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
該給芭蕉剃頭了。當(dāng)然不是給芭蕉本人剃的,是給親戚家屬剃的。自然是一種儀式,儀式通常在第四十九天舉行。也叫作“脫孝”,就是說,明天剃了頭以后,家屬成員可以洗臉、洗澡,可以刮胡須,可以剪頭發(fā)了,可以恢復(fù)包括夫妻生活在內(nèi)的各種娛樂活動了,含有解脫的性質(zhì)。當(dāng)然不是說解脫就解脫了,就可以忘卻了,思念依然還會瘋長,就像那墳頭上的野草。那可不是野草,那是一株株無窮無盡的思念。
達香一天天掰著指頭數(shù)到今天。這四十八天來,達香的血管里始終爬著一群螞蟻,她心癢難撓,心力交瘁。她的老公山薯直到今天,一點也沒有返回廣東的動機或者跡象。山薯在廣東那邊一個建筑工地當(dāng)泥水工,芭蕉入殮那天他就回來了,和村里的壯年一起操辦芭蕉的后事。芭蕉生前是村主任,活著的時候臉面跟芭蕉葉子一般大。芭蕉轟然倒下,兩腿伸直了,臉面還是芭蕉葉子那般大,一點也沒有萎縮。芭蕉生前是積了功德的,比如他為村里爭到“危改”指標,把危房、木瓦房都改變成鋼混結(jié)構(gòu)的磚房。雖不能說村里的磚房都是芭蕉建起來的,但每個房子兩萬多三萬元的補貼,確實是芭蕉努力爭取而來。像元宵節(jié)的湯圓,吃了的人心知肚明?!拔8摹蹦切┤兆永?,芭蕉務(wù)實的身影,全村人都看到了。下雨天,芭蕉手擎一張芭蕉葉當(dāng)雨傘,從這家趕到那家,村里人都覺得他像一棵芭蕉樹一樣高大。比如芭蕉到廣播電視局弄來幾十面“鍋蓋”,接收衛(wèi)星電視信號,把山外人的哭聲和笑聲引進村里,尤其是引進缺了男人的家里,讓這些人家從精神層面上煥發(fā)出生機。這些年村里壯年男子都出去打工了,就剩下老人、婦女和小孩,有肥豬陷入糞井里,全村人只能干瞪眼。一個種地的農(nóng)家,可以沒有耕牛,不可以沒有男人。沒有耕牛人可以頂替,沒有男人連山上的猴子都要欺負你。這些年要是沒有電視上的咳嗽和哭笑聲,恐怕山上的猴子早就搬遷移民下來,占了人類的地盤。比如……這些比如都是看得到聽得見摸得著的干貨,這些都得感謝芭蕉。開始達香以為辦完芭蕉后事,山薯就回廣東建筑工地去,最遲也是做完“三早”就必須回去了。眼下已迫近年關(guān),難道山薯不想多掙幾個錢回來過年?山薯去廣東打工到現(xiàn)在只寄回三千元,而家里“危改”的房子還欠債四萬多。照這樣積累,不知要積累到猴年馬月才能還清貸款。做完“三早”后,村里和山薯一起到廣東打工的人紛紛結(jié)伴回去,山薯一點動靜也沒有。達香暗示性地為他漿洗了衣物,把那個臟得像糞簍的帆布包洗得干干凈凈。山薯視而不見,仿佛老婆打點的是別人的行囊。明天就是芭蕉的“剃頭日”了,看樣子山薯是要吃了剃頭儀式的飯才返回廣東。這個判斷像螺帽一樣固定下來,達香心緒越發(fā)變得焦躁不安,山薯你這個野仔,吃了剃頭儀式的飯,你就夾卵不要回廣東了,反正你也賺不到什么錢回來。
牛欄的門嘎吱一聲,開啟朦朧的天色。山薯趕著小母牛到后山去放牧。小母牛夾著尾巴走在前面,山薯吹著口哨跟在后面。一根細細的繩子穿過小母牛的鼻孔,越過它的脊梁牽在山薯的手上。屋檐下,達香的眼睛像一只馬蜂,嗡嗡嗡地飛翔在山薯的屁股上。那把鐮刀插在刀鞘里,綁在山薯的腰上。刀鞘的綁繩有些松垮,垂下的鐮刀一抖一抖地擂著山薯的屁股,看那模樣擂他半天也擂不出一個響屁。達香氣不打一處來,山薯你這個野仔,你放牛就放牛,你帶鐮刀去干什么?小母牛喂飽了,就不需要再給它割草了。它一頭小母牛能吃得幾多草,它又不是一匹馬。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小母牛夜里是不需要添草料的。小母牛正值青春花季深閨待嫁要保持窈窕身材,等待屠戶或者畜師的挑選,你曉得不曉得?山薯你這個野仔,你這不是故意跟我過不去嗎?你曉得你去放了牛,你去割了草,我就不能再去放牛,我就不能再去割草。我不出去割草,就沒有理由出門上山去,我就……山薯你這個野仔!
出了門,達香直奔達訇家去。達訇的家在村東頭的坡嶺上,要繞過幾塊甘蔗地才到達。坡嶺上就達訇一家,兩間三層鋼混結(jié)構(gòu)磚房。村里經(jīng)過“危改”后的磚房,也就達訇一家是三層的,大部分農(nóng)戶只建了一層,達香和另外三戶勉強建了兩層。有人說達訇的男人在廣東那邊掙了好多錢,這個判斷很快就被有男人在廣東打工的人家否定了。達訇的男人在工地上主要是做保衛(wèi),兼顧些抄抄寫寫,掙的錢比他們還少,除非他既做保衛(wèi)又當(dāng)內(nèi)賊,把倉庫的建筑材料賣了錢。達香知道這三層鋼混結(jié)構(gòu)磚房的融資機密,除了一戶一份“危改”指標,芭蕉額外多給了達訇一家三份。這事過去就過去了,要是擱到今天,就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么簡單了事。芭蕉有時在村上檢查工作到夜晚,忘了帶手電筒就住達訇家二樓。村西頭劉老鎖以一把銅鎖做交易,問達訇的兒子罐罐,罐罐,德昌主任來你家住哪塊?德昌是芭蕉的大名。芭蕉是女人們封給他的綽號,就像達香叫她男人山薯一樣。罐罐拿了劉老鎖的銅鎖告訴他,德昌主任住我家外事辦。這個毫無邊際的答案,讓劉老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劉老鎖沒去過達訇“危改”后的家,哪曉得外事辦是哪間房哪張床,更不曉得外事辦是什么單位。達訇家“危改”后,芭蕉帶來幾塊塑料牌牌。在一樓擺著電視機的客廳墻上,釘了一塊牌:廣播電視廳。堆放五谷雜糧的房間,牌牌上是糧食局。廚房門楣上的牌牌是后勤服務(wù)管理局,隔壁衛(wèi)生間的牌牌是污水處理中心。二樓用來接待客人的房間,牌牌上是外事辦……達訇的男人從廣東回來,見到這些牌牌立馬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男人什么意見也沒有,背著手在牌牌下面踱了幾個來回,仿若蒞臨重要部門視察調(diào)研。為了感念芭蕉的功德,男人和村小學(xué)老師合作,在芭蕉靈前創(chuàng)作了一副挽聯(lián):主任辭塵從此音容難再睹,村民垂淚而今頭雁何處尋。村人讀罷,無不動容。
達訇端坐在廣播電視廳看新聞。她家不僅第一個分到“鍋蓋”,比別的家還多得了一臺電視機。芭蕉不叫它電視機,叫它監(jiān)視機,是安裝“鍋蓋”的技術(shù)人員留下的。那個戴眼鏡的工程師說,這臺監(jiān)視機講它貴嘛你們買不起,講它便宜嘛也就抵它五碗米酒?!把坨R”判斷芭蕉絕對喝不了五碗米酒,沒想到芭蕉一口氣喝了八碗,“眼鏡”只得乖乖地將監(jiān)視機留下來。“眼鏡”他們一走,芭蕉就倒在外事辦,直到黎明雞叫才醒來。達訇心疼地責(zé)怪芭蕉,看你拼命的樣子,我寧可不要這臺“太監(jiān)機”。芭蕉說八碗算什么,比起那幾十面“鍋蓋”輕松多了,那些“鍋蓋”都是一面一碗的。達訇一早起來,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視看新聞。男人到廣東打工后,達訇把責(zé)任地租給承包戶種甘蔗,不但免去了繁重的農(nóng)活兒,還得到芭蕉的褒揚和獎勵。那年縣里新建一家糖廠,政府發(fā)動全縣大面積種植甘蔗,將任務(wù)層層分派到村里。芭蕉下隊來發(fā)動,手上那只電喇叭用完一箱電池,還是沒有一戶行動起來,處在一種“村看村,戶看戶,黨員看干部”的膠著狀態(tài)。達訇不是村干部,黨員也不是,卻第一個帶頭行動,把四畝責(zé)任地全部租出去種了甘蔗。年底她不但如數(shù)收回承包金,還得到芭蕉送來的一萬元“以獎代補”。
達訇抓給達香一把南瓜子。達訇看電視時要嗑瓜子,嘴里一直嗑個不停。她挪過一個凳子,讓達香坐了,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電視畫面。達香挨著她坐著,心思和視線卻不在電視畫面上。她的眼神在屋子里逡巡,定格在不遠處的墻角那里。墻角那里堆放一捆紅薯藤,若不細心觀察,難以發(fā)現(xiàn)擱在紅薯藤上的那把鐮刀。那是一把長柄鐮刀,因為長年割草割藤蔓,沾著草汁藤液,寒來暑往,天長日久,刀面和刀柄已和枯萎了的草葉藤蔓顏色融為一體。達訇覷了達香一眼,嘴里吐出瓜子皮,她知道達香所要刺探的秘密,這是她們的秘密,也是全村女人的秘密。這個秘密其實就是村里的一個風(fēng)俗或者規(guī)矩,即村里的女人如果跟死去的男人生前有過瓜葛,七七四十九天之內(nèi)自覺將家里的一把鐮刀扔到他的墳上。
達香盯著達訇看,良久才冒出一句,你還沒扔???
達訇麻利地將一顆瓜子拋進嘴里,舌頭攪動一下,瓜子皮就吐出來了。她的嘴簡直是個嗑瓜子的機器。達訇說,我為什么要扔!就是全村女人都扔完了,也輪不到我,我和死鬼可是白開水一般清白。這話說得理直氣壯,其實是霸道了,不負責(zé)任了,不實事求是了,說得嚴重一點,就是不守風(fēng)俗不講規(guī)矩了。你達訇和芭蕉的關(guān)系,村里人哪個不曉得呢?芭蕉這一綽號是你發(fā)起封的,然后經(jīng)過比對檢視,你把自家男人的名字改成芋頭。你還當(dāng)著幾個閨密的面,用手指當(dāng)尺子比畫了一番,弄得閨密們面紅耳赤,嬌羞難耐。怎么到了關(guān)鍵時刻你就變卦了,就翻供了?人家芭蕉尸骨未寒,你就推翻一切不認賬了。原以為村里第一個種植甘蔗的是你,那么第一個到墳頭扔鐮刀的也應(yīng)該是你。原以為你會提供一些信息,墳頭上有幾把鐮刀了,甚至還會敦促大伙早些把鐮刀扔了,讓他不留遺憾安心去往天堂,以后大伙都到了那邊,遇見了也不感到為難。
達香很失望,真的很失望。當(dāng)然,最大的失望是達訇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的態(tài)度。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達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訊問,是反問,也是捫心自問。她站起身來,走出門去。達訇在身后說,你應(yīng)該去達美家走走,第二個扔鐮刀的應(yīng)該是她。這話把達香徹底地推出了門,也轉(zhuǎn)移了目標和方向。達香本來沒這個念頭,經(jīng)達訇這么一說,她突然覺得有必要走訪一趟。達美是個寡婦,三年前她老公在懸崖上捉蛤蚧時摔死了。一年后媒婆給她介紹一個老光棍,各方面的條件很匹配,可是達美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是有人照顧她了。村里人都清楚,經(jīng)常照顧她的人是芭蕉。不止達美一個,還有達萍、達瓊、達燕、達英、達東、達柳、達娟、達慧、達麗,達香覺得也都很有必要走訪。她們和達訇一樣,都是芭蕉俱樂部的成員,一起在芭蕉葉下躲過雨,傾聽過雨打芭蕉葉的聲音。
第一站走訪達美。達美的家和劉老鎖家在村西頭。剛到半路,達香就被山薯一聲吆喝掉頭。走訪達美不行了,走訪達萍、達瓊、達燕、達英、達東、達柳、達娟、達慧、達麗也不行了,行動計劃被迫取消。山薯趕著小母牛從山坳口下來,身后跟著一個人,達香一眼就認出是八叔。八叔是主持芭蕉法事的道公,明天剃頭儀式自然還得由他來主持??傮w部署的是他,回頭看也是他。八叔這輩子做了多少場法事,他已記不清楚了,沒有一場他做得不圓滿的。那些在懸崖上捉蛤蚧摔下來缺腦袋斷腿腳的,那些在幾千米深井下挖煤瓦斯爆炸燒成一團肉炭的,那些身家上億卻豪門無后的……沒有一個不讓八叔打理得服服帖帖。芭蕉開始也睜眼,擺著架子。但這架子在八叔面前不堪一擊,八叔對芭蕉斤兩的了解,就像了解他的酒量一樣。八叔曉得當(dāng)了一輩子村干部的芭蕉最得意的是什么,他一生的亮點是什么,他的短板是什么,他的嘆息和遺憾又是什么,他心里牽掛的又是什么。八叔吩咐助手為芭蕉做了一百多個小紙房,又做了一百多面紙“鍋蓋”——這些都是芭蕉政績的縮影或者結(jié)晶。但這些杰作都做好擺在芭蕉靈前,芭蕉還是睜著眼,還是端著架子。八叔說,算你有種,你比那些官員還倔。那些大官都給我面子,就你不給。八叔說別理他,讓他保留意見,我們該干嗎干嗎。他決然告一段落轉(zhuǎn)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這個環(huán)節(jié)讓人有些難堪,主要是讓婦女同胞難堪。八叔說這番話時,男人們分頭忙著殺豬、宰羊、挖墳?zāi)?,都不在現(xiàn)場,八叔見縫插針搶抓機遇把話說了。八叔說,有些事講了不能做,有些事做了不能講,門前的芭蕉沒數(shù)過,吃沒吃過心里明白,德昌他自己也有紀要。墳頂上的鐮刀,我不去考究是哪一家的,也沒有人去辨認是哪一家的。鐮刀扔了就扔了,不追究既往,不記入檔案,不告知家人。達香當(dāng)時和達訇挨坐在一起,八叔說完這番話時,達訇雞爪似的手在她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疼得她差些喊出聲來。痛感似乎傳感到八叔那里,達香抬起頭來就撞上他那雙鷹眼。做法事時,八叔拎一個小布包,在熊熊烈火上“過”了一遍,然后放進棺材里去。芭蕉生前不做筆記,他像古人記數(shù)一樣,隨身攜帶一個小布包,每離開一個農(nóng)戶家就往小布包里放進一顆小石子??瓷先ツ莻€小布包沉甸甸的。蓋上棺材板的時候,芭蕉已一臉安詳,像生前的某一次香眠。
達香!山薯的聲音從山腰傳下來,你趕快燒水殺雞,八叔要來我們家。殺哪只?殺那只半夜打鳴的花公雞。達香心里咯噔一下,八叔不是到芭蕉家籌備剃頭儀式嗎,干嗎要到我們家來?達香轉(zhuǎn)身進屋時,一股怒氣又生了出來,山薯你這個野仔,八叔要來就來嘛,你大聲喊叫什么,你要讓全村人知道八叔來我們家,我們家死人了是不是?你這個野仔如果今天死了,“三早”后我就帶阿妹嫁人,我才不等到七七四十九天,我才不熬它三年五載,我才不管你瞪眼豁嘴耍大牌。
達香遞給八叔一杯水,眼神落在他手上,卻感到那雙鷹眼在凌空俯視她。達香頭沒抬轉(zhuǎn)身去燒她的火。她把一根又一根干竹子塞進火塘,火塘?xí)r不時嘭地發(fā)出一聲巨響。在案臺那里切菜的山薯責(zé)怪她,你就不會用刀子把竹子先劈了嘛,劈了它就不會爆了。達香沒好氣地應(yīng)道,刀都在你那里了,一把在你手里,一把在你屁股上,你讓我用手來劈嗎?說罷就朝山薯的屁股飛去一眼,恨不得在上面狠狠地蜇它一針。山薯把小母牛關(guān)進牛欄進了家門,直到現(xiàn)在那把鐮刀竟然還沒解下來,竟然還吊在他的屁股上。山薯不再吭聲,任憑火塘里發(fā)出嘭嘭嘭的響聲,仿佛在傾聽過年的爆竹。
八叔和山薯喝了幾杯酒,就提出要到芭蕉家去。剃頭儀式有許多前期工作他要部署,夜里還要召集家屬成員開個預(yù)備會。某些重要的議程,事前還要提交家屬成員審議討論,以便統(tǒng)一思想,達成共識,確保實現(xiàn)剃頭儀式籌備組的意圖。雖說已內(nèi)定好了,但基本程序必須走完。芭蕉生前接受過各種各樣的檢查核查,挨扣過分。抽調(diào)參加過各種各樣的評議組檢查組,也給人家扣過分,提出過整改意見,到他這里就要認真了。這種事情,活著的人誰也沒體驗過,誰也講不清楚,從來沒人膽敢馬虎應(yīng)付,敷衍了事。達香以為山薯邀請八叔進家來,是要談他受戒的事,甚至可能在剃頭結(jié)束之后順便舉行受戒儀式,了結(jié)心事才返回廣東。達香知道山薯已拜八叔為師,只是尚未正式受戒。山薯對她說過,受戒后他不一定就當(dāng)?shù)拦?,他還是繼續(xù)回廣東打工,以后老了才轉(zhuǎn)換角色。然而桌上山薯只字不提受戒一事,而是談了纏在達香心頭上的那件事。山薯告訴八叔,他每天放牛途經(jīng)山腰芭蕉墓地都留意觀察,四十八天了,墳頂上只有一把鐮刀。
八叔在啃雞頭,因為過于匆忙,雞頭的毛拔得不是很干凈,他從嘴里鉤出的肉末夾著絨毛。
山薯端起酒來敬八叔,你敢肯定只有達花(芭蕉的女人)一把嗎?眼睛盯著八叔,在等他確認。八叔喝了酒,給了一句不是山薯想要的答案。八叔說,還沒扔的今夜第一遍雞鳴之前要扔了,過了第二遍再扔就沒有意義了。達香盯著碗里的雞肉。她殺了一只母雞,而不是那只花公雞。她埋頭撩撥碗里的飯粒,一粒也沒吃到嘴里去,仿佛在為逝者喂食。
擱下筷子,八叔起身向達香道謝告辭。山薯跟著站起身來,我也過去幫忙,豬和羊下午都要宰殺了,殺豬那幫屠夫可以操刀,宰羊不是我操刀,那活血就吃不成了。吃羊不吃羊活血,等于不吃羊。兩人一前一后出門,山薯腰上綁著那把鐮刀,那把垂下的鐮刀,一抖一抖地擂著他的屁股。達香心里呸了一聲,我根本就沒聽芭蕉女人講要殺豬,更沒聽她講過要宰羊。豬肉是跟屠夫德照要的,羊肉也沒列在菜單上。芭蕉的女人還講,剃頭儀式限在小范圍內(nèi)進行,一家一戶只派一個代表。聽野仔你這么一講,好像剃頭儀式是你來具體操辦的,好像要剃的不是芭蕉的頭,而是你這個野仔的頭。
山薯回到家是后半夜?;璋档臒粲跋?,山薯搖搖晃晃地站在床前。喝得醉醺醺的他,問了一句,睡著了嗎?達香沒吭聲。山薯一把掀開被子,摸著達香的臉,你睡著了嗎?達香側(cè)過身來嗯了一聲。山薯稀里嘩啦地脫去衣服。叮當(dāng)一聲,那把鐮刀被山薯扔到墻角那里。達香暗暗呼出一口氣來,這口氣她憋了整整四十八天了。四十八天來,達香第一次掌握鐮刀的去向或者藏身地。有幾次山薯放牛歸來進門后,明明見鐮刀還在他屁股上,眨眼間突然就不見了,然后就下落不明,第二天早晨又綁在山薯的腰上。達香為此懷疑山薯在廣東偷偷學(xué)了魔術(shù)。最讓達香上火的是,家里居然只有一把鐮刀。這把鐮刀是山薯的父母留下來的,說不定是他的爺爺?shù)臓敔斄粝聛淼?。想想看喲,對一個基本上還處于刀耕火種狀態(tài)的農(nóng)戶而言,家里只有一把鐮刀,如何發(fā)展生產(chǎn)力,如何脫貧致富。達香坐起身子,主動脫去內(nèi)衣。山薯光溜身子爬上床,摟著達香的脖子,嘴里噴著酒氣,說一句我明天就回廣東了,然后就趴到她身上,連同他的酒味、汗味、身上所有的氣味一股腦兒塞進達香的身體。達香閉著眼睛,任由山薯鼓搗。達香想起達訇說過的一句話,男人和女人的事就像開鎖,很多男人一輩子只曉得開那種鑰匙一塞一拱的老鎖頭,只有芭蕉會開防盜鎖,還能開密碼鎖。山薯吭哧著,一面拱一面反復(fù)強調(diào),明天我就回廣東了,明天我就回廣東了。達香很想回他一句,你早就應(yīng)該回廣東了。山薯強調(diào)到第七句就從達香身上滾下來,翻過一邊去。心有不甘又嘟囔一遍,明天下午我回廣東了。達香惱怒地擦著身子,心里狠狠地數(shù)落他,回廣東,回廣東,明天你這個野仔才回廣東,對我還有什么意義?心里雖是這樣說,身子卻主動側(cè)過去,說明天是星期六了,阿妹周假回家,你見了她一面再回吧。山薯“嗯”了一聲,又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什么就打起呼嚕。山薯一陣接一陣的呼嚕聲,很像豬圈里吃了帶有酒糟的泔水的年豬發(fā)出的鼾聲。達香心里想,原來人和動物喝醉了所發(fā)出的聲音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年豬的鼾聲寄托著達香一種期望,一種喜悅,而山薯的呼嚕聲只讓她心煩,徹夜難眠。要是在別的夜晚,達香絕對翻身下床睡到阿妹的床上。但是今夜達香期待山薯的呼嚕聲,需要這種呼嚕聲,像黑夜迷途的人渴望一陣雷鳴一道亮光。達香小心翼翼搖著山薯,山薯沒有反應(yīng)。達香又搖了兩下,山薯的呼嚕聲不但沒有間歇下來,而且一浪高過一浪。
達香悄悄地穿上衣服,躡手躡腳下床來。屋里一只燈泡亮著昏黃的光,這四十八天來一直這么亮著,像守夜人困頓而警惕的眼。達香趿著鞋疾步來到墻角,一把抓起鐮刀。姑奶奶!你終于讓姑奶奶逮住了,這些日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呢???!你躲到哪里去了?這些天來一直想抓到手的鐮刀,此時此刻終于握在她的手上。達香的手心濕漉漉的,她把鐮刀換到另一只手上,騰出一只手來擦她脖子上的汗水,脖子也濕漉漉的,達香渾身濕透了。
達香蹲在墻角那里,翻來覆去地揣摩那把鐮刀,她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做出抉擇?,F(xiàn)在距離第一遍雞鳴越來越近了,她甚至聽到公雞已開始扇動翅膀,冷不防就發(fā)出一聲啼鳴。一旦這聲啼鳴劃破夜空,即宣布期限的終結(jié)。達香急忙站起身子,來到堂屋神龕前,從八仙桌下摸出一把鐵錘。
達香返回墻角那里,拿起鐮刀,來到床前停留了一下,觀察床上的動靜。山薯的呼嚕聲依然此伏彼起。達香回到堂屋,拿起鐵錘猛地敲擊鐮刀,屋里頓時發(fā)出一個尖銳的聲響,達香嚇了一跳。她豎著耳朵再觀察動靜,床上沒有反應(yīng)。她來到大門前,小心翼翼地拉開門閂。門,通情達理知疼知熱地開啟了。一股冷風(fēng)趁機而入,達香打了個寒戰(zhàn)。達香往屋外瞄去一眼,夜,黑咕隆咚的,天際沒有一顆星星。達香轉(zhuǎn)過身來拿起鐮刀和鐵錘,一個人影赫然立在她的面前,她“啊”地尖叫一聲。
山薯像一根柱子立在那里,紋絲不動。冷風(fēng)颼颼地灌進屋里來,達香渾身篩糠似的發(fā)抖。山薯彎腰撿起地上的鐮刀,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里,掌握在時刻維護鐮刀形象的人的手里。那把鐵錘他沒有撿起來,估計是鐵錘與時局無關(guān),或者說他想把鐵錘讓給女人,他不能讓女人手無寸鐵。
山薯冷笑一聲,我早就估摸到死鬼的墳頂上,應(yīng)該有你這把鐮刀了,你早就想把它扔給死鬼了。從死鬼入土的那天晚上起,你的眼睛就一直盯著這把鐮刀,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曉得我為什么遲遲不回廣東?你以為我貪死鬼家那幾塊肥肉?我就是要等到這一天,我就是要看你哪樣把鐮刀扔到死鬼的墳頂上。死鬼都走了,死鬼的肉身都開始腐爛了,你還念念不忘,你還放不下他。死鬼比我好是不是?死鬼太好了是不是?死鬼待你太好了是不是?隨著一道弧線劃過,一記響亮的巴掌“啪”地落在達香的臉上。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從臉上蔓延開去,迅即覆蓋全身。劇痛沒有催生淚水,而是引發(fā)出一股強大的力量。
他就是待我好!
他待你好那你就去陪他呀,你現(xiàn)在就去呀。他的墳?zāi)咕驮谏窖菐卓冒沤稑湎隆D愫伪厝ト隅牭?,你干脆日夜守在那里陪他好了。那幾棵芭蕉樹上正好吊著幾串芭蕉,那芭蕉又粗又長又嫩又甜,你不用擔(dān)心餓了肚子。
達香嚶嚶地哭出聲來。
咦,你還真想他呢。
我就是想他!
達香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屋子天面,改造這個房子的時候你在哪里?你曉得是哪個幫我請來民工幫我算好價錢,然后組織施工?你曉得是哪個幫我聯(lián)系小四輪運來水泥、鋼筋、沙子碎石?你曉得是哪個幫我聯(lián)系頂桿拉電架線撈沙拌漿?你曉得是哪個到信用社幫我擔(dān)保簽字畫押要得貸款?我告訴你,這些事情如果沒有他的幫忙,一件都落實不了你曉得不?還有,還有我牙疼得幾天都吃不了飯,你在哪里?我生病發(fā)羊毛痧只剩下一口氣的時候,你在哪里?
達香的手垂下來,山薯的眼神也從屋子天面落下來。接著達香嗓門兒的音量也隨之降下來,事實上,我跟他沒有任何違背道德的瓜葛,我和他根本就沒有那種事。那天,房子封頂我發(fā)羊毛痧,他買來一只公雞殺了給我刮痧,我們家的公雞他都舍不得殺。他說殺了我們家的公雞,你回來就會罵我,你是一個心疼母雞的男人。他拿著公雞毛在我的后背挑出一根根羊毛來。他這樣一刮,第二天我就好了。當(dāng)時,我……我看他那個難受的樣子,我,我就握了他一下,只是握了他一下,他根本就沒睡到我們家的床上。你用你獵狗的鼻子去聞聞看,床上除了你一身臭味,還有哪個陌生男人的氣味。
山薯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襠部有些瘙癢,就用手去撓了一下。他自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地問道,那,那你干嗎還要去扔鐮刀?
達香說,我扔的又不是刀身,我扔的是刀柄。
刀柄?
山薯一愣,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一個值得思考或者探討的命題。山薯頓然覺得腰有些酸了,腿有些麻了。他蹲到地上,翻來覆去地端詳手里的鐮刀,和剛才達香蹲在墻角那里一模一樣,他現(xiàn)在復(fù)制了一遍。直到此時,他才領(lǐng)悟一個基本常識:原來鐮刀是由刀身和刀柄兩個部分共同組成的。
山薯一只手握著刀柄,一只手捏著鐮刀的彎角,在觀摩,在思考。握刀柄的手忽地松開,一把年代久遠的鐮刀吊在他的手上,開始有些晃蕩,后來就穩(wěn)住了,看上去整把鐮刀就像一個問號。再細細觀察,鐮刀的上半部像一鉤彎月,缺陷的彎月,開始思念的彎月。彎月是鐵質(zhì)的,是所謂鐮刀的實質(zhì)性的部分,沒有這一部分就不能真正地叫作鐮刀。鐮刀的下半部分是一截約二十厘米長的木柄,也就是所謂的刀柄或者刀把。這一部分不能說它無關(guān)緊要或者無所謂,當(dāng)然沒有它,鐮刀還是鐮刀,卻不是完整的鐮刀。它的隨意性很大,適用性很廣泛,它可以和菜刀、柴刀、砍刀甚至斧頭搭配,組合成為另外一種刀具,成為另一種刀柄??傊?,它雖然只能而且永遠只能是刀柄,但它是鐮刀或者菜刀或者柴刀或者砍刀甚至斧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點是不能忽略的。
山薯認為風(fēng)俗上扔的鐮刀,照他理解應(yīng)該是一把完整的鐮刀,至少也是達香所說的刀身。那么單單扔了刀柄,有沒有這個必要?有沒有那個意義?山薯的眼神定格在刀柄上,刀柄飽經(jīng)風(fēng)霜,布滿一道道紋路不規(guī)則的裂痕。如果生手抓握,可能會夾傷手掌。山薯突然想起,這截刀柄其實他早就想換了,只是沒有時間或者機會換掉而已,他一直都不在家,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廣東。這個記憶一旦復(fù)活,山薯當(dāng)即毫不猶豫抄起鐵錘,猛地敲擊刀身。只一下,刀柄就剝離出來,掉到了地上。當(dāng)?shù)侗x開刀身,山薯也就心石落肚了。
山薯盯著地上的刀柄,意猶未盡又問一句,這樣的刀柄有必要扔嗎?
達香理直氣壯地回道,當(dāng)然要扔。
扔到門外算了吧?
得扔到他的墳頂上去。
那又何必呢?
達香的態(tài)度很堅決,她說,刀身有刀身的內(nèi)容,刀柄有刀柄的性質(zhì),同樣不能含糊。
山薯拿一只手電筒出來,撿起那截刀柄遞給達香,我陪你去吧。達香搖了搖頭,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處理。山薯把手電筒遞給她,達香只接過刀柄就出門去了。
達香一口氣爬到芭蕉的墓地,黑暗里她感覺眼前凸起一座土丘。那土是新鮮的,像初春剛剛翻犁過的田泥。周圍還彌漫著香火味、鞭炮火藥味以及濃郁的酒香味。達香向前邁出一步,一條腿先彎下來,接著另一條腿彎下來——她跪到了地上。
大哥!
達香顫著音說,我來遲了,你走的第一天我就應(yīng)該來了。第一天來不了,那么“三早”后我也應(yīng)該來了,可是直到今天直到明天就要剃頭了我才來。我確實遇到了一些困難,就像以前我遇到的種種困難一樣。有些困難需要你幫助才能克服,比如“危改”我要貸款就需要你幫助,比如我牙疼需要你幫按著牙齦,再在門上釘一顆鐵釘,比如我發(fā)羊毛痧了,就需要你幫我刮痧。但是有些困難只有我自己才能克服,比如扔鐮刀這件事,只有我自己才能抉擇。我該不該扔鐮刀呢?只有我心里明白,當(dāng)然你心里也明白。你更應(yīng)該明白的是,克服困難是需要時間的,需要過程的。當(dāng)年你在村里發(fā)動種植甘蔗也是動員了幾個月才完成,我現(xiàn)在克服這個困難也要了整整四十八天。其他的困難同樣需要我今后逐個去克服,同樣需要時間,同樣需要過程,所以請你諒解,也請你放心。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我和達訇、達萍、達瓊、達燕、達英、達東、達柳、達娟、達慧、達麗等姐妹都會永遠銘記,就像我每天都會留意你給我治牙時釘在門板上的那顆釘??戳四穷w釘,我的牙就不疼了。你在那邊多珍重,能夠減少應(yīng)酬就盡量減少應(yīng)酬,別再喝那么多的酒了。酒就是一把鋒利的鐮刀……達香說罷將手里的刀柄扔了出去,黑暗里一絲聲息也沒有。
身后閃了一束亮光,像天際劃過的一道閃電。來到近前,山薯的手電筒突然熄滅,達香一個趔趄,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里。山薯攙扶著她,一步一步摸索著回家。剛才上來的時候,達香壓根兒就沒覺得黑暗,甚至還看得見路上一只只清晰的腳印。她的每一個腳步都踩在那些腳印上,一路上來很順暢就找到芭蕉的墓地?,F(xiàn)在她突然覺得四周黑壓壓的,她必須依靠山薯的攙扶,才能邁開步伐。還好,不遠處就是他們的家,家門敞開著,透出昏黃的光,可辨識他們越來越近的歸途。
剃頭的時候下著雪,雪在后半夜就下了。這雪就像哀傷的人的淚水,一落就沒個收場。村里已幾十年沒下過雪了,此時,山林、田野、屋舍覆蓋著白雪,四周一片白茫茫的,仿佛整個村莊都裹上了孝布。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是不同的,北方的雪像棉絮,裹著暖意;南方的雪像鹽巴,夾著咸味。北方的雪像經(jīng)常走動的朋友,一年見幾次面都很正常;南方的雪像遠在天邊的親人,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才見一面,若要想再見上一面恐怕要等到下輩子了。
達香早早就來到芭蕉家,和達訇、達美、達萍、達瓊、達燕、達英、達東、達柳、達娟、達慧、達麗一起匯入芭蕉家孝男孝女行列,頭上纏著孝布,跪在芭蕉靈前。芭蕉的女人抽噎著,這些天他睡在里面本來就夠冷了,再下這場雪還不把他凍壞。姐妹們就陪她哭了一陣子。既然是剃頭,那么就要象征性地剪一點點頭發(fā)。八叔捏著剪刀,機械地在每個人的頭上做一個“剪”的動作。當(dāng)然,也會有一點點頭發(fā)飄落下來,但無傷大雅,絲毫不影響發(fā)型。形式畢竟是形式,剃頭儀式的主要內(nèi)容,自然是吃肉喝酒,是要化悲痛為力量的。
八叔滔滔不絕地念著經(jīng)文,依次摘下每個家屬成員頭上的孝布,每個成員都能清晰地聽到頭頂上那清脆的咔嚓聲。那聲音擲地有聲,干脆利索。八叔手上那把剪刀,應(yīng)該不是一把生銹的剪刀,生銹了的剪刀是不可能發(fā)出這種鋼聲來的。
作為村里唯一臨時留守的男人,山薯具體負責(zé)剃頭儀式的后勤工作。他在屋子里進進出出,忙前忙后。他的臨時留守居然是正確的,有前瞻性,簡直就是預(yù)案,不然就得去請別村的男人來幫忙。他的腰上多余地綁著一把鐮刀,鐮刀吊在他那扁平的屁股上,似乎是在做某一種展示或者暗示。當(dāng)然,也可能是作為一種勞動工具。那把鐮刀吸引了靈前所有女人本能的目光,她們顧不得八叔是否真的剪了頭發(fā),條件反射地抻著脖子凝視山薯的屁股,連八叔也走神張望了一眼。那把鐮刀的刀柄是新的,散發(fā)著樹木清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