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凱旋
“放我下來吧。” “別唧唧歪歪,你越唧唧歪歪我就越沒有勁兒。”
“我看不見,什么也看不見?!?/p>
他把頭往上揚一揚,冷風吹起來亂蓬蓬的頭發(fā)。
“壓到我頭了。你一壓我的頭我看不見方向,只能看到腳下的車轱轆印兒?!?/p>
“好像、好像有鳥兒叫喚?!?/p>
同時他的耳朵里也感到附近山頂上傳過來的風聲。
“是烏鴉,你別晃?!?/p>
他們靠到一棵樹干上面?!拔覜]動晃”。
山重重疊疊,山地之間都是草,也都是霧, 只有這么一棵孤零零的樹。
“你真不應該去那個地方。”
“一路上你總是這么說。”
“我還要說?!?/p>
“人家都去,你也去?!?/p>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p>
“你總這么說。”
“都怨我離開了你一步,曹老四叫我去買水泵,要是我買完水泵不在興凱鎮(zhèn)上喝口酒就好了……我是看你睡得挺香的我才走的……你的腿怎么總是哆嗦?”
“我沒感覺我的腿哆嗦?!?/p>
“他們拿什么打的你?”
“謝老六戴了一副鐵掌,像刮豬毛刷子套
在手掌上,上面有好些鐵疙瘩,朝我臉上揮了一下,我就看不見了?!?/p>
霧里面裹著一只烏鴉,烏鴉的叫聲在山間回蕩。
“沒到點子上我就聽有人喊你,水泡子邊上都是狼叫聲,狼的眼睛一閃一閃的……你爬著,水稗子草叫你壓倒一大片。老遠聽到你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我還以為是野豬拱地壟溝的聲音……”
“你不找我就好了?!?/p>
“我把你帶出來,你比我小十六歲,剛剛高中畢業(yè)。我都販了五年西瓜,打過八年魚, 跑過新疆石河子,到過大連老虎灘,下過太平洋,給老板釣過‘烏賊……”
“ 哎 喲 ——”
“胸疼了吧?一咳嗽把我后背都震疼了。
“噢,沒事兒,我們是回家吧?”
“我們是回家。你聽見牛叫了嗎?我的褲腿沾滿了露水,沉甸甸的?!?/p>
“昨晚上我在草甸子里蘇醒過來,我聽見狼在嗷嗷叫喚,還有蚊子,一窩蜂一窩蜂圍著我。我對自己說 :我快要死了。我一抬頭看見了星星,漫天繁星閃閃……我就想起來家里的星星也是這么多這么閃亮……咱們家離東北太遠了,有好幾千公里距離……”
“睡一會兒覺吧。聽見牛叫聲,就快到新發(fā)村了,就快到開小賣店老郝頭家啦。要不是你鬼迷心竅,咱們倆還住在老郝頭家里熱炕頭上吶?!?/p>
“真煩人,烏鴉老是叫喚,它一叫喚我身上就哆嗦?!?/p>
“霧太大,我看不見?!?/p>
“你別說話啦……”
“剛開始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說上山上住去,我說山上蚊子多,又有謝老六他們一幫吃票的,你說山上住方便,不用天不亮爬起來上山。其實老郝頭一家人對咱們不薄,他也是山東鄒平縣人,早先來東北開荒種地的山東支邊青年,是咱們老鄉(xiāng)?!?/p>
“我不愿意說老鄉(xiāng)!謝老六也是老鄉(xiāng)……”
“一上山你就不對勁,背煤累一天都不愿意動窩,你卻爭著去水泡子里打水,一去老半天不回。整夜睡不著覺,翻騰來翻騰去。你這樣下去怎么行。白天背煤,一麻袋煤好幾百斤,爬好幾千米巷道上來。我問你怎么啦,你也不告訴我。我終于看到你的小筆記本, 曹老四扔給我說 :你弟弟瘋了……”
他們踩在草垡子上,一歪一崴地走著。
“你說什么?”
“我說你。”
下到草垡子下面一條溝里,把他放在溝沿上。山地里霧開始隱隱地消散,看得見山頂和山頂上方一塊天空。
“土真軟乎,像咱們家燒熱乎的炕,我睡一會兒覺啦?!?/p>
“山風硬,把你吹癱瘓了??蓜e睡覺?!?/p>
“你身上凈是汗?!?/p>
“我的腿也開始打哆嗦啦?!?/p>
“那你就把我放這兒吧?!?/p>
“我怎么能把你放這兒。我們得加快,我得把你背回家?!?/p>
“我現在一分錢都沒有啦。”
“你真是個傻子!”
“我不回去?!?/p>
“你聽,是不是牛叫聲?!?/p>
“我沒聽到牛叫聲。我渴?!?/p>
“這地界沒有水,都是榛柴棵子?!?/p>
“我剛才吸了半天你身上的汗,又咸又苦?!?/p>
“忍一忍吧。”
“我忍不住?!?/p>
“那你叫我怎么辦?”
重新背起他,他們開始爬那條溝,溝壁很滑,呲出來干裂的顆粒土,踩不住,“撲通”一聲,他們一塊兒掉下來,風把溝上面的草炭土吹落下來一大片。
“哎喲——放我下來!”
“別唧唧歪歪——土把我的眼睛迷住了。”
“放我下來!”
“你別唧唧歪歪!”
他們終于爬上去,只是不再走那條現成的山道,走進齊腰深的榛柴棵子里面,高高的榛柴棵子被他們撞得不停地彈回來,打到他們身上臉上。
“我的臉……我的臉叫榛柴棵子劃得鉆心疼,要不是你……”
一只烏鴉漸漸顯露出來。
“你真是沒用,你真是讓人瞧不上。”
山霧退去,每座山都很高很陡,山上的樹都像是呲著長出來的。
“再說我沒罵你你別哭?。∥沂橇R這些彈回來的榛樹棵子!”
“我沒哭,我挺高興的?!?/p>
“到山邊上了?!?/p>
“真涼快!”
“一涼快更困啦,一困一點勁兒也沒有啦。我問你,你別睡覺啊——你那個筆記本上寫的是不是詩?你別不愿意聽?!?/p>
“不,你問吧,我剛才迷糊一下,一下子不怕了,什么都不害怕了……對,是詩?!?/p>
“給誰寫的詩?”
“你知道的。”
“這就猜對了。你管那個小撩鋪的叫什么‘山丹丹花兒,呵呵呵,什么玩意!”
“你別罵人家!”
“一萬個人出溜過的小東西!”
“我不跟你說了?!?“行行行 …… 我不罵你了?!?/p>
“……我睡不著覺,背一天煤也不困,瞪著棚頂上苫著的塑料布里面兜著發(fā)黃的雨水, 整宿整宿都不困,兩只眼睛直冒火星子,兩個大針眼就是那時候鼓起來的?!?/p>
“一萬個人出溜的小東西!”
“我不說了?!?/p>
“是謝老六打雞西帶過來撩鋪的!
“我不說了?!?/p>
“她沒來時候,有個老撩鋪的,四十多歲, 一嘴黃板牙,叼著旱煙袋鍋子,去過跟沒去過一樣,干干巴巴的,水都沒有一滴答。我們都在窩棚里抽煙、喝酒、想老婆,往家里寄錢,往家里跑,三天兩頭少兩個人。外面狼該叫叫,狍子該跑跑。換了小撩鋪的一來, 草甸子里整宿都是腳步聲,咕咚咕咚,狼都嚇跑了。就是為了個小撩鋪的,麻五廢了國順子,一鎬把下去,國順子栽進廢井里去了?!?/p>
“回家,我再也不背煤了?!?/p>
“巴彥那伙人窮得叮當響,弄到錢就往她那里跑,一天百八十塊錢都扔她那里啦……”
“我沒往她那里跑?!?/p>
“我也把弄到的錢扔她那里,回來躺下來就后悔錢,睡醒還是忍不住往她那跑。曹老四讓我到泡子邊上看看去,我往泡子邊上一站什么都明白了,那地界和她住的窩棚才幾步遠,正對著門正對著塑料布窗口!
“什么在叫?”
“烏鴉,還是那只烏鴉?!?/p>
“真好聽,我現在覺得它叫喚的真好聽?!?/p>
霧一退去,天空也就變藍了,月亮還沒隱退干凈,很白很淡。太陽照亮大片榛樹, 榛樹已經是猩紅的顏色。
烏鴉在他們頭頂上盤旋。烏鴉變得藍幽幽的,像假的一樣。
“我一次都沒進去過,我一直站在水泡子邊上聽來的……”
“你聽到什么?”
“我聽見你們腳步聲。尤其是晚上,都往那里跑。”
“你哭了,眼淚流我一脖子?!?/p>
“后來她就開始叫喚……叫喚的聲音可真大呀!一次比一次大!她是疼得叫喚嗎?我一點兒不懂,是不是疼得叫喚?”
“是假裝叫喚!”
“不是假裝叫喚!”
“那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你還學她叫喚!”
“我整宿整宿聽她啊啊啊地叫喚,沒覺得蚊子咬我,沒覺得狼在周圍跑路,你們的腳步聲和她的叫喚聲叫我受不了,我的心都疼得受不了了,我才猛地喊開了……”
“你像一只狼嚎開了一樣?!?/p>
“可你們一點兒也沒有停下來。”
“老李回來說:‘你弟弟眼睛綠啦?!?/p>
“我就想跟她說一句話,我就想去看看她,我都背不動煤了?!?/p>
“你老是從梯子上掉下來。”
“我的身體垮了!”
“你真是個傻子!”
“那天晚上我喊了一宿,沖著她住的窩棚喊到天亮?!?/p>
“老李拿一把釘子鎬出去,他早想剝一只狼皮做狼皮褥子?!?/p>
“喊著喊著心里好受一點兒……”
“老李過一會兒跑回來,嚇得他直打晃兒,他說不是狼,是你沒開過葷的弟弟。最后他說道 :‘你弟弟肯定是瘋了?!?/p>
“我恨你們!我恨你!”
“我把你拖回來,你臉上叫蚊子咬得腫得像老倭瓜一樣!你剛來時候像個大姑娘,白白凈凈的,聽老爺們聊老撩鋪的干干巴巴、一滴水都沒有, 你就臉紅脖子粗的,捂著耳朵不聽我們說骯臟的話?!?/p>
“你們還把我綁上,還用草堵我的嘴。”
“那是‘草耙子摸黑給你找到一種山包米。他當過大隊赤腳醫(yī)生, 捻碎了山苞米讓你吃下去你才安靜下來。我守著你聽到你打呼嚕,看到你臉上消腫了,天放亮了,我要去買水泵我才走?!?/p>
“哎喲,什么呀?趴到我背上來了!”
他們剛轉過身,那只烏鴉緊擦著他的后背騰地飛高了一些,但仍在他們頭頂上盤旋。他頭頂上血痂很亮, 散發(fā)著血腥氣息?!?/p>
“是烏鴉翅膀!”
“真癢癢,剛才一撓一撓的,像貓撓癢癢一樣舒服……”
“它怎么飛得這么低?”
“你說什么?”
“沒什么,你往上一點,我快沒勁了?!?/p>
“那天,我醒了一看沒人了,我就跑出了窩棚 :三角溝上空還沒有放亮,大西山頂上已經紅彤彤一片…… 我記得清楚極了,就像小時候看到電影上的景象一樣漂亮……”
“你又作詩!”
“我一直等到大西山頂上漸漸變得紫紅?!?/p>
“你又作詩!”
“還有一只夜鶯,長一聲短一聲召喚我?!?/p>
“什么夜鶯——貓頭鷹!”
“空水桶咣當咣當敲響了 :開飯了。最后一個人打她的窩棚跑出來,光著身子沒穿衣服,褲衩也沒穿,滴瀝當啷著一團拉拉尿爛東西跑出來?!?/p>
“你就進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 :她的臉真臟,渾身也是灰溜溜的臟,滿屋散發(fā)著酸臭味兒, 她就像高中課本里包身工、童養(yǎng)媳一樣,什么也沒穿仰面躺著。頭發(fā)壓在腦后頭,腦門鼓鼓隆隆,描上的眉梢兒,打上的眼影兒, 都叫汗弄得滿頭滿臉都是,都是一道道的黑色兒,口紅也弄得滿頭滿臉都是,身上也是叫你們搓弄得一道一道又黑又紅的疤,還有咬上去的牙印兒……”
“這種女人!”
“眼睛都睜不開啦!”
“不入流的女人!”
“她看了我一眼?!?/p>
“你出來就好了?!?/p>
“眼皮都沒有力氣睜開!”
“撂下錢出來就好了?!?/p>
“桌子上堆了一桌子錢,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十塊的,她的頭發(fā)叫汗浸透,一縷一縷的,炕上鋪著粉格子塑料布,棚頂上塑料布兜著黃乎乎的雨水?!?/p>
“一走道一撇拉胯……”
“她說 :‘我不認識你?!?/p>
“她誰都不認識,跟那么多人出溜來出溜去?!?/p>
“我問她?!?/p>
“你問說什么?”
“她坐起來,屁股上粘著塑料布?!?/p>
“你問她什么?”
“她讓我把錢放下來。我頭疼,我想吐, 我吐了……”
“你吐我一脖子血!”
地上的草葉上也沾滿血,血順著他脖子往下流著,一滴比一滴流得慢。
“吐出來真舒服,剛才就是胸悶得慌?!?/p>
“你的血這么腥?!?/p>
“我放下錢問她 :‘那是什么?”
“哪兒?”
“塑料布上一塊一塊結成白嘎巴的東西?!?/p>
“你該知道是哪里的東西!”
“她沒告訴我。我把我寫的詩背給她聽, 一遍一遍地背,她一點一點往炕沿上蹭……”
“小撩鋪的!”
“她下地撒一泡尿,一站起來直打晃兒, 屁股上還粘著塑料布。她對我說 :‘你抱我上 炕吧,我抱住她,我就哭了。她打哆嗦著說: ‘你快點操我吧,我都困死了……,一點兒也沒聽我給她背的詩?!?/p>
“什么破詩!”
“你別罵詩!”
“我就罵,你要不寫那玩意兒,你都考上大學了——破詩!破詩!”
“門這個時候打開了,是謝老六他們!我馬上松開了她,我害怕極了!”
“我知道你肯定害怕!”
“我就說了。”
“你說什么了?”
“他們叫我再說一遍?!?/p>
“你說什么了?”
“我又說了一遍。那個滿頭是癬的‘狼狽 叫我把錢都掏出來,我都掏出來了。就是這兩年掙的錢。”
“你喝不花錢的菜湯、喝咸鹽水,我還以為你把錢都郵家去了!”
“‘狼狽又摸我一遍兜兒。”
“你都給啦?”
“完后就叫我滾蛋!”
“你出來就沒事了?!?/p>
“我一分錢都不剩了?!?/p>
“你叫我怎么說你!都是破詩害了你!”
“她又上炕了,一上炕就睡覺。我現在記不清接下來我又怎么來著,反正他們推我, 我拽著門框猛地喊開了。”
“又像在水泡子那地界喊!”
“他們都嚇了一跳,躲老遠沒敢上來?!?/p>
“你一喊眼睛就綠了!”
“她的呼嚕聲越來越大,我更大聲喊叫著,喊得胸腔里空空蕩蕩的,舒服極了……”
“你喊的什么話?”
“我喊著說 :‘讓我把她帶回家去吧!”
“你要把那種女人帶回家?”
“ 我喊著說 :‘ 我把兩年的錢都給你們了!”
“咱媽等你的錢給你娶媳婦哪!”
“謝老六說 :‘讓他趴上去吧?!?/p>
“謝老六做得對?!?/p>
“‘狼狽和‘麻五搬著我的頭和腳,把我弄到她身上?!?/p>
“你解決一下就好了。”
“我喊著說 :‘我不干!我不干!我要帶她回家……”
“你解決一下就好了!”
“她都沒有蘇醒過來,她的呼嚕聲更大了,
他們扇她臉,讓她蘇醒過來。我喊著說 :‘讓她睡覺,讓她睡醒跟我回家去吧。謝老六打我,我聽見了鼻梁骨咔嚓地響了一聲,眼前黑乎乎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解決一下就不會再寫破詩了?!?/p>
“哥,我要把她帶回家!”
“你要帶錢回家!”
“我要帶她回家!”
“你要把媽氣死的!”
“她是被侮辱被損害的!”
“呵呵,她就是那種下流女人!”
“她是被你們侮辱被你們損害的!”
“呵呵,她就是那種下流女人!”
“我要把她背起來,要像你背我一樣把她背起來。”
“呵呵,她就是那種女人!”
“我把她一直背回山東家里去?!?/p>
“你背這種女人回家干嗎?”
“我要背她回家給媽媽磕頭,和她拜天地!”
“什么?”
“我要和她生一大堆孩子!”
“什么?”
“我要把她拯救出地獄!”
“什么?”
“我們要一起‘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操——你可別再作你的破詩啦!”
“我要為她耕田、她要為我織布!”
“去他的破詩吧!”
“她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像圣母一樣健康!一樣好看!一樣漂亮!”
“呵呵!你太可笑了!”
“我們的孩子也會像天使一樣美麗。”
“呵呵!你太可笑了!”
“你別譏諷啦!”
“我罵破詩!破詩!就是破詩!你又吐了!”
“它又來了!”
“ 什 么 ?”
“在我頭頂上站了好半天?!?/p>
“前面就到村口了,你看到圍墻了嗎?你看到老郝頭家了嗎?噢——你看不見,我一點勁都沒了,你的頭怎么這么沉,抬起來別壓我的頭,我看不見道啦!抬起頭!”
“我、我、我——”
“你還要說什么!”
“我、我、我見不到媽媽啦!——哥!”
肩頭猝然一沉,血像水龍頭里的水一樣噴出來,噴到土道上濺了起來。
“老天爺啊——”
他轉身,一顆滿是血痂的頭,面口袋一樣垂著晃蕩著。那只烏鴉始終跟隨著他們, 盤旋在他頭上,啄著他頭上的血痂吃。
“你要干什么?!”
他看見烏鴉青幽幽的、帶黑色花紋的爪子,還有兩只紅彤彤的小圓眼睛,翅膀扇出來的風,吹向他們倆。
“滾!你這個報喪的老‘烏賊——快滾蛋吧!”
喊完了,咕咚一頭栽了下去。
責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