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那人的影像,像一只巨大的鬼魅,突然就竄出來,在我大腦的天空張牙舞爪。我一點防備都沒有,正在鍵盤上跳躍的手指瞬間石化。至少有五秒鐘的時間,我一動不能動, 任憑鬼魅尖利的指甲,在我澄澈的腦際上, 劃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血痕的形成,伴隨著可以刺穿耳膜的銳噪音。銳噪音是有破壞性的,從我的耳道里射出來,在電腦的屏幕上匯聚,將一篇小說的結(jié)尾搬弄得面目全非。
不要——
有迸發(fā)力的呼喊,喝退了銳噪音,也讓鬼魅離場了。
鍵盤上的手指,卻再也靈活不起來,指尖墜了沉甸甸的陰郁。陰郁打通我的血脈, 從指尖向我身體的四面八方涌動。很快,我便憤懣起來。然后,被憤懣的情緒挾持著, 對自己剛才的工作狀態(tài)進行檢閱??纯词遣皇亲约翰粔蛲度?,導(dǎo)致一部分腦細胞游離于工作之外,才讓那人的影像有機可乘。如果是, 我不會輕饒了自己。經(jīng)過幾番最嚴苛的檢閱后,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專心的跡象。電腦屏幕上的文本就是最好的證明,每一句話, 乃至每一個字,都準確地排在恰切的位置上, 沒有絲毫的違和感。如果腦力不集中,它們不會這般的潤滑和舒暢,肯定會露出毛糙糙的馬腳來。
如此說,是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將我密不透風(fēng)的投入劈開了一條縫隙。不好,非常不好。我忽然預(yù)感到,接下來,會有和那人相關(guān)的事情發(fā)生。二十多年來,那人慣用的伎倆,是隱藏在書信的背后向我攻擊。這一次, 那人是故伎重演,還是會有新的招法?
接下來,我又否定我的預(yù)感。哪里有什么預(yù)感,它不過是我的臆想。想想吧,那人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來打擾我了。不打擾,于那人而言,便是不正常。不正常的時間持續(xù)久了,潛伏在體內(nèi)的不安,像病毒一樣開始變異,以臆想的形式來恐嚇我。
一定是。
1
下午,收到郵局的掛號信,證實了預(yù)感的真實性。我下樓簽字,開著電瓶車的年輕郵差,將奇怪的眼神和掛號信一起遞過來。郵差的眼神應(yīng)該和掛號信有關(guān),他肯定是發(fā)現(xiàn)了信件不同尋常的地方。年輕郵差的眼神, 讓我莫名地不舒服和緊張起來。那感覺就像我苦心隱藏的秘密,突然光溜溜地晾曬在他眼前一樣。
慢走哇——我的聲音是虛弱的。因為我已經(jīng)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捏在手里的掛號信與眾不同之處。它的上面,不光有收信人的地址,還爬了一些與地址無關(guān)的字跡。那些與地址無關(guān)的字跡,一定是郵寄人想說的話。郵寄人這樣做的原因,是強迫我看到他的表達。如果不以這樣的方式,他擔(dān)心我會丟棄他的信件,讓他的表達永遠泥牛入海。
我衰弱到了極點。不僅僅源自私密被年輕郵差窺視到的窘迫與羞赧,更重要的,寄信的是那人。丑陋的字跡,是那人的標(biāo)簽。好比一個熟悉的人,遠遠地朝著你走過來, 根本不需要看清楚對方的五官,從走路的姿勢就判定出來他是誰。一筆丑陋的字,無可替代,獨一無二,與那人的長相相輔相成。捏著那人掛號信的我,被深度的嫌惡擊穿, 渾身面條般綿軟,失去了憤怒的力量。
二十年的書信追蹤,那人在信封上直接展示心意,是頭一次。我的預(yù)感再一次告訴我, 一直很有耐心的那人,之所以如此急迫,絕不是換個花樣兒那么簡單。急迫的背后,是想向我傳達非常重要的訊息。撐在單元門上的綿軟身子,只要努力向左前方移動六七米, 捏在手里的掛號信,就能被藍色的垃圾桶吞噬掉。垃圾桶的胃口很大,對所有的食物來者不拒。在今天之前,那人的書信連封皮都未開啟,就直接走進了垃圾桶。此刻,我身體各個組織悄悄做好了某種準備,只等大腦的命令一下,就將朝著藍色的垃圾桶而去。
事實是,我并沒有那樣做。那種莫名的力量再次席卷而來,強悍地控制了我,扭住我跟在郵差小哥背后行走的目光,讓它們彎曲回來,去辨識信封上字跡的內(nèi)容。辨識的結(jié)果是,信千真萬確是那人寫來的。而且, 除了直白的形式,還有很大的不同,它是落了下款兒的,附著了寄信人的地址。雖然, 地址是一家著名的醫(yī)院。遭遇綁架的目光,轉(zhuǎn)移到信封上實質(zhì)性的文字——
我身患重疾,盼著能見上一面。到時, 我會告訴你全部真相。并且,當(dāng)面向你道歉。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這些字跡,從外形上看,比上下款兒的體積要小很多,參差地分布在信封的空白處, 彌散著一股絕望和悲傷的氣息。
我確定我笑了。笑,有時候并不代表開心。其時的我,實在是找不到適合我的表情, 才下意識地笑了一下。
2
我憑什么要相信那人的話?
從表面上看,一個男人給一個女人,堅持不懈地寫了二十多年的情書,該是多么感動人的一件事情。上微博熱搜的頭條,都是綽綽有余的。然而,寫信的那人不但沒有感動我,相反,他成了我深惡痛絕的人。他用他二十年如一日的堅守,深深地傷害到了我。一封封沒有出發(fā)地址的信,毒鳥兒一樣,遮天蔽日地盤旋在我的生活里,讓我的日子攜帶上病毒。一個人攜帶病毒奔跑,會帶來什么結(jié)果呢?同學(xué)好友紛紛避讓,戀人與我恩斷義絕?!拔也徽J識那人,那人和我沒有任何 關(guān)系?!睕]有人相信我的辯解。
當(dāng)然,同學(xué)鐵軌除外。
忽然就想到了鐵軌。我該把這個信息告訴鐵軌,讓鐵軌幫我分析一下,這封怪異的掛號信,究竟釋放了怎樣的信息?說不定順著醫(yī)院的地址摸下去,會把躲在暗處的那人給揪出來。然后,掄起巴掌左右開弓,發(fā)泄一下早就霉變了的郁結(jié)。這是理想化的結(jié)果, 很有可能留下的醫(yī)院地址是個煙霧彈。那人根本就沒病,不過是他編織謊言的另一種。衰弱的我,用盡了身上最后一絲氣力,才爬上了樓。我想盡快給鐵軌打電話。
電話接通,響了兩聲后,被掐斷了?!澳鷵艽虻碾娫捳谕ㄔ捴小币粋€女生用標(biāo)準的沒有溫度的聲音回答。最近的鐵軌真是太忙了,一通電話都沒有給我打過。幾個月前,她在微信上“微”我,說去了另一個城市, 公司在那里成立了分部,她負責(zé)拓展那邊的業(yè)務(wù)。掐斷電話不久,鐵軌“微”我,發(fā)來一個問號,意思是問我怎么了。我用語音回復(fù)她,告訴她剛才的發(fā)生。間隔了足有十來分鐘,她回了一個字 :等。
我陷入到炙熱的期待中,無心也無力再續(xù)接未完的小說。那人和我二十多年的糾纏歷程,鐵軌是最完整的見證者。我和鐵軌是高中同學(xué),也是同桌。開始同桌時,我們的關(guān)系走得并不是特別近。兩個同桌的女生, 關(guān)系近有諸多的表現(xiàn),例如會在課間一起相約去廁所,一起去水房打水,一起小聲地議論班里的某個男同學(xué)或是女同學(xué)。我曾經(jīng)邀約過鐵軌,去不去廁所呀,要不要去打水之類的。但她拒絕了我,右手搖動的黑色鋼筆, 都沒有停下來,就回我說她不想去。這可不是合格同桌的做法,一名合格的同桌,為了建立起最初的友誼,即便不想去廁所不想喝水,也會陪著邀約人同行。剛開始結(jié)盟是否順暢,會直接影響同桌關(guān)系的前景。面對拒絕, 我當(dāng)然是不悅的,自己哪里做得不夠好,得罪了她嗎?但仔細一想,我們是新入學(xué)不久, 之前和鐵軌并無交集,即便想得罪,根本沒有機會。同桌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鐵軌不只和我親近不起來,班里其他的同學(xué),也未見與誰打成了一片。
她靜悄悄的,只和課本親近。無論課上, 還是課下,手里的一管筆總是勤奮地搖動。在某一堂的自習(xí)課上,我的目光開了小差, 不經(jīng)意地落在鐵軌的五官上。老實說,作為女孩子的鐵軌,長相非常平庸,遠遠不像她搖動出來的字跡那般娟秀。然而在鐵軌平庸的臉上,我卻有了新奇的發(fā)現(xiàn)。鐵軌的兩道眉毛,竟然一點弧度都沒有,直溜溜地匍匐著。眼睛的量詞是“只”,但是“只”用在鐵軌身上并不恰切。鐵軌的眼睛是細長的,而且, 和眉毛一樣,也近乎沒有彎曲度。所以,用“條” 作為鐵軌眼睛的量詞,更為適合一些。“兩條 眼睛”的說法,是不是很有趣味呢。眼睛和眉毛搭配在一起,特別像兩根平行的鐵軌。
搖動的黑色鋼筆,筆尖和白紙摩擦出沙沙沙的聲響,仿佛是火車奔跑時,車輪在輕輕撞擊兩根鐵軌。越看越有趣味,同桌的鐵軌臉牢牢地吸引了我。假如不是后來作文出賣了我,同桌乃至班上其他人,永遠不會知道我的獨特發(fā)現(xiàn)。
3
那是一篇命題作文——《記我熟悉的一個人》。
我文采飛揚地寫了同桌。當(dāng)然,整篇八百字的文章,最出彩的地方是對同桌鐵軌臉的描述。文采一飛揚,就免不了藝術(shù)化。藝術(shù)化的顯著特性,就是夸張。寫著寫著, 我都被自己的文字感染了,一邊憋住笑,一邊拿了眼角偷偷掃同桌。同桌根本就沒在意到我,搖著黑色鋼筆在作文本上奔馳。交了作文的很長時間,我都沉醉在文字帶來的快意里。老師會在作文后邊寫一段什么樣的評語呢?紅色批語里的贊揚,一定是溢得滿滿的,滿得都從格子紙上流淌出來了。它們流淌進我的心里,比最甜的蜂蜜還要甜美。
終于盼來了下一堂的作文課,所有的作文都發(fā)完了,只有我的那本被老師扣下了。就在一面小鼓咚咚咚地敲我的心臟時,我看見語文老師舉起了我的作文本,打開來托在手上,并抑揚頓挫地開始朗讀起來。語文老師臉上的疙瘩蔚為壯觀,疙瘩連著疙瘩,疙瘩套著疙瘩。隨著面肌的運動,疙瘩們都活躍起來。我集中眼睛全部的視線,緊緊地盯著運動的疙瘩們,不敢讓視線有任何的側(cè)漏,唯恐掃到旁邊的同桌。她是什么反應(yīng)?意外,驚訝,還是憤怒?前邊已經(jīng)有腦袋調(diào)轉(zhuǎn)過來, 朝著我和同桌這邊好奇地張望。
就要讀到我最滿意的那部分描寫了,我確定那一時刻,血液都停止了流動,指尖兒的涼尖銳地鉆進心臟內(nèi)部。當(dāng)“鐵軌”及其相關(guān)聯(lián)的詞匯,從語文老師嘴里吐出來時, 最先承受不住的是語文老師臉上的疙瘩。它們因為興奮,全體變得紅彤彤的,像撒了一地的紅高粱米。它們紅彤彤地顫抖,紅彤彤地不管不顧。
紅彤彤的顫抖和不管不顧,是一場轟轟烈烈爆笑的指揮。除了我和同桌,每一名同學(xué)都是爆笑的制造者?!皩?,你要是不當(dāng)作 家可惜了。”爆笑衰退時,語文老師抹著眼角的淚水對我說。世界上怎么有這樣的老師, 他的行為把我推進不仁不義的深淵。指尖的涼,已經(jīng)從心臟內(nèi)部出發(fā),貫通身體的每一根經(jīng)脈。我?guī)状蜗胝酒饋?,從疙瘩老師手里奪過作文本,或者大聲制止他。可是,尖銳的涼就像一個藤架般,牢牢地纏繞住我的軀體,絲毫都動彈不得。無所作為的我,只能眼睜睜地任由事態(tài)的發(fā)展。哄笑中,我聽見有同學(xué)在叫著“鐵軌、鐵軌……”。我還聽見沙沙沙聲,有力地穿透紙背。那是同桌在搖動黑色的鋼筆,比任何時候搖動得都要投入, 都要熱烈。此時的沙沙沙聲是憤怒的吼叫。
鐵軌的名字,只是一個課間的工夫,就傳遍了校園?!澳莻€就是鐵軌?!逼渌昙壍耐瑢W(xué),隔著窗玻璃指指畫畫,特意來確定誰是鐵軌。鐵軌的迅速走紅,讓我對同桌的愧疚愈加深刻。“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蔽蚁蛩狼?,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她不理我, 只顧著在作業(yè)本上搖動黑色的鋼筆。搖著搖著,鋼筆沒水了,搖出來的是一只只沒有顏色的漢字。我說鋼筆沒水了,然后殷勤地遞上墨水瓶。她停下來,擰開鋼筆,將筆尖探進墨水瓶,邊吸邊扭轉(zhuǎn)頭看著我。她的兩道眉毛,兩條眼睛像靜止的鐵軌,仿佛隨時等著火車的駛過。
“你長得真好看,我們做好朋友吧。”她說。
“鐵軌的名字挺好的,謝謝你。”她說。
然后,她擰上了吸飽了墨水的黑鋼筆,
繼續(xù)在作業(yè)本上搖動。沙沙沙聲復(fù)又響起,打破了鐵軌短暫的寧靜。鐵軌是個說話算話的 人,從此果然成了我的朋友。有時候她去廁所, 去水房打水,會主動邀約我。而我,為了赴 鐵軌的約,特意推掉與別的同學(xué)同行的機會。 我成了鐵軌唯一的朋友。走在去廁所或是水 房的路上,經(jīng)常有陌生的同學(xué)嘻嘻哈哈地叫 “鐵軌”。他們說“嘿,真像鐵軌哈”,還說“鐵軌旁邊的那個長得不錯”。我的心情很是復(fù)雜, 愧疚有之,惱怒有之,小得意亦有之。
防止在鐵軌面前泄露我的小得意,我將它死死地壓在愧疚和惱怒下邊,再踏上一只腳。
4
周日傍晚返校,同宿舍的一個同學(xué)去學(xué)校的信箱看信,給我捎來一封信。從來沒人給我寫過信,讀小學(xué)時,特羨慕班上一個女生,因為她家有北京的親戚,總是書來信往的?!澳愕男牛 蓖瑢W(xué)老遠就喊我。喊就喊了, 同學(xué)還擠眉毛弄眼睛的,向大家釋放曖昧的信息。意思是,她手里拿的可不是普通的信件。當(dāng)時的情況是,整理好返校行囊的同學(xué), 抱著書本從宿舍走出來,正準備去教室上自習(xí)。見拿信同學(xué)招搖著過來,便紛紛停下腳步, 準備看看熱鬧。
這時,我若上前去搶同學(xué)手里的信,那肯定是心虛的表現(xiàn)。因此,我站著不動,以示內(nèi)心的淡定與坦蕩。等把信接過來,我卻有些發(fā)毛,信封的左下角有一個紅色的繪圖。是兩枚紅心,被丘比特的箭穿在了一起。再明顯不過,這是一封情書。有眼尖的同學(xué), 也看到了丘比特的神箭,她們在默默地交流眼神。然后,一個個抱著書本,更加堅定地站在原地。那時候,我還是有機會的,把信拿回宿舍再拆開。但是,只有十六七歲的我, 太想證明自己的清白了。如果真是哪個男生寫的情書,我就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把信撕碎了, 扔在他的臉上。撕開了信封,和信瓤兒一起掂出來的,還有一幀照片。
一個長相平淡無奇的男子在照片上笑。笑得很開闊,一嘴巴的牙齒都暴露了出來。牙齒與牙齒之間仿佛鬧了別扭,誰都懶得挨 著誰,稀疏不說,還只剩下了黑黃的牙根兒。 男人是誰,我根本就不認識,連模糊的影像 都不曾有。比照片更扎心的,是信紙上一顆 顆丑陋文字排列出來的內(nèi)容。“親愛的小君, 見你第一面我就愛上了你。你蹬著車子從我 的身邊駛過的剎那,我覺得呼吸都要停止 了……可是因為自卑,我沒有勇氣當(dāng)面向你 表白,只能讓信兒捎去我的思念?!毕旅娴膸?頁紙,全部是綿延不盡的愛的表白,愛的宣言, “我愛你,一輩子用我的生命愛你!”
我委屈地哭了。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我的第一封情書是什么樣子,給我寫第一封情書的人又是誰。我會把情書藏在桌斗里,不, 還是藏在被子里,打著小手電看安全。一個人讀情書,一個人接受愛情的洗禮。那將多么激動人心,我會寫下一百首詩歌來紀念它?,F(xiàn)實竟是這般殘酷,我的第一封情書以不堪的面貌出現(xiàn)?!坝H愛的”,“我愛你”,這些本來讓人耳熱心跳的詞匯,變得污穢不堪。污穢的它們,弄臟了無辜的格子信紙,弄臟了我的心。于是,流了一臉淚水的我,咬牙切齒地將照片以及幾頁信紙撕碎了。在碎屑紛飛中,看熱鬧的同學(xué)抱著書本離開了。只有鐵軌陪在我身邊,從宿舍拿來笤帚和簸箕, 將地上的碎屑掃干凈。“媽的,這不是癩蛤蟆 想吃天鵝肉嘛?!蔽衣犚婅F軌清掃時,氣得爆 了粗口。
噩夢才剛剛開始。每個星期,寫給我的情書都如期而至。相同的筆跡,相同的人。除了一個“永遠愛你的人”落款,沒有真實的名字,沒有寫信人的地址。每封信都遭遇了相同的命運,被我打著狠兒地撕成了粉末。為防止同學(xué)舉著信封上畫有兩顆穿在一起的紅心的信件打趣我,每逢周末返?;貋?,等不急把背包放回宿舍,我便跑到教導(dǎo)處西側(cè)的收件處,翻找署有我名字的信件。即使這樣,還是經(jīng)歷了一個黑色的返校日。那天下午,我特意老早就趕到了學(xué)校,去取信件時意外地落空了。我想,也許那人并沒有郵寄吧。這是一個好信息,說不定他已經(jīng)失去耐心了。我做夢都想不到,一場巨大的風(fēng)浪正在醞釀中,它準備高高地掀起來,將我拍死在沙灘上。
晚上,大家安安靜靜上晚自習(xí)。忽然, 一小股騷動暗自涌動,一波一波從后排向前推進。前邊已經(jīng)有等不及的同學(xué),擅自離座跑到后邊,提早揭開騷動的謎底。四起的竊笑聲,從一張張嘴巴里發(fā)出來,表面壓抑實則張揚。竊笑是有方向的,全部朝向著我。我的身體感覺到了竊笑的吹拂。同桌的鐵軌也覺出了異樣,停止了黑色鋼筆的搖動,向四下張望著?!澳愕拇侥菢语枬M,吻上去的瞬 間,我的心都化了。親愛的,謝謝你給予我的美妙初吻,甜美的味道永生都不會忘記?!?有同學(xué)在朗聲宣讀。原來,他們在傳閱一封情書。隨著宣讀聲,壓制的竊笑炸裂了,高溫度的熱浪團團圍裹住我。我要死了,是嗎? 但是,在被熱浪融化之前,我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謊言,那人說的是一個天大的謊言,我根本就不認識他,更沒有見過他!”沒有人理睬我的辯解,他們只顧做炸裂的一分子。帥氣的體育委員,在一片火爆氛圍中,向我送來失望和鄙夷的眼神。
突然,鐵軌跳上了桌子,居高臨下地吼叫, “你們太不要臉了,偷著拆開人家的信,這是 違法的知道不!”由于激動,鐵軌的臉漲得 通紅。兩道眉毛,少有地豎立著。
那一刻,鐵軌的眉毛和眼睛,打破了平行的關(guān)系。
5
我和鐵軌一樣,在學(xué)校揚了名。鐵軌是因了長相,而我則是因了品行。課下,其他班級的壞男生,結(jié)伙到我們教室前邊來參觀我,就像之前參觀鐵軌一樣?!伴L得不錯,有 風(fēng)流的資本。”然后,就有人起哄,有人吹口 哨。同桌鐵軌表現(xiàn)得真是不錯,每每這時, 她都停下?lián)u動的筆桿,來安慰和陪伴我。我和鐵軌的深層次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從初時我對她懷有的歉意,轉(zhuǎn)為感恩與依賴。鐵軌還給我出主意,想辦法揪出瘋狂給我寫情書的那人,讓那人還我清白。可是怎么查呢,信封上從來都沒有寄信人的地址。鐵軌想了想,給我出了一個主意,下次再收到信, 先別急著撕毀,看看上邊的郵戳。我聽了鐵軌的建議,再拿到信件時,仔細地觀察加蓋在郵票上的郵戳。郵戳留下的地址,便是信件發(fā)出的地方。這一查,果然就查出了端倪, 信件全部寄自我家鎮(zhèn)上的那個小郵局。我記得那個小郵局,三年初中,每一天上下學(xué)都要經(jīng)過它。玻璃門里,一個絡(luò)腮胡子總是垂著頭分揀報刊。
好幾個周六,我和鐵軌蹬著單車,從學(xué)校出發(fā),到我們鎮(zhèn)子上的郵局去蹲守。我們埋伏在郵局的附近,眼睛盯著郵局門口一側(cè)的綠色郵筒,等待那人的出現(xiàn)。盡管我撕毀了那人的照片,但是我敢保證,只要他一出現(xiàn),我立即會把他認出來。偵查別人的同時, 我們擔(dān)心被別人反偵查了,我們兩個用帽子和口罩把自己武裝起來。其實,那樣的等待很渺茫。一周有七天,那人寄信可以選在七天中的任何一天,未必就是我們蹲守的周六。我和鐵軌心存僥幸,萬一那人就周六寄信來了呢。這個可能成真的“僥幸”,讓我們興奮, 也讓我們緊張。那人真的來了,以我們兩個女孩子的力量,會控制得住他嗎?又是鐵軌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到時候我們分頭行動, 一個人拖住那人,一個人去派出所報案,讓警察叔叔來幫忙。派出所離郵局也就一百多米,搬救兵完全來得及。然后呢,讓那人在警察面前寫悔過書,再也不許騷擾我。
幾個星期過去了,那人蹤跡皆無。既艱苦又膽戰(zhàn)心驚的蹲守,到底讓兩個女孩子失去了耐心。“要不,去問問大胡子吧?”兩個女孩子幾乎同時說。在我看來,所有長大胡子的人都是值得警覺的,這是愛書的我從未走進小郵局的原因。那時鎮(zhèn)子上的郵局,柜臺里往往擺放著《故事會》《讀者》之類的書 和雜志。但為了追尋那人的蹤跡,我第一次推開了小郵局那扇有些厚重的門。在翻檢報紙的大胡子,連頭也不抬,仿佛我和鐵軌根本就不存在。鐵軌牽了一下我的衣角,示意我發(fā)聲。“總有一個人到您這兒來寄信,信封 上有兩顆穿在一起的紅心,您記得是誰嗎?” 我大聲對大胡子說,心怦怦地跳。
不記得。大胡子連頭都沒抬,干巴巴地吐出三個字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胡子吐字的唇,竟是那般鮮潤。閉攏時,像羞怯的女子, 隱沒在一蓬胡須里。
6
每一屆新生入學(xué),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打聽著找到我們的教室,親眼目睹一下我和鐵軌的尊容。我非常理解他們, 想當(dāng)初還未踏進中學(xué)的校園,我們就得知學(xué)校里有一個好色的男老師,經(jīng)常在課上對大美女學(xué)生做曖昧的動作。剛一入學(xué),我們便張開火眼金睛,好奇地鎖定好色的男老師, 以及他喜歡的大美女??磥?,我和鐵軌的名聲已經(jīng)飛出校園了。一片目光像一塊巨石, 那么多的巨石累加,壓在我的身上,讓我抬不起頭來。每日,我彎著腰走路,彎著腰做課間操,彎著腰坐在課桌后邊。鐵軌比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搖動的黑色鋼筆,迸發(fā)出的沙沙沙聲,一重又一重的心事。
實事求是地說,我對鐵軌的依賴勝過鐵軌對我的依賴。那些觀賞者,給予我們兩個的待遇是不同的,鐵軌的那部分不乏喜感。而我的就沒那么幸運了,人們往往對一個風(fēng)流者充滿了鄙棄。我要感謝鐵軌,她不但沒有怪罪我這個始作俑者,而且還不嫌棄地和我做朋友。沒有鐵軌,我的高中生活將是多么難以支撐。我想過輟學(xué),可沒有膽量付諸行動。我家里藏著一只母老虎,如果我敢那樣做,非得把我嚼成肉末兒不可。按理說, 我該秉承了母老虎的基因,成長為一只小母老虎才對。偏偏基因變異,演化成了多愁善感的文青。母老虎倘若知道了我是因那人鋪天蓋地的情書而退學(xué),說不定會扒了我的皮。想想被母老虎扒皮的后果,我只得在學(xué)校煎熬著,期盼著高中時代快結(jié)束。
讀高中的幾年,沒有春心的萌動,桌斗里也沒有男生塞的紙條。就因為那人瘋狂的情書轟炸,我的初戀整整推遲了三年,直到大學(xué)才補上這一課。但是,我的初戀充滿著缺陷。第一個缺陷,我沒有一個放松的戀愛心境。那人就像一個邪惡的魔鬼,情書又追到了大學(xué)校園。在銷毀前,我特意看了看郵戳, 依然來自我家鄉(xiāng)鎮(zhèn)子上的小郵局。盡管這里的同學(xué)沒人知道我的過去,我的心卻無法松弛下來,那些謊話連篇的情書,仿佛就是定時炸彈,分分鐘就能在我的生活中炸響。
另一個缺陷,是我戀愛時顯現(xiàn)出來的。戀人問,愛我嗎? 我想說愛,卻突然發(fā)現(xiàn), 那個“愛”字已經(jīng)被我封殺了,無法再使用。從看到那人夾著照片的第一封情書開始,我便與“愛”字割裂了。那人玷污了它,它不再是干凈的,純粹的。說愛我,有這么難? 看我臉兒憋得通紅,戀人以為我羞怯,不再逼迫我。直到有一天,戀人氣急敗壞地把我拉到校園的小假山背后,手上抖著一封信,要我給他一個解釋。事實上,戀人并沒有給我解釋的時間,他一直在罵我,罵我是個騙子。罵得嗓子都啞了,罵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罵著罵著,他不罵了,將手里的信甩在我臉上, 轉(zhuǎn)頭走了。在戀人轉(zhuǎn)頭的一瞬間,我看見他眼底閃爍著憤怒的淚花。
有風(fēng)走過,吹開滑落在地上的幾頁信紙。
“親愛的,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的初夜……
那么……刻骨……你的肌膚像錦緞……”省略號的部分,是被折頁遮擋的。
已經(jīng)夠了。我用雙手捂住被丑陋的字跡燙傷的眼睛。
7
讓警察幫著找吧。
暑假回家,與我在同一座城市讀大學(xué)的鐵軌,特意陪著我去了一趟我們鎮(zhèn)子的派出所。經(jīng)過小郵局的門口,玻璃門和大胡子都在, 不過是舊了很多,像是蒙了一層塵。同樣舊了的,還有小郵局門口一側(cè)的綠色郵筒。投遞口的綠漆已經(jīng)被磨掉了,露出鐵皮滄桑的本真。在所有的磨損中,信封上畫著兩顆紅心的信件應(yīng)該貢獻了很大一部分。畢竟,這是一個通信漸漸發(fā)達的時代,還有幾個人寫信呢。忽然間,一只只蝴蝶從投遞口飛出來, 翩躚地在我的眼前舞蹈。細看,卻不是蝴蝶。而是牛皮紙的信封,信封上被丘比特神箭串在一起的兩顆紅心,其中的一顆在拼力掙扎, 它想逃脫。掙扎的結(jié)果很慘烈,鮮紅的血液滲出來,染紅了神箭。
在派出所,我聽不清鐵軌都和警察說了什么。那些帶紅心的信件追著我,一直在我面前舞蹈。
也許,在警察那里,這根本不叫個事兒吧, 反正,報完了案,便沒了下文。
畢業(yè)后,我和鐵軌都回到了家鄉(xiāng)的三線城市,在不同的單位和公司工作。神奇的是,我工作還不到一周,那人的情書便追了過來。也許叫情書不太準確,應(yīng)該叫它殺人的武器。 它是與我有仇的,一封信就是一片刀。它要一 刀一刀地割了我??膳碌氖?,即使我漸漸死 去,卻不知道兇手是誰。在一個不大的單位里, 是沒有秘密可言的。時間不長,上上下下便 知道了,在我的生命里,有一個癡情人的陪伴?!耙粋€愛你的,比一個你愛的要強。好好想想 吧……”愛操別人心的同事,試圖從生活哲 學(xué)的角度,來勸我接納那人。一個感情生活 遭遇挫折的女性老同事,甚至咬著牙勸誡我, 那樣子好像我再執(zhí)迷不悟,她便打抱不平將 我怎樣了似的。我越來越不喜歡人群,抗拒 有人的地方,下了班就逃回我的出租屋。
我也很少回鄉(xiāng)下老家,放假了就宅在出租房里搞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充滿了母性,我在她的懷抱里取暖。因了很少回去,母老虎隔三差五就打上門來,將背來的大兜小兜院子里長的新鮮菜蔬,擇干凈洗干凈,把空蕩蕩的冰箱塞滿。再用一大車的話把我耳朵塞滿,才抹著濕答答的眼睛離去。她那個樣子,一點都不像母老虎了。
和鐵軌偶爾打打電話,一起喝喝咖啡也是有的。鐵軌從來沒說過個人情感上的事情, 我便以為她在這方面還是個空白。有一天, 鐵軌給我打電話,說她結(jié)婚了。她說不想驚動任何人,不就是結(jié)個婚嘛。我沒有看見過鐵軌的婚內(nèi)男人,因為還沒等我有機會看到, 鐵軌就離婚了。我掐著指頭算了算,鐵軌的婚姻維系了不到三年吧。辦完了手續(xù)的鐵軌, 又給我打電話,說在我們常聚的咖啡館等我。
明顯憔悴的鐵軌,一言不發(fā),默默地和杯子里的咖啡糾結(jié)?;秀遍g,羹匙變成了一管黑色鋼筆,在鐵軌手上勤奮地搖動。瘦下來的鐵軌,一字型眉毛和眼睛的平行特質(zhì)更加凸顯出來。沙沙沙,沙沙沙,我的耳廓轉(zhuǎn)動, 細致地聆聽火車奔馳的聲音。很特別不是嗎,火車奔馳發(fā)出的不是普通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
我的臉上可以跑火車,是不是?
我受到了驚嚇,難道鐵軌有超能力,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八f的。他和你們的 看法一樣。”她說“他”和“你們”。我知道, “你們”就是我們。聽她的口氣,我們是一個 很龐大的團體,龐大到幾乎是認識她的所有 人。在我們這個龐大的群體中,我是罪魁禍首, 因為是我誘導(dǎo)了大家。鐵軌給了我面子,沒 有把我單獨分離出來,只說了“你們”。
“你還是那么好看?!边@是整場聚會,鐵軌對我說的第三句話。那時候,她已經(jīng)要了第三杯咖啡。不加糖的。
8
其實,我有些怕鐵軌。從她開始和我做朋友,一直到現(xiàn)在,怕了二十多年。我們之間橫亙著一團詭異的東西,致使我永遠無法真正看清她。盡管做了這么多年的朋友,于我而言,她是模糊的,不可辨析的。
這次也是一樣,毫無征兆的,她突然就去了另外一座城市。我在想,我第一時間把那人的信息發(fā)給她,是不是太過于依賴和信任她了??墒?,除了鐵軌,我還有第二個可以發(fā)信息的人嗎?只有鐵軌知道,那人對我的生活造成了多么重大的影響。鐵軌雖然不能左右我的決定,起碼我可以聽聽她的建議。也說不定,像過去陪著我去小鎮(zhèn)郵局蹲守, 去派出所報案那樣,她會再次為我挺身而出, 跟我一起去醫(yī)院,見見那人的真面目。我忽然明白了,原來我給鐵軌發(fā)信息的真實目的, 是尋找一份揭開謎底的勇氣。獨自去見那人, 我到底是膽怯的,未知的因素太多了。
因此,這一次鐵軌的回復(fù),變得分外重要。希望她看得懂我信息背后的意思,再一次為我助力。我將虛弱的身子,安置在沙發(fā)上,一心一意地等鐵軌的回復(fù)。陽光投射在屋子里的面積,越來越小。電腦上未完的小說,等得昏昏沉沉,躲在屏保后邊打起瞌睡來。最后一抹陽光,已經(jīng)起飛,就要穿越玻璃窗飄走了。它是心有不忍吧,在飄走的一剎那,回眸望向孤獨的我。也就在這時候, 手機微信的提示音響了。打開,果然是鐵軌的回復(fù)。信息是個圖片,用手機拍的那種。點擊,放大來看,只一眼,我的大腦就不能思維了。
圖片和我手上捏著的那人寄來的掛號信一模一樣。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手機上的沒有郵局的印章。一副初出茅廬的模樣,好像剛寫完,來不及送去投遞,便被拍了照片。這到底幾千個意思?鐵軌怎么有那人的信件? 她和那人什么關(guān)系?一長串的問號,排著隊伍來質(zhì)問我。我根本無法回答。得不到答案的問號們激動起來,它們重重地敲打我的大腦,互相狠狠地撞擊。我頭痛欲裂之時,鐵軌的第二條信息跟過來了。
“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來,當(dāng)面向 你懺悔。我的病應(yīng)該和長期的心情郁結(jié)有關(guān), 也算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給我一個機會吧, 明天就要上手術(shù)臺了。”
呵呵……我傻傻地笑了。鐵軌在說什么? 她說她就是那個給我寫了二十年情書的人, 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要去問問她,她是如何讓每一封信從我家鎮(zhèn)子上的小郵局出發(fā)的。高中時期可以做到,那么大學(xué)呢,和我一樣,寒暑假才回家的她,難道長了翅膀不成,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飛行千里?她要是給我解釋通了,我就相信。當(dāng)然,我還要問清楚, 照片上的丑男人是誰。然后,我會大聲質(zhì)問她,為什么這樣做。不,我會選擇轉(zhuǎn)身走掉, 不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她想卸下思想包袱, 沒那么容易。
我已經(jīng)行動起來,渾身注滿了力量,向著樓下奔跑。
責(zé)任編輯 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