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媽媽離家出走后沒幾天,村里那對常常發(fā)生口角的兄弟中的哥哥自殺了。汝城聽到這個消息時立即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媽媽。她害怕媽媽也會在某個地方自殺。媽媽性子烈,保不準受點什么刺激后就做出糊涂的事情來。
村里半大的孩子一窩蜂地跑到死者家里看,汝城也跟著去。還離得遠,那座紅磚房里便傳出了哭嚎,有人邊哭邊說著什么,唱歌似的。跟在三三兩兩的人群后,汝城并不害怕。大人們邊走邊議論,七嘴八舌。永興婆說:“唉,造孽呢,兩兄弟不過為了曬谷場上的一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兒……”耒陽婆接過話:“可憐了這對老人,現(xiàn)在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旁邊不知情的人連忙問永興婆其中的來龍去脈。這正是汝城想要問的。于是,永興婆以一種在場者的姿態(tài)慢條斯理地講了起來。
一連幾天強降雨,家里收割回來的谷子都有了發(fā)霉的跡象。好不容易盼來個大晴天,大哥夫妻倆早早占據了家里的曬谷場,將稻谷一擔又一擔往外挑。弟弟兩口子著了急,搬出家里的老母親,要大哥讓出一半場地,大哥不肯,兩家吵了起來。老母親很生氣,覺得大哥不像個大哥,弟弟也不像個弟弟,干脆各打五十大板,指著兄弟倆罵起來。大哥挨了罵,心中有氣,認為母親一直偏袒的是弟弟。生活中的各種不順心事統(tǒng)統(tǒng)搬出來,不知怎么就說到了死,原本只是氣話,老母親卻是受到了威脅,不管不顧地沖他喊了一句:“不要動不動拿死來嚇唬人,你要死誰也攔不住!你也別嚇唬我,我今天把話摞這兒,我好歹生了兩個兒子,死了一個,還有一個,不怕沒后!”
當天晚上,老太太的大兒子萬念俱灰,賭氣喝了整瓶農藥,鉆到和弟弟合伙蓋的水泥新房里,尋了死。臨死前留下幾行字,上面寫著:“好歹蓋這棟新房我也花了力氣,我也有份!”喝空的農藥瓶扔到門檻邊,好些去看熱鬧的人都說自己踩到了農藥瓶,差點摔倒,嚇出一身冷汗。汝城沒有踩到農藥瓶,她只看到了那個失去兒子的老太太。
老人雙腿跪地,整個身體無力地攤在大兒子的尸體前,嘴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響,像受到重創(chuàng)的牲畜。扶著老人的男人,是與死者吵架的弟弟。睜著渾濁的眼睛,老人滿腔的怒氣、怨氣,以及悲傷。突然,她在眾目睽睽下沖著這個兒子又捶又打,聲嘶力竭地喊:“這下,你大哥死了,你滿意了吧?你滿意了嗎?”被質問的兒子雙目空洞地看著老人,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沒有悔恨交加,沒有痛苦難堪。他只是默默地放開了扶著老母親的那雙手,慢慢地走出了那間充滿農藥味的紅磚房。
汝城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著一群人去看一具尸體?那個死人并不讓她覺得悲傷,倒是死人的弟弟和母親讓她有些難過。第二天,死人的弟弟依樣學樣,待家人熟睡后,用同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汝城沒再跟著人群去看。
按照睚村的習俗,夭折的孩子或者一切非自然死亡的短壽人,都不能用棺材。只能用一床普通的席子將尸體裹挾,捆木柴那樣,拿繩子裝模作樣捆一捆,如此這般。喝農藥自殺的那對兄弟就是這樣,被家人用簡單的席子裹一裹,埋在離家不遠的山坳里。
沒幾天,不知誰家的豬跑出豬圈,不知不覺到了山坳,從東刨到西,將淺埋入土的兄弟倆的尸體刨出,暴露在山坳間。他倆的家人得知了消息,也不去管,任由可怕的尸體裸露在土面上,日漸腐爛。自此,睚村人出門都會繞過那片山坳地。不管繞得有多遠,有些人還是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聞到了尸臭味。
二
一天清晨,汝城被爸爸媽媽的爭吵聲驚醒。媽媽終于回家了,汝城心里高興,慌亂地從自己的床上爬起來,用力推開房門,小心地探出頭。三哥已經在那兒了。她猜想他哭過了,他遠比她還愛哭。大哥和二哥就不這樣。
不知道為了什么事,爸爸媽媽各執(zhí)一詞,吵得面紅耳赤,互相拉扯。汝城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辦,三哥也一樣,他看起來和她一樣無助。好在他比她先回到現(xiàn)實。他小聲地讓汝城先去上學,她不肯,說不放心。三哥沒再理她,一個人背起棉布書包去上學,沒吃早餐。
爸爸媽媽撕扯著從床上掉到床下。汝城失聲痛哭,放開嗓門:“嗚嗚,你們別打了,嗚嗚嗚……”聲淚俱下,用盡自己所有的氣力。誰也沒有理她。他們滾到地上,面目扭曲。面前的兩雙手像生鐵,死死地掐住對方的胳膊或者脖子。脖子,那個長在身體里纖細的肉零件,稍一用力,眼看就要斷。汝城的瞳孔不斷放大,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漸漸失真:“求求你們,別打了,放開手!放開!”連連喊了幾聲,爸爸憤怒地吼起來:“她不放,我怎么放?”
聽到回應,像是抓住救命的繩索,汝城轉而去求媽媽:“你先放開,你先放開!”媽媽沒有回答,汝城繼續(xù)亂七八糟地乞求:“你先放開,你打不過他的!”媽媽還是沒回答,汝城害怕極了。她想掰開媽媽的手,伸過去,才觸到一點點皮膚,媽媽便大聲呵斥起來:“好??!你們父女倆合起伙來打我是吧!”
汝城愣在那兒,透過淚眼看向眼前的媽媽,多么陌生啊?!霸撛趺崔k?我該怎么辦?”她在心里喊,沒有答案。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血肉模糊的場景。
爸爸三下兩下占了上風。他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喘著粗氣,倒拖媽媽的雙腿,讓她整個身體與地面貼合。他往前拖拽那具肉身,憤怒地、殘忍地……猶如對待一具暴斃的尸體。汝城盯著他,無法將他與平日里那個謙卑溫和的男人聯(lián)系到一起。
媽媽從地面上發(fā)出微弱的哭泣聲。郭汝城郭汝城郭汝城!她在心里大喊自己的名字。“媽媽就要被爸爸打死了,媽媽就要死在我的面前了!”除了這個想法,她無法想得更多。
媽媽哭了一會兒不哭了,她用嘶啞的聲音細細訴說起來,像是平時跟人聊天那樣:“背時鬼,我15歲就嫁給你,什么虧都吃盡了。你就是一個乞丐,不吃不喝才買下了生產隊的這幾間糧倉。我剛來這個家時,你有什么?巴掌大的地方,用石頭砌了灶臺,門板子放到地上就算是一張床,兩三個粗陶蘭花碗,反扣到凹凸不平的地板上……吃大鍋飯那會兒,人人都出去開工,連玉米蠢子都知道去掙工分,只有你的八字好,你兩耳不聞窗外事,關起門來寫小說。后來,好了,責任田分到戶了。好吧,你照樣好吃懶做,家里外面都指望不上你。四個孩子的學費你不管,田里沒水你不管,糧食不夠吃你也不管。都是我呀,你曉不曉得?都是我這個蠢婆娘,替你當牛做馬!我還要挨你打,我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呀……”媽媽能罵人了,汝城就放心了。
與爸爸打了架,媽媽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誰喊她也不應聲。兄妹幾個都去勸,勸不動,盛好飯菜給她,她堅決不肯吃。到了夜里,她偷偷摸摸從床上軟綿綿地爬起來,探身到灶房,摸索著找到水缸,喝兩口井水,又輕手輕腳回到床上。
媽媽揚言還要離家出走,她扯開尖細的嗓門對著爸爸喊:“姓郭的,你等著,我會走的??傆幸惶?,我會離開這里!我躲得遠遠的!”她說自己要去某個清靜的地方了卻殘生。不是第一次這樣說,次次和爸爸打了架,她都要這樣說幾天。
三
汝城踏進教室,一眼看見王老師鐵青著臉,汝城下意識打了個激靈,心里猛地意識到很有可能與她有關。果真,王老師掃視了一圈,冷冷地說:“有些同學的學費現(xiàn)在還沒交,催了幾次都沒用,說她家蓋房子,就你家蓋了房子嗎?”像是故意停頓一下,他繼續(xù)說:“其他同學的學費都交清了。郭汝城,就差你的了!每次問你媽都說今年是特殊情況,蓋了房子,去年你們家沒蓋房子啊,還不是一樣拖欠?你媽怎么就這么喜歡拖欠學費?。 ?/p>
全班43名同學的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汝城憤怒了,三步并兩步回到座位上,大聲爭辯:“我媽又不是故意拖欠學費的。”說著,情不自禁地哭起來,伏到課桌上,發(fā)出嗚嗚聲,這種哭聲遍布了她的整個童年和少年。
每年開學是最難捱的。別家的孩子都領到新書了,只有她和三個哥哥沒有,媽媽滿校園找老師做擔保,將腰彎得比膝蓋還要低,對老師們做著這樣那樣的承諾:“只要買了化肥,把種子撒到田里去,就有錢了?!眳s又說:“最遲等插早稻秧,那時期,就能把學費湊齊哩。”學校的老師多數是睚村的,同村人抹不開面子,自然要網開一面,答應下來,日后再催著要學費。
90年代初,“南下風”吹遍了睚村,媽媽將借錢的目標鎖定在有勞力到城里打工的人家。一開春,她就滿村轉悠,東家跑一趟西家跑一趟,遇到大方的人,能一次性借回來一百塊錢。年底,到南方打工的人多數回到睚村過年,也有人不回,廠里要加班。從廣東回來的人都變得時尚起來,穿著簇新的衣裳,蹬一雙大皮鞋。汝城做夢都想擁有一雙大皮鞋,她只有一雙布鞋,穿爛一雙才能買另外一雙。
打工回來的人,說話的聲音都特別不一樣,時不時夾帶幾聲爽朗的笑。從他們嘴里,汝城模糊地知道“南下”就是指去廣東打工。村里人說廣東的樹筆直、碩大,馬路丫子比睚村任何一家的地板還要干凈,不管是刮風下雨還是其他什么惡劣的天氣,出門不會弄臟鞋子。這是走慣了黃泥巴小路的睚村人無法想象的?!白钪匾氖菑V東遍地都是黃金哩!”講話的人用一把干澀的聲音講著動聽的故事,充滿了神秘的力量。
從廣東回來的睚村人變得特別慷慨。玉嬌姐姐將自己不戴的耳環(huán)送給汝城,說是花八塊錢買的。八塊錢在集市上都能買到一雙帆布鞋啦。還有桂花嫂子,她將自己初中時穿過的白襯衣拿給汝城,要是放在從前,她是絕對不會這么大方的。
種種跡象表明,去廣東確實能賺到很多錢。汝城覺得有錢人樂善好施,會變得異常大方,特別是住在睚村的有錢人。她心里癢癢的,“我也要去打工!”念小學四年級的汝城,勇敢地對媽媽說出了這句話。媽媽把她的話當成玩笑講給玉嬌姐姐聽,當時她們一起在睚村的茶葉山里摘茶葉。
茶葉山是睚村唯一的民辦企業(yè),面積龐大。茶場主年輕、帥氣、不茍言笑。他娶的是自己的表姐,生了兩兒一女,小兒子是天生智障。媽媽說茶場主不老實,娶了老婆還和茶場里的姑娘勾三搭四,這不,得到報應了吧,老天派了個智障的孩子當他兒子。睚村人不信鬼神,獨獨信報應這回事。
結了婚的婦女們多數人覺得茶場主是個壞人,卻也有人說他是頂好的人。不說其他,就沖他承包的這大片山,栽上茶葉樹,茉莉,金銀花,解決了多少人的衣食住行啊。到茶場摘茶葉的年輕姑娘,吃住都在茶場,摘茶葉換來的錢貼補家用,買漂亮衣服和自行車。自行車是個稀罕物,是睚村姑娘出嫁時必備的嫁妝。
睚村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能出門打工的人,只要是能動的都去摘茶葉。除了田地里的活兒,摘茶葉是一筆不可多得的額外收入。茶葉稱了重量,茶場只記個數量,沒有任何憑證提供。到年底清算時,大家為數量不對的事耿耿于懷,卻并不為此事與茶場的工作人員起任何爭執(zhí),留著面子,不傷和氣。
來摘茶葉的除了睚村的、臨村的,甚至是臨村的臨村都有。大家自覺地早出晚歸,在茶葉山上快樂地采摘著。也有家離得特別近的,趁天黑跑到茶山里胡亂采一大背簍回家,用從茶場偷學回來的土辦法自制茶葉干,逢集市偷偷拿出去賣。茶場主多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計較。
附近的學校每年勤工儉學都安排學生到茶場里摘茶葉,每個學生必須完成學校規(guī)定的數量,完不成得交錢,按茶場給工人的費用計算。家長們不愿意交錢給學校,一家人就都去勤工儉學。
玉嬌姐姐在廣東打了整整三年工才回來繼續(xù)摘茶葉。村里人猜她回來是想找婆家了,不然,在廣東打工賺的錢總歸是多過摘茶葉的?!坝駤?5歲了,再不回來怕是嫁不出去了!”大家的猜想有憑有據,說玉嬌的親妹妹才16歲哩,愣是挺著大肚子嫁出去了。
聽媽媽說汝城也想去廣東打工,玉嬌笑著說:“我們汝城生得好,將來走廣東去能找到好工種,找到好多錢,可現(xiàn)在去就只能當童工哩!當童工可劃不來?!比瓿切睦锵耄羰悄苋コ抢镎业焦ぷ?,有了錢,爸爸媽媽就不會老是吵架了吧。
四
“你爸爸不學好!”媽媽低垂著眼瞼對汝城說。媽媽懷疑爸爸出軌不是一天兩天了。在汝城面前,她時不時提起這話茬。說到動情處,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得最多的是吃大鍋飯那會兒,爸爸和村里的軍嫂關系不清不楚。
“你爸那個背時鬼,趁我去上工,跑到人家屋里,一呆就是一上午,他前腳剛走,那婆娘的公公就回來了。隔壁的老倌兒眼尖,攔住他,話說得酸不溜溜‘你個鬼精啊,好在這會兒出來噠,再晚一腳的工夫,人家問你大白天和他兒媳婦關在房間里搞什么名堂,你要哪樣回?’”媽媽并不難過,只一味地憤怒,“后來,桂香那騷貨還給你爸寫信哩。我不識字,將信拿給你姑姑幫我念,你姑姑念‘睡也睡不著,睡也睡不落,日日夜夜想哥哥。’我一聽這話就知道你爸點了天火。這炮子打得要點火燒房子,敗家了。我讓你姑姑拿著信念給你奶奶聽,你奶奶氣得直罵他是天收咯。”桂香是軍嫂,動了軍婚,那是了不得的大罪。汝城面無表情地看著媽媽,媽媽咬牙切齒,神色緊張,面如死灰。
不僅是軍嫂,還有其他女人,媽媽懷疑的越來越多。每個人都能被她講得眉飛色舞,活靈活現(xiàn)。汝城不知道媽媽是如何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一天又一天,汝城小心地進入房間,小心地進入家人的視線。那個冬日的下午,當她看見大哥和爸爸蹲在灶房的角落里,媽媽坐在另一個角落時,很自然地占據了房間里僅剩的一個角落。房間里的氣氛很壓抑,汝城緊張得滿臉通紅。
第一個打破沉寂的是大哥,他說:“兒女都這么大了,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哩!”語調普通,聽在汝城耳里猶如炸雷。誰?汝城在心里問。大哥說的是爸爸嗎?出事了?是媽媽經常想象的那些事情真實發(fā)生了還是別的什么?大哥看見了什么還是聽說了什么?
房間里很安靜。爸爸沒說話,媽媽也一樣。汝城抬起頭去看爸爸的臉,那是一張慍怒的臉。他果真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嗎?是那件媽媽口口聲聲所說的天大禍事嗎?被大哥撞見了還是被大哥質問得動了氣?這樣想著,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涼氣。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屋里的光線一點點暗下來,夜暮像一個大麻袋,不管不顧將人裝進去。天黑之前,總該做個了結吧,汝城猜想。
“你干嘛不到家里隨便拿把鋤頭還是耙,打他一頓咧!”爸爸終于開口了。他?還是她?汝城不確定爸爸嘴里說的到底是哪個?男人還是女人?這是個關鍵。如果是男人,那么,她迅速地看向媽媽。媽媽的臉已經看不清楚了。汝城將頭低下來思考,她覺得爸爸說的這個人應該不會是個男人。當然,也許就是個男人,但這個男人跟那種事一定沒關系?;蛘呤撬舾辛?,其實只不過家里遭了賊。那多半是個男賊吧??墒?,只是個賊的話,氣氛有必要搞成這樣嗎?難道家里丟了貴重的物件?不可能啊,說起來,從小到大,她也沒聽說家里有什么值錢的寶貝,更甭說會有傳家寶之類。用媽媽的話來說,出門完全可以不鎖門,小偷進來連碗米都沒得偷。
大哥沒有回爸爸的話,在房間徹底黑下來之前,他悶頭甩開門走掉了。黑暗中,汝城聽到媽媽壓抑的哭泣聲?!暗降装l(fā)生了什么事情?”她小聲地問。這一次,她覺得自己必須表現(xiàn)得勇敢一點,盡管她還沒想好,知曉真相后,應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你哥撞見那個歪腦殼男人在親你媽!”爸爸的聲音大得出奇,完全蓋住了媽媽的抽泣聲。
五
村里有人造謠,說大舅媽偷人。大舅媽聽聞后,拿起鋤頭要大舅和她一起去找造謠的人算賬,要挖掉他家里的灶。在睚村,掘人墳和挖人灶是最觸霉頭的事,大舅勸她算了:“別人說你是別人,我又不相信,莫動這蠢氣。”大舅媽一時無法接受她的男人如此窩囊,氣憤至極,第一次用惡毒的話大罵,說他是慫種、孬種,說天底下的男人死絕了她也不應該嫁給他。哪有男人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婆娘被人莫名其妙地羞辱,還不敢站出來討說法的?這讓她今后如何抬起頭來堂堂正正做人???
大舅發(fā)現(xiàn)大舅媽喝了農藥,立即將她送到鄉(xiāng)醫(yī)院。洗胃的時候,她分明還是清醒的。醫(yī)生以為搶救過來了,可惜,肚子還懷著的孩子鬧騰,她沒能挺過去,一尸兩命?!袄咸鞝?,你就開開眼吧!”媽媽趕到醫(yī)院,倒在地上喊天。汝城是在學校聽到這個消息的,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小表弟才3歲啊,大舅媽那么疼愛他,怎么就忍心拋下他不管了呢?還有大舅,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他們是相愛的啊!
短命的大舅媽皮膚白凈,為人謙和。媽媽說她是頂頂聰明、乖巧的媳婦,從未想過要像別的女人那樣騎在自己男人的頭上作威作福。盡管大舅是個軟柿子,他們家都是大舅媽做主,但她懂得維護自己男人的尊嚴,對外一律稱是大舅說了算。家里的大事小事她都和大舅商量。
大舅媽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和親戚、朋友、鄰里相處融洽。小表弟斷母乳的時候,大舅媽將孩子送到汝城家,要媽媽幫忙帶,夜里實在不放心,常常和大舅三更半夜跑來,躲在窗戶底下偷聽孩子的動靜。就連脾氣火爆的媽媽也不吝嗇贊美大舅媽。汝城想不通大舅媽這么好的人為什么會這么不幸。
自尋短見的大舅媽是睚村唯一規(guī)規(guī)矩矩用棺木土葬的短壽人。睚村人都說她配得上這樣的排場。不過,她的葬禮仍然沒有睚村人壽終正寢的風光,沒有“走周周”。走周周原是整件喪事最有看頭的。
曬谷坪上畫著大的正正方方、疊疊層層的圖案。走在最前面的孝子,面無表情,披麻戴孝。長長的隊伍在圖案中走來走去、來來回回,越走越快,跟不上隊伍的人被迫出局。多數的死者家屬在這個環(huán)節(jié)隨著腳步的加快笑出聲來,旁觀的人便也放肆地笑,不會顧及有沒有對死者產生不敬。
走周周究竟是個什么意思,汝城不止一次問過睚村的長者,有些說是超度,有些說是送往生者一程,終究得不到確切的答案。似乎這只是“慣例”。睚村人的慣例真是沒什么道理可講的。
家里死了人是要擺酒的,像擺喜酒一樣,請專業(yè)的廚師炒菜,熱熱鬧鬧擺上十幾桌。親朋好友都來家里吃一頓飯。由主事人夜里去喊,站到人家窗戶底下喊一聲:“明天去呷酒呀!” 睚村人睡得早也睡得死,人家清亮的嗓子一響,猛然驚醒,答應一聲:“好咧!”也有消息不靈通的人扯著嗓門追問一句:“呷哪家的酒?”
鄉(xiāng)親鄰里,平日里關系再好,沒有主事的人去喊,人家也不會主動來。睚村人有格外矜持的地方?!斑染啤边@件事有分外的玄機,憑著各人的理解和交情維持著禮尚往來的習俗。有些人為了被叫去“呷酒”徒生怨言,也有人為沒被叫去“呷酒”生出嫌隙。
呷完酒,禮金是必不可少的。鄉(xiāng)親一般給十塊,也有個別給五塊的,親戚朋友有的給二十有的給五十。每一筆人情賬都被記在白紙上,下次人家擺個“白喜”或者“紅喜”,便要如數還過去,闊綽的人添三塊五塊,算是還了禮。
做白喜這一天,大舅媽的娘家來了浩浩蕩蕩50多個人。男女老少都有,是來鬧事的,揚言要大舅償命,要活活打死大舅這個蠢家伙。汝城抱著小表弟躲到一邊,媽媽見狀一疊聲叫著“親家”“他外公”,說一籮筐好話,又拼命罵大舅,說到動情處還將自己的頭往墻上撞?,F(xiàn)場嘈雜一片。
小表弟,這個從此就沒了娘的可憐孩子,快吃中午飯時,他跑到未蓋的棺材口,小手輕輕拍打棺材,一聲一聲喊里面的媽媽起來吃飯,奶聲奶氣地嚷:“媽媽不要困覺,媽媽起來,快起來呷飯?!贝缶藡尩陌职纸K于從人群中站出來,說人死不能復生,出一口惡氣是假的,孩子遭罪卻是真的。大家都不說話了,一些人匆匆離開,中午過后,另一些人也離開了。
敦厚的黑色棺材,需要村里6個壯丁才搬得動。抬著上山的時候得10個壯丁,前后各4個,中間2個。大舅抱著表弟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棺木押后,再后面是送葬的隊伍。經過村莊,睚村人紛紛焚燒倒扣的解放鞋,敲鐵鍋,拿掃把,小聲喊話:“安心走吧!”
大舅媽停尸的那個房間日益陰森,汝城不敢獨自進出大舅家。來年,大舅再娶,新房就是當初的停尸間,洞房花燭夜,感受不到一絲喜氣,有的只有陰冷。汝城覺得那間房的窗戶外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陰沉沉地盯著屋內的所有事物。
六
“你娭毑對你真好!”桃花幽幽地對汝城說。睚村上了年紀的人才喊母親為娭毑,桃花是個例外。汝城撇撇嘴,“物以稀為貴嘛?!眱蓚€人相視而笑。這話說起來多少有自嘲的意思,也道出了實情。汝城上面有三個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女兒。桃花家完全相反,她媽生了好幾個女兒之后才添了一個兒子。這樣的家庭在睚村比比皆是。
桃花是汝城在睚村唯一的朋友。和汝城差不多大的小姐妹都由著父母安排,跟著南下大軍外出打工,每家每戶只留下男孩子。像桃花這樣輟學呆在家照顧弟弟的女孩兒微乎其微,像汝城這種能繼續(xù)升學的女孩兒簡直就是個奇跡。
桃花很羨慕汝城。她有個瘋瘋癲癲的媽,做不了農活兒,發(fā)起瘋來就在家里砸鍋摔碗,撈著什么破壞什么。卻也有不發(fā)癲的時候,不癲的時候會到小溪邊洗衣服,去田地里打豬草,下到水塘里摸魚蝦。
只要是看見桃花媽,五六歲的孩子就追著她跑,在后面唱歌似的喊:“癲婆!癲婆子!”孩子們喊不了一小會兒,她又真的發(fā)起癲來,在村里弄出很大動靜,鬼哭狼嚎,跑回家砸東西。
“癲婆子又發(fā)癲了。”一些人說。
“這哪是癲,分明是犯了懶病。”一些人說。
桃花的爸爸沒有任何擅長的手藝,只會做苦力活兒,是睚村出了名的“農民蠢子”。私下里,婆娘們說這癲婆若是遇到個厲害的男人,打她個半死,興許就不癲了。
村里的孩子都不愛跟桃花玩,擔心桃花媽的瘋病會傳染。不僅是孩子,大人們也這樣想,不讓自己的孩子到她家去。
汝城和桃花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同班同學,一直到四年級,桃花輟學那一年。四年級,偏腦殼樂艷轉學過來了。樂艷濃眉大眼白皮膚,一臉聰明相,偏偏天生是個偏腦殼。她的腦殼永遠只能偏向右肩,不能自由扭轉。背著她,同學們都喊她“偏腦殼”。樂艷的一雙小手卻很是靈巧,能用透明的輸液管子編魚、小鳥和兔子。班上的女同學只有她有這個本領,也只有她媽媽才在醫(yī)院上班,能拿到漂亮的輸液管子。
整整兩年,四年級和五年級,女同學都喜歡圍著樂艷轉。樂艷表面柔弱,骨子里很要強,她的學習成績是女生當中最好的,汝城的作文略勝一籌,這是她們之間友好關系破裂的源頭。漸漸地,樂艷有意孤立汝城,在同學面前可了勁兒地說她的壞話。
四年級下學期,樂艷做出可怕的事情來,她將一角錢偷偷塞進汝城的書包里,又當著所有同學的面謊稱自己的錢被人偷了,說那一角錢就在汝城的書包里,眾目睽睽下來了個人贓并獲。賊婆的帽子穩(wěn)穩(wěn)扣在汝城的頭上。
同班同學都不跟汝城說話,除了桃花。課間休息,汝城躲在教室的角落里默默哭泣,一條淡藍色的小手帕遞過來,是桃花。汝城漸漸止住哭聲,將鼻涕和眼淚一股腦兒地揩在手帕上。桃花說這條手帕是她在廣東打工的大姐送給她的新年禮物,是她的心愛之物。
桃花心思細膩,尤其愛美,她教汝城將木筷子插進燃燒的煤球孔,用來燙卷發(fā),教汝城將熊貓牌黑白電視機里出現(xiàn)的那些挽著高高發(fā)髻的古代美女,用毛筆描繪在墻壁上。桃花大姐陪嫁用的那輛鳳凰牌載重自行車,她偷偷推出來讓汝城坐上去,撐開腳架,過了一把騎自行車的干癮。
汝城不由自主地跟隨桃花、依靠桃花、信賴桃花。多年后,她還會回想起她們手牽手回家的午后,想到她曾經答應過桃花后來卻又違悖了的諾言。
那天下午,下課鈴敲響后,以往第一個沖出教室門的桃花坐在座位上紋絲不動,直捱到教室里只剩下汝城時,她才偷偷說她的屁股出血了,褲子也弄臟了。汝城嚇得要死,以為她生了病。為了替桃花擋住屁股上的血漬,汝城將外套脫下來,讓她系在腰上。她們忐忑不安,手挽著手走回家。
桃花說,不可以將她屁股出血的事告訴任何人。汝城答應了她。這之后的好幾天,汝城都被這件事情困擾。她猜想桃花一定是得了莫名的病。在睚村,人們分析一個人的病是否嚴重都是看對方身上見沒見紅。
汝城將這事告訴了媽媽。說之前,讓媽媽保證不會說出去。
“桃花沒生病,她只是長成大姑娘了?!眿寢屨f完,笑了一下,只一下她的臉立馬耷拉下來,“你為什么老是喜歡跟桃花玩?”媽媽語氣不悅。為什么?汝城想說除了桃花,也沒人跟自己玩,可終究沒說出口。
“以后別跟她玩了?!眿寢尩恼Z氣不容商量。
桃花輟學后,汝城常常背著媽媽偷偷潛到她家去玩。那是件分外刺激的事。去桃花家必須經過家門口,而媽媽有一雙老鷹似的銳利眼睛,這還不算,她喜歡無所事事地盯著家門前那條路。汝城只得想盡辦法騙過她,比如扯些藤條編只帽子戴在頭上,和男同學換外套穿,和男同學勾肩搭背疾走,等等。
汝城喜歡幫桃花做家務,洗碗掃地什么的。做家務時,她興高采烈地向桃花說些學校發(fā)生的事。更多時候,她們只是沉默。她們喜歡將木凳子搬到房子后面的小山丘上,抬頭望天。偶爾,也玩簡單的游戲。那陣子,《紅樓夢》正演得熱烈,她倆喜歡模仿電視劇里的角色。桃花喜歡林黛玉這個角色,病病懨懨,我見猶憐。汝城演賈寶玉,也演過林黛玉,演得沒有桃花像,便不愿再演了。
桃花演林黛玉時極為投入,有幾次連聲音都哽咽了。汝城演的賈寶玉總顯得癡癡傻傻。桃花演得投入了,就哭起來,一臉的淚,止都止不住。汝城看她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汝城轉過身,直愣愣地看著遠方。山的那一邊,遠遠的天空,偶爾能看見大雁,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字。
天一黑,汝城就得起身離開。
“你以后莫來我家了。我一個人的時候什么都可以不想,看著你反而不好受!”桃花在汝城身后說,聲音像個大人。
“你難受什么?”汝城不解。
“就是難受。有一天我也會癲掉,像我娭毑那樣發(fā)起癲來,一出門就被人追著喊癲婆子?!彼f。
汝城無言以對。
“要是我癲掉了,你還會不會當我是你的朋友?”
“別胡說了?!?/p>
“你看你說我胡說,癲婆都喜歡胡說?!?/p>
“你怎么了?”
“你走吧!莫再來我家了!”
“我會走的,有一天我確實要離開睚村。我要到山那邊去看一看!那時候,我們一起走吧,桃花?”汝城說。
桃花沒回話,她抬起頭去看天。桃花抬頭的模樣很好看,尖尖的下巴幾乎要聳入云端,鎖骨完美的呈現(xiàn)出來。
隔天,有人說桃花真的發(fā)癲了,在村子里瘋跑起來,見到誰都罵罵咧咧,也不認識人了。汝城放學后徑直跑去她家。經過家門口,停都沒停一下,她飛快地跑著,藍色棉布書包甩在背上,一下又一下抽打著她。
快到桃花家門口,媽媽追過來了。汝城沒見到桃花,她爸說已經將她鎖起來了。
“桃花,桃花……”她在桃花家的屋子后面大聲喊。
“莫喊了,你這個蠢貨!”媽媽說。
“我不相信桃花會發(fā)癲!就是不相信!她明明是好好的,昨天還好好的?!彼贿呎f一邊哭。
“癲病會遺傳的。”媽媽克制地說。汝城堅決不肯信,她想親眼見一見桃花。媽媽不許,將她又是拽又是拖又是掐,像抓一頭狼那樣將她逮回了家。
桃花發(fā)癲的事在睚村傳開,媽媽對汝城嚴加看管,掐準放學的時間,準時攔在家門口。
知道桃花嫁了人,生了兩個女娃娃是幾年后的事了。媽媽說這門親事是桃花的癲婆媽媽做的主。男方家一貧如洗,“也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蠢子,和桃花她爸一個樣。”媽媽說,“她那癲婆媽媽竟然不發(fā)瘋了,說桃花都見紅了,是大姑娘了,癲成這樣就是想男人了。造孽哩。”媽媽又說。
汝城再也沒見過桃花。
七
睚村的夏天是草綠色的,有塑料味。汝城在夏天得到過一雙草綠色的塑料涼鞋。
外公在新疆烏魯木齊教書,將小姨和小舅都帶到了城市生活,每次回睚村探親,他都會帶來很多鄉(xiāng)下人未曾見過的新鮮玩意兒,有哈密瓜和葡萄干。外公一回來,家里就像過年一樣殺雞宰鵝。外公將從外面帶來的東西一一分給兒女。大人領到東西后喜氣洋洋地回家去了,汝城和表姐賴著不走。每次回來,外公都將小姨穿不下的衣物帶回來,讓外婆分給她們。這一次,是一雙草綠色的塑料涼鞋。
悠長的夏天,睚村的孩子只能打赤腳。媽媽說,“冬天穿鞋是因為腳冷,夏天就應該打光腳板,涼快哩。穿上鞋反而不好,擋了風,熱?!彼f買涼鞋是浪費錢,歡快地唱:
城里妹子莫笑我,
我打赤腳好得多。
上山能挑百斤擔,
下山種地摸田螺。
汝城和表姐多么希望能像城里人那樣擁有一雙漂亮的涼鞋??!外公看著兩個小女孩兒,看著她倆長得一般高,有一樣長的腳丫子,顯得有些為難。外婆說涼鞋當然得給表姐,表姐比汝城大、比她懂事,幫家里做的農活兒更多。
外公說最好的方法是讓汝城和表姐抽簽。很簡單,一張小紙條上寫著“有”,另一張是空白的。兩張小紙條由外公避開她們虎視眈眈的眼睛,放到小碗里抓鬮。外婆堅持讓表姐先抓,表姐一會兒拿起這張紙條,想了想放下,一會兒又拿起另外一張,猶豫一會兒放下。當她終于捉住其中的一張,慢慢地打開,汝城屏住呼吸。
表姐手中的那張紙條上什么也沒寫。涼鞋是汝城的。表姐的臉迅速暗下去,幾乎要放聲大哭,外婆拉住她的手,大聲安撫:“這次不算,重新抽,必須重新抽!”聽到這話,汝城強忍住溢上眼眶的淚。外公在一旁哈哈大笑,連聲說:“愿賭服輸,愿賭服輸撒!”
汝城如獲至寶,興高采烈地捧著涼鞋回到家。媽媽問她事情的經過,她如實復述。原以為媽媽會為她的好運氣感到高興,媽媽卻說她根本就不應該要這雙涼鞋。媽媽罵她沒志氣??墒?,媽媽如何能夠知道就是因為這雙草綠色的塑料涼鞋,她才喜歡上夏天的啊。她聽說廣東長年都是夏天,四季不分明。
直到小學畢業(yè),汝城的個子仍然只有1米3多一點。媽媽說她是“鐵水淋緊噠!”在媽媽看來,哪怕是長到1米5都是大姑娘了,可以走城里去,找工作找錢了。就是這一年,睚村最漂亮的姑娘在廣東失蹤了。消息在村內瘋傳,汝城腦海里出現(xiàn)模糊的、混亂的畫面,似乎那個失蹤的姑娘不是別人,就是多年后長大成人的自己。她突然變得害怕去廣東,至少不想那么早就去。那個失蹤的漂亮姑娘連小學都沒畢業(yè),睚村人懷疑她是被壞人騙走的。汝城想用知識來武裝自己。
八
汝城16歲,初中一畢業(yè),媽媽就對她下了死命令:“讀高中你就別想了,去打工吧?!比瓿遣恢朗遣皇窃摵蛬寢屨f一說內心的夢想。她不敢輕易說。她猜想哪怕是自己當真說了,媽媽也不一定能懂。
暑假,汝城拼命做農活兒,割水稻、打谷子、鋤田、施肥、扯秧、插秧。鄉(xiāng)村最炎熱的季節(jié),農忙“雙搶”期,她總是搶在媽媽醒來之前下田去。三個哥哥沒有出去打工之前,他們做的那些農活兒,全部由汝城承擔下來。
汝城的雙腳在下田后皮膚過敏,從腳踝到膝蓋處長滿大大小小的瘡,皮膚暗紅、潰爛,一碰水就鉆心的疼痛。媽媽看了不忍心,讓汝城暫時不要下田了,改為在家洗衣做飯曬谷子。汝城搖搖頭,逞強說:“這點小傷口,不礙事兒的。”媽媽是急性子,是恨不得熬通宵搞“雙搶”的人,她太了解媽媽了。
比起雙腿起的暗瘡,汝城更怕田里的水螞蟥。那種軟軟的、無骨的小身體太可怕了。一不留神,它們便鉆到腿肚子上吸血,她必須強忍著惡心和害怕去扯這些通身溜滑的小東西。有時候用力扯也扯不出來,它們愣是敢反抗到底。她和水螞蟥在水田里僵持。媽媽不理她的恐懼,催她趕緊干活兒,說水螞蟥吸飽了血,自己會跳出來。可是,她還是擔心它們會順著血管鉆進她的胃里或者肚子里去。她格外擔心它們會鉆進她的大腦里,它們的吸附能力那么大,若鉆進大腦,是可以控制思想的,多么可怕。
熬了整整一個月,咬緊牙關才挺過去。當最后一支秧苗插進田里,汝城將自己的雙腳浸到水塘里仔細清洗,一遍又一遍。媽媽將卷得高高的褲腳放下來,打著赤腳在后面看她,臉上顯得很不耐煩,粗聲粗氣地說:“洗這樣干凈,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不下田了?”
回到屋內,汝城將化膿的皮膚用針挑破,把膿擠出來。流著血的雙腿放進一件舊“的確涼”衣服的兩截長袖,從中間剪開,再用毛線包扎好。她沒有“的確涼”的長褲。剛包扎好,媽媽說要帶她去集市上的小診所打消炎針。
“又不知道要花多少冤枉錢了!”出門時,媽媽這樣嘀咕。汝城知道媽媽舍不得花錢,說這話是無奈的。
集市上的醫(yī)生并沒有問汝城是怎么回事,只是按媽媽說的要打消炎針上藥水,準備針管。打針的時候,媽媽訕笑:“看你這雙腳,倒不是當農民的命嘛,偏偏就生在了農村?!贝┌状蠊拥尼t(yī)生看汝城一眼,也笑起來。這一笑讓她覺得羞辱,心里有氣,沖口回一句:“誰說哪個人天生就該是什么樣的命?”
媽媽沒料到汝城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來,她愣一下,用手指戳汝城的額頭,低聲嚷:“那你說說看哩,你想怎么著?”原本,汝城打定主意要等媽媽心情好的時候再提要求,這會兒被話嗆到,什么也顧不上了,大聲回答:“我就是要繼續(xù)念書。”這個回答是堅定的,有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氣勢。媽媽不笑了,皺起眉頭來。
眼看著快要開學了,媽媽仍然不提讓汝城繼續(xù)上學的事,她心里焦急,犯了心病,突然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鄰居永興婆來家里串門,汝城聽見她小聲地對媽媽說:“給她喊一下吧。”指的是喊魂這件事。
打汝城記事起,還從未失過魂。媽媽怕汝城真的是犯了邪氣,害怕得臉色都變了。入夜后,她站到村口,對著遙遠的夜空喊起來,一聲一聲,像是要喚醒什么:“汝城哎!郭汝城!快回來!回來啰!”按媽媽的說法,她每喊一聲,汝城就得回答一聲:“回來啰?!笨伤?,她緊閉雙眼,任憑媽媽一聲一聲,像喊一個死去多時的人。
到第二天晚上,媽媽還是不見汝城應答,喊完回來,坐到床頭抹眼淚。她的聲音沙啞,嘴角不停地抖動:“滿崽,我一直把你當兒養(yǎng)的哇……”媽媽再幫她喊魂時,汝城終于狠不下心來了,用力回答媽媽:“回來啰!”
汝城好了,不再犯病,媽媽感慨說:“魂是可以喊回來的!”汝城的兩條爛腿不知不覺也好了,留下白色的淡淡的疤,密密麻麻覆蓋了腳面到膝蓋的所有皮膚。汝城想到,倘若某天從遠方歸來,回到睚村,那個時候,她腳上的疤,她的皮膚必定早已完好如初,宛若新生。如今,她能清楚地看見自己身上的命運,如紙一樣薄。
這樣的命運,打工會是唯一的出路。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出去打工能賺多少錢?回到睚村的打工前輩說,1995年前,初中畢業(yè)生在工廠能混個小組長當一當。之后,一般能成功做上組長位置的都是高中生。做流水線工人是賺不到什么錢的。汝城對媽媽說,就算是為了能在工廠謀一個好工種,多賺一點錢,她也該多讀點書再出去打工。也許是被汝城說動了心,也許是怕汝城再丟了魂,媽媽終于堅定想法,打電報給遠在廣東打工的二哥和三哥,要他們寄錢回來。
拿到哥哥們的匯款單,媽媽和汝城談判說:“你哥哥們賺錢也不容易,不可能一直供你上完高中再念大學。你選吧,要么就去打工,要么去讀職業(yè)學校?!彼@訝于媽媽如何知道職業(yè)學校這個名詞。在睚村,知道職業(yè)學校的文盲并不多。
職業(yè)學校有中專和大專兩種,媽媽不懂,她只聽村里人說在職業(yè)學校念兩年或者三年就能畢業(yè),能學到技術。有一技之長,到城里找工就能找到好工種,賺到比普工多得多的錢。汝城報了大專,興沖沖告訴媽媽,她報的專業(yè)在廣東很吃香。媽媽很高興,她說汝城畢業(yè)之前,她會守在睚村,哪也不去。
九
大哥從廣東辭工回來了。大哥在外面打工多年,媽媽說他是應該回家定門親事了。汝城默默算了算,就算不留錢給大哥說親事,二哥和三哥寄回家的錢也只夠交三個月的學費,另外兩個月還是得想法子跟睚村人借。
媽媽最先想到的是跟外婆借。外婆一聽說借錢,臉色便不好看,怪媽媽沒提前講,丟出來兩個字:“沒錢。”媽媽一路哭回家,睚村人熱心,給她出主意:“汝城的大舅家剛宰殺一頭大肥豬,在集市上叫賣呢,肯定有錢借哩?!眿寢尲泵θァP麓缶藡屌c媽媽素來不和,她又一次空手而回。
借不到錢,媽媽眼圈通紅,看著汝城,聲音充滿悲憤:“你要記得媽媽為你讀書的事受了多少氣哇!等借到錢,你一定要好好念書,爭一口氣咧!”話落,眼淚跟著落??抟粫?,收住,又跑出去借錢。
能想到的人都想到了,最后,終于跟村里新嫁進來的小媳婦借到錢。小媳婦對媽媽千叮嚀萬囑咐:“姐,你要說話算數哇,可不能扯謊,兩個月后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把錢還給我,我剛嫁進來,剛分的家,田里的農藥化肥都沒有著落哩。”媽媽滿口答應,承諾說:“我二兒子說了,一定會寄錢回來哩。就算他不寄,我那個小的兒子也會寄,你放心,他們一發(fā)工資都會寄錢來哩。一收到錢,我就還你哩?!?/p>
學校不包餐,除去學費,媽媽另外給了汝城四百塊錢,作為一學期的伙食費,她說:“我知道城里伙食比我們睚村貴,你得省著點花。原本還想給你一百的,但你大哥要說親事,總得給他留幾百,當媽的也不能太偏心了。”
大哥拿著媽媽給他說親事的錢和村里的小青年賭了一把,輸了個干凈。媽媽氣得罵他不學好,說他是老天爺派來找父母還債的“討債鬼”。大哥哭起來,邊哭邊說自己14歲就被迫出門打工,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呢,什么苦力活都做過了,建筑工、搬運工、掏糞的,身體都給重活壓垮了,個子也長不高。能吃的苦都吃過了,什么人的臉色也看過了,賭個小錢只是為了尋點小樂子,再說那錢也是他賺來的,不是偷來的搶來的。
聽著大哥的哭訴,汝城很難過,覺得自己花大哥的錢確實不應該。都是一個爸一個媽生的,大哥小小年紀就出門打工,連初中都沒辦法讀完,她初中畢業(yè)了還嚷著要讀書,要他們賺錢養(yǎng)。
汝城將媽媽給的伙食費全部拿給大哥。大哥不肯收,賭氣說要打一輩子單身,他知道汝城沒了那些錢會挨餓。汝城想了想,將四百塊錢分成兩半,一半給大哥,一半留給自己。大哥勉強收下了。媽媽默認了這個辦法,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只得是你在吃食上再苦一苦了。”
說到底,這兩百塊錢,汝城得花五個整月。粗略算一下,一天頂多只能花一塊五毛錢,也就是說,早、中、晚,都只能花五毛錢。新學校的食堂,能用五毛錢買到的只有白飯。她從家里帶了特別多的鹽辣椒、豆腐乳以及辣椒粉,每餐換著吃。曬干的那種鹽腌辣椒是白色的,不用炒也不用蒸,直接放進嘴里就能吃,有嚼勁兒。
豆腐乳用小罐子裝著,吃再久都不會壞。紅色的辣椒粉,它的味道令汝城終身難忘。事先,媽媽將鹽和五香粉撒進辣椒粉里攪拌好,吃多少勺多少出來,兌些開水沖進去,變成美味的辣椒醬。速成的辣椒醬可以拌飯或者涂在饅頭上,可口又耐饑,令人食欲大增。
鹽辣椒、豆腐乳、辣椒粉,這三種特別的菜陪伴汝城度過了在職業(yè)學校的第一個學期。
學校里有錢的同學喜歡到外面的飯店去吃炒菜,留下來的也沒人像汝城這樣,整個學期如一日只買五毛錢的白飯。學校食堂生意不好,飯?zhí)贸邪藢@幫學生很生氣,對汝城更是如此,不知道是欺她窮酸還是嫌她小氣,看她的眼神總是恨恨的。
冬天沒有熱水器,學生們排著隊去食堂燒熱水。那些偶爾才在食堂吃飯的學生無一例外受到了排擠。承包人說,沒在食堂吃飯的人,不準到食堂打熱水。承包人沒明確說餐餐只買白飯的人同樣不能去打熱水,她每次去,他都拉長臉,嘴里發(fā)出些怪聲音。
星期天的中午,汝城看食堂沒什么人排隊打熱水了,提著水桶過去。食堂承包人讓她在旁邊等,爐灶一直空著卻不讓她燒水。好不容易等到幾個同學一起來打熱水了,他讓她們排在汝城前面。她們各自提著熱水走了,汝城去燒,他又推說要燒飯了。前后等了整整三個小時,到頭來卻是這個結果,她忍無可忍,脫口嚷出一句:“你別欺人太甚!”
那長得五大三粗的男人,被雷炸了似的吼道:“你像乞丐一樣來討熱水洗澡,還敢說我欺負你嗎?”他抬腳踩向汝城的水桶。她下意識去擋,去推他,他甩手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她被打蒙了,愣在那里。這是她人生中得到的第一記耳光。她捂著臉,感覺不到疼痛,想哭,哭不出來。她只能干嚎,腦海里全是那種嗚嗚聲,嗚嗚,嗚嗚嗚……
校長來了,他與那個男人對話,用他們的家鄉(xiāng)話。他沒讓那個惡棍向汝城道歉。她聽說了,他是校長的姐夫。他們一定是一眼看出了她的懦弱,那種小鄉(xiāng)村出來的天生的懦弱、自卑和隱忍。
能怎么辦呢?汝城想,事情鬧大了她必定要退學的。她退學后,爸爸媽媽不可能再送她去新的學校,她在這個學校已經花了好幾千塊學費了。家里欠了債,不可能再有錢送她去其他學校。轉學也不現(xiàn)實。
汝城不想把事情鬧大,也不想就此罷手。想不到好的辦法,她只能混亂地琢磨,徒勞地想找到一個好的解決辦法。既不讓自尊心受辱,又不至于鬧到退學。在她想不到更聰明的辦法之前,她被動地采取了一個無力的蠢辦法:絕食。她拒絕吃任何東西,連水都不喝。
躲在宿舍的鐵架床上,汝城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獨自做著乏力的抗議。
不知躺了多少天,校長怕起來,他讓幾個女學生抬汝城去醫(yī)院打點滴。他們害怕她因此喪命。他們終究是怕了。直到這一刻,他們仍未想到應該向她認錯,真誠道歉。她心里想:“哪怕是徒勞的,哪怕是可悲的,我也要想方設法讓他們多花一點錢,讓他們?yōu)榇烁冻鲆稽c小代價?!?/p>
又躺了幾天,打了幾次點滴,汝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她這樣做并不是懲罰別人,只是在自我摧殘。她想:“錢算個屁,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況且還因此耽誤了學習,落下了很多課程。”
校長再一次來看汝城時,她同意和平解決這件事:當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繼續(xù)上課。校長承諾:“以后不去食堂吃飯也可以去打熱水!”他說他可以保證。汝城悲傷地想,她做這場愚昧的“斗爭”真的勝利了嗎?
挨打的事不了了之,汝城依然只能買五毛錢的白飯。不想自己去買,常常請同學幫她帶回來。冬天的時候也不再去打熱水,請要好的同學分點熱水,摻很多冷水,洗澡時凍得全身發(fā)抖。
汝城沒仔細想過這樣的忍氣吞聲對不對,她拿出來的是那份本能。本能的忍耐和卑微,像這世間的塵埃和羽毛,無足輕重。她在城市里總是擔著心、躲著,縮著自己的小身體忍受著形形色色的白眼和嘲弄。
職業(yè)學校的學生,把社會上的男男女女帶進校園,他們戀愛和同居。只有汝城,孤獨地在教室的角落里啃書本、寫日記、練習五筆打字。宿舍的女生,那些來自不同城市的小女孩兒,她們夾眉毛、涂眼影、化彩妝。汝城不這樣,她學不會。
一個人在上鋪看書時,女生們總對汝城指指點點。她們不喜歡叫她的名字,她們喊她鄉(xiāng)鄉(xiāng),鄉(xiāng)下的“鄉(xiāng)”。
新學期,她們當中甚至有人以為汝城是啞巴,對她說話連比帶劃。還有她們對汝城內衣的看法。宿舍走廊上晾曬的內衣,只有汝城的是小背心,她們的全是胸罩。她們取笑汝城,說要驗明正身:“搞不好就是梁山伯混進來找祝英臺的?!?/p>
就連和汝城最要好的女同學也喜歡往她身邊站一站,挺胸收腹,手在胸前比劃,得意洋洋,聲音高亢:“唉呀,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四川盆地呀!”
后來汝城迷上了樂器,每到周末,從城南步行到城北。城北有個琴行,那里的鋼琴美得不像話。琴行的老板說如果汝城愿意替她打掃店里的衛(wèi)生并為她做中餐的話,就可以呆在那里看老師如何教他人彈琴,也可以在忙完后的空閑時間里免費練琴。
在琴行呆的時間越長,汝城越想念睚村,她擔心自己再也無法回到睚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