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論自由》中的自由問題

劉金柱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北京 102488）

0 引言

關于自由的討論始終是政治學的核心命題之一。19世紀英國思想家約翰·斯圖亞特·密爾在其晚年的一本小冊子《論自由》里系統(tǒng)論述了自由的界定及其基本原則，為自由主義提供了經(jīng)驗的論證和邏輯上的辯護，實現(xiàn)了古典自由主義到現(xiàn)代自由主義的轉(zhuǎn)折，密爾也因此被譽為“自由主義之圣”。不同時期對密爾思想的理解頗具差異，對其評價也褒貶不一，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密爾思想的復雜性決定的。筆者認為，密爾思想的復雜性一方面源于其思想在不同時期的變化，自幼接受父親詹姆士·密爾和邊沁等功利主義代表人物熏陶的他，在21歲時精神崩潰后開始對功利主義進行反思，廣泛吸收孔德、圣西門、托克維爾等人的思想，并深受其妻女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19世紀英國時代復雜性的體現(xiàn)，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chǎn)的發(fā)展與一系列政治革新如議會改革和兩黨制的發(fā)展相伴而行, 大工業(yè)時代下個人自由的價值得到空前的呼喚。薩拜因在《政治學說史》曾評價，“密爾的思想具有過渡時期的一切標志”。當今中國正處于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關鍵階段，對于密爾自由思想的研究仍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價值。如裘刃韌所說，在21世紀重讀《論自由》，對于中國讀者不但沒有“隔世”之感，反而會產(chǎn)生某種“超前”之感。

1 《論自由》的研究對象：社會自由

密爾在《論自由》開端即提出了全篇的探討對象，“這篇論文的主題，不是所謂的意志自由（即那個與被誤稱為‘哲學必然性’的信條不巧恰相對立的東西），而是公民自由或曰社會自由，也就是社會所能合法地施加于個人權力的性質(zhì)和限度”。與以康德、黑格爾的思想為代表的德國古典哲學不同，密爾將對自由的討論界定為公民自由或社會自由，將對抽象必然性的認知轉(zhuǎn)向?qū)ΜF(xiàn)實世界的關注，其對英國經(jīng)驗主義傳統(tǒng)的繼承可見一斑。而社會自由需要在社會與個人的關系中進行解讀：社會該不該對個人進行干預，社會干預的方式及程度如何；我國翻譯家嚴復在將這部作品引入中國時將其譯作《群己權界論》，是十分精到的。

對社會自由的關注，與當時英國的政治社會環(huán)境密切相關，也體現(xiàn)了古典自由主義向現(xiàn)代自由主義的發(fā)展。工業(yè)革命后的英國，代議制民主政體趨于成熟，密爾沒有沉醉在擺脫專制政府壓迫的社會成就中，而是看到了民主社會背后隱藏的新問題，在此密爾的警覺性令人欽敬。由于代議制政體的成型，政府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是公意的代表，公民的權利得到了法律上的保障，政府與公民具有了同一性，政府與社會的含義在廣義上近于一致。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公民的自由不再受到外界的束縛，在這里，政府對個人自由的壓迫已經(jīng)演變?yōu)檎澈蟮纳鐣鳛橐粋€整體對個人的壓迫，專制政府的暴虐轉(zhuǎn)變?yōu)榱恕岸鄶?shù)人的暴政”，即抽象的公民社會對每個公民自身的壓迫，而這一壓迫更加隱蔽，危害更大，“更深入地滲透到了人們生活的細節(jié)之中，甚至束縛了人們的心靈本身”。舊的問題已基本解決，但又產(chǎn)生了新的挑戰(zhàn)：政府的壓迫轉(zhuǎn)變?yōu)樯鐣膲浩?，對政治自由的呼喚轉(zhuǎn)向?qū)ι鐣杂傻囊?。這是在民主社會下的新命題，也是密爾提出合理劃分“群己權界”的原因所在，體現(xiàn)了密爾敏銳的洞察力和社會責任感。

密爾在引論中提出了社會對個人實施干預的基本原則，即“傷害原則”：“人們?nèi)粢缮嫒后w中任何個體的行動自由，無論干涉出于個人還是集體，其唯一正當?shù)哪康哪耸潜Ｕ献晕也皇軅Α薄?/p>

2 對言論自由和個性自由的探討

密爾將關于言論自由的討論與真理的追求相結(jié)合，分三種情況給出了言論自由的必要性。第一，不能確定要禁絕的思想是否錯誤。密爾指出，給予反駁的完全自由，是獲取盡可能多的正確性的唯一路徑和理性保證，即在功利主義原則下，只有通過經(jīng)驗和討論才能到達意見的最優(yōu)解。密爾主張任何命題都要進行自由論證，即“推向極端”。第二，公認意見是正確的。密爾認為，即便如此也不能限制不同意見的討論，因為一旦缺少主動的探究而轉(zhuǎn)向?qū)αx理的被動領受，就只能產(chǎn)生僵死的教條。密爾不是說思想的統(tǒng)一會帶來真理的消亡，他認可真理的普遍利大于弊；但是他提醒人們關注思想統(tǒng)一的過程中“助益”的消失以及替代者的尋找。第三，討論的意見是真理的一部分。各種意見互相補充，有利于獲取盡可能完備的真理。

密爾毫不顧忌言論的自由表達和交流，同時又絕對反對對意見表達施加強迫的權力，無論這一意見是否符合公眾意見的主流。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密爾思想的激進性，另一方面是由于其將真理與功利主義原則相結(jié)合，堅信言論自由有利于盡可能多的真理的獲得。但對言論自由的討論在不同的實踐情境下可能引發(fā)一定的爭議，一任言論泛濫可能危害公共安全，比如列寧在《怎么辦》中針對“批評自由”的回應，就是為了防止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滲透而主張思想的統(tǒng)一性。對此密爾主要以“傷害原則”對言論自由進行限制，即言論的自由表達不能超越法律的范圍和侵害他人的合法權益，這是在探討言論自由時不能忽視的一點。

在思想言論自由的基礎上，依據(jù)自己的意見自由行動，即密爾接下來論述的個性自由，也是《論自由》中寫的極酣暢的一章。密爾將個性視為實現(xiàn)幸福必不可少的因素，指出對個性的忽視無法帶來幸福，也無法提升個人的智識、道德和審美能力。密爾指出，凡是摧毀人的個性的都可以稱之為暴政，無論其以上帝的意志還是人民的命令的名目出現(xiàn)。他反對加爾文教狹隘的生命理論，贊同神賦予人的一切能力都應得到培育和發(fā)展，而個性的充沛能夠帶來群體的生機，其對人性的樂觀又近于洛克。密爾指出傳統(tǒng)習俗對個性帶來的束縛，但他并非將傳統(tǒng)與個性對立起來，而是主張在接受前人的經(jīng)驗（共識、習俗等）的基礎上，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釋和利用經(jīng)驗，后者即為個性。密爾真正反對的是習俗的專制，即普遍的平庸扼殺了獨特的思想，一致的輿論阻礙了個性的流露；他不吝對天才人物的贊美，對特立獨行和蔑視習俗予以鼓勵。密爾援引洪堡的論述，指出個性的培育與環(huán)境的多樣性密切相關。而面對資本主義大生產(chǎn)時代下生產(chǎn)生活環(huán)境的趨同和大眾輿論力量的普遍增強，個性的培育正面臨越來越大的困難。無論是個性自由還是此前提到的思想言論自由，密爾都將其重要性提升到關乎民族進步的層次，以對當時現(xiàn)實狀況予以警示。

值得注意的是，密爾在這里還指出女性等社會群體的個性要求被漠視，對女性權利的重視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其妻女的影響，同時與其政治主張相契合。在他的其他作品如《代議制政府》《婦女的屈從地位》中，密爾對改革英國議會、擴大選舉權、提高婦女的政治地位等主張有著明確的論述。

3 結(jié)語

密爾在全書最后指出：“從長遠來看，國家的價值，歸根到底還是組成這個國家的個人的價值?！睂ψ杂傻恼撌雎淠_在對個人價值的凸顯，從個體意志的表達，到個性的抒發(fā)，再到社會對個人的有限干預原則，密爾對個人自由進行了熱情和清晰的辯護。如馬克思將社會發(fā)展的根本目標定義為“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即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密爾同樣對自由本身的價值予以至高的評價，在《論自由》開篇即援引洪堡的觀點指出“人類最為豐富的多樣性發(fā)展，有著絕對而根本的重要性”。個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不但具有根本性的意義，在不同時期也可作為社會進步的衡量標準和社會發(fā)展的階段性目標。在這一意義上，密爾的自由思想至今仍彰顯著不可磨滅的理論價值。

不可否認的是，密爾對自由的論述中哲學的色彩相對較少，存在一些邏輯上的不充分性，有學者更是對其理論前提即“傷害原則”進行了質(zhì)疑。但正如斯坦福所說，密爾并沒有試圖證明這一原則，如果人們以贊同的觀點去閱讀他的作品，這一觀點可以得到很好的證明，與其糾結(jié)于哲學本身都尚未解決的問題，不如關注其思想對時代問題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