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翁,親切的中年人
你與我一樣身披秋寒,頭頂午夜的露水
腳踩枯枝,在平西府緩緩移動
樣子看起來心疼,那一襲羽毛濕了
叫聲像孤兒叫哥哥,我聽到后驚慌中就答應了
白頭翁是昨天午夜在平西府與我相遇
我起床散步,你一跛一跛與我擦肩而過
我聽到你叫哥哥,“哥哥呀你怎么流落到了京城?
家里的事你漠不關心,爹娘死了,兄弟失散多年……”
是呀我也是孤身一人,呼喚白頭翁
京城漸有寒氣,白天晴朗,夜里露水打濕白頭翁
入冬后,我與失散的白頭翁一起坐在枯樹上
一聲聲叫我們的親人,一聲聲哭我們的爹娘
我是你的小舅舅,躲在灌木叢中。
那是故鄉(xiāng)的夏夜,星星比現在多。
短小的尾巴,下體灰白色。
你搖搖晃晃摸黑走來,叫我鵪鶉鵪鶉——
“天黑了,你還不回家……”
風吹起山坡上的草垛,吹起一層層棕黃色羽毛。
我一邊哭一邊抱起你,
親你冰涼的嘴。我騎自行車從樟樹鎮(zhèn)回來,
天黑下來,樟樹的香氣緊隨我十八年,
你坐在自行車后打盹,仿佛就在昨天。
時光早早停滯在短小的灌木叢中,
四十年來還蹲在潮濕的地上。點點光斑,
從你迷離的雙眼邊緣向四周擴散,
外婆、外公沿著你的氣味追到后山,
這兩位奮不顧身的老人,他們到底要干什么?
鵪鶉想了想,覺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收緊的棕黃色翅膀漸漸放下,追捕還在繼續(xù),
執(zhí)迷不悟必須持續(xù)到青春發(fā)育期。
誰也沒有權利獲得原諒,誰也不能幸免——
與家禽們一同度過故鄉(xiāng)的漫漫長夜。
故鄉(xiāng)的墓碑下集合的亡靈變成了一陣陣涼風
到了夜晚都變成了鵪鶉。
一只只緊緊擁抱,叫聲里有相互的叮嚀——
親愛的,你死后會回到樟樹鎮(zhèn)么?
你要照顧外公外婆,他們穿著雨衣站在孔子的
牌位下,淚水淋濕了供果。
“無田甫田,維莠驕驕?!?/p>
我會回來的,我會回來跪在鵪鶉身后,
叫聲中含淚:我的小舅舅呀你一生漂泊,
而愛像鵪鶉,到了中年才獲得了墓碑的陰涼。
祖先們穿上了綢緞壽衣,趕著一群群鵪鶉,
行走在樟樹鎮(zhèn)的河邊,一邊走一邊念——
“無思遠人,勞心忉忉……”
草枯了,秋天像個出家的人,在郊外走
落葉在腳下燃燒,我想起了外省焦慮的兄弟
是否看見我清瘦的面容像一叢枯草?
草枯了,身上的布衣散發(fā)泥土味
粗茶淡飯,世事紛爭與我無關
那些急急忙忙在天上亂飛的鳥,與世事無關
那些可憐的果子在樹枝上晃動,與世事無關
草枯了,我漸漸感到涼意像刀子在夜里割我的喉結
想說的話咽了又咽,不說
運草的拖拉機突突突在王府大街多么傲慢
我越來越謙和,看到強盜還以為他是可憐的人
看到回家的倦鳥,還以為是浪蕩的游子
草枯了,心中似有隱情無從傾吐
運草的拖拉機仿如我的靈魂,在突突突地叫喊
而我的肉身在午睡
草枯了,草的淚水也枯了
我的淚像小溪一樣飽滿、清澈
因為我不曾懷恨,青草枯了
大地變涼,我有衰老的心愿
我與爺爺去很遠的地方
丟下一只貓
我記不得它有多可憐
一路上它在布袋里叫
饑餓,或者布袋里的黑暗
讓貓的叫聲越來越細小
現在想來它肯定絕望了
我至今沒有
被人拎在布袋里的體驗
我只記得那時的興奮
像是去遠方走親戚
經過多次的丟棄
它總是能奇跡般地回到家里
去年我在爺爺的墓地
又看到它從樹叢里跑過
我認得它三十年前的眼神
玻璃一樣透明
好像從沒有被丟棄
愛如湘江,流向家鄉(xiāng)
江水在昨夜來到我床邊
親愛的……
你一夜夢話,叫媽媽
叫死去的父親
他們都沉默寡言
只有湘江在我耳朵里翻滾
早晨起來,布枕頭濕了
鞋子零亂。今年的秋雨
湘女懷中的嬌兒……
愛,隨日出而煥然一新
長沙的早晨,我的天空
云朵顯現父母慈祥的面容
進入故鄉(xiāng)的深秋
泥土腥紅
道路坑坑洼洼
晚稻是金黃的佛陀
倒伏在田野
全身濕透了
我的父親,如果你能
抬起風雨中沉甸甸的頭
我會跪地痛哭
一閃而過的晚稻
凝固的波浪
路邊人家搭起孝棚
我進去向逝者跪拜叩首
故鄉(xiāng)啊
我一路奔波
只為俯瞰你
躺在棺材里的頭
我聽見故鄉(xiāng)在我腦袋里發(fā)出咕咕的叫聲。
水塘在咕咕叫,
枯樹在咕咕叫,
菜地在咕咕叫。
不叫的是蹲在地里的青蛙,
它雙眼圓眼,好像得了幻想癥。
不叫的還有躺在門板上的小孩,
他在玩一種死亡的游戲,
只等我一走近,
他就一躍而起把我撲倒。
[創(chuàng)作談]
2019年春天,在我故鄉(xiāng)的法華古寺舉行“栗山詩會”湖邊朗誦會,我走到“八指頭陀”紀念館的樓道里,暗淡的光線下,我看到一排巨大的陶制壇子,因為它們太大,讓我頗為驚訝。在我們湘北,家家似乎都有各式各樣的菜壇子,但巨大的菜壇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走近一看,壇蓋四周放有一圈清水,小時候我總是幫媽媽把清水加到壇蓋四周。在貧窮的年代,是壇子腌菜帶給我們滋味,不可想象,如果離開了壇子腌菜,我們的生活該如何過下去。
再次見到菜壇,沒想到它們變得如此巨大,并且是在寺院里。我仔細察看法華古寺的菜壇,粗糙、古樸、沉默、親切,像逝去的親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壇身上刻有“法華古寺塔壇”字跡。“塔壇”二字讓我想了又想,是塔又是壇,除了腌制故鄉(xiāng)的蔬菜,甚至還可以收納我們的肉身。
詩歌是語言的修行,在語言里有一座寺院,那就是詩。我從小寫詩,是詩給了我語言修行的機會。漢語的尊嚴就是人的尊嚴,每一個字都有生命,把詩寫活,就是把字寫活。我喜歡的語言樸素如蔬菜,寫詩的生活就是農禪并重的生活,我一邊種下維持生命所需的最少的蔬菜與稻谷,一邊寫詩,這樣的生活是我這一生終于得到了的生活,所以我對詩充滿了感激。
我的內心深處坐著“八指頭陀”,他白須飄飄,冷眼熱腸。我以“燃脂、剜臂肉燃燈供佛”的虔誠對待語言與詩,我只寫我真實的內心與體驗到的生活?;畹浆F在,我有了清澈澄明的生命狀態(tài),在我這里一切都簡單化了,寫作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