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一
女孩坐在葡萄藤下數(shù)碗里的米,對這棟老樓的居民來說,這就是她在吃晚飯了。他在二樓的過道上看她。筒子樓邊是樹林,清明前桐花已經(jīng)開了,白蒙蒙一片,他聞不出什么香味。女孩埋著腦袋,那雙深褐色筷子許久才挑動一下,但這并不意味著筷子就能成功伸進女孩嘴里,有時筷子故意抖動,上面的幾粒白米就會落回到那只永遠(yuǎn)也見不到底的碗里,而碗沿上的幾片青菜也遭受著同等的冷遇。
如果你有兄弟姊妹的話,就會被餓死。電廠青工張奧叼一支煙踅進院子,目光并不看女孩,女孩抬起頭,第一眼發(fā)現(xiàn)的是樓上的他,很快不感興趣般扭轉(zhuǎn)齊劉海的腦袋。
關(guān)你什么事!
他放心地聽到她這么說,但女孩語氣里的迫不及待又讓他有些懊喪。
這樣,你會發(fā)育不良的。張奧吐出一口煙,嘿嘿一笑,他聽出那話里的別樣味道。張奧就是這樣,誰讓他比他們大十歲呢。十歲太關(guān)鍵了,如果他平白無故添上十歲,就能站出來說點什么,甚至能捶兩下張奧的肩或者臉,遺憾的是,他只有十四歲,正處在青黃不接的年紀(jì),夢里才脫掉了紅領(lǐng)巾,夢遺也遲遲不見,身體里的荷爾蒙沒有想象中那么多,多巴胺也是,小心思倒是有了一堆,可這并不會讓人害怕。
他等著女孩回答,女孩卻噤了聲,很快扭轉(zhuǎn)了坐姿,將背影留給了他和院子里的男人。
天還沒有黑下來。
張奧看到女孩背過身去,連背影也那么好看,一截光溜溜的脖頸,黑濃的發(fā)絲順著肩胛的弧度自然分叉,張奧倒退兩步,女孩也跟著扳動身子,張奧就舍不得離開了。這個點,江山他們快到了,他們約好去電廠體育館打球,在霧水這一帶,那是唯一的一座室內(nèi)球場。前些年電廠還沒有弄圍墻把自己的地盤圈起來,鎮(zhèn)上隨便什么人都能溜進去,把那一塊好地弄得亂糟糟臭烘烘的,現(xiàn)在終于清靜,綿延的圍墻砌了起來,大門處門衛(wèi)森嚴(yán),擺兩副拒馬就可以冒充基地。不是他,江山那幫人怎么可能進得去。
張奧將煙頭一彈,目光瞟過二樓,那個叫家光的男孩正直直盯著他,他感到那目光中摻了點什么,類似刀子一類的東西,他立即扭轉(zhuǎn)目光,鎖定男孩,這次他終于看到男孩的躲閃與慌亂,他正想說點什么,院外就傳來摩托車的轟鳴聲,一道尖銳的喇叭聲穿透了這個尋常的傍晚。
張奧!張奧!幺雞的公鴨嗓響起,他嘴里才吐出一句,小兔崽子。
女孩還在鍥而不舍地挑著碗里的剩飯,張奧頓住腳步,留下一句,庭芳,跟我去電廠啊。
誰要跟你去,你跟你媽去吧。女孩說起話來,倒不像她吃飯的架勢,伶俐得不行。女孩作勢起身,看來已打算放棄這頓晚飯。一樓躥出一個女人的身影,不大的院子也似乎被擠了一下,好像有什么東西把張奧往外推了一把,他聽見女人扯著嗓子喊起來,死丫頭,飯要吃到明天是不是的。
張奧站著不動,等待女孩與他擦肩,短短瞬間,話已傳過去,如果你吃飯能像說話這么快的話,也不會餓死。
關(guān)你屁事。他驚訝地聽到女孩回答,臉上露出的笑還沒來得及收回,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張奧閃了閃僵硬的脖子,讓脖頸發(fā)出咔嚓的聲響,他想如果不是那個死女人跑出來攪局,庭芳是不會這么對他的,對了,還有樓上那個眼巴巴的小孩,他正得意地看著這一切。
這個傍晚簡直糟透了。張奧暴躁地喊了聲,×!
張奧和你說什么?女人警惕地看著女孩,這分鐘她連女兒碗里的剩飯都放過了。
他喊我去電廠。
去他個鬼,這個渾球什么事都干得出,你小心被騙。林雁恨恨地看著張奧走出院子,又補上一句,我要是再看見你和他說話,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女孩丟下一句,兇我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撕他的嘴。
咦,要翻天!女人就勢翻了個白眼,可女兒已溜進門里,這個白眼頓時落了空,落進了院外灰沉沉的天色里。
女孩進門,一下坐到電視機前,等著新聞結(jié)束,女人跟著進來,收拾起她丟在桌上的碗筷,又剩飯,你是不是得了厭食癥了?你看看你的腿,都能做兩把雞毛撣子了。
我完全看菜的。女孩打了個哈欠。
看菜?老娘還要怎么做??。∥夷奶焓侵貥拥?,你菜也挑,肉也挑,你要吃人肉嗎?
不重樣也難吃。女孩也不示弱。新聞播報還沒有結(jié)束的跡象,她看不下去,索性進了自己的房間,這里倒還清靜些。女人又在門外嚷開了,電視不曉得關(guān),手腳長出來做什么的?女孩不答,女人就放低了聲調(diào),我去你阿芳阿姨家一趟,你老實待屋里,門鎖好了。女孩還是不答,她知道母親是去打麻將,卻從不老實交代。
我說的你聽見沒有,電視看完就睡,不準(zhǔn)亂跑!林雁把腦袋伸進屋里,瞧了女孩一眼,見她翻著一本書,心里放心了些,桌上洗了蘋果,你要餓了可以吃。
曉得了。女孩頭也不回,女人轉(zhuǎn)身后,才想起問,你又要好久回來?
林雁走出院子,轉(zhuǎn)眼天色已照不見路,留守處的路燈又壞了幾處,遲遲沒人來修,幾天前各處院子都丟了衣物,大多是住戶們沒來得及收回的,又是女人的私密物件,胸罩、絲襪和內(nèi)褲。要死了,下作得很。大伙議論,莫非單位出了色情狂?也有人反對,我看不像,肯定是外頭什么人,這里又不是電廠,什么人不能摸進來?只有林雁沉默,她覺得奇怪,同樣曬出去的衣物,只有庭芳的貼身棉裙不見了,自己的卻樣樣不落。想到這里,她還隱隱不安。
趕到阿芳家,女人才落一口氣,屋里霧氣繚繞,一口火鍋正被撤下來,屋里彌漫著食物被煮爛的味道。
開春還吃火鍋,也不怕上火燒胃的。女人講。
阿芳說,也是怪,菜薹才上市就老了,清炒老方嫌嚼不動,只能加豆腐煮。
我看他就是想吃豆腐。后腳趕到的九枚鉆進屋來。
嚇人一跳。林雁說,你幾時跟著我的,是說背后涼涼的,跟了個鬼一樣。
鬼才跟鬼呢,九枚說,你沒做虧心事怕什么鬼。
林雁說,好笑,我做什么虧心事,最近你們不是不知道,留守處里到處被偷女人內(nèi)褲,還不知道偷去做什么,你說怕不怕人。
偷去做什么,還不是蒙在臉上當(dāng)頭罩用,電影里不都這么演嘛。九枚調(diào)侃。
要死了,那是絲襪!阿芳說。
我不管什么絲襪,九枚講,我家小子以前就喜歡把我的胸罩戴臉上,還問我說,媽媽,像不像奧特曼,你說好不好笑。
女人們笑作一團。九枚繼續(xù)說,我看是內(nèi)賊,不過也說不好,今天還有個大新聞,你們看到?jīng)]有,羅家老二清早在街上裸奔,從設(shè)計院一直跑到橋頭去了,真正一絲不掛,鞋都沒穿一雙,作孽喲。
你看了?阿芳問。
九枚說,我買菜回來呀,路上撞個正好,就在電廠門口,我怎么走都不好,羅老二赤條條的,不怕冷,還沖人笑,你說嚇不嚇人。
林雁說,你倒是看夠了,小心長針眼。
九枚笑,怎么,你嫉妒啊。
阿芳努努嘴,示意男人還在屋里,講這些,沒見過男人啊。
九枚也不管,仍高聲大嗓,我們哪像你好福氣,男人就在身邊,可以每天看,管夠,我們那些死男人天遠(yuǎn)水遠(yuǎn)的,一年能看幾次?
女人們笑岔了氣。阿芳說,狹促鬼,想男人想瘋了吧。
林雁不好講什么。
老方洗完碗回到客廳,問一句,笑什么,這么高興,今天還差不差角子?我得出去一趟。
又去哪里挺尸?阿芳問。
還不是老薛那里,他老子還擺著,得去看看。
白天不是送過禮了?阿芳有些不高興,老薛家的事,老方從來上心,什么意思!
那是代表工會,晚上還得自己走一遭,就不陪你們了,你們慢慢玩。
老方遠(yuǎn)遠(yuǎn)聽見機電隊的響器聲,抑揚頓挫的,看來是全套班子,鑼鼓鈸笛,糅成仙樂。人走了,還是得有點響動。院里新架的碘鎢燈白剌剌地亮起來,照得夜更深了。老方鉆進去,里頭鬧哄哄的,靈棚扎在院子一角,五個道士通體黑衣,冠戴齊整,手里的響器大鳴,老薛領(lǐng)著妻兒舉著經(jīng)幡跟在道士身后繞棺,老方不便打擾,等著這一場結(jié)束,徑自坐到棚外的方桌邊吃茶。
老方,薛師傅走了,工會表示了多少?有人問。
統(tǒng)一價,五百元。老方咂一口茶,怎么,就惦記這筆錢了?
對方笑,我是惦記不上了,怕是你走了,我還沒走。
老方也不惱,從托盤上拈過一支煙,紅塔山,看見老薛不吝,他多少欣慰。有人湊上火,老方就勢點上,說,怎么,還想活兩百歲?到時工會還在不在,難說,怕是五百元也沒得給。
那人說,能活到那歲數(shù),誰還在乎五百元,五百萬元都不換。
想得美,怕是到時五百萬元不如今天五百元,你說是不是老方?同一個院的老姜插進來講。
我不曉得,老方搖頭,誰能看那么遠(yuǎn),不如買注彩票做兩天夢還好。
人啊,就得見好就收。物業(yè)辦老吳哼一句,你們都怕死,我倒樂意走在前頭,老哥們兒還能湊一堆給我熱鬧下,要是一個個都走了,熱鬧也沒得看,你信不信這些孫子第二天就能把你燒了。
有點厭世了啊老吳。老方批評說。
一桌人笑,笑聲凄涼。這時樂聲經(jīng)聲戛然止住,眾人扭轉(zhuǎn)腦袋,看見家屬正齊刷刷給道士先生行大禮,一條條麻布孝服長長地拖到地上,旋即被身體帶動,飄了起來。
老方扔掉煙頭,起身。
薛師傅,您老人家走好!老方舉著三支香,頂著腦門,給遺像作了三個揖,膝蓋又精準(zhǔn)地落到棺材前的蒲團上,鄭重給亡者磕了三個頭,家屬齊刷刷跪倒,行回禮,老方觸景生情,鼻子跟著一酸。
講起來薛師傅和父親同輩,一撥來到霧水的,當(dāng)年水電部組建這個施工局,局里人大多從湖南抽調(diào),彼此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到這異地自然格外親,到他們就算第二代,又基本子承父業(yè),十七八歲就開始各自拜師父,關(guān)系就更復(fù)雜,一旁的老薛就是父親一手帶出來的。
老方磕完頭,抹一把眼角,攙起了老薛一家,老薛率先起身,問了聲,哥,吃了沒?
老方點點頭,看好日子沒有?
看了,說后天好,去區(qū)里燒,停一晌再回老家葬。老薛回答。
老方說,好,是要落葉歸根。老方的目光越過這一家老小,跟著問,小妹呢,還沒到?
在路上,應(yīng)該快了。
老方說,好好。
老方看了眼表,還早,也就不動,回到一旁的桌上,準(zhǔn)備再混混時間。小妹這一去多少年了,他難得見她一次。
院外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老方順著聲音望過去,以為人來了,可只看到張家小子的長發(fā)從楠木門里一閃而過。
這個狗日的。老方悶悶罵一句,旋即才想起,張奧的爹還是薛師傅的徒弟,他爹運氣好被派到巴基斯坦援建回不來,張奧得來磕個頭。老方立即追出去,張奧、張奧……
張奧從后座上一個閃身躍下,一身汗被風(fēng)吹冷了幾遍,那氣味就凝在了身上,像烤焦了的攪攪糖。他照常丟下一句,我先走了。
等等。江山還沒有走的意思,身后那輛摩托車也停了下來。江山一只腳斜跨在車上,人歪著,很快甩出一句,你們院那個女孩,越來越標(biāo)致了。
張奧心里一驚,這個老鬼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可表面上,他還得賠著笑,裝著糊涂,哪個女孩,我們院有標(biāo)致的嗎?
江山愣了愣,也不發(fā)作,跟著講,就是那個長手長腳的,你們院還有幾個女孩,跟我裝糊涂?
張奧訕笑,那個算什么,小著呢,小姑娘一個,能有什么用。
我看倒能用了。江山拿眼覷他,張奧眉頭一緊,知道江山一旦這么盯著人,就說明他認(rèn)真了。這渾蛋仗著老子在鎮(zhèn)上開夜總會,打小就是當(dāng)?shù)匾话?,上學(xué)時他就有幾分怵他,沒少吃過他的虧,不過那時還好,單位還有一撥不怕死的子弟,能和江山這一幫抗衡,可眼下子弟們早星散到各個水電站去了,只剩了他一個落在這里,孤魂野鬼似的,他就是想跳起來扇江山一個耳光也不能。
張奧繼續(xù)觍著臉,和顏悅色,能用什么,這怎么說的。
江山不吃他這套,面色冷酷,有機會約出來,大家認(rèn)識認(rèn)識。
張奧就在心里×遍了江山十八代祖宗,可嘴上卻無法表示出半點情緒,見他杵在路邊不說話,江山又問,怎么,有難度?
張奧很快回答,我和她根本不熟,她哪里會聽我的,現(xiàn)在的小女孩你不知道,厲害得很,嘴都跟刀子似的。
江山聽了,也不作聲,扭一把脖子,讓脖頸發(fā)出駭人的咔嚓聲,再猛然定住,兩道目光直射過來,不是吧,今天我看你和她說了不少話,你在這里還罩不住嗎。
張奧恨不得揍自己兩拳,今天晚出來兩步,就被江山逮到了,早知道逞什么口快!他硬著頭皮講,不是這意思,人太小了,能和我們玩什么,丟份兒啊。說著,還尷尬地哈哈笑了兩聲。
江山不為所動,冷冷地說,不為難你,就是想認(rèn)識一下,做個朋友,你不要有負(fù)擔(dān)。
張奧說,哪里哪里,自家兄弟說這些。說完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掉,這時候還攀什么弟兄!
江山說,那就好,回頭再說。說著兩指并攏,對后車做了個前進的手勢。
張奧站在路邊目送這伙人離開,摩托車像野獸吼叫著朝樹林間的水泥路軋去,不知誰吹出了一道尖銳的口哨,哨聲也像是對他的嘲諷。張奧倒吸了一口冷氣。賤!他罵了自己一句。這時候,風(fēng)扯云動,頭頂?shù)暮隈吠赋鲆槐P大月亮來,他看見樹林間的大朵桐花正簌簌往下落。
二
桐花從樹林間消失時,氣溫一天天升高,人在屋外逗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這時間,幺雞炸出一個新聞,曉不曉得,江山家出事了,夜總會被人舉報,涉黃涉毒,江山老頭被區(qū)公安局帶走,江山也跑了路。聽到這消息,張奧簡直不敢相信,又不放心,一個人連夜去看,果然,明珠夜總會氣派的大門被白色封條封住,兩旁羅馬柱上還殘留著一攤混濁的嘔吐物,整面墻的霓虹通通熄滅,空氣中紅綠的光突然消失,張奧險些要找不到這棟三層小樓。
張奧站在樓前傻笑,掩飾不住的心花怒放,活該!狗日的還想打庭芳的主意,不是喪心病狂是什么?對比起來,張奧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好人。
眼下好人正在院子里溜達,氣溫逼近夏日,唯一的好處就來了,庭芳穿上了裙子,還是在葡萄藤下,旁若無人地挑著碗里的米,也不在乎院里多出幾個觀眾。葡萄架上的葉子轉(zhuǎn)眼密集,這樣樓上的男孩就很難看到庭芳了,所以那小子也溜了下來,在院子里四處張望。
張奧立即喊起來,家光。
做什么?少年悶悶不樂地吱了一聲。
給你個美差,幫哥去買包煙,零錢你買泡泡糖吃。張奧掏出兩張票子,朝少年晃了晃。
你沒有腿嗎,誰要吃泡泡糖,幼稚!少年扭著腦袋,看上去很不情愿。
張奧耐住性子,我還有其他事,幫幫忙。
少年待著不動,鞋頭一下一下踢著水泥地的縫隙。
咦,喊不動了是不是?回頭給你一張智力卡,《吞食天地》,玩過沒有,三國噢。張奧亮出了王牌,他早知道這小子惦記這張盤了。
果然,少年利索地踅過來,一墊腳取走了他舉得高高的鈔票,張奧一愣,這些小鬼都這么高啦。
買什么?少年仍有些屈辱地問。
當(dāng)然是紅塔山。
少年走后,張奧得意起來,這里離瘸腿王老三的小賣部還有段距離,這段時間他可以獨自欣賞庭芳吃飯的芳姿。
天,是越熱越好啊。
王老三的小賣部開在從前的拌合樓旁,從這里走過去,來回得花二十分鐘,家光可不想浪費這么長時間,不想讓張奧的奸計得逞,如果他只花一半時間就重新出現(xiàn)在院子里,那無疑是一個奇跡,短跑可是他的強項,上次校運動會上他拿了年級第一,打敗了隔壁班那個叫盧祿的高個男生,這事,庭芳應(yīng)該還記得,她是班里的啦啦隊隊員。
說跑就跑,家光腳下發(fā)力,雙星球鞋在地面交叉運動,這一刻他感到自己無比輕快,他就是風(fēng)之子卡尼吉亞??刹排軒撞?,路上的人就多起來,家光看見母親和一群婦女在路旁散著步,他就是想躲也躲不過,女人一眼發(fā)現(xiàn)了一旁跑過的少年,家光、家光,要死了,小心運煤車。
家光頭也不回,我沒空理你啊。
身后傳來女人們的哄笑,母親指不定又在講他什么壞話,可眼下他哪里顧得上這些,他必須甩開這群愚蠢的女人。
跑到王老三的小賣部時,家光已經(jīng)有些氣喘,才吃過飯,胃部一下痙攣,竟作痛起來,他咬著牙,掏出張奧給他的票子沖門口下著棋的王老三喊道,老板,來包紅塔山。
你喊哪樣?王老三潦草地掃他一眼,目光又掉進棋盤里,學(xué)校都不興教禮貌了嗎?對面下棋人也抬起頭來,是家光呀,怎么,學(xué)會抽煙了?家光也認(rèn)出了對方,是父親的朋友譚木匠,他什么時候回來的?家光心里冒火,嘴里還得老實喊一句“譚叔叔”,跟著解釋,我給張奧買的。
譚木匠笑了,張奧自己沒有腳嗎?
家光不想糾纏這個,硬著頭皮對王老三說,王伯伯,我買包紅塔山,快給我啊。
這還差不多。王老三慢悠悠捏起一只馬,嘴里還配著音,我拱。說完,沖著店里喊起來,紅塔山一包!
家光等著屋里反應(yīng),可偏偏傳來一個女聲,你手也斷了?老娘沒空,沒看我在洗碗啊……
家光簡直想跳起來。
少年走后,下棋的兩個人起了爭執(zhí),譚木匠說,悔棋沒屁眼喲。
王老三說,才落了一半,另一半是自己掉下去的嘛,要不然,我生兒子沒屁眼。
譚木匠說,你本來就沒兒子,算了算了,不下了。
王老三說,接著來接著來,沒下完嘛,下次保證注意,輸了我請你喝酒。
譚木匠說,酒就免了,才體檢,脂肪肝。
王老三說,脂肪肝不妨事,不要吃肥肉就行了。
你說得輕巧!譚木匠有些不高興,瞅眼天色,夕陽已經(jīng)遠(yuǎn)在大壩的方向,說落就落,不過他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睜只眼閉只眼看王老三無恥地把棋子落在了另一路上,下不為例啊。
王老三說,放心放心,我又不是物業(yè)辦老吳,狗日的最愛悔棋。
譚木匠哼一聲,還說,人都沒了,有什么意思。
王老三說,論自殺,我佩服老吳,一點兒不猶豫啊,觸電門這種事,誰能做得出。
譚木匠講,老吳以前就是電工,爬電桿屬他最快。
王老三說,老吳也是背時,兒子說是和老師吵了一架就不念書了,老吳沒點辦法,才念到初三,你說能做什么?兒子不爭氣就算了,女人又跟人裹到一起,你說他還有什么念想,聽說薛師傅走的那天,老吳就有點不對勁兒。
譚木匠嘆一口氣,老吳就是脾氣太好,他那個婆娘是個厲害角色,他在身邊都守不住,能怪哪個?
王老三說,厲害有什么用,現(xiàn)在那婆娘天天上街堵她姘頭老潘,跟個瘋子一樣,老潘飯店都不管了,整天躲瘟神一樣躲著她,你說可不可憐。
哦,輪到你可憐,你去呀,去安慰她呀!一道凌厲的女聲從身后傳來,王老三手一抖,一粒棋子應(yīng)聲而落,險些打亂整個棋盤。王老三媳婦端一盆水,一把便朝小賣部門前潑去,沙石地上的塵土噗地一下升騰,像炸起一個雷。王老三揮揮手說,現(xiàn)在潑哪樣水,沒看我這里還有客人。
女人背轉(zhuǎn)身,只用鼻子出氣,什么客人,買東西才算客人。
譚木匠訕訕地,臉上掛不住,想走又不便馬上提出,正好有人來打電話,老板,掛個長途。
王老三指了指柜臺,打嘛。
譚木匠乘機起身,老王,你忙,我先回了。
王老三一拄拐站起來,還沒下完嘛,我開瓶啤酒,接著下。
不喝了不喝了,脂肪肝,譚木匠急忙揮手,改天再來。
王老三顫巍巍站在門口,要得嘛。
譚木匠回到家,兒子正趴在桌前看電視,譚木匠就有些來氣,作業(yè)寫完沒有?兒子在椅子上晃了晃,并不理他,譚木匠又問,你媽呢?
出去了。兒子說。
譚木匠突然感到緊迫,女人不在家,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心里不踏實,他常年在外,一年難得回家一次,可回來了,女人還不老實待屋里,想起老吳,譚木匠難免兔死狐悲,一個家說沒就沒了。
我問你,你們班上吳大頭怎么回事,怎么就不念書了?
就是不想念了嘛。兒子也不看他,不曉得今天父親吃錯了什么藥,氣氛有點不對。
怎么叫不想念了,×毛都沒長齊,能做什么。譚木匠說。
兒子擰著眉,露出輕微的厭惡,反感父親的粗俗。
老宋罵他是個草包,他就賭氣走了。
宋家仁?
還有誰。
譚木匠記得這個人,一個小個子,從前的上海知青,下放到局里,起先在實驗室做技術(shù)員,后來調(diào)到子弟學(xué)校教起了化學(xué),是兒子的班主任。
就沒了。
沒了。
譚木匠一時沒了話語,父子間的對話從來這樣,能省則省,又隨時能中斷。譚木匠費勁想了想,還是添了句,你莫要學(xué)他。
我學(xué)他做什么,其他人還把他當(dāng)英雄,我看就是個草包。兒子如此清醒,倒讓老譚不好回答了。
老譚一高興破天荒和兒子玩起了游戲,那臺三年前兒子讓他買的任天堂,父子倆玩著《坦克大戰(zhàn)》,是老譚要求的,兒子不屑地說,根本沒難度。這小子果然玩得溜得多,老譚笨拙地操縱著手柄,守在老巢旁,看著兒子在前沖鋒陷陣。
女人進門時,冷笑一聲,你倒起個好頭,我都不讓他玩,你回來倒好,還找了個伴。
老譚賠笑,勞逸結(jié)合嘛。
兒子乘機得勢,手柄一擱,不玩了不玩了。
老譚只好繳械,轉(zhuǎn)而問起女人,你去哪兒了?我轉(zhuǎn)一圈你就不在家。
女人白他一眼,好笑,我是你影子,要時刻圍著你轉(zhuǎn)。
譚木匠自知理虧,又不好表露受了老吳事的刺激。到了晚上,兩人上床,譚木匠才顯出一點兒手段,女人直挺挺躺在床上,任老譚忙碌,還煞風(fēng)景講,好了沒有,輕點,兒子聽見。譚木匠連喊女人換個姿勢都不能,干脆悶頭做事,很快一泄了事。
隔天傍晚,女人拎著老譚翻出來的包裹出門,徑直走到庭芳家來,雁姐在嗎?話音剛落,女孩端著碗出現(xiàn),喲,庭芳,才吃飯啊,你媽在吧?
女孩努努嘴,喏——
庭芳,叫人,悶葫蘆一個,也不知道誰生的。林雁端一個盤子從廚房里出來。
穆阿姨。女孩被迫動了動嘴皮,一個閃身就出了門。女人的目光還一路尾隨,心里嘀咕,倒數(shù)這丫頭標(biāo)致。
女人轉(zhuǎn)身,看見林雁正擺盤,兩口人吃飯,也不見儉省,三菜一湯,像模像樣的。女人說,還沒吃啊,這是老譚替你家老蘇捎來的,說是一包天麻,死沉死沉的。
林雁趕忙抹一把手,雙手接過,譚木匠幾時回來的?
女人說,前天剛到,又做了體檢,才想起還有老蘇捎的東西。
林雁說,我拆開,你拿點,給你家子強燉排骨吃。
女人按下,不用費心,你留著,那小子不吃的,說有股尿臊味。
林雁笑,味道是不好聞,我家庭芳更是聞都聞不得,嘴挑得要死,連米飯都挑,只吃那細(xì)長的,你說精怪不精怪。
女人笑一聲,庭芳多苗條呀,是個美人坯子,以后還不知道誰享福呢。
林雁賠笑,心里卻像吞了只蒼蠅。吃過了嗎?和我搭個伴,我家庭芳就不喜歡和我坐一桌吃,死丫頭非要出門,說什么清靜,沒有飯菜油氣,你說氣不氣人。
我說你好福氣呢,生了個林妹妹呀,我得走了,要捎什么東西給老蘇,拿過來就是,老譚只待兩個禮拜的。女人扭扭腰,施施然轉(zhuǎn)身,林雁跟在后頭送她,我準(zhǔn)備準(zhǔn)備,又要麻煩你家老譚。
女人頭也不回,麻煩倒也沒什么,早點準(zhǔn)備就是了。
林雁這才回轉(zhuǎn),又想起女人的話,什么林妹妹,不是咒自己早死嗎。看得出女人還在生自己的氣,她和九枚那場口角,她和阿芳夾在兩頭,左右不是人,到頭來還是冷了這一位。林雁心里欠欠的。
女人走進院子,看見庭芳一襲淡藍(lán)色碎花棉裙坐在葡萄架下,身下一把老藤椅,庭芳單手托著碗,一雙筷子正挑著碗里的米飯,目光凝滯。都說這丫頭冷得很,我看倒有點呆,白長了這副相貌。女人哼一聲,一眼掃過院子,幾個老頭正圍著一盤棋吵吵嚷嚷,工會的老方也在。他倒有臉出門,女人嘴里啐一口,他和薛家小妹的事才被捅出來,什么舊情復(fù)燃,一對人加起來都快九十歲,惡不惡心!
女人一腳邁出院門,沒想與張奧撞個正著,這個短命鬼急吼吼從院外趕來,一臉燦爛,女人看著就來氣,更沒想對方抬臉就喊了聲,姐來啦。
女人頓住腳步,你喊我什么?
張奧臉上還掛著笑,說,姐啊。
女人一怒,放你娘的狗屁,沒大沒小,姐也是你叫的。
女人氣鼓鼓走掉,張奧還愣在那里,不懂女人為何翻臉,想到那個夜晚,張奧還很后悔,為什么稀里糊涂就被她勾了去。
看見庭芳,張奧的喜悅才回頭,驅(qū)走了女人帶來的不適。庭芳還坐在老地方,討厭的男孩沒有出現(xiàn),果然是中了自己的奸計,一盤游戲就被搞定。張奧得意萬分,一個貓步彈過去,小聲對女孩說,有個電影你看不看?
什么電影?女孩問。
張奧仰了仰腦袋,迅速從荷包里掏出兩張票,你自己看。
女孩瞄了一眼,竟是今年最熱門電影,由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和凱特·溫斯萊特主演的《泰坦尼克號》,學(xué)校里都在瘋傳這電影如何如何,沒想到張奧竟弄到了票,你怎么弄到的,什么時候去?
張奧吃了一驚,懷疑自己聽錯了,庭芳一點兒過渡都沒有,沒有一絲矜持,這讓張奧很不習(xí)慣,可表面上還得裝出處變不驚的樣子,小意思,明晚七點半,正好周末,位置也很好喲。
去區(qū)里看?女孩問。
鎮(zhèn)上哪有得看,我騎車,明晚直殺區(qū)里。
看得出女孩動了心,張奧竊喜,直到女孩又機警地問了一句,你不會騙我吧?女孩的大眼睛在傍晚的光線里忽閃忽閃,帶著幾分狐疑,張奧的心都要融了,殺了我我也不敢啊。張奧甩了甩手中的票,正經(jīng)八百電影票啊,區(qū)里工人文化宮放映,你自己看清楚。女孩還是沒接張奧的票,她現(xiàn)在考慮的可不是真假的問題,而是如何順利脫身,這幾日阿芳阿姨家雞飛狗跳,母親一連幾晚都待在家里,她得想個辦法……女孩陷入沉思,一旦她思考起來,就不需要身邊有人了,這只會干擾她的思緒,所以她重新挑起筷子,臉上恢復(fù)了平靜,冷冷地對張奧說,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咦,又變!張奧感覺自己的心智都要跟不上女孩的節(jié)奏了,心里的鬼火和興奮同樣熾烈,他弄不懂眼前的女孩為何讓他如此神魂顛倒,他更想不到這時樓上又悄悄伸出了一雙目光。
三
男孩早早在院里顛球,今天的球特別滑,一次次從他腳下溜走。男孩母親在樓上喊,又發(fā)什么癲,太陽都沒落。男孩只是不理她。他看著張奧從走廊上推出了那臺嘉陵701,這臺車可是張奧的寶貝,輕易不騎出來,車子還很新,烏黑油亮,排氣管上保證立不住一只蒼蠅。男孩不禁往前挪了挪,路過的光叔也一把靠攏,和張奧并肩觀賞了一會兒。光叔說,你小子倒買了個媳婦,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在家里騎它嗎?
張奧有些心不在焉,你說什么?
光叔直搖頭,好車就要多騎,跟女人一個道理,車又不下崽,放著放著,就放壞了。
張奧終于明白,跟著哈哈大笑,連說光叔有道理??粗慌匝郯桶偷哪泻ⅲ瑥垔W更是一拍肩說,走,跟哥兜風(fēng)去。男孩搖頭,他不信任張奧的技術(shù),那車買回來也沒見張奧騎過,他懷疑他根本不會騎車。
這時間庭芳遲遲不見,男孩瞄了一眼庭芳家的紗門,那門闔著,瞧不出動靜。等他轉(zhuǎn)身再看張奧時,張奧已經(jīng)遠(yuǎn)去,院外的馬路上只留下一道淡藍(lán)的煙霧。
庭芳出現(xiàn),傍晚才真正降臨。
女孩背著一個書包,手里沒有碗,步態(tài)也一改從前的散漫,三兩步就蹦下了臺階,林雁追出來喊,去少英家復(fù)習(xí)不要太晚,要不要我來接你?庭芳頭也不回,不要!
庭芳從跟前走過,男孩立即起身,你要去哪兒?
庭芳頭也不轉(zhuǎn),丟下一句,好笑,你也來管!
男孩貓腰跟出兩步,小聲說,你要和張奧去看電影嗎?
庭芳就不動了,一下轉(zhuǎn)身,惡狠狠地盯著男孩,誰告訴你的?
男孩說,我早看出來了。
庭芳說,你敢說!
男孩就鴉雀了,面對庭芳他總沒有辦法。女孩走后,男孩才奮力踢了一腳地上的足球,那球正中一只母雞的腰窩,雞身一下?lián)潋v,幾根雞毛立即懸浮,雞主人殺豬般的叫聲還未響起,身后就傳來一道熟悉的笑聲,踢雞算什么本事……
男孩轉(zhuǎn)身,吳大頭斜歪在楠木門外,嘴里叼一根斗雞草,油亮的腦門在傍晚的光線下像一個大號白熾燈。家光驚訝是他,這個消失已久的家伙,據(jù)說連他老子的葬禮都沒有參加。一時間涌出許多傳聞來,有說吳大頭去深圳的,有說他在學(xué)卡車的,更離譜的說法是他上了少林做了武僧,總之人不見了,說什么的都有。
家光當(dāng)然好奇,大頭,你跑哪兒去了?
吳大頭憨笑,并不回答,目光盯著馬路上裊裊走遠(yuǎn)的庭芳,那個就是你們的班花?
家光有些不高興,連吳大頭都盯上庭芳了,他沒好氣地回答,是又怎么樣?
吳大頭吐掉嘴里的草稈,笑了笑,我覺得一般嘛,一點兒肉都沒有,有什么用。
家光轉(zhuǎn)而暗喜,這小子果然眼光粗俗,他放下心來,看著吳大頭沒有走的意思,他也不便攆。說起來吳大頭和他還做過校隊隊友,吳大頭比他高一級,據(jù)說還留過一級,年紀(jì)就大出兩歲,人看上去也很粗野,做后衛(wèi)卻是把好手,搶斷從來兇狠,人也足夠義氣,一旦場上兩撥人鬧起來,吳大頭總是第一個出頭,他的標(biāo)準(zhǔn)動作就是飛鏟,不論場上還是場下,這讓家光多少有些好感。他又問,你跑哪兒去了?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吳大頭神秘一笑,我去的地方多了,你要我從哪里說起?短短時間,吳大頭就是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尤其是他說庭芳“一點兒肉都沒有”更讓家光覺得有些異樣,他也說不好那是種什么感覺,反正和自己是大不一樣了。
家光點頭,你回來做什么?
吳大頭撿過地上的足球,突然起了個大腳,足球飛速朝左邊的院墻飛去,一把卡在了菱形孔洞里,家光還來不及心疼那球,李家阿婆就躥出來,家光,你要把雞殺光的是不是?
家光正要解釋,李家阿婆就發(fā)現(xiàn)了院里的吳大頭,頓時喊起來,大頭,你回來啦?
吳大頭毫不在意對方,可對方顯然沒有放過他,大頭,你媽跑哪兒去了?我好幾次找她她都不在,我泡菜壇子還在你家喲,你媽上次借去……
老太婆的話讓吳大頭很不爽,他可不想誰提起母親,還這么大聲武氣的。他對家光說,說正事,有個朋友開了家游戲室,在新街上,去玩玩?
家光躊躇起來,就我們?
吳大頭說,還有隊里幾個,今天是我生日,我請客。
家光不知道吳大頭哪來的錢,看情勢他也無法拒絕,正好這時李家阿婆端著碗晃到院子里來,想揪住吳大頭,大頭,你媽是不是在街上老潘家……家光趕緊一扭頭,快走。
兩人從小路穿過樹林,家光以為能追上庭芳,可庭芳的背影恰好從跟前閃過,轉(zhuǎn)眼那臺嘉陵701只剩一只閃著紅燈的車屁股?!?,這么快,找死啊,吳大頭說,那不是張奧和你們班花嗎,他們什么時候搞到一起了?
我要是你的話,就把車練好了再帶人。庭芳說。
駛出樹林沒多久,張奧的車就險些刮到一旁的自行車上,那車一拐竟栽進了路溝里,車主的咒罵還未響起,張奧就吼起來,沒長眼睛??!
庭芳坐在后座上,坐姿有些別扭,張奧故意不斷加速,她不知該摟住張奧的腰還是繼續(xù)將手撐在背后的抓手上,她幾乎要坐不住了。
張奧也等著那雙手環(huán)過來,摟住他硬邦邦的腰,他從未和庭芳靠得這么近,近到少女的體溫像團小火一樣時時在背后灼燒,那雙手卻始終沒有改變主意。
下車時,庭芳還臉色鐵青,張奧卻揚揚腦袋,一只手插進發(fā)絲濃密的額頭,說,哥快不快?庭芳翻了個白眼,對著后視鏡理了理自己凌亂的頭發(fā),我是來看電影的,不是來出車禍的。
庭芳說完,張奧的手才想起似的伸向褲兜,兜里空得可怕,哪里有票的影子。張奧一下慌亂,女孩卻不為所動,冷冷地盯著他,你最好快點掏出來,不然的話,你就要去買兩張高價票了。庭芳的目光掃過文化宮前的小廣場,三三兩兩的人正在聚攏,手里揮舞著票子。
張奧一身冷汗,前后幾個兜被摸了個遍,還是庭芳指了指他的海軍藍(lán)襯衫,你瞎啦。襯衫兜鼓鼓的,張奧當(dāng)即掏起來,是一卷鈔票,都是大票子,張奧一張張攤開,電影票果然被卷在最里頭,張奧夸張地親了一口票,我說呢,不可能掉了。
白癡,庭芳說,還不把錢塞回去,等著人惦記嗎。
張奧這才把鈔票重新塞進兜里,電影票卻被抽了出來,遞給庭芳,票還是你保管好。庭芳接過票,掃了眼時間,還早,離電影開場還有一個鐘頭。這正中張奧下懷,他早早趕來就為了和庭芳多待一會兒。
他們?nèi)チ斯と宋幕瘜m背后的夜市街,張奧知道那里有家刨冰很出名,念中專時張奧就是這里的常客。街上都是年輕人,他和女孩擠進人群也有幾分情侶的感覺,這讓張奧十分得意,庭芳背著書包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蛇€沒走幾步,張奧就發(fā)現(xiàn)人群里一張熟悉的面孔,那喪氣的三角臉,目光隨時吊著,不是他又是哪個?真他媽背時!張奧暗罵起來,他一把抓過庭芳的手就往街邊的遮陽棚下鉆,這是一家夜宵店,剛剛支出攤來,老板正鼓搗著炭爐,一臉的炭灰,看見兩人閃進來,也不客氣,吃哪樣?還要等一下。
張奧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狗日的好像看見自己了,這讓張奧有些煩躁。庭芳看著面前魂不守舍的男人,只是冷笑,做什么,你看見仇人了?
張奧不作聲,點起一支煙,狠狠吸一口,又把腦袋探出攤子,想看看那人是不是朝這邊嗅了過來。
江山耐心等著電影結(jié)束,等著張奧和女孩跨上那臺嘉陵701,天已經(jīng)暗了,離場的人群水一樣四散,江山瞄準(zhǔn)了張奧的車,機器可不會像人群那樣愚蠢地亂跑,直到張奧和女孩跨上車,利索地離開,江山才打起響指,兩臺車跟著緩緩匯入了馬路。
江山是在小鎮(zhèn)入口將張奧的車別下來的,張奧一個急剎險些撞上斜插過來的車,庭芳的身體更是狠狠地貼上來,張奧寒毛都立了,生怕庭芳會飛出去。
江山跳下車,連連說著,好險好險,看不出你騎車還挺猛,差點沒趕上。
張奧心一沉,難怪來時路上一直有車尾隨,自己幾次加速也沒能擺脫,原來是這幫老鬼。他應(yīng)該早想到的,張奧懊惱起來,但也得穩(wěn)住,他轉(zhuǎn)身對庭芳說,不要怕,是個老朋友。
庭芳哼出一句,是才怪!
張奧低聲說,你先走,不要管我。張奧硬著頭皮下車,一下站到江山跟前,故作輕松,最近跑哪里發(fā)財去了?
張奧不說還好,一說江山就鬼火冒,但他忍著,目光直勾勾盯著下車的女孩,庭芳徑直朝新街走去,完全不在意自己擺出的陣仗,這讓江山也愣了一下,而幺雞幾個更是傻傻地任女孩走過身邊,好像沒這個人似的,這讓江山喊起來,給我攔住!幺雞們這才手忙腳亂把女孩截下來,女孩即時尖叫一聲,不要碰我!
江山上前,擠出個笑,誤會誤會,就是想認(rèn)識一下,不要緊張嘛。
女孩不吃這套,很快開口,你是哪根蔥,走開!張奧的心也懸起來,擔(dān)心江山要吃不住庭芳的話了,他對江山說,你讓她走,有什么事我們談。
我他媽和你有什么好談的,你的任務(wù)完成了。江山臉色愀然一變,有筆賬,我回頭再跟你算。
張奧沒想到江山翻臉如此之快,狗日的還會嫁禍,張奧也干脆心一橫,要算現(xiàn)在算,免得老子沒空。
你倒比我急。江山順手掏出了一把刀,那把雕著一面龍一面鳳的甩刀還是張奧送給他的,作為生日禮物。識相的話,把她留下,不然我認(rèn)得你,這刀可認(rèn)不得你。
幺雞在一旁嘀咕,也認(rèn)得,就是張奧的刀嘛。
江山眉頭一擰,很不高興,這種時候他討厭一切玩笑,他吼起來,媽的,老子說不認(rèn)得就不認(rèn)得。
幺雞發(fā)現(xiàn)自己的唐突,本來還想在眾人面前表現(xiàn)一把,卻討了個虧吃,嘴里不得不附和起來,不認(rèn)得不認(rèn)得……
誰也沒想這時女孩卻笑了,你們是在演戲嗎?
這話加重了江山的焦躁,他發(fā)現(xiàn)氣氛完全不對,他踱到女孩跟前,想確認(rèn)一下她到底哪兒來的勇氣,他慢慢把刀尖比到女孩脖下,你不怕?
女孩昂著腦袋,腿已經(jīng)抖起來,嘴里卻仍不甘,我怕牢不夠你坐。
咝,江山倒抽了一口冷氣,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孩,簡直是只母刺猬,這挑起了他的興頭,你說哪樣,再說一遍?
女孩看也不看他,張奧在對面使勁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女孩還是沒有忍住,你聾了,好話不說二遍。
江山一怔,這才想起張奧說過的話,女孩果然有張刀子嘴。江山有些臊皮,他也不知該拿眼前的女孩怎么辦了,恰好這時候張奧又跳出來,有什么事,沖我來,嚇唬女人算什么本事。
江山一把抽走了女孩跟前的刀,指著張奧說,怎么,想英雄救美啊,老子正要和你算賬,聽說是你把夜總會賣了,我爹還在里頭,老子有家不能回,這怎么算!
張奧一聽不對,這事不是鬧著玩的,他立即喊道,不是老子!
江山冷笑,扭頭對庭芳說,你看看你男朋友,有屁眼做,沒屁眼認(rèn),這種人,跟他做什么。
有本事你殺了他。庭芳更冷地說。
咦,江山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個妞子竟如此冷酷,這讓江山有限的智慧受到了挑戰(zhàn),而他很不喜歡這感覺,好好,我就滿足你。
江山,差不多了,鬧出人命以后大家沒得玩。幺雞拽著江山的手,江山手里的刀正在滴血,張奧挨了一頓拳腳,這沒什么,是江山最后一刀讓他踉蹌了兩步,他堅持沒有倒下,他的目的達到了,女孩已經(jīng)跑遠(yuǎn),張奧笑起來。
一個叫老尖的也跟著說,就是,我也不想吃槍子,何必搞成這樣,我看張奧也不像個叛徒……
江山一把甩開幺雞,怎么,你們怕了?老子倒了霉,你們就縮了,什么意思?
三個人不吭氣,只是抵著江山,張奧乘機開口,江山,你老子不是我賣的,你自己清楚,今天你為個女人搞我,我不跟你計較,你要么把我擺在這里,要么以后不許碰她,不然,老子和你同歸于盡——
呀,還敢賭老子!江山氣得跳腳,今天真是晦氣,女孩一根毛都沒摸到,倒過來還被張奧威脅。江山咬得腮幫子痛,你當(dāng)老子不敢,老子今天就把你廢了。江山對著面前三人說,給我閃開!
三人不動,彼此看看,還是幺雞發(fā)話,大家都是弟兄,你要弄死他,別怪我們,我就當(dāng)什么也沒看見。說著,幺雞第一個挪開步子,左右兩人也跟著往路旁一閃,三人快速上了一輛摩托車。這形勢讓江山也傻了眼,他萬萬沒想到這幫平日與他吃喝玩樂又稱兄道弟的人臨場卻把他給甩了。
我×你們祖宗!江山怒吼一聲,聲音孤零零地被摩托車的轟鳴聲所掩蓋,江山感覺手中的刀都要握不住了。
這時間張奧終于倒下來,支撐這么久,他已經(jīng)盡了力。江山遲遲沒有上前,直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響起,他才轉(zhuǎn)身,新街上迅速擁來幾條黑影,江山有些頭大,又是什么狀況!他不動,等著來人一個個從黑暗中顯形,一個聲音率先抵達,哎喲,有人殺人了。一個腦門錚亮留著極短發(fā)茬的少年冒出頭來,身后緊跟著六七條發(fā)育不一的身影,每條身影手里都抄著家伙。
那個女孩又出現(xiàn)了。
家光,快,張奧要不行了。女孩帶著哭腔,一眼發(fā)現(xiàn)了蜷在地上抽搐起來的張奧。
一伙人逼近,江山晃了晃手中的刀,壓住陣腳,嘴里喃喃有聲,還有救兵……誰他媽敢管閑事,張奧就是下場——江山話音剛落,頭上就吃了一棍,為首的少年二話不說,一個沖勢就把江山掄翻在地,少年們立即叫好起來。男孩和女孩乘機從江山身邊跨了過去,兩人一把扶住有些失神的張奧,張奧哆嗦著,女孩將耳朵貼了上去,聽見張奧最后努力笑了一笑,說,露絲還是太胖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