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長安
小涵是蔬菜研究所剛招的新人,分配到計劃財務科還未“滿月”。
“滿月”怎么過?第一個月工資怎么花? 她正在與副科長李紅制定一個超贊的計劃 : 與小伙伴們聚餐、逛街、買衣服、喝奶茶、KTV……
科長俞林正在打印工資表,她笑呵呵地看著這個與女兒差不多大的女孩道:“醒醒吧,小姑娘,工資表都制好了,自己看吧,扣除五險一金,發(fā)到手只有2610元。”小涵拿過工資表,找出自己的那一行,故作夸張地一聲哀嘆 :“老天爺呀,這可讓我怎么活呀!”
緊接著她又驚嘆道 :“咦,吳工的工資怎么這么高,7620元!”
“小姑娘,所長工資都沒他高,人家剛剛晉升了正高級工程師,這個月一下子就漲了800多?!?/p>
“蒼天呀,這也太不公平了!俞姐,李姐, 我們要“打土豪,分田地”,逼吳工請我們大吃一頓,以平眾憤?!?/p>
李紅冷笑道 :“想得美,去年他講只要評審通過,就請客。昨天在電梯上碰見他,問什么時候請客?他講,請客?誰要請客?我講你呀。他竟然講我什么時候說過要請客?”
俞林講 :“他這個人算計得很,人家都喊他‘精算師,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涵還想繼續(xù)吧啦吧啦,俞林打斷她:“小涵,有個任務交給你?!?/p>
小涵跑到她辦公桌邊,在筆記本一一記下任務后,用兩只粘了假睫毛的大眼睛調皮地盯著科長說 :“俞姐,小涵明白了,保證完成任務!”
一會工夫,所里的微信群就發(fā)出了捐款通知 :
為支援武漢人民抗擊新冠疫情,局工會開展“支援武漢愛心捐款”活動,號召全體干部職工積極行動起來,獻出一份愛心,為新冠疫情防控工作盡一份綿薄之力。
本次捐款不接受現(xiàn)金,請大家直接微信或支付寶轉賬給計財科蔣小涵,或者委托從本月工資代辦捐款。捐款截止時間今天下午下班之前。感謝您的慷慨支持!
附:捐款數(shù)額建議,處級干部(高級職稱)600元,科級(中級職稱)400元,其他人員200元。
很快小涵的微信、支付寶就響個不停。小涵一邊收款,一邊感嘆 :“每天都這么響一會就好了!唉,工資還沒發(fā)到手,愛心就走了200塊?!?/p>
李紅笑罵道 :“小涵,你這個富二代就別裝了!看看你的化妝品、包、衣服,哪一樣不是大品牌,昨天背著LV, 今天又換了古馳。我去年就看中了一款包,專柜都跑了好幾趟了,結果決心還沒下,就被人家買走了,唉, 天生的窮苦命呀!”
正高級工程師非常難評,所里幾個老副高申報了多次都未通過,見吳宏宇一次就過, 確實眼紅。問有什么秘訣,他故作輕松地講: “關鍵是論文,論文的數(shù)據(jù)要嚴謹,要經得起推敲?!苯又粺o得意地講 :“誰讓我對數(shù) 字天生敏感,只要掃一眼就知道靠不靠譜?!?/p>
吳宏宇是從農村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年代考上大學的。用他的話講,他的成功,離不開當民辦教師的爹對他的嚴格要求。
比如,7歲時,“雙搶”,人家的孩子還躺在涼床上吹著涼風啃西瓜快活時,他爹拿著一根竹棍趕鴨子似的將他趕下田去插秧。田角切了個塊,什么時候插完秧就什么時候上埂吃飯。不會插?學呀。他爹講,凡事都要有規(guī)矩。他用兩根竹子拉了根細繩劃“秧格子”,自己先下田示范,邊插邊講,每行5棵,退一步插一行,栽好的秧必須如墨線彈出來般的整齊劃一。栽不好怎么辦?一根長竹棍隨時抽到手臂或腿上,小宏宇挨了棍子, 頂著烈日,邊哭邊插秧,淚水混著汗水吧嗒吧嗒地往水田里滴。一天下來,白嫩的小胳膊小腿被太陽曬得如油爆蝦似的,紅通通的, 間或分布著一塊塊或深或淺烏青色的印跡。他媽看了直掉眼淚,幫著說情也沒用,第二天天沒亮又被趕下田。第二年他的秧就插得整整齊齊像模像樣。小學時鋼筆字寫得如鋼板刻的。大學上數(shù)理統(tǒng)計課,別人看那一堆堆數(shù)字就想吐,吳宏宇考了年級唯一的一個滿分。他爹,當年的民辦教師老吳,至今與一幫老頭吹牛時,總不忘將“竹棍理論”進行一番論述,結論是 :一根竹棍培養(yǎng)了一個大學生,現(xiàn)在都是教授級工程師了,生怕別人不明白似的,特地將“教授級”三個字進行了強調。
此刻,“教授級”工程師的手機“滴”了一聲,是銀行的通知信息。交易提醒,金額7020元,類型工資收入,余額 ×× 元。
吳宏宇只瞟了一眼就覺得不對,評職稱之前就測算過,扣除五險一金,每月要漲800多,至少有7600,怎么少了600塊。
他找到計財科。
俞林打趣道 :“吳工,來請客的吧?今晚上我們都有空?!?/p>
吳宏宇干笑了兩聲 :“哪天請,哪天請。問一下工資的事,數(shù)字好像不對?!?/p>
俞林說 :“人事科核的,讓小涵查一下?!毙『ξ啬弥募c工資表過來 :“吳工,這是調資文件,從本月執(zhí)行,實發(fā)工資7620元?!?/p>
吳宏宇翻出短信 :“不對呀,我怎么只收到7020元?”
小涵說 :“吳工,對了,你沒看微信吧,所里搞‘支援武漢愛心捐款活動,你沒用微信轉賬,我?guī)湍愦哿?00……”
他臉色一沉 :“捐款?代扣?我怎么不知道,你們都不通知我,怎么就扣我的工資呢?”
小涵偷偷地吐了吐舌頭,求援似的看了一下兩位科長。李紅在電腦上制報表,頭都沒抬。俞林說 :“吳工, 捐款是局工會通知的,所長讓科里辦的,獻愛心嘛,你是高工捐600,你看小涵工資還沒到手都捐了200?!?/p>
吳宏宇的嘴角向上翹了一下,語氣中明顯帶著一絲不快 :“俞科長,這話什么意思?難道我捐款不積極?你看哪一次我沒捐?非典、汶川地震,武漢疫情爆發(fā)時,小區(qū)里組織募捐,我都捐了1000,這次沒一個人通知我,就直接扣600,這還叫捐嗎?”
小涵小聲地說 :“吳工,對不起,我在微信群里發(fā)了通知,以為你看到了?!?/p>
“上班時間不準看手機,所里有規(guī)定的。算了算了,不講了,再講下去還以為我這個人難講話?!鞭D身推開門,又“啪”的一下帶 上了。
李紅還在繼續(xù)制報表。俞林悶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放到嘴邊又重重地放下。
小涵趴在桌子上,兩個肩膀在微微地抽動。
吳宏宇很生氣。
吃晚飯時講 :“這幫搞后勤的太官僚,捐款,沒一個人通知,發(fā)現(xiàn)工資不對才知道扣了600,這叫自愿嗎?”
老婆講:“是呀,總要通知一下吧。600塊,怎么這么多?今天我們單位捐款,會計拿著收據(jù)一個個地開,多少自愿,我捐了200。”
兩個人正說著話,手機又“滴”了一聲, 短信提示交易金額600,手機銀行網轉收入。
兩人對著短信研究了好半天,也沒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老婆笑道 :“也許是聽見我們講話了,知道你捐得不痛快,干脆給退回來了?!?/p>
本打算第二天去計財科問一下,半夜突發(fā)雷暴,一時間電閃雷鳴,狂風夾雜著雨點將玻璃窗砸得“啪啪”響,直到5點多才停了下來。早上到陽臺一看,小區(qū)圍墻邊一棵大樟樹被雷電劈成兩半,物業(yè)正用油鋸清理倒伏的枝椏。吳宏宇心想壞了,在郊區(qū)紅星圩的蔬菜試驗基地肯定損失慘重。果然他剛準備出門就接到電話,所里派了皮卡讓他在小區(qū)門口直接上車去基地。
遠遠地看見試驗大棚,只剩下幾根鋼管歪歪斜斜還勉強保持著站立姿態(tài),地上如同收市之后的菜市場一片狼藉。吳宏宇看著實在是心痛,好不容易培育的“新綠565”試種馬上就要成熟了,現(xiàn)在全毀了。連著幾天他都泡在基地,帶著幾名技術員與工人在做田間整理,安排重新試種。
回到所里已是一周后了。剛進了樓道就看見小涵在挨個發(fā)紅卡片,他好奇地問是什么東西?
“是慈善協(xié)會的捐贈證書?!?/p>
“我也有一張吧。” “對不起,只有捐款的才有。”
吳宏宇一愣 :“不是扣了我600嗎?”
小涵解釋道 :“吳工,是這樣的,上次沒經您同意就扣了600,的確不妥,是我不對, 所以又通過網銀退給您,您應該收到了,銀行會短信通知的。”
吳宏宇想起了那條短信,非常生氣 :“你這個小姑娘做事一點規(guī)矩也沒有,扣我的錢不跟我講罷了,退錢又不講,全所的人都捐了款,現(xiàn)在就缺了我一個人,你讓人家怎么評價我?”
小涵的臉瞬間變得蒼白,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立馬就淚光閃閃,她強忍著不讓淚珠滾下來,轉身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睛,沖回了辦公室,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李紅與俞林抬頭對視了一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俞林過去用手撫著她的肩膀柔聲問道 :“小涵,小涵,怎么啦,怎么啦?”兩人一起安慰她,好半天,小涵才抬起了頭,哭得梨花帶雨:“我不干了,我要辭職!嗚嗚……”
俞林說 :“別說傻話了,不哭不哭,到底是什么事?”
李紅擰了個熱毛巾給她擦臉,又給她倒了杯熱水。
小涵將原委一一講了。
俞林安慰道 :“都是些小事,同事間有點誤會也正常,犯不著生這么大的氣,你看你這么好看的妝都弄花了。”
小涵抽了一張紙,在臉上擦了擦,接著又說 :“俞姐,你不知道,當初要不是爸媽硬逼著,我才不想考呢,他們總認為做生意的低人一等,考個單位面子上才好看,狗屁! 我不干了,我要辭職!”
說完真的寫了辭職報告,噔噔噔地送給了人事科長,回來后便開始收拾東西,將手頭的事一股腦地交接掉,背著包,拎著一個紙袋,打了個招呼便離開了辦公室。攔都攔不住。
兩人都目瞪口呆,不知說什么才好。
辭職報告是兩周后批下來的,俞林讓小涵來取。小涵講 :“不必了,你拍個照片在微信上發(fā)給我就行了,反正我是不愿意再到單位去,真不知道你與李姐在單位這么多年是怎么熬下來的。不說了,俞姐,告訴你,我現(xiàn)在幫家里的化妝品店在淘寶店鋪做直播, 你在淘寶上搜‘妮妮直播間就能找到我, 每天四場,場場火爆喲,你和李姐來逛呀, 你們倆都是VIP客戶,終身優(yōu)惠喲。”
剛掛了電話,微信上就發(fā)來了鏈接,點開一看,小涵,不“妮妮”的粉絲已經過萬, 簡直不敢相信,視頻中的那個網紅女孩,不久前還坐在辦公室里的那張空椅子上。
兩人少不得又長吁短嘆了一番。
俞林講:“要是我女兒放著正經的班不上,搞什么淘寶,不打死她才怪。這么點委屈都扛不住,以后怎么混!”
李紅講 :“唉,你還當現(xiàn)在的年輕人像我們一樣呀?在家聽父母的,在單位聽領導的, 想想就悲催,長這么大從來都沒為自己活過, 真佩服小涵的膽量與勇氣?!?/p>
一切又似乎恢復了正常。
大棚重新搭了起來,“新綠565”試種還算順利,如果不出意外,成熟之后就可以申請省農科所的新品種鑒定了。
一條小視頻打破了平靜。
妮妮的粉絲現(xiàn)在已破十萬。如眾多網紅人物一樣,出了名就熱心公益與慈善活動。她經常現(xiàn)身福利院、敬老院,深入山區(qū)開展愛心扶貧網絡直播帶貨, 還加入了本市的野狼救援隊,成為明星隊員,相關報道在各大平臺頻頻推送。李紅喜歡轉發(fā)到微信群,還經常點贊評論,講這個小涵真是后生可畏,小黃毛丫頭轉眼就成了網紅,混得風生水起, 讓人佩服。
吳宏宇幾乎不看這些小視頻,準確地講, 是不屑看。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這些網紅,認為 這些人素質低下,為了出名,啥事都做得出, 做公益只是做做樣子,給自己貼金賺流量罷了。
這天晚上,妮妮與一位三線男星在直播間談論愛心與素質問題。
妮妮講,以前上班時,單位愛心捐款, 她收款,有人認為有“強捐”嫌疑,區(qū)區(qū)幾百塊,搞得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后一怒之下辭了職。也好,如果不辭職,就沒有今天的妮妮,這件事也讓她看清了一部分人, 看上去素質很高,但愛心素養(yǎng)根本就不及格。
視頻還沒看完吳宏宇就火冒三丈,差一點將手機都給砸了。
老婆見狀問為什么事?
吳宏宇將視頻給她看了,又將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
老婆講 :“這個臭丫頭,不反思一下自己是怎么做的,反倒批評起人家來了,這種人也配談素質!”
吳宏宇一晚上都沒睡好。他要討個說法, 但怎么討,與誰討,想得頭昏腦漲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早上起床后,他又翻出那條小視頻,網上已經有很多人點贊或留言?;旧隙际且贿叺沟刂С帜菽莸挠^點,有個粉絲竟然在留言中爆出了蔬菜所的名字,還扒出了妮妮捐了200,全所只有一個人未捐 , 就差點他的名了。
他兩眼一黑,好像迎面挨了一悶棍似的。早飯都沒吃就匆匆往所里趕,他想冤有頭債有主,捐款是所里組織的,你沒組織好,現(xiàn)在任人將污水潑到我的身上,讓我名譽受損, 單位跟妮妮都得給個說法。
等了半天,所長才到。所長叫來了俞林與辦公室主任。俞林說,當初小涵沒有經過吳工同意直接扣款的確不妥,但她很快又將錢退了回去,后來吳工也沒講捐還是不捐, 大家也不好代他做主,小涵為這事辭了職, 現(xiàn)在又能怎樣呢?
商量了半天,最終所長決定,不管怎么講,視頻已在網上傳播開來了,底下點名提到了蔬菜所,對所里還是有一定影響的,他讓辦公室主任立即擬個聲明,重申捐款自愿, 不存在“強捐”現(xiàn)象,并特地強調全所干部職工積極參與各類慈善活動,還將近年開展的各類捐款數(shù)額、相關圖片等在微信公眾號上發(fā)布。辦公室主任在收集圖片時,特地讓吳宏宇將1000元的捐款收據(jù)照片加上去。
至于向妮妮討說法的事,所長講,這個所里管不了,讓他通過法律手段。
他就真的找律師朋友咨詢。朋友講 :“起訴侵權還真不好辦。你看視頻中既沒講單位名稱,也沒指名道姓地講那個人就是你,怎么認定她侵犯了你名譽?”
見他不服氣,又繼續(xù)勸道 :“人家現(xiàn)在是網紅,粉絲還在噌噌地往上漲,巴不得搞點事情,引起關注才好,到頭來你不但告不贏還惹了一肚子氣,何苦呢?!?/p>
吳宏宇憤怒地說 :“那人家將屎盆子都扣到我頭上了,我聲都不能吭呀!你這律師是怎么當?shù)???/p>
朋友笑笑 :“打官司不能感情用事,消消氣,你真要打,我就接下來,打輸了可別怪我?!?/p>
他想了想,覺得朋友講得也有道理,但這件事就這么過去又實在不甘心。
朋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繼續(xù)勸道:“網紅就是一陣風,過幾天誰還會關心你這么點破事,聽我的,晚上請你喝酒,兩杯酒一干就啥事沒有了,哈哈。”
妮妮的人氣現(xiàn)在用如日中天來講一點也不為過。除了在網上紅得發(fā)紫不算,在傳統(tǒng)媒體也是人氣漸漲。比如省衛(wèi)視一檔綜藝節(jié)目中,她經常與一幫影視明星以嘉賓的名義出場,報紙上也經常發(fā)她參加公益、捐資助學, 扶貧濟困的圖片。據(jù)李紅講,妮妮現(xiàn)在有一個專業(yè)的團隊,每天做什么,出席什么活動都規(guī)劃好了,舊同事們想見她一面都很難。
有人行大運,有人就在倒秋霉。
吳宏宇認為今年算是倒霉透頂。年初疫情,讓他兩個新項目都停了下來,一場雷暴 讓“新綠565”試種歸零,好不容易重新試種, 為了捐款的事又鬧得心煩意亂,眼下即將進 入成熟期,又趕上漫長的梅雨季。他很清楚, “新綠565”怕水漬,連陰雨已經下了一個多星期了,下得直讓人心里發(fā)毛。
前幾天去基地時,工友老洪講,柳澤河水位已超警戒線,紅星村已經派人在河堤值守。1991年河水漫堤,整個基地在水里泡了整整兩個月。據(jù)老洪講,其實紅星村以前叫洪心村, 取自洪心圩,1954年、1969年、1991年三次破圩被淹,所以1991年后當?shù)厝硕颊J為這個“洪”字不吉利,向民政部門打報告,將洪心改成了紅星。
這天晚上,雨越下越大,市氣象局發(fā)布了暴雨藍色預警。吳宏宇從朋友圈的照片中看到市區(qū)部分低洼處已經嚴重積水。小區(qū)物 業(yè)已通知車主們連夜轉移地下車庫的車輛。老婆連每晚必追的韓劇都不看了,在業(yè)主群 里刷個不停,生怕小區(qū)被水淹了。吳宏宇笑道: “人家有地下車庫怕車淹了,我們既沒車庫也 沒車,住的樓層又這么高,你操什么心?”
老婆嘲諷道 :“我沒你覺悟高,我只關心小區(qū)上不上水,不像你這么高尚,整天操心基地的幾個破大棚,所長都不急,你急個啥? 基地淹了工資少你一分?真是的?!?/p>
第二天早上,雨下得更大了,暴雨預警提高為黃色。吳宏宇到公交站臺才發(fā)現(xiàn),因路段積水,231路停開了,換乘了兩路車,比平時多花半個多小時才到了單位。
同事們都在談論這場暴雨,講某某小區(qū)已經被水淹了,講大街上劃橡皮船的事。
辦公室主任通知開會,中層以上干部全部參加。所長傳達了市政府、市局緊急會議精神,據(jù)氣象部門預測,暴雨還會持續(xù),雨量還將增大,市政府已經將城市防洪應急等級由四級提升到三級,濱湖區(qū)因為緊鄰洪湖, 應急等級已經提升到二級。所長講,各單位要全部進入到緊急狀態(tài),所有人員不得請假, 市局要求蔬菜所組織一支10人的城市防洪突擊隊,隨時聽命,其他人員要24小時開機, 然后宣布散會。
吳宏宇很擔心“新綠565”,田間的積水如果不能及時排出的話,可能又是白忙活一場,夏季之后,再試種已經不可能了,今年的科研就算泡湯了。猶豫了一下,還是跑去問所長要不要派人去基地看一下。
所長講:“‘新綠565是所里的重點項目,還指望它拿‘豐收獎回來,我安排皮卡車送你去,基地能保則保,保不住,你就立即撤回來?!?/p>
吳宏宇本想帶個年輕人去,可項目組的年輕人全部被抽到突擊隊去了,他想他去也只是看看,還有老洪在,所以就從辦公室領了套雨衣、雨靴出發(fā)了。
剛出城時,還感覺不到什么,等車開上柳澤河大堤時,看見已經有很多人在上面了。他們都穿著綠色的雨衣和高幫雨靴,每人手上拿著一根竹竿,排成一排,如同排雷的工兵似的,沿著堤壩背水面的草地在仔細搜索。
司機賣弄道 :“這是巡堤,找有無漏洞、散浸、翻沙鼓水等險情,24小時輪班查,大堤最怕管涌,一個小水眼如果堵不住的話, 瞬間就能將堤壩撕開,那水嘩的一下就將紅星圩來個水漫金山!”
吳宏宇笑罵道 :“你這個烏鴉嘴,讓堤上的人聽見了,不把你扔到河里才怪?!?/p>
正說著話,電話響了,辦公室主任命令司機立即將突擊隊送到洪湖大堤。
吳宏宇講 :“那你回去吧,基地快到了,等有空開車來接就行了?!?/p>
皮卡掉頭就往市里去。吳宏宇抄近路, 冒著大雨沿著堤壩斜坡上一條泥濘小道小心翼翼下到圩里。
早稻已接近成熟,如果不是連續(xù)的暴雨只要幾個太陽就能收割?;卦嚪N的蔬菜瓜果,遠遠望去一副郁郁蔥蔥,豐收在望的景象。
只有老洪在。吳宏宇問其他人呢?老洪講 :“都被村里抽到河堤上了,目前洪湖水位已超警戒水位1米多了,柳澤河入洪湖,洪湖通長江,長江現(xiàn)在也是超高水位,這么大的雨再下下去,肯定超過1991年?!?/p>
吳宏宇急忙去看菜地,發(fā)現(xiàn)地溝里的水已經漫過畦面。彎腰拔起幾株“新綠565”,見根已經發(fā)軟變黑,他本想用抽水機往埂外排,可四周的地都泡在了水里,再加上雨還這么大,想排干地里的水是不可能的了,無力地站了起來,長嘆了一口氣。
雨一點沒有變小的意思,暴雨預警從黃色轉為橙色。市政府的公眾號發(fā)布了省、市領導在洪湖大堤上指導防汛的圖片。省軍區(qū)派出的部隊正往洪湖大堤趕。吳宏宇坐在基地的活動板房里,傾盆大雨將屋頂?shù)牟输撏叽返门榕轫?,比鐵匠鋪里還吵?,F(xiàn)在什么也做不了,也回不去,只好不停地看手機。手機上鋪天蓋地全是暴雨防汛等信息,讓人看了心里越來越慌,放下手機又無事可干,忍不住又要點開看。
昨天妮妮第一個向市慈善總會捐款5000元。今天又通過各大網絡平臺宣布,因汛情告 急,暫停一切商業(yè)性直播。得知救援隊還缺沖 鋒舟,她立即發(fā)動粉絲團募捐,供應商也給力, 沖著妮妮的名氣,沒等款子到位就火速將船送 到了大堤,妮妮站在大堤上冒雨進行現(xiàn)場直播, 并宣布從現(xiàn)在起,她將以野狼救援隊隊員身份 參加救援活動。視頻中她與其他隊員一樣,身 穿救生衣站在沖鋒舟邊,還對著鏡頭調皮地歪 著頭,打了一個V字手勢。
吳宏宇在手機上看到視頻時非常詫異。又重放了一遍,仔細辨認,確認那個穿著橙色救生衣的女孩就是蔣小涵。心想水火無情, 這可不是在直播室里撒嬌賣萌,小姑娘真是膽大包天!感嘆之余又暗生了幾分佩服。
老婆來電話問 :“你在哪里?”
“在基地?!?/p>
老婆不無埋怨地講 :“你個傻子,下這么大雨,跑到基地搞什么?暴雨已經提升到紅色預警了,趕快想辦法回來,等圩破了看你往哪里跑!”
掛了電話,他也有點后悔。心想今早要不是多嘴問了一句,現(xiàn)在還在辦公室里吹空調,至少不用擔心破圩的事。抬頭望著如注的大雨,又覺得老婆的擔心不無道理,就趕緊給司機打電話。連打幾次都沒人接,不由得煩躁起來,皺著眉在屋里走來走去。
老洪在煤氣灶上下了面條,放了些青菜葉,又打了幾個雞蛋,盛在一個不銹鋼盆子里, 讓他先吃了面再說。吳宏宇搖了搖頭,表示吃不下去。又過了會電話終于通了,司機講,他剛剛從大堤上回來,去的時候路還通,回來水就淹了,繞了好大一圈才回到市里,等他吃口飯就來。
聽到這句話,吳宏宇才放了心。吃完面, 與老洪邊抽煙邊聊天等車子來。
老洪噴了一口煙講 :“不要緊的,我從小在圩里長大的,洪水見多了,你看我早就準備了木劃盆,萬一破圩了,坐在劃盆里用鐵鍬當槳劃出去就行了。1991年發(fā)洪水,我就是這么干的?!闭f完他還嘿嘿地笑了起來。
墻角果然放著一個黑油油的木劃盆,好多年都沒見過這東西了。他知道這個不好劃。那年高考發(fā)榜后,他到另一個也考上大學的同學家去玩。同學家在湖邊,當時正是采菱角的季節(jié),同學提議到湖上去玩,他本不想去, 說不會游泳怕掉水里淹死了。同學的妹妹抿著小嘴取笑道 :“放心好了,我從小在水里泡大的,萬一你掉下去,我一個猛子就把你拎上來?!庇谑侨齻€人帶著劃盆下了湖。剛開始 還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過了一會兒,同學妹妹故意猛地往起一站,木盆一歪,吳宏宇本能地往前一伏,雙手死死地抓著盆沿,臉都白了。姑娘笑得花枝亂顫,他本來很生氣,但她甜甜的笑顏一下子就迷住了他,他看著那雙美麗的眼睛也跟著笑了起來。之后,三個人在湖上,一會兒他歪一下,一會兒她倒一下, 好幾次他故意倒到她的身上。木劃盆一晃一晃的,嬉笑聲在湖面上蕩得老遠,至今他都記得姑娘那柔軟的腰肢,迷人的笑臉,還有若有若無,怎么也聞不夠的香味。上大學后, 他給她寫過好幾封信,放寒假時借著看望同學的名義找她??上У氖牵?,已經轉為公辦教師的老吳,憑著在課堂上練就的火眼金睛,自作主張背著他快刀斬亂麻地替他斬斷情緣,等他知曉時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一想起這件事,心口就隱隱作痛。
電話打斷了回憶。
司機講,從濱湖往基地的路已經完全被水淹了,車子無法通行,讓他自己想辦法回來。
這下真的慌了,他站起來,焦急地在屋里轉來轉去。老洪的手機“?!钡仨懥艘幌?, 是紅星村委會群發(fā)的緊急通知,大意是根據(jù)鎮(zhèn)防汛指揮辦命令,因洪湖已超歷史最高水位,加之近日長江洪峰過境,為安全起見, 鎮(zhèn)政府要求紅星圩內所有人員,于今天下午5點之前全部撤離,動員居民們盡量去投靠親友,鎮(zhèn)里已將中學改造成臨時安置點。吳宏宇看過這條短信,就更慌了,恨不得能生出一副翅膀來才好。
老洪嘟囔了一句 :“他娘的,搞得比1991年還厲害,看來真得走了?!?/p>
“怎么走?劃著你的木劃盆?”
“不要急,你沒看到門外的三輪車呀,平時我到鎮(zhèn)上買東西都開著它,你坐在后面, 保證把你送回去?!?/p>
吳宏宇趕緊向門外看,果然有一輛紅色的電動三輪車停在屋檐下,車把上放著一件雨衣在擋著雨,心里頓時安定了不少。
老洪收拾了一個黃色的大編織袋,斷了電,關上門,又拿了張小竹椅放在車廂里給他當座位。三輪車開動時,他回頭看了眼已經被水漫過畦面的菜地,半泡在水中的“新綠565”,還有那些空蕩蕩的大棚架,好像就要永別似的,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
自大學畢業(yè)分配到蔬菜所來,基地可以講就是他的“風水寶地”。當年他跟著老所長 培育成功的第一個新品種鑒定會就是在基地 召開的。也就是那一次,他的名字第一次出 現(xiàn)在省農科所的專家視線中。之后主持培育 “新綠”系列,從第一代,第二代,直到第三代565,那一畦畦菜地似乎是個“魔法瓶”,是他的法寶,只要吹口氣就能夢想成真。這 一次,也是第一次,他的法寶好像被這場暴 雨給澆得失去了魔法。
村部的高音喇叭在反復播報撤離公告,村干部敲著臉盆挨家挨戶地通知撤離。
大雨,加上泥濘,三輪車好不容易才開上了河堤。圩內的居民們都在搶著轉移,各種車輛與人有的往東跑,有的往西跑,場面非?;靵y。吳宏宇看到一輛農用三輪車上裝著電冰箱、洗衣機,包裝箱上貼著紅喜字的印跡還在,估計是這家剛剛才辦過婚禮。
老洪講,為保險起見,先走柳澤河大堤, 然后下大堤,沿支流小柳河埂走就能直通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回市區(qū)就方便了。
吳宏宇平時往返基地都是坐單位的車子, 路線從來就沒關心過,他相信老洪的安排。為了讓老婆放心,他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已經上路了。
上了小柳河埂之后,車輛與人都少了許多,車速也快了不少,吳宏宇的心終于定了下來,鎮(zhèn)上的一幢幢樓房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柳河水位非常高,水流湍急,轟隆隆作響,讓人擔心隨時會將河堤沖垮。
吳宏宇坐在車廂里手緊握前面欄桿,生怕車子翻了。忽然他看到前方河埂邊幾棵楊柳竟然動了起來,他以為是自己的眼花了,緊接著他聽到老洪驚恐地尖叫道 :“快跑!”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三輪車就像過山車似的被決堤的河水沖了出去,連著在激流中翻了 幾個滾。吳宏宇感覺就像被人從炮彈里打出去 一樣,有千萬根皮鞭抽打在身上,他死命地抓 著三輪車的欄桿,張嘴呼救,渾濁的河水夾雜 著泥沙猛灌了進來,眼前一片渾黃,然后又是 昏暗一片,好像進入了一條長長的隧道,時空 似乎都靜止了。他昏昏沉沉地似乎躺在一個搖 搖晃晃的搖籃里,又好像那年劃著木盆在洪湖 上摘菱角,一晃一晃的,他記得同學的妹妹講, 你要掉水里了,我一個猛子就把你拎上來。他 看見了她迷人的笑臉,將雙手伸過去,那張臉 消失了,他四處張望,看到救援隊的沖鋒舟沖 了過來,站在船頭的是那個叫妮妮的網紅。他 剛想張嘴,就重重地挨了一竹棍,他爹講,凡 事都要有規(guī)矩,栽好的秧必須如墨線彈出來般 的整齊劃一,他好像又聽到老婆在罵他,你這 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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