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荒草沒有漫上來,斷墻還是村莊的。它手里握著村莊的煙火和時間夾層的風雨聲。
在新舊的置換中,斷墻殘缺得猶如一塊村莊的碎片。它支撐的房屋,已經在歲月深處土崩瓦解。如今它只是象征,或追溯起來的斷代史。
一只灰雀落在斷墻上,它思索著站成墻的樣子。村莊仍在不斷滑向時間的更遠處。這截殘垣沒有撿起灰雀的飛翔,飛出時間的深淵。它還在繼續(xù)駁落,繼續(xù)在風雨中沉淪。
有一天時間會把它徹底推倒。時間要拆除的東西,沒有什么可以阻止。斷墻的每一塊石頭和土坯都將向時間妥協(xié)。
牛筋草、薊草、芭茅具有在村莊每個角落制造荒蕪的習性。一截斷墻逃不過被荒蕪的命運。它們把斷墻慢慢標識成草的部分。它們輕而易舉地從村莊取走了一塊別人的領地。
村莊忙著推陳出新,似乎沒有時間與精力和荒草計較。當斷墻消失在草叢間,村莊的遺忘不過是加深了一些。而經過的風犯有窺視癖,總要伸手扒開這個被掩蓋的秘密……
洋瓷清脆的聲音,被時光的指尖敲響。生活滾燙的汁液盛進一只碗里,清苦且芬芳。
洋瓷碗,一個時代響亮的名詞。搬動這個名詞,就是搬動需要填充的胃,或腳手架上、田間地頭散落的汗滴。這是一個喂養(yǎng)身心的名詞。
一手捧著洋瓷碗的人,一手捧著那個時代的斤兩。他需要在那兒有立錐之地,而洋瓷碗能帶給他溫暖的未來。對生活掘進的力度,沒有落到時代的后方。他的身體散發(fā)著洋瓷的脆和硬。
老了的時候,一只洋瓷碗裝在他的身體里,像極了支撐著他的那根不服老的硬骨頭。
現在一只洋瓷碗被塵埃包圍。它們試圖拉攏它,同化它。甚至把它從歷史的光榮冊里或篡改,或埋沒。但一只洋瓷碗自身的火焰還在,持久不滅。
誰還會再次摸索到一只洋瓷碗上?它隱身在一只舊櫥柜。好似一代人的酸甜苦辣隱身進深邃的記憶。洋瓷的聲音還在時空中回蕩,那一刻,撩人的火焰串得很高。
一把蒲扇搖動星光,一縷縷跌落到我的臉上。一只手青筋暴突,正打開清涼的風洞。
我枕在一雙柔軟的腿上,一條銀光閃閃的路引我漫游。我看見星光從天空快速飄落,柔軟如雪。它們被一把蒲扇趕得如絮般紛紛揚揚,落滿院子。
各種蟲鳴此起彼伏,圍著院子,好像圍著一枚大大的核。這純綠色又純天然的音樂大餐動人心魄。我們在院子里和身處金色的音樂大廳一樣有儀式感。
星光波動,猶如在風中搖曳。我對黑夜的恐懼便不復存在。白天留在院子里的打鬧也仿佛閃閃發(fā)光。我清晰的能捕捉到它們。它們調皮又不規(guī)矩,像籠絡一個孩子的糖果。
我想我應該安睡了。一把蒲扇讓我與蚊蟲劃清了界限,童年的夢安穩(wěn)得沒有被叮咬的風險。
音樂盛典漸漸止息,我已在一個甜美的夢境里制造著童年單純的快樂。而當星光疲倦,一把蒲扇垂落。我翻身,看不見她的臉,便輕輕地叫了一聲奶奶。
我從未想過我會類似于一只候鳥。對于一個村莊,無論在哪,也是她的骨肉。
村莊孵化與養(yǎng)育的都是背負使命的候鳥,我不是一粒落地生根的種子。這兒是我的一個起點。我舉著翅膀,越飛越高。我在村莊的目送下告別,遷徙。
以候鳥的姿態(tài)遠離一個村莊。月光、炊煙和鄉(xiāng)愁都已成為我牽掛的背景板。
但我鳴叫著滿口的鄉(xiāng)音,我的血液里肯定也流淌著一個村莊注入的基因。即使在另一個溫暖的地方,我的本色依然如燈盞,照亮心中不舍的地方。我是摟著村莊遷徙的鳥兒。
一只候鳥在鄉(xiāng)情里返璞歸真,一只候鳥也要在遷徙里魚躍龍門。我不是游走在村前屋后搖擺的麻鴨和肥鵝,我身軀里填充著執(zhí)著于遠方的腺素。
只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我還是那只戀家的候鳥。每年都要準時在這片土地棲落。當我懷揣幸?;貋恚粋€村莊會把我默默地摟在懷里,用母親般的溫暖驅趕著一路輾轉的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