙一樣包裹著我,纏繞著我。風不斷掀動雨幕,像泛起無可名狀的心事。透過密布的雨線,我看見夢一樣的煙云在時光的背景里,在愈顯空寂的雨聲中飄忽游離。雨中,我那些心底被喚醒的憂傷,寧靜的心事連著沉郁的光陰像迷霧彌漫整個山塘。
此生飄零,飄零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