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國林/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浮躁》發(fā)表于1987年,被認為是從整體上對時代情緒、文化心理的準確概括。孤獨作為一種心理癥候在劉震云的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中得以完美闡釋,自出版之日起,就被人冠以“中國人的千年孤獨”之稱謂。在大數(shù)據(jù)大經(jīng)濟時代,電子通訊替代了紙媒書寫,網(wǎng)絡社交拉近了人們的空間距離同時也讓心靈距離愈發(fā)疏遠?,F(xiàn)代人享受著生活的便利同時面臨著心靈孤獨的困境,甚至有一部分人在金錢權利面前游離著浮躁著。兩部“預言”式寫作既是那時代的情緒書寫也是這時代的情緒書寫。
《浮躁》是賈平凹“商州系列”小說中的第一部,文中的州河被作者稱為“全中國的最浮躁不安的河”。蕭乾曾說:“我剛打開這本書,就先對‘浮躁’這個題目感到蹊蹺。然而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兩個字不是硬安上去的,而代表作者對他生活的那個時代風貌的概括?!保?]小說以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農村在改革大潮中所發(fā)生的深刻變化為背景,通過主人公金狗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描繪了歷史轉折期中國農村古老心靈所產(chǎn)生的亢奮與躁動。賈平凹在與金平的對話中坦言,“這些年來,我們的國家浮躁著,我們的社會浮躁著,由國家、社會的浮躁引得我們每一個人(當然,醫(yī)生說了是健康的人)都不安、都浮躁。”[2]
金狗的浮躁在于用不正當手段換取功名的機會。金狗為了走出鄉(xiāng)下利用英英,靠出賣自己的感情爭取到了進州城報社當記者的機會。不少人將他和司湯達塑造的于連形象做對比。二者都是利用女人不斷的向上爬,而金狗的功利和于連的功利又是不同的。二者皆出身底層,但金狗功成名就后并不像于連一樣殺害了曾深愛過自己的女人,他努力做好記者這一職務應承擔的責任,和于連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這一切源于小水的神性拯救,他曾將小水視做神。當他與英英保持著婚姻關系時,小水的形象卻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在州城和石華也有過一段感情,遭陷害入獄時在石華的幫助下出獄,但心里愛的仍是小水,覺得天下只有小水是干凈的神。金狗的浮躁在小水神性形象的感召下最終走向的是正道。
雷大空是被生活窮怕而迎頭趕上經(jīng)濟潮流的人。賣老鼠藥不成便投機取巧做生意開公司。生意表面風生水起背地里靠的卻是空買空賣牟取暴利的行當和賄賂官員的惡劣行徑。賈平凹曾經(jīng)說過:“怎樣看待《浮躁》中這些人,比如金狗、雷大空、小水、石華等,要評價這些人物當然只能用現(xiàn)代意識,就是當代意識,當代意識嚴格講里面也包括一種歷史的眼光,不能就事論事來看這個東西,所以,不能僅僅用道德,尤其是過去的道德標準來評價,如果僅僅用道德來評價,只能導致黃世仁和白毛女的模式。”[3]如果用過去的道德評判標準,那么雷大空做的首先就是損害人民利益的事。但我們不能忽視的是,他曾為小水剁下田中正一根腳指頭而慘遭入獄,發(fā)達后仍盡心盡力幫助小水,死前留下的筆記本也為金狗扳倒官員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正如劉震云所說,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同他們站在同一個臺階上,用同樣的心理進行創(chuàng)作。[4]我們不能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去評價人物的功過得失,應當給予歷史的眼光,人物形象性格的塑成與其所處的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作者給雷大空的形象設定是為欲望付出了代價,讓他做出最后選擇的是人性回歸,道德拯救。
反觀現(xiàn)代人生存方式,追求功名利祿者比比皆是,利己主義者大行其道。甚至于文藝創(chuàng)作者也不能避免,一如習近平總書記在《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談及的“浮躁”問題。如果說浮躁的本質是人的原欲的話,那這樣的情緒在千百年來是否都有跡可循,又是否有將其改變或升華的辦法呢?浮躁是利益使然,而人性回歸,道德拯救是作者給人們提供的一種生存方式。小說以金狗又回到農村當農民,州河的第二次發(fā)大水結尾。時代更迭,循環(huán)往復,人或是社會發(fā)展的歷史軌跡究竟是河水浮躁后的平息還是靜待時機尋找第二次的暴發(fā)?這一問題仍然值得我們思考。
劉震云以為,孤獨作為一種普遍性的生存體驗,不應以身份地位為限制,在作家而言,感受蕓蕓眾生的迷惘與孤獨,是進入他們內心世界的通道。[5]《一句頂一萬句》以“找話”的形式默默訴說著“中國人的千年孤獨”,小說分為《出延津記》與《回延津記》上下兩卷,一出一回,延宕百年。吳摩西為了找回丟失的養(yǎng)女巧玲走出延津,直到逝世再沒回過延津,而他養(yǎng)女曹青娥(巧玲)的兒子牛愛國也為了尋找“那句話”走向延津?!把咏颉边@一地域場及那句可以頂一萬句的“話”構成了這一出一回的橋梁。
小說主人公楊百順改過幾次名字,跟了老詹叫楊摩西,“嫁”了吳香香叫吳摩西,而最終因為喜歡愛喊喪的羅長禮在走出延津后將自己的名字改為了羅長禮。楊百順作為個體的存在是孤獨的,從家里逃出來后孤身一人,為了適應社會,保留自身存在連名字都可以“放棄”。盡管和吳香香組成了家庭,但吳摩西精神上仍是孤獨的。他和吳香香說不上話,賣饅頭時也不愿與人說話,吳香香因為和隔壁老高說得上話,兩人跑了。吳摩西和吳香香的女兒說得上話,卻在假找中把巧玲弄丟了。下卷中曹青娥的兒子牛愛國和妻子龐麗琴說不上話,龐麗琴和說得上話的老尚跑了。最后牛愛國仍在尋找,一個人孤獨的踏上“找話”之旅,尋找和他說得上話的章楚紅。一出一回表面上看是在講楊百順和牛愛國兩個人的歷史,但通讀之后細細咀嚼與回味才會明白這是在講兩代人“孤獨”的歷史。祖孫之間為了“一句話”走上假找之路,獨自完成這段孤獨之旅?!肮陋殹辈粌H是個體存在的孤獨,也是精神上的無所歸依。從楊百順到牛愛國,作者只寫了一個家族的三代人。不同時代,相同原因,“孤獨”世代相傳,祖輩的故事在后輩的身上重演,后輩也同樣在探尋“孤獨”之路。
孤獨的不可擺脫和心靈的自救是人們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6]劉震云在答編輯問時說,《一句頂一萬句》里有兩個殺人犯(這里的殺人是從心理角度來講的)一個想找到另一個,找他的目的非常簡單,就是說一句知心的話。自己把自己殺死了,把自己與世界隔離了,再去找和自己一類的人。小說情節(jié)設置圍繞“話”而展開,當今社會亦然。孤獨感是人類不可避免的生存體驗之一,也是自我對外在世界的防御機制?!霸挕睆膩聿粫驗闀r間流逝而失去它的效用,盡管現(xiàn)代溝通方式更多樣化而我們仍處于找“話”中,孤獨亦伴隨左右。
上世紀八十年代正值國家政治經(jīng)濟轉型。社會轉型,法制不健全,存僥幸心理者則利用法律的空子。社會陰暗處,權力制衡交錯,暗流涌動,官商勾結、行賄受賄、仗權欺人等等已不再是稀奇事。[7]幾十年后的今天,經(jīng)濟快速騰飛,網(wǎng)絡日新月異,給人們帶來思想上生活上的雙重沖擊。伴隨著向上的發(fā)展,向下的“產(chǎn)業(yè)”也應運而生。文學亦無所幸免,快餐娛樂文化以物質優(yōu)位視角進入現(xiàn)代人的視野,文學藝術日益浮躁,他們被打上商業(yè)化、復制生產(chǎn)的烙印,物質優(yōu)位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消費意識形態(tài)衡量一切、表達一切的出發(fā)點。[8]在浮躁的大熔爐下還潛藏著人們內心的孤獨,欲望的不可訴求滋生了孤獨感的萌芽。網(wǎng)絡便捷雖能實現(xiàn)云溝通,但人們的精神思想并不相通。浮躁的社會情緒下,傳統(tǒng)的誠信、淳樸的人性道德和有序的生活受到了極大的考驗和破壞,如何實現(xiàn)個人和心靈的高度自由仍是值得我們反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