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華 金銳
摘?要:《海國圖志》譯介了大量西方近代地理學術語,這些術語的譯名在音節(jié)、構詞法和文化蘊含等方面呈現(xiàn)出典型的民族化傾向。就西方地理學術語漢譯的命名而言,《海國圖志》的譯名傾向于沿用傳統(tǒng)地理學術語,或以詞綴法新造術語。作為近代地理知識的載體,這些民族化的術語有利于西方近代地理學知識在中國社會的接受和普及,也促進了中國傳統(tǒng)地理學的近代化轉(zhuǎn)型。
關鍵詞:《海國圖志》;地理術語;譯名;民族化
中圖分類號:G623.45;N04?文獻標識碼:A?DOI:10.3969/j.issn.1673-8578.2020.05.008
Abstract: A lot of Western geographic terms were translated into Chinese via Haiguotuzhi, and these translated terms were featured with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in terms of pronunciation, lexis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 As far as the naming of Western geographic terms in Chinese is concerned, the Sinicizing of Western geographic terms can be categorized into two types: one is to adopt traditional Chinese terms, and the other is to create new terms with Chinese prefixes and suffixes. Therefore, these nationalized geographic terms, as the carrier of modern geographic knowledge, not only promoted the acceptation and popularity of modern geographic knowledge in Late Ching China, but also facilitated 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as traditional geography.
Keywords: Haiguotuzhi; geographic terms; translated terms; nationalize
引?言
《海國圖志》開外域地理研究之先河,圖文并茂地展現(xiàn)了全球殖民化時代的世界地理環(huán)境,譯介了大量西方地理學術語。對于《海國圖志》的地理術語譯名的來源,在史料考證和比較的基礎上,馮天瑜發(fā)現(xiàn)《海國圖志》所厘定的地理學術語借鑒了明清之際耶穌會士輿地學著譯的譯名,其中尤以《四洲志》的譯名為主,在譯音方面較先前的譯名有顯著改進[1]224。因為地理學術語屬于科技術語,趙愛和王東海從科技術語定義、理據(jù)和歷時演變等方面比較了《海國圖志》中地理術語譯名的優(yōu)劣[2]。對于《海國圖志》中地理術語譯名的評價,持批判立場的評論較多,如張惠民認為《海國圖志》對中國以外的國名稱謂往往帶有貶義,甚至以膚色、頭發(fā)顏色和服飾等特征來稱呼外國[3]。張景華較為全面和系統(tǒng)地分析了《海國圖志》的地理術語譯名,認為其譯名注重術語的專業(yè)性、系統(tǒng)性和能產(chǎn)性,體現(xiàn)了一定的術語意識,對中國地理學的近代轉(zhuǎn)型做出了開拓性貢獻,但在術語標準化方面也有諸多缺點,思想觀念上也沒有完全走出華夏中心主義的格局[4]。李運富和牛振考察了《海國圖志》中西方各國的國名翻譯,認為其譯名混雜的原因首先是譯者所采用的翻譯方法各異,其次是譯者對于漢字術語規(guī)范化意識和標準化意識不強[5]??傮w來看,《海國圖志》的地理術語雖然素材豐富,但系統(tǒng)性和專門性研究很少,論者多持批判立場,其中不少評價或忽視歷史語境,或缺少術語學考量,故本文專門從術語民族化角度論述《海國圖志》地理術語譯名的歷史貢獻。
一?術語民族化與國際化問題
我國當前的術語政策,是堅持民族化道路,還是走國際化道路?這一直是科技界爭論的焦點。所謂術語民族化也是術語本土化,即將外語中的科技術語譯介到本民族語言,其實質(zhì)是改變術語的語言形式,用本族語言翻譯外國科技術語;而術語國際化有兩重含義:其一是指將本土術語輸出到國際社會,可稱為“術語輸出”;其二是指本土術語與國際社會盡量采取一致的形式,可稱為“術語一致”[6]。那么,就術語的外漢互譯而言,周有光認為“術語民族化”就是使外來術語適應本國語言,創(chuàng)造“有本國特色的”名詞,“術語國際化”就是使術語順應世界通用的表達,術語外譯時不造本國獨用的名詞。所以,單從外來術語漢譯來看,術語國際化在翻譯策略上就是“詞形國際化”或“讀音國際化”;術語民族化則提倡盡量少用音譯,使術語適應本國語言,創(chuàng)造“有本國特色的”術語[7]。
當然,究竟是選擇術語民族化還是國際化,不能簡單地將二者對立起來。首先,術語政策的執(zhí)行不能不考慮術語的使用者,也不能忽視術語的接受,所以,周有光認為當今中國大眾需要術語民族化,以便理解和學習,術語國際化主要適用于具備較高專業(yè)水平的科技工作者[6]。其次,術語政策的執(zhí)行不能脫離本國的人文傳統(tǒng),應該對人文社會科學術語和自然科學術語加以區(qū)分,所以,魏向清認為人文社會科學術語應該以“民族化”為前提,不能不顧民族語文習慣,片面追求“等價術語”,以避免因盲目“國際化”而拋棄本國語文傳統(tǒng)[8]。毋庸置疑,這兩種觀點都有一定的道理,將術語民族化與國際化問題化,有利于深化對術語翻譯的認知,從而突顯術語翻譯的重要性和復雜性,而翻譯史研究可以更為深刻地揭示這一問題的研究價值。作為近代地理學的開山之作,《海國圖志》的西方地理術語譯名對術語民族化有很多值得取鑒之處。
二?《海國圖志》地理術語譯名的民族化特征
術語既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也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術語是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積淀。首先,從文化蘊含來看,《海國圖志》的地理術語譯名多借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古典詞匯,這些詞匯均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本民族的傳統(tǒng)思維和文化智慧。如運用中國傳統(tǒng)輿地學的“十二地支”符號來紀年,五行說中的“金、木、水、火、土”等詞素原本用來卜卦和堪輿,《海國圖志》借鑒這些詞素來翻譯西方天文地理學中的星座和天體術語。不管是以“火星”譯Mars,還是以“水星”譯Mercury,這些譯名雖然不是直接引用地支符號和五行詞素的字面意義,但終究脫胎于中國傳統(tǒng)的五行學說。這種地理術語的構成詞素保留了傳統(tǒng)文化的印記,是術語民族化的典型特征。
其次,從術語構詞法來看,《海國圖志》地理術語譯名已經(jīng)形成較為典型的詞綴化特征。這些譯名用一個相同的詞素作為詞根,在詞根前后添加其他詞素構成新的詞匯表達對應的西方地理術語的意義。添加的詞素本身可以獨立構成新詞,既具有實際意義,又是形式上的“詞綴”。于是,在翻譯西方地理術語時便可以由詞綴派生出多個術語,其譯名既體現(xiàn)了術語能產(chǎn)性和系統(tǒng)性的特點,又體現(xiàn)出術語命名的民族化特征。《海國圖志》中的詞綴化術語中,以“星”為后綴,表述天體的譯名有水星、金星、木星、火星、土星等;以“潮”為后綴,表述潮水的譯名有大潮、小潮、早潮、夜潮、長潮、落潮;以“蝕”為后綴,表述日蝕和月蝕的術語有日蝕、月蝕、環(huán)蝕、半蝕、滿蝕;以“帶”為后綴,表述氣候帶的譯名有熱帶、冷帶、中帶、溫帶、正帶等。從詞綴方式來看,這些民族化術語多數(shù)為后綴術語,也有少量前綴術語。以“?!睘榍熬Y,表述海洋的譯名有海圖、海港、海峽、海隅、海涯;以“地”為前綴,描述地球的譯名有地軸、地緯、地經(jīng)、地理等,這些譯名表明《海國圖志》中的地理術語在構詞方式上已經(jīng)形成較為成熟的民族化特征。
此外,從音節(jié)上看,《海國圖志》中的地理術語多用雙音節(jié)詞語和以雙音節(jié)為基礎的多音節(jié)詞語。民族化術語主要通過意譯創(chuàng)造的雙音節(jié)術語,以及以雙音節(jié)為基礎的多音節(jié)術語,意義明確,容易理解,說來上口,聽來好懂。日本用片假名翻譯西方地理術語,因其是表音文字,故能達到語音上的相似,容易與西方地理術語融為一體,趨向于術語國際化。但是,漢字是表意文字,對新出現(xiàn)的西方地理概念只能用單個或多個合成的詞素來意譯成相應的術語,民族化術語容易為讀者所接受?!逗鴪D志》中兩個字構成的雙音節(jié)譯名有海圖、火山、地球、赤道、南極、北極、經(jīng)線、緯線、潮汐、地震、日蝕、滿蝕、水星、金星等。三音節(jié)與多音節(jié)譯名有子午線、南極圈、恒吹風、當令風、東經(jīng)度、海王星、黃道十二宮等。這些雙音節(jié)、三音節(jié)和多音節(jié)譯名表明《海國圖志》中的地理術語既體現(xiàn)了漢語術語獨特的民族特征,又在形態(tài)學方面更趨近代化。
三?《海國圖志》地理術語譯名的民族化策略
除了地名、人名、國名,《海國圖志》很少使用音譯名,從音節(jié)、構詞法和文化上看,《海國圖志》的地理術語帶有顯著的民族特征,這些譯名在翻譯策略上以沿用中國古典詞匯為主,由于中國具有悠久的人文傳統(tǒng),人文領域的古典詞匯豐富,且在自然科學的天文、算學方面也有悠久的學術積淀。故在翻譯近代西學語匯時,首選能夠與西學術語基本對應的漢語傳統(tǒng)術語。《海國圖志》中的天文地理學術語的翻譯命名就采用了這種方法,比如:
It passes through twelve constellations, which are called the twelve signs...,the twelve signs are contained in a zone of the starry heavens, called the Zodiac. [9]77-78
因其隨旋隨升,盡歷十二宮位,是以有四季之分,寒暑之別也?!虻刂镜?,分為十二段,每段應一宮。[10]2216
英文twelve signs今譯為“十二星座”,即Aries(白羊座)、Taurus(金牛座)、Gemini(雙子座)、Leo(獅子座)、Cancer(巨蟹座)、Virgo(處女座)、Libra(天秤座)、Scorpio(天蝎座)、Sagittarius(射手座)、Capricornus(摩羯座)、Aquarius(水瓶座)、Pisces(雙魚座)?!逗鴪D志》將其譯為“黃道十二宮”,分別為戌宮、酉宮、申宮、未宮、午宮、巳宮、辰宮、卯宮、寅宮、丑宮、子宮和亥宮?!稘h語大詞典》對“十二宮”的解釋為:“天文學名詞,日、月沿黃道運行一周,每年會和十二次,因分黃道周天三百六十度為十二段,每段三十度,故稱十二宮?!盵11]125英文的twelve signs與“黃道十二宮”都是指天體在宇宙中的十二種位置和形態(tài),兩者表達的意義是一致的?!笆刂А弊鳛椤包S道十二宮”的代名詞,用“十二地支”表示“十二星座”也可以在中國古典詞匯系統(tǒng)中找到依據(jù)。早在西漢時期中國就用干支紀年,“地支”是傳統(tǒng)用作表示次序的符號,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總稱。為了標記“十二星座”的位置,西方用十二個希臘字母表示,中國則用“十二地支”表示?!皩m”和“座”都有“場所”和“位置”的含義。于是,“黃道十二宮”成了“十二星座”的本土化譯名。西學東漸之初,中國人對以希臘神話人名、動物名及器物名命名的星座知之甚少,《海國圖志》用中國民族化術語“黃道十二宮”對應“十二星座”,當然是考慮西方天文地理學在中國社會的接受,能夠從地球自轉(zhuǎn)和公轉(zhuǎn)的原理來辨明四季寒暑的形成原理。再如:
Ptolemy, an astronomer of Egypt, who flourished about 140 years after the Christian era, supposed the planets to revolve about the earth in the following order; viz. the Moon, Mercury, Venus, the Sun, Mars, Jupiter, Saturn. [9]97
公元140年之后,埃及天文學家托勒密的學說廣為流行,他認為行星按順序圍繞地球運轉(zhuǎn),即月亮、水星、金星、太陽、火星、木星、土星。(筆者譯)
《海國圖志》將Mercury、Venus、Mars、Jupiter、Saturn等行星的名稱譯為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根據(jù)《漢語大詞典》的釋義,“星”指宇宙間發(fā)射或反射光的天體[11]1611。 “金”“木”“水”“火”“土”來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五行學說”思想?!拔逍小笔俏覈糯暈闃嫵扇f物的基本元素,中醫(yī)用五行說明生理、病理上的種種現(xiàn)象。為了標記這些天體,原文使用的是古羅馬神話中的神仙名,如Mercury(墨丘利)是羅馬神話中眾神的信使,Venus(維納斯)是美神,Mars(瑪爾斯)是國土與戰(zhàn)爭之神,Jupiter(朱庇特)是統(tǒng)領神域和凡間的眾神之王,Saturn(薩圖努斯)是農(nóng)神。無論是直接音譯過來,還是音意結合譯為“×神星”,都無法讓中國讀者將其與天體聯(lián)系起來。《海國圖志》為了譯介西方先進的天文學概念,“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等譯名在繼承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五行”思想基礎上,又增添了“星”的天文地理學意義。“五行學說”中的“金”“木”“水”“火”“土”等詞與“星”字結合,既傳達出行星的物質(zhì)屬性和不斷運動變化的特點,又保留了該術語本身所指的天體概念。由此可見,在地理術語翻譯的民族化的過程中,傳統(tǒng)地理學術語被賦予近代西方地理學概念,從而促進了中國社會地理知識的近代轉(zhuǎn)型。
其次是根據(jù)漢語構詞規(guī)則創(chuàng)造新術語,漢語語素較多,故構詞能力很強,構詞位置相對固定,具有類化作用,表現(xiàn)出“詞綴化”傾向[12]68?!逗鴪D志》中的地理術語翻譯采用了這種構詞法,根據(jù)一個詞綴派生出多個與之意義相關的詞,從而衍生出一系列同類的術語,比如:
In eclipse there are various degrees of immersion, when this is entire, it is said to be total; when only a part of the moon is immersed, the eclipse is said to be partial; and when centre of the moon passes through the centre of the shadow, the eclipse is said to be central and total. [9]126
日月之蝕,所蝕多寡不同,故有三等之分:一曰滿蝕,一曰半蝕,一曰環(huán)蝕。[10]2190
通過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日蝕、月蝕的描述,英語原文使用的是描述性語句,而在《海國圖志》中由日蝕、月蝕這兩個基礎術語派生出滿蝕、半蝕、環(huán)蝕等一系列二級術語,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些關于日蝕、月蝕的術語比英語術語系統(tǒng)性更強。在漢語中作為詞綴的“蝕”,從蟲,從食,食亦聲。其本義為蟲蛀傷物。查閱漢典網(wǎng)站,《史記·天官書》有“日月薄蝕”,《呂氏春秋·明理》也有“其月薄蝕”。這些文獻充分說明中國的天文地理學歷史悠久,其實,這些術語說明近代中國天文地理學仍具有一定優(yōu)勢,而《海國圖志》通過“詞綴化”的構詞方式,生成日蝕、月蝕、滿蝕、半蝕、環(huán)蝕等一系列新的術語,這種創(chuàng)新術語的方法不僅有利于繼承中國傳統(tǒng)天文地理學思想,也有利于增強漢語的自我更新能力,并體現(xiàn)近代地理學術語的系統(tǒng)性和規(guī)律性。
當然,《海國圖志》從中國傳統(tǒng)典籍中借鑒漢語詞匯作為詞綴創(chuàng)新術語,也便于術語在中國社會的接受和理解。通過詞綴化生成一系列術語,并構成近代科技語篇,有利于西方地理學知識的普及和傳播,比如:
The phenomena of thunder are so well known, as to require no description;...except that it is intimately connected with electricity;...The distance of thunder may be estimated, by allowing 1100 feet for each second which elapses between seeing the flash of lightning and hearing the report. [9]175
雷者,空中閃電發(fā)燒之聲也。其鳴為雷霆,又名霹靂;其光則為閃電,又名雷鞭……又凡雷鳴必先閃電而后雷響……且巨聲之大小疾緩,乃相離遙遠,故先見其光,后聞其聲也。[10]2208
《海國圖志》根據(jù)不同的語境將thunder譯為“雷霆”“雷鳴”和“雷響”,將electricity和lightning譯為“閃電”,為了與thunder的譯名形成關聯(lián)性,又譯為“雷鞭”。關于雷電,譯者在這段文字中就創(chuàng)造了四個以“雷”字為前綴的術語,可以說漢語術語的專業(yè)性更優(yōu)于英語術語。在這些詞綴化的譯名中,“雷”字是構成術語意義的核心詞素,也是這些術語的共同語素?!袄住北旧硎且粋€單音節(jié)氣象地理術語,在“雷”字后面添加的漢字,表示雷電發(fā)生的方式和呈現(xiàn)的形式。這種基于漢字構詞法、由單一詞素衍生而來的氣象地理術語譯名讀來朗朗上口,在語音、形式、意義上繼承了漢語的傳統(tǒng)優(yōu)勢,從而展示出鮮明的術語民族化傾向?!逗鴪D志》在翻譯這些氣象地理術語時立足于漢語本身的特點,根據(jù)漢語的構詞規(guī)律派生出一系列相關的民族化術語?!逗鴪D志》中譯者已經(jīng)具備了一定的近代術語意識,正如馮志偉所言,特定領域的各個術語“處于一個層次結構明確的系統(tǒng)之中,同一系列概念的術語,其命名應體現(xiàn)出邏輯相關性”[13]40?!逗鴪D志》這種詞綴化方式所生成的地理術語,術語之間的結構關系明確,概念界限清晰,可見這些民族化的氣象地理術語譯名也體現(xiàn)了近代譯者的現(xiàn)代術語意識。
通過中英文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借用中國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術語,還是通過詞綴化方式創(chuàng)新術語,都是借助術語民族化策略用以對譯西方地理術語。在術語翻譯過程中,翻譯成為知識加工的重要手段,中國地理知識的近代化離不開譯者的知識加工,這種加工既包含著對傳統(tǒng)學術的繼承,也包含著對西方學術的借鑒。一方面,通過借鑒中國傳統(tǒng)地理學術語對譯西方近代地理學術語,其實在翻譯過程中為傳統(tǒng)術語注入了近代地理學觀念;另一方面,通過詞綴化方式創(chuàng)新地理術語,其詞綴來自漢語典籍,實質(zhì)上也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中國傳統(tǒng)語匯和傳統(tǒng)地理知識。在譯介過程中,術語民族化不僅創(chuàng)新了術語,為中國近代地理學術語系統(tǒng)增添了語匯,而且譯介了西方近代地理知識。
四?《海國圖志》民族化術語與地理學近代化
《海國圖志》采取民族化策略譯介西方地理術語,這些民族化術語對近代地理學的直接貢獻是促進了近代地理學學科體系的形成。在術語譯介過程中,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術語被賦予近代地理學的意義,注入了近代地理學思想和觀念,從而促使傳統(tǒng)地理學向近代地理學轉(zhuǎn)型?!吨芤住は缔o》有“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這表明早在先秦時代已經(jīng)有了專指地表形態(tài)的“地理”一詞。自東漢班固《漢書》有“地理志”始,正史中就有了記載疆域政區(qū)的“地理志”專篇,鄒振環(huán)認為中國傳統(tǒng)地理學從一開始就“側(cè)重于地理沿革的考訂和社會歷史的記述,而比較忽視對于地理環(huán)境本身的形態(tài)及其變化規(guī)律的探索” [14]208?!逗鴪D志》中征引了《地球圖說》《地理備考》《外國史略》《瀛寰志略》等書中的材料,囊括了各國地形地勢、山川河流、風土人情、政治制度等信息,通過翻譯生成的民族化術語傳播了火山地震、潮汐漲落、大氣循環(huán)、天體運行等自然地理知識,為傳統(tǒng)地理學賦予了近代地理學內(nèi)容。察天筒(barometer)、千里鏡(telescope)、量天尺(quadrant)等譯介了軍事地理學知識,熱帶(tropic zone)、溫帶(temperate zone)、恒吹風(trade wind)、當令風(local wind)等又帶來了氣象地理學知識;海王星(Neptune)、地球循環(huán)(the rotation of the earth)、日蝕(solar eclipse)等傳播了天文地理學知識,這些民族化術語的出現(xiàn),表明傳統(tǒng)地理學已經(jīng)演進為一個各地理分支學科并存、全面發(fā)展的近代地理學知識體系。
相對于音譯術語,《海國圖志》更傾向于使用民族化術語,因為民族化術語容易為中國讀者所理解和接受,也有利于近代地理學概念的普及,促成改變傳統(tǒng)地理觀念的近代化轉(zhuǎn)型。由于傳統(tǒng)地理學“天圓地方”“天朝中心”的思想已經(jīng)根深蒂固,《海國圖志》中的近代地理學術語譯名可謂極大地促進了新的地理學概念的傳播?!董h(huán)游地球新錄》(1876)提到:“地形如球,環(huán)日而行,日不動而地動,我中華明此理者固不乏人,而不信是說者十常八九?!盵15]312從李圭的評論可以看出,當時西方地理學知識還未普及,民眾大多不接受自己生活在一個圓形的“球體”上,而且這個“球體”還只是宇宙中圍繞太陽公轉(zhuǎn)的行星之一?!逗鴪D志》中各種各樣的民族化地理術語打破了傳統(tǒng)夷夏觀念,傳播了“地圓說”的概念。此外,《海國圖志》對古今中外各種典籍旁征博引,如《地球論》《太陰晦明消漲論》《日月蝕論》《寒暑熱道論》《氣論》《雷電論》《冰論》《地震論》《火山論》等論說文章,對近代地理學概念的普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梁啟超對此做了高度評價,他認為《海國圖志》在清末地理學界“誠為芻狗,然中國士大夫之稍有世界地理知識,實自此始”[16]467。
《海國圖志》作為近代地理學的奠基性著作,對于中國近代地理學的開拓性貢獻從這些民族化的術語演變也可窺見一斑?!逗鴪D志》將prime meridian譯為“第一午線”,在近代化的過程中,該術語的譯名雖然不斷演變,但從未舍棄“午”字:
(1)其經(jīng)度在赤道上計算,從第一午線而起,往東一百八十度,往西一百八十度。(魏源《海國圖志》,1842:2214)[10]
(2)黃赤二交點曰春秋二分點,日至此二點統(tǒng)地球晝夜均平,過本地之經(jīng)線曰子午線,此線面日為午正,背日為子正。(慕維廉 《六合叢談》,1857:卷三)。[17]
(3)假定線劃分為三百六十度是為經(jīng)線,此線以通過英國綠威天文臺一線定為基點,由此數(shù)之以為東經(jīng)幾度西經(jīng)幾度,此線亦曰子午線。(矢津昌永、吳啟孫《世界地理學》,1902:6-7)[18]
(4)今與赤道相交為直角者謂之經(jīng)線亦謂之子午線,子午線通過英國綠威天文臺者謂之本初子午線亦謂之萬國子午線。(汪榮寶、葉瀾《新爾雅》,1903:104)[19]
“午”字既是地支的第七位,也指午時,即11點到13點?!拔缇€”即“午時所在的經(jīng)線”。而“prime meridian”所指的經(jīng)線也位于該時區(qū),與“午線”的概念是對應的。此后,其他近代地理學文獻如《六合叢談》《世界地理學》《新爾雅》都保留了“午線”二字作為其譯名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子午”二字也頗有考究?!白游纭敝改媳保白印睘檎?,“午”為正南;經(jīng)線正是指地球上南北縱向的弧線。“午線”繼承了傳統(tǒng)地理學概念,又與時區(qū)和經(jīng)線等近代地理學知識契合。由此可見,中國近代地理學術語翻譯沒有必要為了概念的精確性去盲目追求音譯,拋棄傳統(tǒng)去追求國際化。地理學譯名在中國地理學近代化過程中呈現(xiàn)出漢字本位的民族化趨勢,術語民族化促進了中國近代地理學的轉(zhuǎn)型,而近代地理學的轉(zhuǎn)型反過來又促進了地理術語的民族化。
五?結?語
《海國圖志》主要通過借鑒中國傳統(tǒng)地理學術語,或是通過詞綴法創(chuàng)造新的漢語術語,這種術語民族化策略有助于西方地理概念在中國社會的傳播和普及。在術語使用過程中,被賦予新意義的傳統(tǒng)地理術語逐步適應了時代的發(fā)展,促進了傳統(tǒng)地理學向近代轉(zhuǎn)型。術語民族化立足于西方地理術語在中國的接受和理解,無論是借鑒漢語古典詞匯,還是用詞綴法創(chuàng)造新詞,均體現(xiàn)出術語的能產(chǎn)性和系統(tǒng)性,反映了譯者較強的術語意識。由此可見,術語翻譯絕不是簡單的語言轉(zhuǎn)換,而是一個復雜的知識加工過程。近代中國學習西方地理學,以民族化方式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有利于中國民眾接受的近代地理學譯名,促進了近代科學知識的傳播和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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