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

●孟小書

過把癮

一

“你們看我身后的那個人，長得像不像張明？”葉子說完，帆兒往后面看了看。我趕緊低頭，扒拉了一口飯。帆兒看了半天，也沒找著葉子說的是哪個。

“不能是他吧？他不是在美國嗎？”帆兒說。

“沒準(zhǔn)兒人家回國了，也說不定?！比~子說。

“你那么肯定是他嗎？”帆兒說。

“百分之八十吧?！比~子說。

“愛是不是，愛回來不回來，跟我也沒什么關(guān)系。”我說。

“誰也沒說跟你有關(guān)系啊?！眱扇藥缀醍惪谕?。

“你說，如果他真回來了，你倆還有可能嗎？”帆兒說。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柏油路上濕漉漉、亮晶晶的。這種天氣，配上這種問題，真是略帶傷感啊。

此刻，服務(wù)員恰巧上了剁椒魚頭。這是今天的主菜，帆兒和葉子沒再追問下去，紛紛將筷子扎向魚頭。這家餐廳匯聚了南北幾大菜系，以辣為主。恰巧我們仨都喜辣，也都喜歡在味蕾上尋求點刺激。館子不大，位置也合適，是我們的指定聚餐地點。但自從去年帆兒開了一間鋼管舞教室，葉子忙于她的個人畫展，我們仨就很少相聚了。

曾經(jīng)，我總帶張明來這間餐廳，也不知道他是否喜歡。反正，他什么都得聽我的。我一邊吃著魚頭一邊回想，張明除了我，還喜歡什么？他似乎對一切事物的評價只有“還行，還不錯”。兩年過去了，他在我的印象里變得很模糊，或許他的形象就從未清晰過也說不定。

帆兒一直向我們抱怨除了每個季度要對付昂貴的房租，還要處理女會員之間的糾紛問題，簡直就是費力不討好的工作。我和葉子也曾經(jīng)都是她的會員，辦過年卡。在那里也學(xué)會了不少動作，在外行眼里，我們已經(jīng)相當(dāng)專業(yè)了，甚至可以賣票演出了。

魚頭吃了大半，葉子又突然想起之前的話題：“你說，張明要是回來了，你倆還有可能嗎？”

“沒可能吧?！?/p>

“那如果當(dāng)初你不來我教室學(xué)鋼管舞，你倆會分開嗎？”帆兒問。

“不知道，可能也會吧……”

二

這是老what酒吧最后一天營業(yè)，我和張明坐在門口，喝酒。今晚沒有樂隊演出，很多老顧客和老板的朋友前來“道別”。這個live house酒吧開了十多年，很多現(xiàn)在成名的樂隊都是從這里走出去的。這里也蘊藏了很多人的記憶和過往。這其中，就包含了我和張明的。酒吧對面就是一所重點中學(xué)。張明說，以后咱們孩子要是能在這上學(xué)就好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家里一切大事都是他說了算，我沒什么意見。主要還是懶，懶得去想那些“大事”，懶得去做決定。

老what離筒子河邊兒不遠。每個月我們都會來這酒吧一到兩次。每次酒喝得差不多了，都會在筒子河邊兒上走一走。張明會自顧自地說著那些金融職場上的事。我不愛聽，但也從來不會打斷他。那些都與我無關(guān)。那什么與我有關(guān)呢？我也不知道。我是土生土長的北京孩子，獨生子女。父母早年間已經(jīng)為我打拼好了一切，什么都不用我發(fā)愁，什么也都不需要我發(fā)愁。父母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找一個對我好的，有不錯工作的男人嫁了。張明是南方人，能吃苦。在北京多年，終于把自己拼成了一個中產(chǎn)，就連說話口音也變了。他對我也好，是那種讓我挑不出毛病的好。所以他特別符合我爸媽的要求。

以前的我，活得如一盤散沙，多虧有張明托著我，我真的很謝謝他。但有時候我也會心里發(fā)慌，不知道張明看上我什么了。可能是因為我好看，也可能因為我是北京本地的。

搬了家后，這個酒吧離我們就遠了，每次開車要一個小時。但我們都喜歡這。我跟他說，咱倆去筒子河邊兒上走走吧。

張明說：“這最后一天營業(yè)了，還真有點舍不得……”

我象征性地點了下頭，心不在焉地望著旁邊故宮的高墻，想著自己要是會飛檐走壁應(yīng)該挺酷的。

張明牽著我的手，不自覺地反復(fù)摸著我手心里的繭子說：

“閉上眼睛還以為拉著一個男人的手呢。你那個鋼管舞練練差不多就得了。”

“那不叫鋼管舞，叫鋼管技巧，懂嗎?！?/p>

“行，鋼管技巧。有個愛好是挺好，但是也別用力過猛。萬一受傷了怎么辦……”他小心翼翼地說。

“怕我受傷？我看你就是封建，思想守舊。你就是認為這是不健康的，你說你這腦子里一天天都想什么呢！”我憤怒地大步向前走，他就小心翼翼地追，和我保持一個盡量不會再激怒我的距離。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憤怒什么，并且如此理直氣壯。

起初，張明對我去學(xué)跳舞的事特別支持，去跳跳舞，換個心情，也能交幾個朋友。張明一開始只是知道我去學(xué)跳舞，但他不知道我是去跳的什么舞。他沒問，我也懶得說。也許就是這點，他不該對我去學(xué)鋼管舞有任何質(zhì)疑。

餐廳里又進來了一對男女，他們看上去都很疲憊。坐下后，兩人都沒有翻看菜單，男人隨口說了幾個菜，女人盯著某處在發(fā)呆。他倆一定也是這兒的?？?。我看著他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曾經(jīng)，我和張明也是這樣，他點菜，愛點什么點什么，跟他吃飯能吃出個什么花兒來？

“其實，張明那會兒特別煩你。他總覺得我去學(xué)鋼管舞是你教唆的?！蔽艺f。

“其實，張明煩我這件事，我多少也能感覺得出來?！狈珒赫f。

“他這個人就這樣，心眼兒特別小。而且好像特別怕我去工作，怕我出門。我每次說去找工作的事，他都小心翼翼地勸我在家待著挺好的。你們說這是為什么？”

“你這么不踏實的一個人，怕你一出門就跟別人跑了吧？”葉子說完，我們仨全笑了。

三

和他在一起沒多久，我所在的公司老板被抓了。從沒工作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離社會三年了。這都是張明的主意，他說，別找工作了，咱倆該計劃一下要孩子的事了。你掙的那點錢還不夠付阿姨的工資呢。我曾經(jīng)認為，他的一切主意都是正確的。張明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和不錯的收入，我們也有一輛不錯的車和一個不錯的房子，我們父母雙全，婆媳關(guān)系也不錯。我三十歲，張明三十五歲。在別人看來，我的生活近乎完美，但我依然還是不高興。帆兒跟葉子說我有病、不知足，我覺得她們說得特別對。

跟張明的這幾年，不知該用什么詞匯來總結(jié)。好像和他過了很多年，又好像一天也沒和他過過。很夢幻，很朦朧。我們結(jié)婚七八年，有時候覺得張明特別好，有時候連話都不想跟他說。有時候覺得就跟張明這么過下去算了，有時候覺得還是趕緊離了吧。有時候覺得他就是根雞肋，認真想想，他真的就是根雞肋。之所以跟他耗到現(xiàn)在，就是他沒有一個讓我說得出來的毛病，但又覺得他渾身都是毛病。當(dāng)然了，也許有毛病的人是我。很多個夜晚，我會借助微弱的亮光，凝視著張明的臉。深夜似乎在與我竊竊私語，向我訴說著生活的寂寞與無聊，向我訴說著我的存在是毫無意義的。

就在我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時，帆兒突然跟我說她要把工作辭了，想開一間鋼管舞教室。我和葉子都勸她要冷靜，鐵飯碗不能丟。帆兒說，是，她要好好想想。于是，兩個月以后教室就開了，我和葉子也都踴躍地辦了卡。與此同時，葉子也開了個人畫展，雖然沒什么人買，也沒什么人看，但她卻樂此不疲。畫展持續(xù)一個月，她假裝忙得不可開交。那段時間，我每天也挺忙的，早上張明去上班之后，我便把自己收拾好，去帆兒的教室練鋼管舞，把自己練得滿身是傷后，再坐車到798，去葉子的畫展混一下午。晚上等張明回來后，一起再到外面覓點東西吃。如果心情不錯，會在家做點飯。我不知道，這種看似充實但毫無價值，像膨化食品一樣的生活能維持多久。一個月馬上要過去了，葉子的畫展也接近尾聲，這意味著我下午將無處可去。為此，我很恐慌，不知所措。

我曾與張明探討過要找工作的事情，但總是被他那種小心翼翼的語氣和態(tài)度所安撫。好像我的一切焦慮都是庸人自擾，甚至不值一提。我是怎么被他勸服的，至今都回想不起來，每當(dāng)想起他那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時，卻總有一股火憋在心里。

接下來的日子，葉子又把自己藏在她的畫室了。我每天除了教室，幾乎沒去過什么地方，然而有趣的是，我對鋼管舞卻產(chǎn)生了一種依賴。具體地說，它叫鋼管技巧，與鋼管舞不同的是，它的難度以及危險系數(shù)頗高，屬于一種極限運動。它挑戰(zhàn)的不僅是身體的力量和柔韌，更是一種突破心理恐懼的運動（但無論怎么跟張明解釋，他就是不懂）。帆兒的教室除了中午和晚上有課以外，其余時間是空著的。除了上課的那一小時，我都在教室里“混著”。帆兒要是在的話，我倆就一起訓(xùn)練；她要是不在，我就在教室里睡會兒，或是叫個外賣吃?？傊?，我喜歡賴在教室里。它像是一個避難所，可以讓我暫時逃離原本乏味的生活，以及那個永遠小心翼翼的張明。

兩個多月過去了，我的鋼管技巧水平突飛猛進，身體也有些細微變化。然而，我卻全然不知，就是在老what最后營業(yè)的那晚，才發(fā)現(xiàn)的。

那天晚上，我和張明都喝了些酒（我喜歡和他一起喝酒，只有喝完酒的他，才稍顯可愛些），我們都有些傷感。我手里握著一瓶沒喝完的啤酒，與他一起在筒子河邊兒散步。在路口轉(zhuǎn)彎處，我看見了一個路牌，目測那路牌桿兒和鋼管的粗細差不多。我說，給你表演一個吧。張明說，行，來一個。我把手里的酒瓶遞給他，走過去，雙手在屁股兜上擦了一把手上的汗，又甩了甩雙臂。

張明說：“準(zhǔn)備動作還挺像那么回事的?！?/p>

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右手抓住桿子，與眼睛平行，左手抓在桿子底部，右腳一蹬，大頭朝下地翻了上去。做了一個完美的撐桿翻。

張明：我×！

我撐了兩秒，下來了，又甩了一個下肩膀。

這一舉動把張明給嚇得瞬間醒酒了，又恢復(fù)到那個讓人熟悉、讓人厭煩、小心謹慎的張明了。

首先，他清了一下嗓子。

我知道，他又要開始那一套陳詞濫調(diào)了。

“我說媳婦，咱以后能不能……”

“不能，你閉嘴吧……”

張明就真的把嘴閉上了，一口將我剩下的酒喝完了。

四

一年前的晚上，我和帆兒在老what喝完酒，她就在這個路牌桿上做了一個撐桿翻的動作，當(dāng)時我就醒酒了，我問她是怎么辦到的？她暈乎乎地說她也不知道。我當(dāng)時發(fā)誓，未來我也要做出這個動作。那時的我很激動，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過想要干成一件事。帆兒給我設(shè)計了一個訓(xùn)練計劃，我就嚴格按照她的計劃來。一周練五天，周末休息。除了管上的動作練習(xí)，還搭配著有氧和力量訓(xùn)練。

第一次帆兒教我一個大頭朝下的動作時，嚇得我冒了一身冷汗。

我說：我會不會摔死啊？

帆兒：摔不死，求生欲會救你的。

后來，這句話一直徘徊在我耳邊。每當(dāng)我在鋼管上覺得命懸一線時，是求生欲將我死死拉住。再后來，每當(dāng)我被生活的寂寞和無聊壓得奄奄一息時，也是求生欲讓我重獲新生。

半年過去了，隨著身體逐漸地變化，生活似乎也發(fā)生了些許改變。這改變是微妙的，也是無法言說的。

我從那根桿上下來后，活動了一下用力過猛的手指，跟張明說：“咱們離婚吧?！?/p>

張明似乎沒聽清，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又重復(fù)了一遍：“我說，咱們離婚吧?！?/p>

“??？”張明的表情變得有些驚訝，之后面部便開始扭曲。

說完“離婚”這兩字，我突然特別同情他。他沒做錯什么。小時候靠父母，結(jié)婚之后就靠你。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活著有什么意義……”

后來我開始有點語無倫次。每次我喝完酒，說話就這樣，詞不達意。越說越不著邊兒。其實我就想表達一個意思，我就想知道這輩子能不能干成一件事，哪怕是離婚。

張明知道我喝得有點多了，但也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們都很無助，都幫不了彼此。在這一點上我們達成了共識，畢竟結(jié)婚這么多年，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這應(yīng)該是咱們在筒子河邊兒的最后一個晚上了吧？”

“可能吧。也真是巧了。”

“我真懷疑你是故意的?！?/p>

“隨便你怎么想?！?/p>

那天夜里，我和張明坐地鐵的末班車回家。我們坐在列車的尾部車廂，一眼就可望到頭。其他車廂里零星地坐著幾個低著頭的乘客。我盯著杵在地上的扶手桿。張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說，冷靜啊，大庭廣眾之下，控制一下你自己。

我說，現(xiàn)在只有大庭，沒有廣眾。這簡直就是為我而設(shè)的個人舞臺。

張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力爭把那小眼睛睜得很大：

“我看你是練鋼管練出毛病了。”

我又來了一個撐桿翻。張明說，我從地鐵扶桿上下來的那一刻，身上似乎在發(fā)著光。我說，那光是什么顏色的？他說，是金色的，而且特別耀眼。

他又說，離婚這事我同意。

我看著他，很難過。

“我祝福你，秦夢?！?/p>

“我也祝福你，張明。”

到站了，我下地鐵。張明的面孔突然變得遙遠而又清晰。

五

離婚這事在我腦子已經(jīng)存在了很多年，但一直都沒勇氣說出來。不知道什么原因，當(dāng)我從那個路牌桿上下來的時候，“離婚”這個詞一下就脫口而出了，并且底氣十足，像是張明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一樣。我雙目炯炯有神，像夜里的浣熊。張明被我堅定的目光嚇壞了。他突然意識到，我是認真的。他心中的不解和疑惑將他的嘴給堵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說：“我這輩子從來沒靠自己干成過一件事。

“我倆沒什么共同財產(chǎn)，也沒有孩子，很快就辦完了手續(xù)。”我說。

“你后悔嗎？”葉子問。

“也許以后會后悔吧。”

“我支持你離婚?！狈珒赫f。

“嗯……我知道?！蔽艺f。

“不，你不知道。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說吧。”

“你來我教室沒多久，張明就來找我。他說能不能別再讓你去我的教室，也別再慫恿你學(xué)鋼管舞了。我說為什么，他說太危險，說你現(xiàn)在在備孕中，萬一出現(xiàn)什么事故呢？況且，鋼管舞這個東西，怎么都會讓人和夜場聯(lián)系起來。我說，那你直接去勸秦夢，跟我說有什么用。他說你不聽他的。我又說，這些恐怕都不是重點，我想聽你真實的想法。”

“張明確實跟我說過孩子的事，但每次也就是說一下而已，但完全沒有到備孕的程度。”我說。

“我知道，如果你在備孕的話，我們怎么可能不知道？所以我才覺得這個不是他真實的想法?！?/p>

“況且，張明平時也并沒有表示出對我學(xué)鋼管舞的事有如此之大的意見?！?/p>

“你這么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有一次，咱倆去上中午的課，但那天我有事，上完第一節(jié)課就先走了。出門就碰見了張明，他見著我慌慌張張的，說他正好路過這里，就上來看一眼。”葉子說。

“張明中午來過教室？他的公司離教室有三十多公里！等一下，他怎么會知道教室的地址？我從沒告訴過他，他也從來沒問過，難道他在跟蹤我嗎？”

我們面面相覷，都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明真的很愛你，他這輩子估計最害怕的就是你離開他。所以一直都小心翼翼的，不是嗎？”帆兒說。

“但我最恨的就是這一點。每當(dāng)他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態(tài)時，他都顯得那么卑微。我討厭男人卑微的樣子。其實……我也不知道未來是否會后悔，但說出離婚的那一刻，真是太過癮了。這輩子第一次干成了件‘大事’?！蔽艺f。

“還記得剛才進來的那個人嗎？”葉子說。

我點點頭。

“那個人真的很像張明?！比~子說。

“只是長得像而已吧?！蔽艺f。

“是嗎？可那人看了你好久才離開的……”葉子說。

小龍蝦

一

這間鋼管舞教室很大，很空曠，說話會有回音。十根被擦得錚亮的鋼管立在教室中，旁邊放著保護墊、干手液、鎂粉和幾個波形泡沫軸。斯斯和彤辛來早了，她們向前臺小姑娘打了招呼，便去更衣室換衣服。她們是這間教室的老會員，鋼管技巧在外行人眼中，已經(jīng)相當(dāng)專業(yè)了，用帆兒的話說——已經(jīng)到了收費級別。帆兒是這兒的老師和老板。她們兩人迅速把自己脫光，換上了運動內(nèi)衣。

她們的身材不苗條，多余的肉全被擠在了運動內(nèi)衣的外面，但她們卻絲毫不在意，對著鏡子相互展示身上的瘀青和傷疤。這時候，又一個姑娘走進更衣室，準(zhǔn)備換衣服。是個新面孔，以前沒見過。這姑娘見了只穿運動內(nèi)衣的斯斯和彤辛，有點尷尬。趕緊躲進了更衣室的角落，把簾子拉上了。

“前兩天練‘超人’，大腿根兒都快磨出繭子了?！彼顾拐f。

“我前兩天練倒立撐，肩膀又給扭了。腳背也磨破皮了?！蓖琳f。

“我也是，腳背都留疤了，估計好不了了，而且你的肩膀扭了，就該休息。”斯斯說。兩人語氣略帶炫耀，邊說邊走出了更衣室，開始活動筋骨，擦鎂粉，準(zhǔn)備上桿兒。這時候，突然走進來一個男人。他看上去三十多歲，頭發(fā)半長且油膩。佝僂著后背，走向前臺的小姑娘。

“這男的不是變態(tài)吧？”斯斯小聲跟彤辛說。

“可能是吧？那這變態(tài)膽兒也太大了，這光天化日，不怕我們報警??？”

“我覺得像，誰大夏天的還穿皮夾克？你看他的腿，也太細了吧，趕上你胳膊了。再看他后背，跟小龍蝦似的?！?/p>

“他不會吸毒吧？”

說話間，新來的姑娘從更衣室走了出來，那男人佝僂著身體走了進去，顯得很興奮，并與新來的姑娘打了個照臉兒。斯斯和彤辛以及新來的姑娘同時看向前臺，幾個姑娘迅速聚集到了一起，嘰嘰咕咕。

“怎么回事??？他怎么就進去了？”斯斯問。

“人家是來學(xué)鋼管舞的?！鼻芭_說。

“?。客詰?？”彤辛說。

“好像不是，人家一下就辦了一個半年卡。”前臺說。

“咱們這還收男會員呀？”新來的姑娘說。

“招啊，我們也得交房租啊?！鼻芭_說。

“會不會是以學(xué)鋼管的名義耍流氓的？”斯斯說。

“那這也太貴了吧，半年卡也小一萬元呢。你們放心，我會留意他的，萬一有點什么風(fēng)吹草動的，我立刻報警。”前臺說。

“那你說他穿什么練?。俊毙聛淼墓媚镎f。

“不會也跟咱們穿得一樣吧？”彤辛說。

幾個姑娘捂著嘴，窸窸窣窣地笑著。

“他要是敢跟你穿得一樣，你就立刻報警啊，簡直就是變態(tài)?！彼顾拐f。

這一場“秘密”談話，瞬間讓新來的姑娘融入了小集體中。

這新來的姑娘做了自我介紹，她叫小白，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

這時，男人穿著一條黑色的四角沙灘褲、一件黑色的跨欄背心走了出來。低著頭走到了教室的一角。

二

他叫史男，三十六歲，單身，在一個照相館里做照片后期修圖。他在這間照相館干了十年。由于常年駝背面對電腦，導(dǎo)致他現(xiàn)在再也無法挺直地站立著，并且他有嚴重的頸椎病和腰椎間盤突出，近視高達九百度。他每天重復(fù)地做同樣的事情，工作枯燥乏味，但又無力去改變什么。他只身一人，除去每月的房租和維持基本的溫飽，額外的錢都存了起來。這些年，也存了不少錢，可他不知道這些錢能用來做什么。

史男是個早產(chǎn)兒，從小體弱多病。他嚴重貧血，膚色慘白，經(jīng)常從椅子上站起來，會頭暈眼花。他暗戀過許多來照相館里拍藝術(shù)照的女孩，都是那種身材高挑、樣貌時尚陽光型的。史男對于這些女孩來說，就像一只發(fā)了霉的臭蟲。從她們的眼神就可看出對史男的厭惡。史男幻想著自己是她們的男友，幻想著和她們談戀愛、吵架、旅行、做愛、分手。史男的房間里，貼滿了她們修圖之前的照片。分手過后，他會在照片上畫一個叉。

這天，史男像往常一樣走在上班的路上，突然看見一個長發(fā)飄飄、身材高挑，牽著一只薩摩耶的女孩在發(fā)宣傳單。史男雙手插兜，突然把頭縮了起來，加快腳步（通常，他見到這類型女孩時，都會快速閃躲，就像見到可怕的怪獸般）?？删驮谶@時，女孩突然把傳單遞給他一張。她的手真白皙呀，還透著一股香氣。這一瞬間，史男似乎就愛上了這個姑娘。他不敢抬頭看她，拿著單子就走了。他越走越快，甚至小跑起來?？蓻]跑幾步就喘不上氣兒來了。他以最快的速度，鉆進了照相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心臟震耳欲聾地蹦跳著。待他緩過來時，他將宣傳單扣在臉上，用力聞了聞，似乎那姑娘的余香還停留在這里。

這是一間鋼管舞教室，地點就在附近。宣傳單上一個姑娘穿著運動內(nèi)衣倒立在一根鋼管上。這一天，他魂不守舍，一張圖也沒修。晚上，他躺在床上，依然在看這張宣傳單。他眼前似乎有一道光，一閃而過。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做了一個決定。

三

今天帆兒的課，一共有六個學(xué)生。帆兒見了史男也有些詫異，但她還是完美地控制了自己的表情。

“請新來的同學(xué)往前站?！狈珒赫f。

史男低著頭和小白走到了第一排。隨后，帆兒便帶領(lǐng)大家做熱身準(zhǔn)備。

熱身完畢后，帆兒走到他倆面前問：“你們是第一次接觸鋼管技巧嗎？”

兩人分別回答：“是?！?/p>

帆兒看著史男，走到他的身后，將他的肩膀用力向后掰。史男一開始很緊張，可到后來，卻疼得叫了出來。

“你這個駝背還是挺嚴重的，先去壓壓肩膀?！狈珒赫f。

史男走到教室后面，一邊壓肩膀，一邊偷看這些姑娘。

斯斯和彤辛開始了自由練習(xí)，彤辛繼續(xù)做倒立撐，斯斯兩步爬到了鋼管頂端，做了一系列旋轉(zhuǎn)。史男驚呆了，被兩人的動作震懾到了。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們是怎么做到的？需要多大的力氣才能將自己在高空中旋轉(zhuǎn)起來？史男把手放到了鋼管上，這是他第一次觸碰它。它是堅硬的，也是冰冷的。他用力握了一下，身上莫名地冒出了許多汗。他看著鏡子中的斯斯和彤辛，又看了看被她們身體擋住若隱若現(xiàn)的自己，那么的丑陋、猥瑣、油膩，他突然厭惡起自己。

帆兒走了過來：“你的駝背慢慢訓(xùn)練會好起來的?！?/p>

“真的嗎？”史男說。

“只要你努力，只要你想改變自己?！?/p>

帆兒開始教史男幾個基本的舞步和上桿技巧。史男試了幾次，都無法將雙腳同時離開地面。

“×他媽的?！笔纺斜┰甑亓R了句臟話。

“別著急，你現(xiàn)在身上沒有肌肉，多練幾次就好了?！狈珒弘S便應(yīng)付他一句，就立刻去教別的學(xué)生了。

斯斯和彤辛在一旁又開始竊竊私語，其他幾個女同學(xué)，也都分別用眼神暗暗地相互交流著。史男對此毫無察覺，他仍在努力練習(xí)，也許他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學(xué)會一件事情。

一節(jié)課很快結(jié)束了，他仍是無法做到雙腳同時離地。此刻，他的腳面已經(jīng)開始紅腫起來。女同學(xué)紛紛走進更衣室，窸窸窣窣地討論著什么。史男走向了前臺。

“我要辦年卡?！?/p>

“你確定嗎？我建議你先辦一個月卡試試。如果萬一……”

“沒什么萬一，我就要辦年卡?！?/p>

“我們年卡是一萬六千八百元?！?/p>

史男二話沒說，刷了卡。

這天晚上，教室的會員群像是炸了鍋，都在議論史男，并給史男起了一個名——小龍蝦。他的照片也都在群里紛紛傳散開了。

史男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墻上的照片做不雅動作。第二件事就是決定要努力學(xué)鋼管。他看了看課表，認真地規(guī)劃著自己的訓(xùn)練時間。他從未感到心情如此愉快過，洗漱后，又換上了上課的衣服，趴在地上，做開肩訓(xùn)練。

四

一個月過去了，誰都沒有想到，史男居然可以劈叉了。史男的努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這一個月里，即便是下了課，他也會趴在地上開肩或是壓腿。柔韌課上，所有人都在期待史男的豎叉，當(dāng)他壓下去的那一秒，教室里居然響起了一片歡呼聲。史男當(dāng)時就流淚了。然而，這仍然沒有獲得斯斯和彤辛的半點好感，反而讓她們覺得史男更加猥瑣了。一個男人，這么努力地學(xué)劈叉，是想干什么？他那兩條干巴、彎曲的雙腿，簡直就像兩根長樹杈。

夜里，史男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內(nèi)容大意是他通過鋼管舞找到了新的自己。他要感謝帆兒和柔韌老師。還要感謝斯斯和彤辛，是她們激勵了自己。這篇文章他洋洋灑灑寫了七八千字，甚至連他小時候被欺負的事也都涵蓋在內(nèi)了。之后，他做了一個文件鏈接，發(fā)在了朋友圈里。發(fā)出去后，他又一次哭了，然后把墻上貼的照片全部揭下來，扔了。

小白有他的微信好友，看到文章后捧腹大笑，又立刻轉(zhuǎn)發(fā)到了會員群里。小白特意“@”了斯斯和彤辛，說，看小龍蝦還要感謝你們呢！斯斯和彤辛立刻回復(fù)道，小龍蝦真是個精神病，又說了一些諷刺他的話。這時候，突然冒出了很多平時在群里一言不發(fā)的會員，她們開始指責(zé)斯斯和彤辛，說她們不應(yīng)該這么嘲笑別人，大師兄的努力和進步都讓她們很感動。于是，群里再次炸開鍋，吵得不可開交。史男瞬間成了教室里的風(fēng)云人物，上課時，姑娘們都喜歡圍著他，請教他。他再也不怕看見那些穿著運動內(nèi)衣、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了。而斯斯和彤辛在這次事件后，從會員群里退出，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教室里了。史男也終于被拉進了會員群。

又過了三個月，史男居然可以站直了，雖然還是有些駝背，但后背的那個大包已經(jīng)不見了。這天上課，帆兒突然說下個月是店慶兩周年，教室會請學(xué)員們表演鋼管技巧、吊環(huán)和瑜伽，希望同學(xué)們踴躍參加。大家都將目光投向了史男。

“大師兄，你快報名??！”

史男已經(jīng)被親切地稱為“大師兄”了。

“就是的，大師兄你參加吧。然后帶著我們訓(xùn)練?！?/p>

史男比誰都渴望參加比賽，假裝猶豫了一下，同意了。教室里又一次歡聲四起。

參加表演的一共有十五名會員，他們幾個成立了一個小群。每天晚上約著一起練習(xí)表演動作?？目呐雠龅挠质且粋€月，身上的瘀青似乎成了他們的勛章。隨著店慶時間的臨近，他們訓(xùn)練的強度也在逐漸加大。史男干脆辭掉了工作，整日泡在教室里。有一次，帆兒看著史男說，不然你來我店里上班吧？史男高興壞了，說讓他干嗎他都愿意。帆兒說，你當(dāng)前臺得了，現(xiàn)在這前臺小姑娘不太會來事，把好幾個會員都得罪了，而且她自己也不喜歡鋼管。我看你挺合適的。就這樣，史男每天就順理成章地正式地泡在了教室里。他喜歡這兒，除了訓(xùn)練，他會把每塊玻璃、鏡子和地板擦得锃亮，定期給鋼管做檢查，看是否有松動的情況。

店慶這天，很熱鬧，教室里擺了酒水、甜品臺，還請來了專業(yè)DJ和攝影師，就連燈光也做了特殊處理。這間教室足足擠下了七八十人。帆兒做了開場講話后，就迎來了第一場表演，是四個姑娘的雙人吊環(huán)表演。史男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不讓自己閑下來，一副很忙碌的樣子。其實也沒什么要做的，只是內(nèi)心的緊張無法讓他停下來。終于輪到史男了，他要和三個姑娘做鋼管技巧表演。他穿了一條藏藍色平角運動內(nèi)褲，上面穿了一件緊繃的白色運動背心。他盡力將自己挺直，站在燈光下，音樂響起來了。他和姑娘們交換了一下鼓勵的眼神，他兩步爬上鋼管，在空中盡情地翻飛著，贏來了一陣又一陣的掌聲和驚嘆聲。這一刻的他是那么的美，誰會想到這就是當(dāng)初那個猥瑣的小龍蝦呢？

網(wǎng)絡(luò)事件

一

不知道為什么，張思媛腦子里總是出現(xiàn)一個畫面，或說是一個場景：她開著車，以八十邁的速度與對面迎來的車狠狠相撞。這個場景每天都會重復(fù)一次，并有著切膚之感。骨折、頭破血流之類的痛感貫穿全身。即便她從未撞過車或受過重傷。她是一個惜命且熱愛生活的人，就連擦破皮都很少出現(xiàn)。那么，骨折及頭破血流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她躺在床上，已經(jīng)是早上九點半了。她看了看手機，打開了直播軟件，用被子遮住了一半臉，睡眼惺忪，對著手機屏幕向粉絲們眨眼睛，這是她向粉絲們說早安的一種方式。昨夜，她的粉絲數(shù)量又增加了五百人。十分鐘過后，她關(guān)了手機，下線了。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思索著，今天要直播些什么？

張思媛是黑龍江人，具體是黑龍江哪個村子的，她誰也沒告訴過。她有八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tǒng)。她長得其實挺好看的，眼睛大，鼻子高，身材也很好。唯獨氣質(zhì)和審美品位差了些。作為女主播，誰會在意這些事？手機的美顏和修圖軟件會將其不足完美掩蓋。被手機濾鏡軟件打磨過后，她就是一個聚集青春可愛、優(yōu)雅氣質(zhì)和完美身材于一身的漂亮姐姐。她是主播界的元老，也是一個超級網(wǎng)紅。

她是怎么紅起來的，這挺難說，也挺莫名其妙。起初，她是吃播的主播，所謂吃播就是直播吃飯的。她把手機架在餐桌上，面前擺一些再普通不過的飯菜，她慢慢悠悠地吃，偶爾會和觀眾互動下，評價一下飯菜的口味。有時可以吃一個下午，觀眾就不厭其煩地看她一個下午。就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吃飯竟會是一件如此受歡迎的事情。隨著吃播粉絲量的增長，她逐漸把飯菜的檔次提高了，由家常便飯改到了餐廳里，有時候去川菜館子，有時候去粵菜館子。偶爾還會叫幾個朋友和她一起錄。內(nèi)容上有了改進，粉絲量自然也就逐漸上漲。粉絲們會送她禮物，少則十元二十元，多則上百上千元。這樣算下來，每月也會有個小幾萬元的收入。這對于張思媛來說，簡直都快被錢給拍暈了。

張思媛對待直播這件事，越來越用心，把它視為了一種正式工作來看待。她仔細研究網(wǎng)絡(luò)上的各大直播平臺和直播網(wǎng)紅的內(nèi)容，又將自己的直播范圍擴展了些。她走哪兒錄哪兒，就連坐地鐵也會一直舉著手機。觀眾喜歡她，也喜歡看她再平淡不過的生活。一次，她睡著了，手機就一直開著，足足錄了三個小時，后來內(nèi)存不夠和電量不足，關(guān)機了。等她醒來再翻看手機時，發(fā)現(xiàn)粉絲量再一次暴漲。

“小姐姐睡覺時真好看?！?/p>

“小姐姐不要著涼喲?！?/p>

“你的眼睫毛好長呀?！?/p>

…………

這些粉絲留言有男有女，年齡不詳。這一次的睡覺直播，讓張思媛獲得了五萬元的收入。就在這時，她又有了一個奇思妙想。

二

張思媛本名叫張大丫，張大丫從小就喜歡表演，喜歡唱歌跳舞。小時候在村子里跟著師傅是學(xué)二人轉(zhuǎn)的。她的天資很好，師傅很喜歡她。長大后考到了北京一所藝術(shù)學(xué)校里學(xué)民族舞，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她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張思媛。之所以叫張大丫，是因為在她一出生的時候，腳就格外的大，在她十七歲的時候，要穿四十一碼的鞋了。她一米六八的個子，卻有一雙四十一碼的腳，雖然說算不上什么缺陷，但作為一個舞蹈演員來說，比例確實有些怪異。

她從東北到了北京，從張大丫變成了張思媛，無論她走到哪里，穿得再怎么像個城市人，只要拖著那雙大腳，她就是張大丫。

由于她的大腳，張思媛畢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無論是舞蹈劇團還是舞蹈工作室，她都去面試過。人家一看到她的腳，都覺得比例不好。人長得倒是挺好看，身材體形都不錯，可是往那一站，就是覺得有點怪。后來，她又去了一間幼兒舞蹈班面試，這才勉強算是有了工作。但工作了兩個月，她還是辭職了。她實在不喜歡小孩，兩個月已經(jīng)耗盡了她所有的耐心。

想要在北京繼續(xù)待著，總要有一份工作，否則就得回村里繼續(xù)當(dāng)二人轉(zhuǎn)演員。一天晚上，她走到后海酒吧一條街，突然在一個落地玻璃窗外，看見里面有人跳鋼管舞。她覺得挺有意思，以前只在電影里見過。她走了進去，點了一瓶啤酒，坐在舞臺旁邊，盯著那個跳舞的女孩。不過，那女孩一看就是在糊弄事兒，肯定也沒學(xué)過什么舞蹈。只是一直圍著鋼管隨便扭動。她想：這也許會是個不錯的掙錢方法。那女孩下了臺，被兩個保安護送到了后臺，就再也沒出來過了。張大丫又想：這樣的工作真是既輕松又安全。

第二天，她在網(wǎng)上開始尋找鋼管舞教室。就這樣，她來到了帆兒的教室。

張思媛的存款不多，是曾經(jīng)在學(xué)校讀書時利用假期回老家表演二人轉(zhuǎn)攢下來的。教室的會員卡費用對于她來說，簡直已經(jīng)貴上了天。她思來想去，還是辦了一張三千元左右的季卡。張思媛對鋼管舞的認識，僅限于在電影里和那晚后海酒吧里表演的那種程度。她認為，三個月就能出師。然而，帆兒的教室是著重于鋼管技巧，這是一項極限運動，危險系數(shù)極高，并且對身體素質(zhì)也有頗高的要求。張思媛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zhǔn)備。

上第一節(jié)課，張思媛就被老師的熱身運動給累垮了。接下來的課程更是讓她措手不及。她雖有過四年專業(yè)的民族舞訓(xùn)練，但對于這項極限運動來說，完全是兩回事。她坐在地上揉搓快磨出水泡的雙手和雙腳，抬頭看著鋼管頂端那些能把自己旋轉(zhuǎn)起來的學(xué)員，突然對鋼管有了一種敬畏之心。她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三個月的季卡錢不能白交，練習(xí)鋼管技巧成了她的主要任務(wù)。每天刻苦訓(xùn)練，希望早日出師。張思媛四年大學(xué)還是沒有白上的，短短三個月時間，她的鋼管技巧水平幾乎和老師不相上下了。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去酒吧面試的時候，主播這個職業(yè)一夜之間突然冒出來了。

三

主播這一行業(yè)的出現(xiàn)，讓張思媛產(chǎn)生了一個幻覺——她的命運將從此改變。

這天晚上，她捧著手機刷了一晚上直播，覺得極其無聊。直播內(nèi)容無非就是吃飯、美妝，毫無技術(shù)含量?？上旅娴姆劢z卻前呼后擁，不斷給主播送五元十元的“禮物”。張思媛開始好奇了，她仔細算了一下，一個小時內(nèi)，主播竟收到了兩千元的禮物。她一邊刷手機，一邊思索著，準(zhǔn)備自己也試試。就這樣，張思媛開啟了她的主播之路。主播做了短短幾個月，收入竟達到了數(shù)萬元。張思媛又想，如果想要粉絲量再一次暴漲，繼續(xù)直播日常內(nèi)容，恐怕會很難。

接下來，張思媛的奇思妙想就是要直播鋼管舞的平日訓(xùn)練。她再次到了帆兒的教室，辦了一張只有六節(jié)課的次卡。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錢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之所以辦了一張次卡，是因為她不確定粉絲是否對其直播內(nèi)容感興趣。她要先試探下。第二天，她帶運動內(nèi)衣來到了教室。她占了一個角落的位置，把手機放到了一個隱蔽、只可錄到她自己的位置上，開始直播。上課時，她動不動會和粉絲互動，以及跟蹤瀏覽量。效果讓她非常滿意，僅僅這五十分鐘的直播，讓她又賺到了兩萬元。

六次課的直播，讓她賺到了十萬元。緊接著，她又在帆兒的教室辦了一個月卡。張思媛知道，粉絲對鋼管直播的熱衷度也就一個月左右。一個月后，她就要另想其他新鮮的，更能吸引眼球的內(nèi)容了。可就在這一個月里，發(fā)生了一件事。在一次上課時，由于她做的動作幅度過大，整個胸部從內(nèi)衣里蹦跳出來。粉絲們先是驚呆了，紛紛截屏。還有一名粉絲，瘋狂送給張思媛近十萬元的禮物。張思媛立刻從管上蹦下來，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看了一下手機。接下來的十幾分鐘，她的心情有如坐過山車般。先是瀏覽量的暴漲，粉絲數(shù)量也在持續(xù)暴漲，頻頻收到上萬元的禮物。正當(dāng)她快被禮物“砸”暈時，她的賬號突然被查封了，原因是有裸露內(nèi)容，涉黃。收到的禮物也就瞬間被沒收了。她知道這種事在所難免，重新再申請一個賬號，或是另尋其他直播平臺即可。反正她有龐大的粉絲量，換去哪個平臺都一樣。她打開微博，準(zhǔn)備寫一個更換賬戶的申明?？删驮谶@時，微博出現(xiàn)了她的大量不雅照片，人們紛紛在照片下面留言，內(nèi)容不堪入目。

張思媛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一個星期沒出過門。走光事件讓她想去自殺。直播生涯算是到頭了，那么接下來，她在這座城市還能做些什么呢？難道繼續(xù)學(xué)鋼管，到一個酒吧里去表演嗎？又或是回到村里繼續(xù)表演二人轉(zhuǎn)？她又想到了那天晚上，后海酒吧里站在臺子上表演鋼管舞的那個姑娘。她從未如此絕望過。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瘋狂，而這種瘋狂卻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在張思媛的身上。在她覺得人生走到尾聲時，她的電話來了，是朋友給她發(fā)的視頻，她在另一個直播軟件上，因為那段走光視頻而紅了。這段視頻被人剪輯過，裸露的內(nèi)容已被剪去，并且拼接上了大量鋼管技巧和之前當(dāng)鄰家小妹妹的視頻。兩者的反差，讓她再次走紅。各大網(wǎng)站紛紛來邀請，甚至?xí)r裝周也要邀請她去。

張思媛竟然從此走出了國門，登上了國際舞臺。在一次國際時裝周上，她代表中國網(wǎng)紅接受采訪時，一個男人突然冒出來大喊：“你是張大丫？”那男人把臉突然湊上去，使勁看了看，又低下頭瞧了一眼她的大腳說：“沒錯，你就是我們村的大丫！我認得你這雙大腳?！睆埓笱緹o力反駁，在場的記者蜂擁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