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雪萱
01
我喜歡的男人叫周森。從他一出門,我就跟著他,看著他進(jìn)了永興巷,七拐八拐之后,進(jìn)了那個女人的家。那女人叫魏玉萍,長著一雙勾人的鳳眼,在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里當(dāng)剃頭小妹。每天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摸各種男人的腦袋,同時也被別人趁機(jī)摸手、捏屁股。
我告訴周森:你應(yīng)該離這種口碑的女人遠(yuǎn)些。他總是笑而不語。
有一次,我生了氣,拿出姐姐的照片,甩在他的面前。他不笑了。
沉默地抽完一支煙后,他說:我就是和魏玉萍玩玩。在我心里,沒人能比得上你姐。
周森曾是我姐的男人。他倆好了四、五年,快要結(jié)婚的當(dāng)口,姐姐卻失蹤了。我和周森去派出所報了案,兩個人也四處奔波,到處尋找。幾年過去了,毫無結(jié)果。
時光荏苒,周森從年輕人漸漸步入了中年,我也不再是個小女孩。我站在鏡子前望著自己,眉眼清晰,五官間也越來越有姐姐的影子。
我穿上姐姐留下來的裙子,留著和她一樣的黑直長發(fā),站在周森面前的時候,我看到他眼里倏忽而過的驚喜。
周森。我叫他。
他有些吃驚,你該叫我姐夫。他說。
姐姐失蹤的這么些年,我一直都叫他“姐夫”。盡管他們兩個從來沒有結(jié)過婚。
不,我就叫你周森。我跑過去摟住他。
他甩開我,用敷衍小孩子的口氣說:聽話小妹,別鬧了。還是小學(xué)里的優(yōu)秀教師呢!為人師表,要端莊。
他還是裝傻,他早就知道我的心意。他是我的初戀,也收下了我的吻。我二十歲生日那天,他和姐姐幫我慶祝。我趁姐姐出去買酒的時候,偷偷吻了他。
我說:我喜歡你。他卻只當(dāng)我在開玩笑。
他揉揉我的頭發(fā)說:小妹別鬧。
更多的時候,他說:小妹乖,聽姐姐、姐夫的話。
姐姐大我十歲、大周森三歲,她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二十一歲的周森去她的裁縫鋪里做褲子,一見到她就丟了魂。后來追了兩年,終于把姐姐追到。
那個時候我還在縣里的高中住校,每個周末,姐姐都會帶著周森來學(xué)??次遥o我送來錢和水果、零食。他們倆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美得像一幅畫。
姐姐初中還沒畢業(yè),就去裁縫鋪里當(dāng)學(xué)徒。后來在鎮(zhèn)上盤了間門面,自己開起了裁縫鋪,生意不錯。
我一直不明白,如此漂亮能干的姐姐為什么不受媽媽的待見。從小到大,生活在姐姐光環(huán)下的我黯淡得像是丑小鴨??蓩寢屢恢焙芷模贸?、好用的全都給我,我也不用做任何家務(wù)。
直到我高中畢業(yè),考入師專的時候,媽媽病重,臨死前才告訴我,原來我和姐姐是同母異父。姐姐九歲那年夏天,去江邊玩,結(jié)果不小心掉了下去。我爸去救,后來姐姐得救,他卻死了。
尸體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泡得不成樣子。
那個時候媽媽已經(jīng)懷上了我,我成了遺腹子。就因為這個,母親對姐姐有了些怨恨。大事、小事一不順心,總是打她。也許是她覺得,因為姐姐的緣故,她第二次當(dāng)了寡婦。
母親告訴我這些,是希望我能體會從小到大姐姐的不易。以后要依靠姐姐生活,要多體諒她的難處。
母親火化的那天,姐姐哭著告訴我別擔(dān)心,她會像媽媽一樣照顧我的。她說她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我。
02
趁周森去外地跑買賣的時候,我去找了魏玉萍。
開門的時候,她穿著性感的吊帶裙,眼皮上涂了青色的眼影。她問我:你是誰?
我說周森是我的姐夫。
她笑了一下,拉開門,把我讓進(jìn)屋里。
我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番。她抽著煙,悠悠地吐著煙圈,眼神銳利又迷離,看起來像是一條正在吐著信子的妖艷花蛇。
我說:看你的樣子,怪不得男人都喜歡你。
她驕傲地說:別人不敢說,可是周森喜歡我。
我說:你不要臉。他是我的姐夫。
魏玉萍笑著掐滅了手里的煙,姐夫?笑話!七年了,你姐在哪里?她邵圓圓的戶口都銷了。這么多年,如果不是看在你姐的分上,周森不會愿意再理你。他對你、對邵圓圓都夠意思了。
我挑起眉毛,問她:你想看看周森和別的女人的床照嗎?你以為他只喜歡你嗎?
我把照片甩給魏玉萍。
照片里,全身赤裸的周森躺在一個女人的懷里??床坏侥桥说哪?,可是魏玉萍知道那一定不是自己。
你要弄清楚,周森不可能是你的。只要有我在,你就別想。
她的臉色變了。她把照片放在一邊,說:邵菜菜,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念師專的時候,你誣陷與你同宿舍的一個女生偷了你的錢,還鬧到了派出所。后來那人背了處分,分配好的工作也泡了湯,最后由你頂上了。你就是見不得別人好。
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陳年舊事了,可她臉上憤慨的表情激怒了我。我拿出了撒手锏,用自己的手機(jī)放出一段錄音。背景很嘈雜,可是周森的聲音很清楚,他說:我就是和魏玉萍玩玩,在我心里,沒人能比得上你姐。
她不再說話了。后來,我聽說她去醫(yī)院做了人工流產(chǎn)。身體一恢復(fù),就留了一封信給周森,獨(dú)自去了南方。
周森說過的,沒有人能比得上邵圓圓,魏玉萍只能是一個過客。我知道周森寂寞。
03
我不是沒有喜歡過別人。
高中的時候,隔壁班的男生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去隔壁鎮(zhèn)上看電影。晚上回來的路上,把我按在路邊的墻上親我、摸我。我越來越害怕,周森卻突然出現(xiàn),揍了那男生一頓。
后來我才知道,不知道他怎么知道了我們要去看電影的事,一直騎著自行車在后面跟著。
念師專的時候,我和系里的一個年輕教員通信。一開始討論的是唐詩、宋詞,后來信寫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曖昧。直到這些信被那個教員的妻子發(fā)現(xiàn),她帶著娘家兄弟尋來,把我堵在宿舍樓前痛罵。
我手足無措時,周森趕來,和那個悍婦一頓混戰(zhàn)。周森是個有辦法的人,那個教員被調(diào)到一個技校去教書,我卻沒有背任何處分。
每當(dāng)在這樣的時候,我望著用力維護(hù)我的周森,總是會想,他的心里也是有我的吧!哪怕,哪怕只是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而已。
我不是沒有喜歡過別人,可我卻是在真實(shí)地愛著周森。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白襯衫,英俊挺拔得就像是一棵樹,生機(jī)勃勃、枝繁葉茂,發(fā)射出耀眼又強(qiáng)大的光芒。我的生命里從來都只有藤和蔓。姐姐堅強(qiáng)美麗,像是株精力旺盛的爬墻虎,她迅速地爬滿了周森的五臟六腑,一點(diǎn)點(diǎn)位置都不曾給我留下。
04
魏玉萍離開后,周森也不見了。我發(fā)了瘋地尋找他。就像當(dāng)年與他一起風(fēng)里雨里尋找姐姐一樣,我跑遍了每條街、每道巷,問了無數(shù)的人。江水漲了潮,空氣里的濕氣越來越重。經(jīng)年過去,小鎮(zhèn)變了不少,頗有些世事無常的滋味。
我想起那年的一個潮期,周森的表哥劉大能欠了高利貸,追債的人當(dāng)街砍掉了他的一只手。后來劉大能連夜跑路,高利貸只好開始向劉大能的親屬要債。追債的人心狠手辣,周森也怕得要命。
他讓姐姐關(guān)掉了裁縫鋪,和他一起躲在臨時租來的小屋里。姐姐失蹤的那天,見到她的街坊說她神色匆匆地出了門,從此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曾有一度,周森以為姐姐是被追債的人抓了去。他寫了遺書,帶著刀去找那些人拚命。他捅了別人,自己的肩膀上也挨了一刀,腦袋也被啤酒瓶打破了。后來警察說他尋釁滋事,他被關(guān)了一年。
他出獄那天我去接他。他看起來老了很多。
周森。我在監(jiān)獄外面叫他。
叫我姐夫。他神色平靜地說。
他還是想找姐姐。我們一起像是跑遍了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可不管走到哪里,都沒有姐姐的影子。
幾年以后,派出所的警察找到了我,姐姐的戶口被銷掉了。
我想到了一個地方。江邊的大橋,匆匆趕過去,周森果然在。他臥倒在大橋的人行道上,地上滿是煙頭和酒瓶。
我去拉他,我說:周森你怎么在這!你快起來。
他抬起眼看了看我,然后紅著眼睛,甩了我一個耳光。
為什么?他嘶啞著聲音問我。
我想,他問的是我為什么要去找魏玉萍。
他看起來憔悴不堪,一副傷透了心的模樣。
我曾想過他的很多反應(yīng),惟獨(dú)沒有想過,也許,他是愛魏玉萍的。
一點(diǎn)點(diǎn),每次都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他自言自語。邵圓圓也是,魏玉萍也是。
周森撐著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站起來,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著以前的事。往事如煙,而在那消逝的煙云里,竟也有我不知道的事。
這么多年,我從未想到,姐姐失蹤的時候,也是有身孕的。他們本打算等風(fēng)頭過去就結(jié)婚。本來周森想要帶姐姐去外地,可是她不同意,說放心不下我這個妹妹。
菜菜已經(jīng)二十了。自己也有工作,不用人照顧了。他勸她。
可是她不聽,執(zhí)意要留在鎮(zhèn)上。
這些年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劉大能被砍的樣子她也見過,她知道那個時候單獨(dú)出門會有多危險,可是她還是去了。究竟是誰,能讓她義無反顧地出門?
周森轉(zhuǎn)過身來,月光灑在江面上,為他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
邵菜菜,你告訴我,邵圓圓在哪里?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說!
周森抓住我的領(lǐng)口,瘋狂地?fù)u動我。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口中濃重又辛辣的酒氣覆蓋住了我的臉,就快讓我窒息。他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我愛的男人,此時此刻如此狠心,我看著他的眼睛。
他望著我,臉色很快就塌散了下去。他松開了手,搖搖晃晃地走回酒瓶的地方。他仰起脖子,喝光了瓶中最后一滴酒,然后就著月光,跳了下去。
05
我不明白,周森,我只是愛你而已。而你,也終于尋著姐姐而去。
那一天,我給姐姐打電話,約她出來。我說我愛上了周森,希望她能把周森讓給我。不等她回話,我就掛了電話。
后來她急匆匆地趕到我們約好的江邊。我說:都是因為你,我才沒有了爸爸。是你欠我的,你該還。既然本該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因你而死,那你現(xiàn)在就該用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來補(bǔ)償我。
她一臉震驚地看著我。
我說:你還不知道吧!周森吻了我,就在我二十歲生日的那天晚上。
她打了我一個耳光。那是我從小到大,她第一次打我。
我望著她,風(fēng)吹著她美麗的長頭發(fā)。她的皮膚因為愛情的滋潤而顯得柔軟又潤潔,她那副與世無爭的模樣更是顯得她勝券在握,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她總是這樣,云淡風(fēng)清之間就毫不費(fèi)力地將我打敗,我的心底騰起一陣怒火。就在那座江邊的高橋上,我走到她的身后,用盡全力把她推了下去。
她尖利而短促的呼喊聲很快被淹沒在江水之中。我默默地望著江面,然后回了家。
我只是愛她而已。我愛她,遠(yuǎn)遠(yuǎn)勝過我愛周森。她說過永遠(yuǎn)不會離開我,我卻無意間從周森的口中,聽到了他們要拋下我去遠(yuǎn)方的計劃。既然我注定要失去她,那我只好取代她、成為她。
只是我沒有想到,周森從頭到尾都沒有愛上我。
我癱倒在地。時間好像停止了,世間萬物都沒有了聲響。我感到自己的眼淚流了出來,江水太黑,我什么也看不清。
我抬起頭,婆娑的視野里,我見到了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月光。它是那么慷慨而皎潔,它揮灑出的柔光流淌在江面,白浪滔滔間,裹著一切世事絕情而去。
我在這月色里,大聲地喊出聲來。這是我人生里最后一個有亮色的夜晚,我貪婪地循著亮光而去。
我知道從此以后,我的人生里,永遠(yuǎn)都不會再有這么厚重而美好的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