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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澄明的月光

      2020-11-20 02:08:38于營絢
      短篇小說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狼山三爺粉條

      ◎于營絢

      粉條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就從沒頂?shù)耐晾锿吓?。感覺胸口憋得要死,感覺頭上有絲絲的光亮在閃動,他就本能地使出吃奶的力氣往上爬。感覺壓在身上的泥土,像鐵手攥著骨頭和肉,每爬一步都痛,掉淚的痛,從沒受過的痛,他就咬著牙拼命地爬,爬,感覺自己身上的每個毛孔都瞪著眼,盯著頭上的光。那光漸漸大了,像柔軟的細(xì)雨一綹一綹灑下來,清洗著他渾身的痛,那些痛里就一點點減少,漸漸生出了些輕快。

      他感覺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半截脖子,終于拱出泥土,被天上灑下的密密的亮光,搖晃著,洗涮著。他迷迷瞪瞪看到一輪巨大的月亮,掛在頭頂上空,像燃燒似的向世界閃耀著光亮,灑了滿山滿地澄明的月光,晃得眼看不清東西。待視線收近了,猛然看到一個人頭,一胯子遠(yuǎn),跟他對臉,看的清,那人頭上的帽子掛著兩片小門簾,是個小鬼子的人頭!人頭上的臉盤、鼻子、眼、耳朵、半截脖子,閃著月光,像是銀子鑄的。

      他瞅這人頭,像是從土里長出來的,閉著眼挺安詳,像在做夢,有十七八歲的樣,細(xì)眉細(xì)眼小鼻子尖下巴,好像在那見過?見過,見過,是在帽子店里。

      一個多月前這小鬼子背著槍進(jìn)來了,要禮帽戴,戴了一個又一個,照著鏡子嘻嘻地笑,戴完了沒買,就走了。店里伙計們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唉,唉,在這里又碰上了。仔細(xì)看看,他脖子上還掛了個像銅錢樣的東西,約摸是個護身符吧。

      空氣中漂浮著濃重的火藥味,強過過年滿街放鞭的味。他看到這山上到處靜悄悄的,好像活物只有自己。眼前一道弧形的山坡上,坑坑洼洼被月光涂抹得通亮,模模糊糊看到一些人的尸體,有躺有趴,有橫有豎,有的沒了頭,有的少了胳膊腿,有的半截身子。還有那些被炸被燒的樹,有的成了一根桿,有的只剩下樹根,有的連腰折斷,有的變成樹樁。

      那個沒了樹頭留了半條樹枝的樹樁像個人,像個跪在地上低著頭禱告的人,哦,就像媽,像媽每天晚上禱告的樣子。想到媽,粉條就心酸了,眼濕了。媽,你們在哪里?他心里難受,猛地咳嗽了幾聲,渾身就劇烈地痛起來,痛得天旋地轉(zhuǎn)又昏了過去。

      他看到自己從一堆土里飄了起來,穿行在漫天的煙火之中。熊熊的烈火燃燒著狼山的岱崮,無聲無息。他感到這世界毀了,心里的悲傷像山泉咕嘟嘟冒,從眼里嘩嘩流出來,想飄離這個地場,奇怪的很,他怎么掙扎,怎么蹬腿揮手,就是離不開這地場。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是圍繞著狼山這團巨大的火焰在飄,展開雙臂蹬著雙腿飄飛,像一只鷹在盤旋翱翔,無聲無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飛翔,身下巨大的火焰在燃燒,無聲無息,感覺不到一點火的溫度。

      他看到自己的一滴滴淚珠,像一顆顆炸彈落下去,掉進(jìn)那片巨大的烈火中,無聲地爆炸出一團團火球。在一團團爆炸的火球中,他看到了大煙袋的上半截身子,獨眼龍的另一只眼,三爺?shù)鸟g殼槍,小螞蚱的兩條腿,磙子的破肚子,軍師的眼鏡,老驢臉的大刀,都七零八落了,都死了。還有很多不認(rèn)識的死人。

      這些死人,是他認(rèn)識了才七天的人,是狼山的土匪。

      大煙袋是山上的老土匪,有五十多歲,管做飯。剛進(jìn)山的時候,看見他蹲在寨子的墻頭上抽煙,手里握著那根煙桿有兩尺長的銅鍋大煙袋。

      大煙袋:長得跟粉條似的。能打仗?

      粉條:我就叫粉條。你怎知道?

      小螞蚱:大煙袋會算。

      三爺:多大了?

      粉條:十七。

      三爺:家是做什么的?

      粉條:開粉房的。

      三爺:在哪個村?

      粉條:峨山前。

      三爺:有多少房子?多少地?

      粉條:十六間房子,九十畝地。你要上俺家搶???還是殺?

      三爺:還不算大財主。

      粉條:你心里有本賬?

      三爺:岳東這地界,還有個小九九。

      粉條:求求你,求求你!放了俺吧。

      三爺:家里都有什么人?

      粉條:有爺有奶。有爹有媽。有兩個哥,大哥叫粉缸,會螳螂拳。二哥叫粉坨,會鷹爪拳。

      眾土匪哈哈大笑:俺會羅漢拳!俺會通臂拳!俺會地功拳!俺會太極拳!俺會金鐘罩!俺會鐵砂掌!俺一拳能砸碎人的肋巴條!俺一掌能砍斷人脖子!俺一腳能踹斷牛腿!俺一肘能頂死一匹馬!俺能在屋脊上飛!俺能在水皮上跑!俺單手能舉五百斤!俺的槍說打你右眼不打你左眼!俺的大刀砍下人頭不粘血!

      粉條:俺,俺,俺可什么也不會。

      軍師:聽說,鬼子掃蕩馬石山,殺了五百多人。咱中國人被鬼子害得很慘很慘,有的被抬進(jìn)火堆里活活燒死;有的在鐵鍋上用火烤死;有的婦女被強奸后用刺刀刺死;有的被用刀砍頭砍死;有婦女剛完生孩子被輪流奸死;有孕婦被扒光衣服推下懸崖摔死;有的被刺刀剖開肚子淌出了心肝腸子;有的小孩被活活劈成兩半;有的婦女被割去乳房,往下身里塞進(jìn)木棒。

      粉條聽了軍師說的這些事,就像他自己被燒了被砍了被刺了一樣,渾身抖得像篩糠,驚恐得站不住了,就坐在了地上。土匪們聽了都臉色鐵青,但個個站得還算穩(wěn)當(dāng)。他們好像見過不少陣仗,但像鬼子這種殺人法也叫他們不能平靜。

      軍師:馬石山離你家可不遠(yuǎn)。

      獨眼龍:小螞蚱就能蹦跶,你把他弄上山做什么?

      小螞蚱:俺怕他是漢奸。

      獨眼龍:你敢不敢殺人?

      粉條:俺,俺,打小連個豆蟲都沒傷過。

      老驢臉:你有沒有媳婦?

      粉條:春上,有高家村的人上門說過親,還沒相。

      磙子:明天,就跟我學(xué)打槍。鬼子不定哪天就來。

      三爺:你回去不回去,都可能死。你那一大家子人,還不知死活哪。你還想回家?

      聽三爺這一說,粉條就蹲在地上大哭,一直哭,哭得像剛出鍋的濕粉條。

      這狼山的土匪名揚岳東半島五縣八鎮(zhèn),殺人越貨,作惡多端,說是殺富濟貧,但富人也是人,不能說殺就殺,誰愛殺就殺,國有國法。為保平安,官府多次派軍隊進(jìn)狼山剿匪,可是每每失敗而歸。一說是,狼山地勢險要,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二說是狼山土匪武藝高強,有槍有炮,難以攻打;三說是,狼山土匪暗地里收買了官府,剿匪是裝模作樣,自古以來官匪一家。

      粉條在煙城自家大爺?shù)氖⑻┟钡陮W(xué)徒,老鄉(xiāng)傳口信說他奶奶死了,讓鬼子的飛機給炸死了,他就哭咧咧背起個包袱,趕緊往鄉(xiāng)下跑。聽說五年前日本鬼子侵略中國了,先占了東三省,后來煙城被鬼子占了。鬼子為什么要侵略中國?為什么要殺要搶中國人?粉條想不明白。約摸跟土匪差不多,要占別人的山頭稱王,要搶劫別人的錢財,還要無故殺人。

      那些中國的窮百姓,哪有錢財?為什么要殺。他想不明白。就像媽說的,這個世界的人有善有惡,善人做善事,惡人做惡事。在煙城,他也見過鬼子,就是看見鬼子穿著屎黃色的軍裝,戴著飄著倆小門簾的軍帽,戴著鋼盔,扛著槍,穿著皮靴,一隊隊在大街上哐哐地走。挺威武的。看他們的模樣,跟中國人沒有兩樣,年歲跟粉條差不多,都是二十左右的棒小伙,有的還調(diào)皮咧嘴笑,有的長得白白凈凈,有的長得像戲臺上的趙云,看不出他們有殺人放火的兇相。

      不過,煙城的老百姓,整天嚇得惶惶的。在盛泰帽子店里,每天都有壞消息傳來。有說,鬼子在鄉(xiāng)下殺了一村人,把人頭割下來擺在村口的路上。有說,鬼子強奸婦女,完事一刀刺死了,那刀在她肚子上扎了個洞,肚子里還有個小孩。粉條聽得是渾身發(fā)抖。

      當(dāng)粉條昏昏沉沉醒來時,那輪大月亮已經(jīng)偏西了。

      月光還是那么亮,對臉的人頭還在。他的頭是被砍下來的,脖子根齊刷刷的,定是被刀砍下來的。土匪老驢臉說,我的大刀砍人不粘血,是義和團爺爺留下的寶刀。

      磙子說,不會打槍,就得等死。俺們在山上占了這七八年,全靠這槍。漢陽造你拿著沉,就用大蓋槍吧。為了保命,粉條就得學(xué)打槍。這大蓋槍輕點,也有七八斤沉,他端了一袋煙的工夫,胳膊就抖了起來,臉上的汗就下來了,磙子就叫他趴在地上學(xué)。粉條趴在地上端著槍,胳膊還是抖,他一直在想,這槍能殺人,他要用這槍殺人。

      他長這么大,連只雞都不敢殺,看到村里的人殺豬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看不得豬血,看了就頭暈惡心嘔吐,看了雞血、人血一樣暈。村里人都知道,粉條是世界上膽量最小的人。粉條學(xué)打槍七天就抖了七天。土匪都說他是個熊種,什么都不是,等著死吧。俺們劫了鬼子在容縣的軍火庫,鬼子要滅俺們,說來就來。

      第八天天蒙蒙亮的時候,粉條睡得迷迷糊糊,就聽到有人嗷嗷地叫:鬼子來了!鬼子來了!三爺就舉著駁殼槍,扯著嗓子吆喝大家,快快,都起來!打鬼子?。?/p>

      槍響起來,炮響起來。粉條又開始抖了,這是完全不同的抖。他感覺,腳下的狼山也抖了起來。他渾身顫抖著,不知道怎么拿著槍,跑出山寨,趴進(jìn)了戰(zhàn)壕。只聽山上山下的槍聲,比過年的炮仗要響幾十倍,鬼子的炮彈爆炸的聲音,震得地要翻過來似的,只見炮彈落地炸開熊熊燃燒,像天上扔下的一把把大火。

      土匪們個個瞪著狼樣的眼睛,拼命向山下開槍。粉條瞪著驚恐的大眼,做夢一樣看著眼前這場人和人的戰(zhàn)爭。不知為什么,他不再顫抖了,全身卻僵硬了。他趴在戰(zhàn)壕里,想動動不了,想拿槍,手卻不聽使喚。他真想打一槍,打死一個鬼子,替奶奶報仇。他像個石頭人似的,趴在那里瞪著眼,看著小鬼子往山上攻,有的戴著倆門簾的帽子,有的戴著鋼盔,都端著槍;看山上的土匪,在山坡頂上一畝地長的戰(zhàn)壕里,向鬼子開槍,有漢陽造有大蓋槍有歪把子機槍,雙方的槍彈,在空中織成了火網(wǎng),火網(wǎng)中一會鬼子倒下了,一會土匪不動了。

      人間的一場生死搏斗就在眼前,粉條感覺就像看一場活戲,舞臺上的打仗都是比劃比劃,刀槍劍戟那是演戲,不會見到真血真死。真槍真刀的打仗,這戲可不好看。眼看著人在槍彈中倒下死去,不管土匪還是鬼子,都使他嘗到了揪心揪肺揪肝的滋味。土匪們打得很頑強,鬼子攻了幾次打不上來。不知什么時候,鬼子的炮火猛烈起來,轟轟的爆炸聲響遍整個山頭,熊熊的烈火燃燒了每一塊地。

      粉條感覺這狼山像一個巨大的熱鍋,在天崩地裂的炮火中劇烈地?fù)u晃,自己就是一根細(xì)小的粉條,被任意拋起來摔下去,在最后一次猛烈的炮火震動中昏死過去。

      粉條朦朦朧朧看著山坡上不遠(yuǎn)不近的五六棵樹。定睛看著那個像媽禱告的樹樁,媽幾乎每天晚上在廂屋里禱告,就是這個樣子。

      粉條眼里淌出了淚。媽爹爺爺,還有哥哥嫂子侄子叔叔們,都在哪?峨山雖說大,能藏住身嗎?媽媽還每天晚上禱告嗎?記得媽禱告的話多是:“主啊,救我。我的主!我的上帝!阿門!”眼下這世界,正應(yīng)了媽的禱告。媽多年前就這樣禱告,好像早知道這世界要起戰(zhàn)爭,百姓要遭災(zāi)難。

      粉條記得五年前,跟媽到青島去了一趟,去看大姨。大姨父做燒雞有名,大姨全家就在中山路的劈柴院里賣燒雞,每天都有人排隊來買。

      大姨跟媽說要到教堂過禮拜,就帶著粉條去了,到了一個叫江蘇路的地方。那座教堂建在一個小山包上,是他在青島看到的最高的大樓,雄偉高大像老家峨山那半劈閃耀陽光的山崖。教堂是用石頭建的,墻上涂著鮮亮的黃色,屋頂上蓋著像舌頭樣的紅瓦,碧綠色的鐘樓里面有個大銅鐘按時候響。

      大姨說,這堂內(nèi)的大廳又高又寬能裝上千人,屋頂?shù)踔谴鬅粽障駛€小太陽,照得滿廳通亮亮。大姨說那彩色玻璃上的畫說的主耶穌是神的故事。粉條聽著教堂悠揚奇妙的鐘聲,像是從天上傳下來的,是他生來聽到的最好的聲音。他看到一些人淌淌地來到教堂,每人都是慈眉善眼的安安靜靜的。

      聽大姨說,不論當(dāng)官的、富的、窮的、老的和少的,在禮拜這一天,在神的面前都是真誠和祥和的臉模。粉條聽著大廳里滿滿的人在念誦著經(jīng)文,都是很虔誠的樣子,很多人還流了眼淚,大姨和媽也流了眼淚。他感到很新奇,雖然想不明白為什么,可是無形之中,他感覺心里受到了一種沖撞,柔軟的心底涌起一些溫暖。

      后來,媽回到家就開始信主了。打小她跟郎中姥爺學(xué)會了讀《三字經(jīng)》,到青島她跟大姨學(xué)會了禱告。每天忙完了全家的飯喂完了豬和雞,到了晚上臨睡前,媽都要到廂屋點著油燈對著墻上的小十字架禱告,那個小十字架是爹用木頭做的。

      可是,媽禱告讓主來救我是什么意思?粉條一直想不明白。但是知道一點,媽口中的主和上帝就是神,是洋人的神。粉條從小所看到的是中國的一些神,村頭土地廟里的土地神,離村五里地龍?zhí)端吕锏挠^音菩薩、彌勒佛、如來佛,看到很多人去燒香磕頭獻(xiàn)錢獻(xiàn)物,求神仙們保佑平安賜財賜福賜小孩。

      聽大姨跟媽說,上帝是天地間最高的神,是真能救天下人的。粉條家開著粉坊日子過得不錯,平平安安沒發(fā)生什么難事。媽是村里有名的善人,對待做粉條和種地的伙計可好了,舍得給他們飯吃,豬肉燉粉條、白菜燉豆腐、地瓜餅子饅頭管飽,逢年過節(jié)還有酒,還發(fā)紅包。

      上門要飯的,媽都是好菜好飯打發(fā)。村里的窮人生了病沒錢治,媽就叫他到三里外的幸村找姥爺看病,不用花錢。姥爺也是個樂善好施的善人。媽一直行好,她說是為子孫后代積福,這信主是好事,主可保佑咱全家平安。

      那主能救天下的人嗎?天下可是很大很大的,主到底有多大的能耐。粉條有時候就想想,但始終也沒想明白。

      粉條迷蒙著眼,望著那棵樹樁,像媽在禱告的樹樁,心里冒出一句話,現(xiàn)在誰來救我呢?他眼前的世界一片月光,一片死寂。一陣陣山風(fēng)刮來,吹淡了炮火留下的硝煙味,空氣漸漸清爽了。

      粉條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被炸彈炸起來的土埋住了,他試著動了動身體,動了動腿,動了動腰,動了動胳膊,還是到處痛,痛得不能動,不知道那塊地方,是斷了還是破了,是流血了,還是淌出腸子了。在山上這七天,土匪經(jīng)常說打仗的事,說死了傷了的事。

      他才知道,土匪們活得也不易,真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槍林彈雨里刨食吃,跟官府保安隊打,跟財主惡霸的衛(wèi)隊打,跟別的山頭土匪打,鬼子來了又跟鬼子打,說傷就傷,說死就死,早見慣了那些血糊淋漓的場面。

      聽著聽著,粉條的心漸漸不再顫抖了。就想,自己這不也是土匪了?不定哪天,自己也要殺人,不想殺也要殺,不敢殺也要殺,也要眼看著血糊淋漓,到時候自己還要暈,甚至?xí)灥降厣?。就想起爺爺常說的話,人一輩子,攤上什么事都是命。

      粉條想從掩埋自己的土里爬出來,可是爬不出來。身上的痛疼使他漸漸清醒,這痛讓他有了求生的感覺。嘴里干得像冒煙,他渴望喝水。打仗前,磙子給了他一個水壺,說別忘了,在陣地上沒有水喝,也是個死??墒牵瑧?zhàn)斗打響后,粉條只顧往外跑,就把水壺忘了。他想,上哪里找水喝?動都動不了,只能等死。

      想到死,粉條看著山坡上那些七零八落的尸體,里面有土匪的,也有鬼子的。他感覺像在做夢。一眨眼的工夫,山上的土匪全死了,有二三百人。鬼子死了多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活下來了?不知道。

      粉條以前看過的死人,都是村子里的。三叔死的時候,他看過。三叔去郭城買回一頭騾子,到家一看是個睜眼瞎,讓爺爺給訓(xùn)了一頓,想不開,就到峨山的樹林里上吊死了。粉條哭得很傷心,三叔親他,常給他燒毛栗子吃??慈逄稍诠撞牡哪樱膊挥X多么可怕,跟睡覺一樣。

      再一個是看到自家老奶奶的死。一百零三歲的老奶奶死了,全村千把號人都去了,穿孝的打幡的,紙馬、紙轎、紙箱、紙元寶一堆,還有吹喇叭的,烏壓壓的人上了峨山墳塋地。出完了殯全村人還吃飯喝酒,大街上擺了一溜桌子。那棺材里的老奶奶,穿得里外嶄新,跟過年似的,臉上還有些喜盈盈的。粉條問媽,媽說她上天堂去了,她高興。好人死了上天堂,壞人死了下地獄。

      粉條瞅著對臉的小鬼子,澄明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閃爍著柔和的輝光,他的表情安詳,像在睡覺,想不出他在打仗是什么模樣。他臉上沒有一點痛苦的表情,他的臉上光光滑滑的,嘴上連根毛都沒長。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下地還是做生意?還是在城里干工?他家里有多少人?為什么老遠(yuǎn)到中國來打仗?他不想他媽?他媽不想他嗎?他脖子上掛那個像銅錢的東西,想是他媽給他的護身符吧?他媽知道他要死在中國狼山這地場?誰來埋他的尸首?他很年輕,俺也很年輕。他死了,俺離死也不遠(yuǎn)了。

      粉條的心酸了起來,眼里涌上了淚水,透過淚水,他看著滿天滿地的月光,就像村前的河水閃動,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擦眼淚,可是胳膊被土埋住了,他試探著動動右胳膊,能動,就慢慢使著勁,最后把胳膊抽了出來。他心里有點高興了,就繼續(xù)動左胳膊,也抽出來了。他更高興了,感覺自己像生出翅膀的小鳥。

      渴望生命的力量,使他掙扎起來,就用兩只手扒身旁的土,盡管他使出了全身的氣力,感覺就像癢癢撓在撓土。他沒有氣餒,有口氣,就得扒。扒著扒著,突然感覺到一件硬東西,再扒扒,扒出半截槍管。槍!他驚喜了,身上就充上一股勁,趕緊快扒快扒,直到扒出那根槍,累得他渾身癱軟。這是一支大蓋槍。磙子說,鬼子造的,這種槍只要能看到人影,就能打死。

      他喘著粗氣,把槍順到眼前,兩手把槍端起來,拉開槍栓頂上子彈,把視野挪開對臉的小鬼子頭,向遠(yuǎn)處山地邊緣瞄準(zhǔn)。他奇怪這回自己的手和胳膊不抖了,自己像個練出來的土匪。在寂靜的戰(zhàn)場上,沒有敵人目標(biāo)可瞄,他就用槍瞄著遠(yuǎn)處的一個土包。

      瞄著瞄著,在澄明如水的月色下,從土包后面,閃出兩團瑩瑩的綠光,好像忽明忽暗的磷火從土包上冒出來,粉條驚異地看到了那兩團令人恐懼的綠光。是狼!他認(rèn)得這綠光。在村前的峨山上,有一回他和爹趕集回家晚了,就在山道上看見過這綠光,那綠光閃動在不遠(yuǎn)的山崗上。爹說,那是狼,不怕有我,你不惹它,它不會傷人。當(dāng)時,粉條還小,嚇得心直撲通。

      果然,那狼一直站在那里沒動。粉條和爹也趕緊往家跑。粉條知道,這狼山的狼是有名的,方圓幾百里都知道,都說狼山上有幾十上百只白狼,成群結(jié)隊在狼山里生活,雖然讓人恐懼,但很少聽說白狼吃過人和牲畜??捎幸患?,是家家知道的。聽說,多年前,山下有個姓錢的獵人打死了一只母白狼,那母狼肚子里還有小狼,把狼們?nèi)腔鹆?,一只狼王半夜里率領(lǐng)十幾只狼,把住在村頭的獵人家團團圍住。獵人全家嚇壞了,就把院門屋門窗戶死死地堵上,錢獵人就站到屋頂上大聲呼救。

      這事驚動了全村,村里的十幾個獵人都端著槍跑出來又把狼群圍住了。狼們發(fā)覺了人的行動,都回過頭來盯著這些獵人,也不跑。獵人們也不敢輕易開槍。村里的族長看到這陣勢,就對大伙說,白狼咱惹不起,這回來了十幾只打了,下回可能來幾十只。大伙問,那咋辦?族長說,講和。再說,是老錢傷狼在先。大伙問,你說個道道。族長說,個人回家,拿只羊來,殺了,送給狼,看看行不行。于是,獵人們各自回家殺了一只羊,送到狼和人之間的地場。族長又說,都回去,逼著墻根看看。狼們看著那一堆死羊,也聞到了血腥氣,但還是不走。族長又說,都回家吧,明天看看再說。

      到了第二天早晨,大家跑到村頭一看,錢獵戶門口的狼群不見了,那堆死羊也不見了。

      粉條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饑餓的狼,月光映照它的肚子像兩片風(fēng)干的粉皮貼在一起。那狼低著頭用嘴拱一團東西,那團東西好像是一個死尸,不知道是土匪還是鬼子的死尸。

      爺爺說過,人死為大,入土為安。粉條心里不是滋味,不管是土匪是鬼子,人都死了,再讓狼給啃了,這人死得就太慘了。他不自覺地用槍瞄準(zhǔn)了狼,左手端著槍的中部,右手得瞄準(zhǔn),把那只狼框到標(biāo)尺框里,一準(zhǔn)把它打死。昨天早上打仗的時候,他被天崩地裂的戰(zhàn)場震蒙了,后來又震昏了。他一槍也沒打,戰(zhàn)斗就結(jié)束了。

      這對他來說好像是一種恥辱,好像對不起那些土匪。這回,一定要把槍打出去,為了死去的人,不管是土匪是鬼子,死人讓他們安安省省的死吧。瞄著瞄著,粉條的手又開始微微地抖起來。因為緊張,因為干渴,因為饑餓的緣故。

      粉條感到渾身軟弱無力,托著槍的雙手軟的像濕粉條,手指軟的像細(xì)粉絲,哪有板槍機的力氣。他感覺自己真是個熊種,什么都不是,有槍都?xì)⒉涣死?。就是狼到了眼前,也只能看著它把自己吃了。他又瞅瞅?qū)δ樀男」碜樱睦镒哉Z地說,伙計,一會咱倆就進(jìn)了狼肚子了。

      好像那狼在那團尸體上撕咬起來。粉條軟弱無力感到的悲傷,像是村前那條發(fā)洪水的河,在滿地澄明的月光里洶涌地流淌。

      他又瞅到了那棵樹樁,像媽禱告的樹樁。驀然,他的眼淚奔瀉而出,淚水里,他好像看到媽在澄明的月光里跪著禱告,主阿,救我!主阿,救我!突然,槍響了,子彈射了出去,那只狼嗷地叫了一聲,倒下了。粉條一驚,剛才不知哪來的一股勁,讓他不自覺地扳動了槍機。

      他用手抹了一把淚,瞪大眼細(xì)看,不遠(yuǎn)處的那只狼就是倒下了,倒下了。看著那只倒地的狼,他沒有感到一絲安慰,他覺那狼也很可憐,它是餓極了,才跑來吃死尸的。他把眼睛閉上了,好像剛才是一場噩夢,滋味很苦的噩夢。他想睡覺,想做一個另外的夢。

      突然,天地間響起一聲瘆人的吼叫聲,那渾厚的叫聲滿含著痛苦、凄厲、悲憤,有長有短,聲聲如刺如錐,扎得粉條打了一個寒顫。他睜開眼一看,那只狼雙腿跪在地上,仰著頭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在吼叫。粉條熟悉這種叫聲,峨山上時常也有這種叫聲。爹說,這叫狼噑,是狼王在呼叫它的伙伴。

      粉條想,一會就會跑來幾只狼十幾只狼或者更多的狼。打仗打得驚跑了狼山里的狼,驚的它們不得安生不得吃食,它們都餓癟了肚子,它們跑來吃死尸。

      粉條閉上眼,不想再睜開。那狼王,還在繼續(xù)叫著,不知道它能堅持多久。那一槍沒把它打死,是打傷了。它滿含痛苦、凄厲、悲憤的叫聲,如泣如訴。他似乎聽到了,狼群踏著山坡奔跑的的聲音;他似乎看到那一只狼亮著綠瑩瑩的眼睛,豎起了身上的毛,騰躍過來,用鋒利的牙齒一口咬斷了他的喉嚨,接著,一群狼撲上來,用鋒利的牙齒,撕開他的胸膛他的肚子咬嚼的腿他的胳膊。他血糊淋漓,成了一個血人,他葬身在狼肚子里了。

      粉條閉著眼在等待。他的左手還端著槍,右手的食指還緊緊扣在槍機上。他知道這槍里能裝五發(fā)子彈,不知道打仗時,誰用它打了幾發(fā),剛才打出去一發(fā),不知道還剩下幾發(fā)。

      透過眼皮,他感到滿天滿地澄明的月光,像白亮溫和的水浸泡著自己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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