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玄風
治子以私藏外人為由,要懲治儒子和羊劍容。儒子拼死相護,誰知掀開她的面紗后,竟是柳三妹,而且還說出了一個驚人的秘密——柳三妹早已被治子所殺,她的真正身份是慕容寒。慕容寒將儒子救出戰(zhàn)團,然而深受打擊的儒子不愿相信事實,仍舊不肯隨她出桃源,只一心想找到羊劍容……
儒子霍然而驚,從迷糊中醒來,心覺有異,喊道:“竹翁上仙……又是諸位上仙與我開玩笑來啦!”但見眼前怪石嶙峋,仙氣騰騰,與平日在桃源儒門所見截然不同,才知此時所處已非密林,心想:難道我在醉酒時,已被慕容寒帶出了桃源?站起身來,忽覺頭昏腦漲,翻滾欲嘔,自是一番狂飲后應有之象。
正自不解何以易境而處,欲探究竟,跨出一步,突覺兩腿發(fā)軟,身子搖搖晃晃地摔了下去。
甫一著地,腰間下傳來“嗡”的一聲,似是美人受傷所發(fā)的痛楚嘆息。
儒子心中一驚,叫道:“不好!我壓到陌生女子了!”一個鯉魚打挺,一躍而起。尚未立定,便恭恭敬敬、客客氣氣說道,“在下不知姑娘在此,多有冒犯,還請恕罪則個?!?/p>
他是儒門中人,雖生性浪蕩,人前卻是十分謹守禮法,特別是自柳三妹嫁作他人婦后,對儒門“男女授受不親”的男女之防,尤為自律。
這時,他單手為禮,躬身垂首,雙目不敢直視,顯然是怕那女子羞赧難當。但奇怪的是,那女子不發(fā)一言,仍是一陣呻吟聲響。
儒子這才覺得這聲音頗為耳熟,忍不住偷看一眼,一看之下,不禁啞然失笑。地下躺著的,哪里是什么美人?正是他素不離身,數日前被逼得與他天各一方的琢玉劍。
原來在竹林中,琢玉劍因不忍儒子分心才托住慕容寒,后被治子攔腰一彈,因收勢不住,穿云透霧而去。這一去之下,竟沖到了鏡練河之西,直入道門之境。儒子也曾催動玄術相救,在救得慕容寒后,被這一彈催入了幻境中。
此時,儒子見她躺在草叢中,奄奄一息,撿了起來,傳了些靈力,然后放入懷中。琢玉劍“嗡嗡”而鳴,為儒子的斷臂遭遇,為人劍合一的情投意合……
一人一劍,如同久別重逢的戀人一般,喜不自勝。
儒子借著酒意,說道:“小玉,經書上有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與你多日未見,不知隔了多少個秋?”激動之情,莫可名狀,又道,“我新近自創(chuàng)了幾招歪招,不知管不管用,待你復原后,我再和你一起演練。不過這些招式,似乎有點不太正大光明。哈哈!何止不夠正大光明?簡直就是近乎卑鄙無賴,為正道中人所不齒?!?/p>
說了一堆后,見琢玉劍毫無反應,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一看之下,才知道琢玉劍渾身上下全是泥巴,笑道:“糊涂!糊涂!該死!該死!”將琢玉劍當空一拋,左手衣袖來回掃動。
忽然,石林后傳來一聲呵斥:“大膽狂徒,膽敢在道門撒野!”
儒子收起琢玉劍,回過頭來,見兩人從石筍后閃身而出,一人臉黑,一人臉白,均穿道門衣飾,問道:“兩位兄臺可是道門中人?在下……”
那黑白兩道人見儒子這身打扮,不約而同的失聲喊道:“藤妖!藤妖……”揮劍便砍。
儒子一時未明所以,突見眼前兩道寒光逼來,倒躍三步。這兩劍來得極快,幾如閃電一般,但儒子退得更快。
兩道人對視一眼,目光驚異無比。黑臉道人說道:“邪魔歪道,格殺勿論!”白臉道人也說道:“小心啦!這藤妖已然成精,竟然會說人話了,怪不得這么厲害?!眱扇藫]劍又刺。
儒子這才恍然大悟,連躍三丈后,立馬除去全身上下的綠枝藤蔓,回復原本裝束,心中暗叫道:道門!原來不是出了桃源,而是身在桃源道門之中。
原來,他在幽林中與綠竹翁等人相聚時,為了與他們結拜,故意以藤蔓枝葉等包裹全身上下,以示親近之意。三日三夜縱酒后不知為何突然現身此處,來不及清除,以致被黑白兩道人誤以為是藤妖。
兩人又同時咦了一聲,滿臉的詫異。那白臉道人問道:“你不是藤妖?你是何人?”
儒子恭恭敬敬地說道:“在下儒門儒子?!彼惹霸缬凶詧蠹议T之意,只是被他們突然發(fā)招打斷,不得不作罷。
黑臉道人問道:“你當真是儒門的儒子?”
儒子點頭。
黑臉道人問道:“可有憑證?”見儒子只得一臂,與傳說中俊雅不凡、英風爽朗的形象不太相符,心中驚疑不定。
儒子亮出琢玉劍,仍是當空一拋,左手以衣袖拭擦劍身上的泥污。琢玉劍身上污垢被儒子靈力一除,儒子原擬定會看到湛然逼眼的寒芒,不料劍身上盡是血跡。
黑白兩道人瞪著琢玉劍一看,四眼迸火一般,盡是怨毒,同時失聲大喊,白臉道人叫道:“琢玉劍!”黑臉道人叫道:“果然是你!儒賊!拿命來!”雙雙挺劍便刺。
儒子眼見琢玉劍身上盡是血跡,本就覺得奇怪;聽得兩人似乎要報仇之類的,更感茫然,說道:“什么拿命來?”覺兩股凌厲的劍風夾面而來,威力不在常有為等人之下。
因不明所以,更不愿貿然出手,情急之下,儒子突發(fā)奇想,竟從兩道勁力當中鉆了過去,閃身到兩人的身后。此招古怪至極,正與他這些時日所思的怪路子吻合。若在平時,四肢健全,面對兩人的夾擊,依照儒門正統(tǒng)方剛的打法,自是舉起雙掌,正面與之相拒。
此時,儒子突施怪招,非但避開了兩股夾著勁風的劍招,還反守為攻,將敵人操控在自己的劍底之下,手中的琢玉劍只需輕輕一送,便可從背后刺死兩人。
兩人受控于敵,驚駭無比,心中同時驚叫道:我命休矣!但畢竟不是庸手,趁儒子略一遲疑之際,已順勢前躍,擺脫琢玉劍血芒的束縛。一躍而出,竟能擺脫血光四射的仙劍,自兩人看來,恍若夢里。
黑臉道人心中暗想:虛驚一場,僥幸!僥幸!白臉道人心中暗怒:有驚無險,也不過如此!他們一個暗自慶幸,一個滿臉不屑,卻不知道儒子手下留情,根本就沒有加害之意。
那黑臉道人又喝道:“狂徒,光天化日,誅殺了我道門小劍仙,此時還敢在道門重地拭擦長劍,耀武揚威?”自忖能逃離仙劍,心想對手的法力也不過爾爾,出言也就毫不留情面。
白臉道人也是怒道:“就你這點微末道行,想到道門來撒野,只怕……”他想說“只怕還不夠”,卻說不出口,因為道門的小劍仙畢竟是被殺了。
儒子心中燦然,心想:原來是一場誤會。我替琢玉劍拭擦劍身上的污跡,竟被他們看成是挑釁來著。當即收起琢玉劍,說道:“兩位不可誤會,在下并無與你們?yōu)閿车囊馑?。?/p>
黑臉道人見儒子如此作偽,本就黑黝的臉色變得慘白,喝道:“枉你還是儒門中的儒子,敢做不敢當。琢玉劍沾滿了我道門小劍仙的鮮血,還大言不慚!”
儒子本已醉意醺醺,這才聽清,問道:“道門小劍仙遇害?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黑臉道人說道:“裝模作樣!你昨日行兇,還不死心,想必還有更大的企圖。”
儒子更覺奇怪,說道:“昨日?在下這三天三夜里都與人喝酒,未曾離開片刻?!?/p>
黑臉道人打了個哈哈,笑道:“儒門修仙中人喝酒?哪里來的鬼話?”
儒子酒氣上涌,說道:“不錯!綠竹翁、幽蘭君、楓林仙等人可以作證。”見兩人不知言中之人所指,便將綠竹翁等的來歷簡略地解說了一番。
兩人臉色頓時慘變,黑臉的變得慘白,白臉的變得土黑。
黑臉道人說道:“儒門結交妖邪,那些花妖樹怪當然可以為你作證。道門被這些藤妖搞得雞犬不寧,這才四下出動攔截,想不到這一切竟是你們儒門勾結而來。”
儒子眼見身處是非之地,且又滿身酒氣,神志尚未清醒,不便與他們糾纏強辯,說道:“儒門中人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綠竹翁等只是我音律上的知交好友,并不是什么邪魔歪道。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又豈是你們含血噴人,就能顛倒是非黑白的?儒子來得冒昧,就此別過。”
儒道兩門雖只隔一條鏡練河,但雙方因斗法平素從不來往,亦是因此相互布下禁界。然而,這禁界不是用來防止對方窺探自己的道術,而是雙方各自認為本門的道術天下正宗,存心要教化對方,雙方為了不受對方道法的影響,布下禁界來防止其滲透。因此,儒門旦夕之間慘遭巨變,鬧得天翻地覆,道門卻是毫不知情。
兩人聽罷,又是哈哈大笑,見儒子欲離去,白臉道人說道:“可笑啊可笑!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太不將咱們兄弟二人放在眼里了吧?你以為這里是你們儒門之地嗎?跑來通風報信的不是別人,偏偏是大名鼎鼎的儒子??磥硇尴芍艘矏圻@跑腿的玩意兒!哈哈……”
他故意將“大名鼎鼎”四字聲調提得老高,自是在諷刺儒子玄術低微。
當年儒道仙劍大會,兩門所有參與斗法的諸子中,儒子年紀最小,玄術法力,最為低微。他因生性浮滑,不受拘束,原非儒門修仙諸子中人。后因儒道仙劍大會斗法所需,才被庸公破格收入諸子行列。庸公為了讓眾人信服,特地將“儒”字賜給他,此舉隱有讓他“扛大梁”之意。
兩道人先前與他一番交手,除了覺得他出招有些古怪之外,其修為當真與凡人毫無差別,背脊雙雙落入他的掌控之中竟能逃脫,輕蔑之意頓生。
黑臉道人又看了看儒子,長眉一軒,冷冷地說道:“儒子儒子?未必未必!如今這世道,什么人都有,我看這人未必就是儒門中的儒子?!彼罋⒉涣巳遄?,但能狠狠地貶損他一番,也倍覺痛快至極。
白臉道人一時不解其意,問道:“易知兄,此話怎講?”
儒子見其二人一黑一白,又見黑臉道人稱白臉道人為“易知兄”,已知其來歷,恭敬地說道:“原來是道門易知、易行兩兄弟。儒子有禮!”
那兩人正是道門的易知、易行兄弟,黑臉者為兄,名叫易知,白臉者為弟,名叫易行。他們與儒門常有為等人職責相同,維護桃源道門的安穩(wěn)。
易知虛捋下巴尚未長長的短胡子,裝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道:“當年道儒兩門斗法,儒門式微,人才凋零。儒門為了湊數,臨時拉了一個年幼無知的黃毛小子來湊數?!?/p>
易行“哦”了一聲,心中會意,看了一眼儒子,假裝糊涂地問道:“真有此事?”
易知又道:“白老弟,你可不要小覷了這個湊數的,人家雖是年幼,卻是生死谷生還之人?!?/p>
易行佯作大驚,問道:“此事當真?”
易知道:“自然當真,這個湊數的當時半仙之身尚且夠不上,他的同門若不是為了保護他,估計也不會敗得如此一塌糊涂。”
儒子見他們如此數落自己,無非是存心嘲弄自己道行不濟。但他此時的修為已是今非昔比,心想也不必跟旁人一般見識,當下只是臉帶微笑,神色自若。
易知見儒子不為所動,又問道:“黑老弟,你所說的這個人如此害人害己,卻不知是誰?”
易知道:“據說就是當今名動桃源的儒子!”
易行滿臉驚詫,問道:“你沒有搞錯?”
易知仍是神色冷冷,也沒有向儒子瞧上一眼,說道:“決不會錯!這個儒子貪戀女色,手中有一柄琢玉劍,此劍盡是女兒之態(tài),一看便知!”
他們繞來繞去,原來是想嘲笑儒子的琢玉劍。
當年儒道仙劍大會,儒子年紀既輕,所驅的法寶又是一柄大有女兒之態(tài)的玉質寒劍,常被人引為笑柄。當時,儒門為了驅動乾坤劍陣,逼不得已,才將修為未臻化境的儒子遣派上場。當年儒門諸子慘敗,或多或少是因為顧念同門手足之情,著力庇護儒子,以致顧忌重重,手腳施展不開。
易知見儒子斷了一手臂,又道:“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可又有誰能想到,這個能驅動琢玉劍之人,竟是登徒浪子,好色之人?說不定落得折損一臂的下場,全因一個女人。嘿嘿!當真是色迷心竅?!?/p>
易姓兩兄弟一問一答,譏嘲儒子與琢玉劍大有曖昧之意。儒子心中老大不舒服,又無可奈何。兩人之所以膽敢如此放肆,當面挖苦儒子,是因為儒道修仙之人不能對凡人濫用玄術。儒子亦是有所顧忌,就這樣輕饒二人,又心有不甘,眼見兩人手握長劍,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突然“哼”的一聲,舉起琢玉劍,灌注靈力,左右輕輕一拍。
兩人心中一慌,沒想到儒子竟會出手,慌亂中,手中的長劍便拿捏不住,被一股強大的力道牽引開去,然后似長蛇一般相互纏繞,牢牢地絞在一起,難舍難分。
儒子笑道:“兩位的九天神兵在搞些什么名堂?如此不雅之舉,傷風敗俗,道門的臉面被你們兩人丟清光啦!”
兩人齊聲罵道:“無恥,竟犯修仙之人的大忌!”伸手去拉開各自長劍,然而儒子見他們出言無狀,輕蔑至極,是以靈力出手之際,刻意加了三分力道。單是尋常的靈力,凡人神功蓋世也奈何不了,更何況有意捉弄人?
頓時,兩人氣得臉色再度互變,滑稽至極。
儒子說道:“不錯!就連道門也敢擅闖,且勾結妖魔,難道還有什么修仙的顧忌嗎?”他惱恨二人無禮,索性繼續(xù)讓他們的長劍纏綿不休,且出言不遜。
兩人聞言,不是大驚失色,而是回復各自的臉色。
易行說道:“儒門儒子果然勾結妖魔。你是修仙之人,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不是你的對手。你殺我道門小劍仙,又對我兄弟二人濫用玄術這筆賬,道門早晚會與你清算!黑老兄,咱們走吧!”丟劍在地,撒手而去。
儒子心中一陣懊悔,心想:我事事胡鬧至極,為逞一時之快而加深誤會,難免為兄長所不喜。兄長糾正我亦是無可厚非。叫道:“兩位誤會啦!陰陽門才是真正的敵人?!?/p>
然而兩人見儒子露了一手玄術,又懼于他的名頭,早已遠遁,哪里還敢理會儒子所說?
此時,琢玉劍知儒子的心意,不住抖動,無奈血跡斑斑而無法自行飛出罷了。便在此時,一人“嘿”的一聲冷笑,從旁掠出,隨即隱沒在石林之中。
儒子轉眼一望,見那人似是陰陽門中人的裝束,心感不妥,立馬發(fā)足追去,勉強追至石林轉彎處,只見石林中的一塊空地上,一八卦陰陽圖案赫然入目。
那疑似陰陽門的人,顯然是沖著道門而來。
儒子心想:陰陽門已禍亂我儒門,如今會不會又來加害道門?易知、易行兄弟口口聲聲說什么藤妖,看來藤妖確實是進犯道門境地了。其實,真正的外敵不是什么藤妖,而是陰陽門。這本是道門之事,儒門不便插手,那我該不該趕去知會道門上下,讓他們有所防范?如此貿然拜訪,又會不會弄巧成拙?
儒道兩門雖是同在桃源之中,分居鏡練河兩岸,一衣帶水,雞犬相聞;但除了每二十五年一屆的仙劍大會外,平素老死不相往來。
此時,儒子打算拜會道門,實有諸多的不便。更何況就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何會出現在道門之中?為何琢玉劍會染血?其中內情,儒子也想查個水落石出,免得儒門被人抹黑,又想:道門五子暴斃,將罪狀推到我頭上來。如今易知、易行兄弟二人更是認定我殺害了道門后輩小劍仙,我身處危地,行跡已然暴露,如果就此溜走,反而顯得做賊心虛了。我何不趁此良機,修復嫌隙?
他正欲以千里傳音之法知會,又覺不妥:此時陰陽門是儒道兩門的共同敵人,我既身在道門之境,正好與之并肩御敵。初登寶地,不可失了禮數,自當光明正大地登門造訪,拜會道門各長老,方顯誠意!躍上石柱上,辨明路徑,然后向著不遠處一石階走去。
儒子剛踏上石階,忽然又想:我這般邋遢不堪,貿然拜訪,豈不是有失體統(tǒng)?平素行事可不拘小節(jié),但關乎門戶大事,決不可在人前失了禮節(jié)。游目四顧,忽見石林旁有一清池,便飛身上前,一正衣冠。
臨池顧影,本欲掬一把清水洗臉,但覺右臂空空如也,不得其便;又回想起自己為了表明清白,甘愿自斷一臂明志,仍是無法消除兄長對自己的懷疑,心中又是一酸,沉吟道:“儒子臂可斷,性命可以不要,然而手足之情不能不顧,可兄長為何……”
他一想到這番變故,禁不住愣愣地入了神,正自癡呆,聽得池邊不遠處有人喝道:“儒門狂徒,目無祖法,還將道門放在眼里嗎?”
儒子回過頭來,見呵斥之人身形高大,神情威猛,一襲道袍迎風而鼓,正是道門的清虛子。儒子劍尖指地,恭敬地行禮道:“儒門儒子,拜見道門前輩?!闭Z氣謙卑,神色恭謹。
道門長老與儒門庸公等人同屬一輩,有二十位之多;而儒門的長老,僅剩八位,相較之下,眾寡迥異,極為懸殊。
清虛子看了一眼儒子和他手中的琢玉劍,滿臉怒容地呵斥道:“儒子!果然是你!”兩眼盡是仇恨,充滿敵意。
儒子出于禮敬,不敢直視,隱隱感覺到一陣逼人的殺氣,心中打了一個突:易知、易行不分是非曲直,難道你身為長老,也這么糊涂?卻聽得清虛子繼續(xù)道:“看我如何收拾……”
話音未落,儒子突覺門面涌起一陣狂風。
他早已察覺到不妥,尚未抬眼便斜地里躍出一丈之外,回頭一看,眼前躍起一條巨大的綠藤,而清虛子早已裹在其中。
那綠藤暴怒而起,張牙舞爪,一個側身,倏然逼向儒子。
儒子心中一驚,叫道:“好啊!我只不過是以藤蔓裹身,便被你們道門斥責為藤妖,如今你們道門練成這等人藤合一的妖術,那才是真正的妖邪,可惡至極!”舞動琢玉劍,覷準綠藤的來勢,夾風直刺。
盛怒之下,這一劍勢道威猛,只聽得“嚓喇”一聲,那藤妖被剁去一大半,似乎抵受不住,便奪路而逃。
如此一擊,大顯神威,頗出儒子意料。他心怒妖邪,厲聲喝道:“邪魔歪道!哪里逃?”眼見道門竟修成這等妖術,事關儒門興衰存亡,豈可就此放過?疾步緊隨而去。
儒子見那綠藤往石林中躥去,便閃身上前,幾經縱橫,不意間竟迷了路。當此情勢,唯有御劍越出,不料大石竟是隨影而動,顯然是道門在此布下陣法。儒子心想:果然是道門有變,你們做賊心虛,怕我知道你們的丑事,才將我當作大敵,存心阻攔,擋在門外!當即運起千里傳音之法,搜尋道門諸長老所在,向其問明緣由,但石林既已布下禁界陣法,這千里傳音之法自是無法將聲音傳出去。
儒子無奈,只能在石林陣中硬闖,待到尋得石林的路徑時,已是暮色四合,忽見不遠處一片火光沖天,心道:不好!道門有難!乘著月色,本欲御劍而行,又覺此舉對道門極是不敬,只得辨明路徑,加快步伐,向火光處而去。
轉過山坳,數丈外的大石處人影攢動,一隊人馬正快步而來。
片刻之后,一人喊道:“這里全是大石,正好在此伏擊那廝。尚父有令,那廝勾結外敵禍害我道門。殺不了他,小心你們的狗命……藏好!”
眾人紛紛哇啦聲響,頃刻間便隱沒在大石之后。
儒子聽罷,知道他口中“那廝”指的就是自己,心中雖怒,仍是強自抑制,心想:鬼鬼祟祟,儒子何懼?立馬大步流星地從亂石叢中的小道穿行而過,正欲揚言索戰(zhàn),小道兩旁突然冒出數十條綠藤,當中十來條藤中裹著一名道門中人,正是先前那些伏擊的人馬。
儒子咦的一聲,說道:“道門上下都修煉了這等邪術?這……”
狐疑不定之際,綠藤早已逼來,他一時不知虛實,唯恐冤枉錯殺,心想:難道道門亦是被孤燈大師的妖藤偷襲?若是道門遭遇險難,還是救難要緊。朗聲喊道:“諸位道兄,儒子來得冒昧,這就去了?!鞭D身便走。
眾綠藤急起直追。
儒子心中暗暗得意,突然轉過身來,左手揮劍,喊了一聲:“著!”使出一招定神術,將眾人定住后又道,“各位道兄得罪啦!待大事一了,儒子再回來向諸位賠罪!”繞過眾人,繼續(xù)深入。
這時天色漸黑,因未曾涉足道門境地,雖見得火光沖天,卻不知路徑所在。
儒子提起琢玉劍,說道:“小玉,天黑路不熟,唯有借你寒芒照亮?!贝甙l(fā)靈力。
琢玉劍寒芒勉強地剛一閃起,便有一道紅光蛇游而來,當中有人喊道:“妖孽亂我桃源,格殺勿論!”正是一條長藤,此時已非碧綠之色,而是隱隱發(fā)紅。那聲音,自然是長藤內之人所發(fā)了。
儒子橫劍當胸,借著紅光看清了眼前情狀,問道:“靈虛道長,你來得正好!晚輩有一事正要向你請教,請問你們道門是否早已修成一門人藤相結合的妖術?”
孰料那靈虛道人瞪著儒子手中的琢玉劍,怒喝道:“殺我道門后輩小劍仙,竟然還口出狂言!”盛怒之下,裹住周身的長藤搖擺不定。
儒子情急之下直言相詢,實在莽撞至極,直到此時才悟起,立馬恭敬地行了見面之禮,又道:“道長不可誤會,儒道兩門一衣帶水,榮辱與共。儒子此來并非滋事,而是為了助你們道門一臂之力,略表儒道兩門相互敬慕之情?!?/p>
靈虛道長神色悲苦,卻哈哈一笑,說道:“一臂一臂,果真是一臂之力!你身為儒門中人,竟花言巧語。不!是妖言惑眾!你殺我道門后輩劍仙,卻說成是要助我一臂之力!”
他如此不顧身份,反復提及“一臂”,顯然是借題發(fā)揮,譏諷儒子失了一條手臂。
儒子不愿與他再起口舌之爭,心想:你神志清醒,為何口出惡言?難道是修煉了這些邪術之后,性情大變?心起此念,不禁想到慕容寒,暗自點頭,問道:“桃源外陰陽門亂我桃源,還望道長指點。”
靈虛道人竭力制住裹身長藤,心想:事關門戶聲譽,豈可在儒門之前示弱?又是“嘿”的一聲冷笑,神色傲慢地說道:“咱們道儒兩門素不來往,你是儒門中人,如今想闖我道門圣境,也不找一個好聽一點的借口。桃源數百年來太平無事,哪里有什么陰陽門妖魔?若是真的有,說不定也是你勾結而來。儒門連輸兩陣,心里發(fā)慌,便編造一些花言巧語,偷入我道門,打聽道門諸子的修真近況和偷竊法寶吧?”
儒子一聽,心中怒氣雖然不打一處來,仍是強忍不發(fā)作。
靈虛道人繼續(xù)說道:“若是你光明正大地登門造訪,仰慕我道門修真道法,我們道門寬大為懷,海納百川,也容得下你這小小的奴才。”言下之意,儒門連輸兩陣后,第三陣亦是必敗無疑,日后向道門稱奴,已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
儒子見他一而再、再而三拿斗法之事來羞辱自己,心中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正欲發(fā)作,長空中傳來一陣陰冷笑聲:“嘿嘿!靈虛牛鼻子,我孤燈這些妖術如何?”
靈虛道人臉色慘變,暴喝一聲,抖動著周身的藤蔓,嘿聲失笑,似乎歡喜至極,笑聲未絕,轉身便走。
儒子覺得這嘿笑之聲非常熟悉,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心想:定是那個叫什么孤燈大師的到了!欲向靈虛道人追問,卻聽得孤燈大師繼續(xù)道:“道門這些王八羔子,有心滅儒門,獨霸桃源,進而稱雄天下,可惜沒這個本事。我小老兒看在他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十天八天的情分上,才勉強答應,傳了他們一些粗淺的妖術。想不到這些妖術與道門玄術相結合起來,竟有這等威力,實在是出人意料?!?/p>
聽了他這番話后,儒子又想:道門若不與陰陽門勾結,就是被其所逼,不得不為人驅役。這孤燈大師本事再大,未必能一舉挑了道門,他又唯慕容寒之命是從,那么真正的幕后兇手,就是慕容寒了。原來這一切都是慕容寒作祟,且蓄謀已久。她原本就是陰陽門中人,不知用什么手段蒙蔽兄長,取得他的信任后便潛伏在此,助陰陽門禍亂桃源。若非如此,為何她對陰陽門了如指掌,那個叫木青牙的又聽從于她?如今若要解救道門,須得先擒住這個孤燈大師。當即循聲而去,剛轉過一座石林,石林內傳來一聲慘叫聲。
此時,儒子也顧不得穿墻逾垣之舉有失雅致,立馬祭出琢玉劍,御風而起,飄身而落,長袖同時向下一掃,以防墻內突施暗算。但他雙腳尚未站穩(wěn),已聽得“嚶嚶”之聲大作,緊接著,一陣巨大的狂風從地上涌出,一物如巨蟒般人立而起,虛晃幾下,猛然間攔腰卷住儒子,將他提到了半空中。
儒子早有防備,仍是著了道兒。
變起倉猝,唯有急催琢玉劍應敵,然而,琢玉劍失靈似的,竟是不聽使喚。
儒子心中又是一驚,安慰道:“我輩修真求道,當以除魔殺妖為己任。小玉,你我雖有傷在身,卻不可因此退縮。你再不聽話,我可要對你不客氣啦!”心中卻想:大傷之后尚未復原,此行極是兇險無比,也不能怪你。
如此略一停頓,儒子整個身子已被那長物甩得東倒西歪,耳際生風,頭昏腦漲。就這么幾個來回,儒子亦已看清那長物不是巨蟒,正是見血便吸的碧血燈籠。綠藤中掛滿紅彤彤的燈籠,飽滿欲滴,不時發(fā)出嬰兒般的叫喊之聲,顯然是吸了不少人的血。
儒門后輩諸子中毒時,儒子早已見識過這毒物的威力,心想:那綠藤吸血后就成了碧血燈籠。原來不是道門中人修煉了邪術,而是為這些邪物所制。悌子等人身染此毒,若非我逆用儒門心法救治,只恐怕他們亦是這等模樣了。那時的碧血燈籠尚是幼苗已令其頭痛不已,如今早已成形,更是難以對付。
此時,碧血燈籠纏住儒子,愈盤愈緊,愈緊愈盤,逼得儒子喘不過氣來,葉下的須根似魔爪一般晃動,插入儒子的體內,大肆吸血。
儒子喝道:“邪魔歪道!害人不淺!儒子今日性命不要,也要將你們鏟除得干干凈凈!”
他如此口出大言,心中卻無計可施,數度欲潛運內力將其逼開,苦于氣息不暢,全身上下除嘴巴外無處可動。眼見無助,無奈之下唯有張口往燈籠上咬去。
便在此時,整條妖藤上的燈籠立馬化為一陣青煙,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妖藤上的燈籠被咬,一股冷血沖口而入,腥臭難當,藤身也因此稍微松弛。儒子得此余暇,氣息立馬暢通,殺敵心切,索性急催靈力,將琢玉劍封印,當作一把尋常的長劍來用。勁力灌處,長劍一揮,將纏著身子的妖藤攔腰砍斷。
妖藤被砍,半空中立馬傳來一陣冷冷的嘿笑之聲:“多管閑事,我也讓你也變成怪物,如何?”雖略有興奮之意,當中那股蕭索灰冷卻是掩飾不住,極其凄涼悲苦,自黑夜中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儒子心中更無懷疑,心想:道門果然為陰陽門所逼。
孤燈大師仍是鬼氣森森地說道:“儒老弟,你害得我永世不得再見天日,我還你一身奇形怪狀,大家算是扯平,嘿嘿……”
儒子一時不解其意,掙脫妖藤束縛后,身子仍在半空,虛晃不定。
眼見不遠處便是聳入云際間的石柱,立馬凝神守一,在半空中連連翻滾,箭般向著石柱直插而去。將及石柱,琢玉劍在其靈力的逼催之下,自有一股斷金裂石、無堅不摧之勢,“嗤”的一聲,直透柱內,儒子乘勢穩(wěn)穩(wěn)躍下。
腳底一觸到石柱,孤燈大師又陰惻惻地說道:“儒老弟好身手!好本事!也好可惜……好可惜……”越說越輕,越輕就越是凄苦,斷斷續(xù)續(xù)地又道,“你貴為儒門諸子中人,不久之后,將要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好可惜……”陣陣嘆息,漸漸消沉隱匿,到后來幾不可聞。
儒子見孤燈大師前來,心中滿腹疑團正好向其求證,為了留住他,說道:“孤燈大師,你的下毒本事不過爾爾……”
但四下沉寂,悄無聲息,顯然是孤燈大師早已遠去。他無緣無故地來,說了些沒頭沒尾的話,然后又不明不白地離去,令人大惑不解。儒子舉起衣袖在額上一抹,擦拭冷汗,說了一聲:“稀奇古怪,無聊至極!”欲盤膝而坐,稍作調息,孰料石柱下突然響起陣陣浪花般的巨響,漫天呼嘯而至。
放眼一看,又是兩條妖藤洶涌而來,似兩股突然潰堤的洪水。
儒子定睛細看,見妖藤當中仍是有兩名道門長老,正是去而復回的清虛和靈虛兩道人。
靈虛道人喝道:“儒子,拿命來!”
儒子想起孤燈大師先前那番話,見靈虛道人來勢逼人,此時不得不信以為真,叫道:“除魔衛(wèi)道,本就是我輩修仙之人的神圣天職。道門上下已然墮魔,不配與我儒門斗法。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誅之。兩者齊上,何足懼哉!”手揮琢玉劍,東一引,西一挑,輕描淡寫,揮灑自如,正是先前將易家兄弟二人長劍絞纏在一起的妙招。
這一招純屬以力御力,引敵自攻,與儒門玄術的根本相去甚遠。他自逆用儒門心法后,靈力大增,已臻上仙之境,后又自創(chuàng)招術,全是平時敢想而不敢用的怪路子。此時,他將這一招尚未有明目的玄術使出來,頓時引得兩條妖藤相撞,只聽得“唰”的一聲,兩條巨大的長龍已絞在一起。
這兩條藤身相撞擊,立馬枝散葉飛,根斷須折。
儒子乘機一招定神術,將他們牢牢定住。眼見輕易便定住道門兩大長老,心中狂喜不已。他一時殺得手癮大起,笑道:“道門長老勾結區(qū)區(qū)幾條小蟲子,便想為非作歹,豈不欺我儒門無人?”提劍欲刺死兩位長老,又覺得不妥,說道,“待我將你們一一擒住,再交由你們道門處置。儒道之爭,嘿嘿……”
話音未落,東西南北四個方位一聲巨響,四條長龍般的妖藤應聲而出。其中兩條,仍是分別裹著道門長老。
儒子大喜,喊道:“來得正好!來得正好!你們道門長老,盡皆墜入魔道,已是天下正道中人的大敵。儒子降魔伏妖,責無旁貸!”長劍成圈,帶得四個方位的妖藤團團地四下游走。
道門招式,本就瀟灑自如,此時結合碧血燈籠,所有的攻擊似乎全然沒有套路可言,這正與儒子別出心裁自創(chuàng)的怪招路子相吻合,儒子自是殺得得心應手。他心中壓抑已久,此時乍逢大敵,將一直苦苦思索,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的招式使了出來,威力驚人,心中自有說不出的舒暢。
此時以一敵四,竟是越斗越覺暢快淋漓,熱血沸騰,三天三夜的酒興,似乎逐漸開始發(fā)揮出來。
儒子如同貓捉弄老鼠一般,將四條妖藤折磨得筋疲力盡后,喝道:“邪魔歪道,有什么本事就盡管使出來吧!”長劍又是一抖,逼得其中兩條妖藤立馬灰飛煙滅,歸于虛無;另外兩條因有道門長老在內,仍是用定神術定住。
舉手投足之間又收拾四條妖藤,竟覺尚未過癮,游目四顧,除了幾堆亂石外,別無他物,心想:妖藤知難而退,不敢現身相斗了!正自得意之際,忽覺根須刺中的傷口處微微一痛,似是先前被殺的那幾條妖藤的靈力鉆入體內。
他心中一驚,急運內息,但覺真氣流轉自如,并無大礙,又為之一寬,于是也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眼見強敵既退,余敵又無蹤可循,轉身往火光處而去。繞過幾座石林后,突覺陰冷逼人,眼前半空中,千百條妖藤來回游動,藤上的燈籠正噴著火焰,火焰鮮紅,有如濃血,當真名副其實的碧血燈籠。
碧血燈籠之下,正是一座構架雄偉的大殿。
五行之中,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這火本應是熱辣辣的,炙人生痛,但這碧血燈籠發(fā)出來的火竟是冷颼颼的,冰涼透骨,一反五行常態(tài),令人倍覺詭異無比,難以置信。
碧血燈籠見有人影,即滾滾而來,攔截儒子。
儒子心想:道門上下果然是在修煉邪術,若非如此,桃川宮為何盤纏這許多妖物?眼見碧血燈籠逼來,因心中涌起了一股除魔衛(wèi)道的豪氣,揮劍便砍。此舉似乎惹惱了碧血燈籠,頃刻間越涌越多,呼天搶地。放眼處,如同置身于驚濤駭浪中,但這浪濤并非海水,而是澎湃的火龍。
火龍風涌云聚,吹得儒子大袖長袍獵獵作響。
儒子正欲查看四下碧血燈籠的來勢,無意間看到長袍上被刺出的小洞,如此破爛不堪,極是不雅觀,心頭更是因此一震:我先前只圖一時之快而罔顧儒門禮法,如此胡鬧,有失斯文,有損體統(tǒng)。如今身處道門境地,人前施用這些亂七八糟的招數,豈不是讓人笑話儒門中人不倫不類,道術雜三旁四?這些不三不四的招式,自是不能再用的了!
念及于此,不敢再胡作非為。
他與綠竹翁等人一番縱酒論道后,似乎窺到了以往從所未涉的境界,但因敬重儒門,始終覺得那些不按章法的道術是旁門左道。眼見當下碧血燈籠云集,當此情勢,更無他想,琢玉劍一揮,正是一招畫地為牢,劍尖連連催動,即有數十條火龍被困其中。
這招是儒門正宗的玄術,端的是威力剛猛,內勁淳厚,當空一畫,光幕成柱,天上地下,牢不可破,當真有如無形的鐵桶。
但這些火龍一般的碧血燈籠道行遠在一般妖藤之上,這畫地為牢雖能困住當中十來條,卻奈何不了千百萬條火龍齊頭并進。被困的火龍沿著圓柱光幕上下游動,略一擺動,便破牢而出。
儒子略覺心驚,但有了先前一番得意,立馬又是豪氣大增,運起靈力,向著火龍直劈而去。一劈既出,竟是開天辟地的玄術,這是上仙境界的功力,儒子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運用。
桃源大亂前,治子為了“救”儒子,曾瞞著眾人使出這一招,在地下拍出一條寬約三丈,深不見底的大裂谷,將小德子等眾阻隔開來。如此勢頭,即若天公雷神亦未必能辦到,治子卻輕而易舉,一劈而就。
儒子自知功力淺薄,就連做夢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使得出這一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招。此時竟在危急關頭使了出來,自是不勝狂喜。
然而,此時的碧血燈籠非同小可,集結成群,成千上萬,這招開天辟地縱然威力無窮,一招既下,也只能劈斷數百條而已。碧血燈籠又何止千萬?況且要發(fā)這開天辟地的玄術,極為耗費靈力,即使是庸公這等上仙的人物,也只能連發(fā)十招。此時即便能連發(fā)百招,也無法將所有的碧血燈籠掃除干凈。區(qū)區(qū)一招,自是有如蜻蜓撼柱,杯水車薪。
玄術既運,雖劈斷數百條,卻無法抵擋得住潮水般的進擊。又因過于輕敵,身上竟有幾處被火焰“炙”傷,冰寒直透骨髓,不時散發(fā)出陣陣焦味。此味一出,更是引得本就躁動的火龍更加兇猛,急向儒子撲來。
眼見不敵,儒子唯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在石林中尋覓躲避之所。
情急之下,無處可尋,眼見石林間巨石當空,當即長劍輕輕一劃。劍光一閃,劈波斬浪一般,石林應聲而裂,置身其內,猛龍雖惡,卻一時不得其蹤。
儒子眼見火龍無從落手,心中并不歡喜,心想:我是來除魔降妖的,此時像個縮頭烏龜般躲在大石頭中,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六年前的儒道仙劍大會斗法,我因年紀尚輕,需同門大仙照應而被道門恥笑。如今既然是為救難而來,豈可再鬧這樣的笑話?但開天辟地也除不了這許多惡龍,還能憑仗哪門玄術?
正自苦思對策,突覺頭下腳上,血氣翻騰,五內如沸,整塊凌霄而立的大石竟被碧血燈籠掀了起來,往空中拋去。
儒子亦從大石中掉了下來,未等他著地,千百萬條碧血燈籠如離弦之箭一般齊射而來。儒子緊握手中琢玉劍,凝神戒備。他越是危急,心思越是機敏,不由得想:我既已能運開天辟地,自然亦可使愚公移山。且以此招試試,擋得一陣算一陣。
當即一招愚公移山,將巨大的石柱向火龍壓去。無奈火龍數量實在過于龐大,石柱當前,有如粉團泥巴,只是給它們揉穴撓癢一般。
儒子不由得大為焦躁,心想:道門既已練成這等妖術,我若不斬草除根,必定禍及儒門。與其受制于人,但不如先發(fā)制人。眼見碧血燈籠猖獗肆虐,從四面八方逼來,如同一群饑餓的野狼看到小羊兒一般。單憑儒門的玄術,顯然不足以拒敵。
忽地想起綠竹翁在密林中向自己攻擊時,自己急催靈力將他那些根須盡數擋在光幕之外的情境,心想:先擺脫眼前困境,再作計較!也不再顧得此舉違背儒門所倡導的章法,當即運起靈力在四周布起銅墻鐵壁般的光幕,將碧血燈籠擋在身外三丈之外。
此時的碧血燈籠非普通綠藤可比,靈力亦是遠在綠竹翁之上。數百條巨龍般的力道一擠,已將儒子周身的光幕逐漸壓小,越逼越近,三丈……兩丈……一丈……
轉眼之間,儒子便要被吸成干尸。
數百條碧血燈籠如抱團的蜜蜂一般,離儒子僅有半丈之遙;儒子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之際,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怎么辦!
碧血燈籠似乎志在必得,數百條圍定儒子后,其余的在四周悠閑地游走,從旁助威掠陣,并不上前。
便在此時,奇峰突變,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山崩地裂,震耳欲聾,數百條碧血燈籠竟從中炸了開來。
原來,數百條碧血燈籠合力齊攻,儒子自忖單憑一己之力,無法抵擋,心念一動,反其道而行之。既然無法抵擋,何不將計就計,放棄抵抗?他拼盡余力,將周身的力道猛然間往外一推后,約摸推出半丈,趁勢在腳下一劃,正是一招開天辟地,將地劃了開來,鉆了進去。
碧血燈籠正欲得儒子而后快,被儒子反推出半丈后,自是不甘,不約而同催加力道,擬將儒子壓成肉醬。
儒子不是硬生生地與之對敵,而是驟然撤去靈力。靈力突然消失,數百條碧血燈籠自然“轟”的一聲撞在一起,身上紅彤彤的燈籠相碰,火光迸射,如火山爆發(fā)一般。
儒子早已從地下逃遁,仍是被寒氣逼得打冷戰(zhàn)。
余下碧血燈籠立馬變得異常激怒,四下涌動,尋儒子蹤跡所在。
儒子心想:僅靠儒門的玄術無法對付得了其余的惡龍,如今孤身奮戰(zhàn),獨力難支,若不再用自創(chuàng)玄術,轉眼便要喪命于火海當中。圣人教誨固然重要,殺身成仁固然悲壯;但慘死在這些妖魔宵小之手,絲毫不值??!
當即面東而跪,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說道:“儒門諸位長老明鑒,非是儒子有意胡鬧,蓄意違背儒門之道;而是情勢危急,逼不得已,只好以邪制邪。這叫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亦是不失圣人教誨?!?/p>
說完,便往斷臂傷口上一拍,一股鮮血箭般激射而出。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本意是,明知道事情做不到,偏要堅決固執(zhí)地去做。這話是勉勵人對追求的事情,要有鍥而不舍、孜孜不倦的精神。
此時,儒子曲解圣人言,將“不可為”解作“門戶規(guī)定不能做的事”,這些自創(chuàng)的胡亂招數就是儒門素來極力反對的,是“不可為”的;但如今“為之”,如此一來,亦是在圣人所言的準則之內,因此也就不違圣人教誨,無可厚非。
儒門玄術端莊博大,以陽剛的精氣神獨存于世,不畏艱難險阻,講求一招一式,真真實實的“力敵”,與道門所主張的“以柔克剛”、“借力打力”大相徑庭,這也是儒道相爭已久的因由。但儒子自斷一臂后,若是再循規(guī)蹈矩的依照以往的路數施用玄術,顯然力不從心。當此情勢,非智取不可。
此時,儒子斷臂處鮮血一出,碧血燈籠嗅到風中傳來的腥味,嚶聲大作,聞到血腥便躁動不安,緊追不舍。
儒子謀定而后動,早已成竹在胸,眼見千百條火龍從四面八方逼來,不驚反喜。
他微微一笑,長劍當空,御風而起,來回游動。霎時間,引得千百萬條火龍蜂擁而聚,群龍戲珠一般,火光萬道,直如天地為爐,將世間萬物放在熊熊的烈火之中。
他自逆用儒門心法以來,御風而行之際的身姿不再似以往的四平八穩(wěn),中規(guī)中矩,而是隨心所欲,可以倒立而行,也可彎身扭腰而行,甚至五花大綁的平躺,惡狗搶屎也不在話下。
變化之多,令人舌撟不下。
此時,他身形忽而身在半空,忽然藏身石隙,飄忽不定,行蹤莫測。若是儒門八大長老在場,必定被他此舉活活氣死,就算不死,也氣得個靈力盡失,仙根受損。
忽見巨石壓頂,心中一動:我躲藏在大石之內,你們這些家伙要將我甩出來,何不以牙還牙,用大石來將你們制?。坑謱⒆劣駝σ粨],寒光驟起,所過之處,開山裂石,勢如破竹。
霎時間,凌空而起的石林當中穿出一個個大窟窿。
儒子御風從中掠過,又突然后轉,在石林間的石洞來回穿插。碧血燈籠急于一味追吸儒子的血,不辨東西,千百條長長的火龍在半空石洞東一穿,西一插,上一絞,下一盤,幾經纏繞,已是縱橫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半空中結成一張巨大無比的火網,難解難分。
眼見一切盡在料想當中,只是一招怪路子的招式,便將鋪天蓋地的碧血燈籠收拾得服服帖帖,儒子嘴角微動,本欲失笑,忽想:本門圣人有云,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只好強忍笑意,但又見得意之作就在眼前,狂喜難抑,哪里還能泰然?
突然“啵”的一聲,大笑沖口而出,轉而仰天長笑,捧腹大笑,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空前絕后,聲震四野,哪里還管他什么禮法不禮法?
便在此時,身后千百萬條火龍已然燒盡,化作一縷縷青煙寒氣,直鉆儒子體內。儒子冷不及防,突覺渾身上下一陣清涼,針刺般的陣痛,如此變故來得突兀,手中琢玉劍一探。但因周身奇寒難當,就此暈去,長劍亦不知去向。
正自得意之際,石林外有人疾奔而來,粗聲氣喘,當中有人怒罵道:“大膽儒子,竟敢亂我道門!”聲音熟悉,似是道門中的易知、易行兄弟中人。
未知幾許,儒子一驚而醒,睜開眼睛,只見風動四野,草地上竹節(jié)、長壺、短杯一片狼藉,長琴自橫,竟又是回到先前與眾仙相聚狂飲的密林之中。
儒子還道自己沒看清,伸手擦了擦眼睛,再定睛細看,哪里還有什么石林的蹤影?心中茫然不解:我明明是身桃川宮前殺妖,此時為何又回到這密林來?綠竹翁等上仙呢?忍不住縱聲高呼,聲動四野,卻無人回應,又想:我明明是聽得有人疾奔而來,為何不見?
突然有人喊道:“妖孽在這里!妖孽在這里!”
只見數十人從密林中閃身而出,當中一人喝道:“大膽儒子,膽敢與桃源外的邪魔歪道勾結,里應外合,禍害道門?!闭前啄樀廊艘仔?,另一人黑臉道人易知也在其內。
儒子站起身來,心想:我在道門石林外時曾與兩位會過面,說不定他們能助我解開疑團。當即整理衣冠,躬身行禮,說道:“兩位道兄,儒子有禮,不意此間相逢,別來無恙?”
二人見儒子恭謹有禮,反而退了兩步,怒目而視,手執(zhí)短刀,那短刀與日前的長劍似乎差了好幾個檔次。
易知說道:“瞧你這副惺惺作態(tài)的模樣,令人作嘔!”易行指著儒子的鼻子道:“你這殺人不眨眼的妖魔,快快受死!”
儒子乃儒門中修仙之人,自逆用儒門心法后,內力已臻上仙之境,此時被斥之為妖魔,心中難免不快。但因受儒門禮法熏染時日已久,克己復禮,仁義為本,縱有怒氣,還是強自抑制,心想:你們道門與妖邪勾結,反而斥我是妖魔!仍是客客氣氣地說道:“兩位道兄,先前那一番糾纏,純屬誤會,儒子在此致歉,還望兩位道兄寬恕則個。”
他說得極為誠懇,所說的糾纏,自然是指用玄術讓他們兄弟二人的兵器糾纏在一起,但一想到道門諸人的變故,仍是暗自提防,認定他們兄弟二人,也修成了人藤合一的妖術。
易知瞪著儒子,面露苦笑,說道:“儒門中人,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做下這等泯滅人性、傷天害理的事來,還妄想用花言巧語掩飾過去。我殺了你們儒門小劍仙、諸位長老、儒門上下,只是跟你們賠個禮、致個歉,就此揭過,行不行?”
儒子驚叫道:“什么?道門諸位長老也遭人毒手?”心中忍不住暗責,難道是他們被我定住后,再遭人暗算?又問道,“不知諸位長老和道門上下,遭的是什么樣的毒手?”
易知揮刀便來劈儒子,卻被儒子架住,只得說道:“虧你如此厚顏無恥。他們都是死于你的琢玉劍之下。我們查了觀天水鏡,看得一清二楚?!?/p>
儒子這才放心,甩開易知的短刀,心想:我在石林中打算以傳音之法知會道門長老,卻傳發(fā)不出,那自是因為石林里早已布下結界陣法。既已布下結界陣法,傳音之法傳不出去,那觀天水鏡自然就無法查看內中的動靜了。見他們只是一番胡編亂造,也不怕把話挑明,說道:“我見你們道門中人修煉人藤合一的邪術,只是對他們使了定神術,并未殺人。儒門修仙之人,信義為本,決不信口雌黃?!?/p>
易知狂笑道:“看!原形畢露了吧?你們儒門卑鄙無恥,斗法不勝,便勾結桃源外的妖魔,加害我道門諸位長老和小劍仙。妖魔怪獸,人人得而誅之!”明知不敵,仍是揮刀又上。
儒子見他再度含血噴人,且斥責自己是妖魔怪獸,不由得激起一股被冤屈的不平之氣,心想:你們道門是妖魔,卻反過來說我是妖魔,且待我妖給你們看!眼見易知一刀劈來,索性站立不動,待短刀刺到,突然雙目一瞪,短刀竟歪歪斜斜地軟了下去。
兩人嚇得大驚,不明所以,只道儒子當真是妖魔。
其實,儒子是暗催靈力逼得他們二人短刀無力,卻裝模作樣地瞪眼,自兩人看來,自然就是妖魔的行徑了。
易行“哼”的一聲,滿臉不屑地說道:“我們兄弟二人凡夫俗子,報不了這血海深仇;但身為道門中人,能替道門出一分力便算一分,就算今日尸橫就地,也在所不惜?!庇嗳艘嗍且积R稱是。
儒子長劍一橫,說道:“倘若我真的要與你們道門為難,為何不連你們也一起殺了,還容你們在此胡說八道?”
易知叫道:“你已墮仙成魔,自不能以常理揣度。你不殺我們,說不定背后還有更陰毒的手段!”
易行突然“啊”的一聲叫道:“果真是妖心難測!你是要將我們逼為妖魔,為虎作倀,發(fā)你的春秋大夢,我們兄弟寧死不從!”橫刀而立,作勢欲自刺。
儒子昂然道:“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儒子一心只為抗擊儒道兩門的共敵,殺的全是妖邪之物,并未傷害道門中人一絲一毫,問心無愧!”
易行見儒子大義凜然的模樣,也毫不退讓,厲聲道:“你殺的明明是我道門的長老和諸子,還將他們污蔑成妖魔!欺人太甚!”
儒子還欲爭辯,忽然想道:陰陽門既然會打道門長老的主意,自然也會對庸公和諸位長老動手,儒子不才,卻也要力護本門一眾周全。急欲返回儒門,欲御劍而起,忽聽半空中一人氣沖沖地喊道:“儒子走得如此猴急,給庸公送終么?”
只見一大鳥凌空而來,當真有“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之勢,自是非凡神物;但鳥上之人喊聲雖高,卻是中氣不足,顯然是個內力修為尋常。
如此凡人竟可操控神物,古怪至極。
那人直咒庸公,正著了儒子心頭所忌之事。他本欲看清來者何人,問清情由;但聽得此言,立馬轉驚為怒,整個身子不由自主的化作一道寒光,箭般而上。
一起一落之間,早已將大鳥上的人一揪而落,然后往地上重重一摔,又“啪”的一聲,在那人臉上打了一巴掌,喝道:“無恥狂徒,竟口出狂言!”這一切全是不由自主,就連他自己也不太敢相信。
這一巴掌出力不重,后勁竟是綿綿不絕。那人受此一巴掌,竟站立不住,坐倒在地,面頰上浮腫,突覺口中奇痛無比,往石上一吐,竟吐出兩塊硬物,自是兩顆牙齒了。
易知失聲喊道:“儒子欲殺尚父!儒子欲殺尚父!大伙快快保護!”眾人一陣驚惶,張弓搭箭,將儒子圍在當中。
儒子視而不見,目光仍是停留在那神駿無比的大鳥身上,此時才看清那大鳥原來是一只大鵬。
《莊子?逍遙游》開篇有云:“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
儒子心想:靈物非凡,竟受此庸人驅御,當真可惜!
那大鵬見主人受辱,也不上前相阻,而是振翅高飛,長空啾鳴,聲震九天,激越雄渾。正自逃離,忽地里地上傳來一陣急促的嘯聲,似是召喚那大鵬。大鵬本欲不從,卻抵不住那嘯聲,急身下來,向儒子啄了下去。
儒子心想:原來如此神物是受控于人!心中早生愛才之心,不忍加害。豈料奇變又生,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驅動著身軀,令他禁不住手起一掌,一道寒光閃出,竟將那大鵬劈了下來。
大鵬急墜而下,撞向林中一株大樹,“咔嚓”一聲巨響,將一株大樹壓去大半邊枝丫。大鵬的身子絲毫無損,卻因受了儒子這一記突如其來的掌力,支撐不住,轟然墜地,眼眶尚未閉合,流露出陣陣的迷惑和不解。
儒子心中不由得泛起陣陣憐憫之意,奔了過去,撫摸著大鵬余熱未消的羽毛,心中一片凄然。
眾人見儒子一招便取了神物的性命,驚懼不已,哪里還敢阻攔?
那從大鵬身上被揪下之人更是心中不忿,舉起長劍,喝道:“儒子殺我道門少主!又殺我道門神物大鵬靈鳥!我要你儒門全部陪葬!快拿命來!”對著儒子迎頭劈落。
余人亦是虛張聲勢,大喊:“助尚父報仇!”
儒子竭力克制住體內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道,側身避過,問道:“閣下是尚父?不敢請教尚父何許人也?”
易知得意地說道:“尚父者,當今道門少主之父是也。這位正是尚父,姓李,至于名諱,我等不敢面提?!?/p>
此人,正是李可道?!翱傻馈敝》ㄓ凇兜赖陆洝烽_篇之言:“道可道,非常道。”
六年前,自道門五子暴斃后,道門掌教之位落在后輩小子身上。李可道乃道門少主的父親,因少主年幼,李可道趁機以尚父自居,把持道門仙班,在道門中的權勢大有熏天之勢。他素來專橫跋扈,欺壓桃源鄉(xiāng)里,動輒開罪于人。身為道門的尚父,眼見儒道斗法只需再勝一輪,便可讓儒門稱奴,哪里會將儒門之人放在眼內?如今被儒子當眾羞辱,又如何不羞怒?
儒子道:“可道兄,儒子多有得罪,還請見諒。令郎乃道門少主,桃源之人,無不敬仰。儒子又豈能加害?更何況祖法明令,兩門諸子中人私下不得相互斗法?!?/p>
李可道摸摸臉頰,突覺口中苦澀,往儒子身前一吐,罵道:“儒子就是這般敬仰的嗎?”
儒子也不閃避,心想:我連你的坐騎大鵬也不忍加害,難道會害你道門中人?但如果你是妖邪,儒子降魔伏妖,責無旁貸!也不屑向這等庸人解釋,賠禮說道:“可道兄,你出言辱罵我儒門庸公,儒子一時魯莽,多有得罪,還請可道兄見諒!日后儒子必定登門,負荊請罪!”轉身欲去。
易知懼于李可道的權勢,見儒子離去,硬著頭皮喊道:“放箭!”
箭如雨點般打來,儒子動也不動,長袖一揮,將箭逼在周身半丈之外,唯恐再傷無辜,又是輕輕一帶,數十支長箭盡數插落在地。
易行急喊道:“你殺我道門小劍仙和諸位長老在先,如今又對我等凡人施用玄術。人在做,天在看,難道你就不怕遭天譴嗎?”
李可道見奈何不了儒子,跳起來罵道:“見諒你的祖宗十八代!你殺了人就想走,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大伙快殺了他!替少主報仇!替我令郎報仇!”
儒子聽得“我令郎”一詞,心中略覺突兀:什么“我令郎”?原來此人當真是草包一個,不學無術,將自己的兒子稱作“我令郎”,怪不得那頭大鵬見你受辱而不肯上前相救!心中不喜,仍是恭敬地問道:“可道兄,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兇手,可有證據?”
李可道說道:“六年前,我們道門向你求醫(yī),你不醫(yī)治我道門五子,如今又加害道門少主。此番血海深仇,今日非報不可!”突然手中長劍唰聲而動,攻向儒子三處要害。
儒子后退一步,問道:“可道兄且?。〉篱T少主被我加害,你可是親眼所見?”
李可道不答,從懷中摸出一布帛,取出一長物,正是一柄長玉劍,“啪”的一聲往地上一扔,說道:“這是什么?”
那長玉劍正是儒子的琢玉劍,可是儒子也是不明所以,此劍明明是在桃川宮失落,此時何以會落在李可道的手中?
只聽得李可道說道:“修仙之人,法器有如性命,絕無離身之理。你先是用他刺殺了我道門小劍仙和諸位長老,然后又用來加害我令郎。這琢玉劍獨一無二,是從我令郎身上……身上拔出來的……人證物證俱在,豈容你抵賴?你若還有半點人性,就不應當說半個‘不字。你說個半個‘不字,就是侮辱了我道門上下。”
儒子笑道:“可道兄,令郎身遭不測,令人扼腕,但此事來得突兀,其中必有誤會。可道兄不妨試想,琢玉劍是我獨有,倘若真是我行刺貴派少主,豈會用琢玉劍?”
易知立馬跳了起來,厲聲斥責道:“桃源鐵器不多,你不用琢玉劍,難道用大鏟大鋤么?驅御大鏟大鋤的儒門仙人,在你們那些老頑固長老的眼里看來,豈不是顏面盡失?”
儒子聽得易知直斥本門長老為“老頑固”,心中大怒,欲出手懲戒,卻聽得李可道凄然道:“你行刺我令郎,還把琢玉劍留下,公然向我道門示威??蓱z我令郎少英雄,挨了三天三夜……還是挨不過……我們正打算前往儒門,與你們儒門理論,沒想到在此遇上你。你快快束手就擒,引頸就七八,還我令郎一個公道,還我道門一個公道?!?/p>
易知聽得他說什么“引頸就七八”,不知所云;又聽得他左一句“我令郎”,右一句“我令郎”,更是怦然不安,面紅耳赤,轉過身來,低聲說道:“尚父,這‘令郎是對別人兒子的敬稱,少主是你的親兒,你不能將少主自稱為‘我令郎,以免儒門……這個……那個……”
易知本是一番好意,但李可道正氣在心頭,聽了他這些話,自然認定他是當眾教訓自己,如何能不發(fā)飆?當即喝道:“易知,易知,世上哪有這么容易可知的?啥都不知,居然存心不良,你不知少主是我兒嗎?我愛咋樣稱呼自己的兒子就咋樣,與旁人何干?”手起一掌,重重地打在易知的臉上,也想將他的門牙打落。
易知見其不可理喻,又懼于他“尚父”的權勢威嚴,無奈只得憤憤作罷。
儒子道:“儒道斗法,自祖輩以來,無一不是光明磊落……”
李可道突然暴喝一聲道:“錯!”打斷儒子的話頭,然后又道,“你這廝何故將‘道儒斗法反說成‘儒道斗法呢?新近兩度斗法論術,你們儒門技不如人,只消十八年后,咱們道門再勝一場,儒門便世代稱奴。儒子豈能大言不慚,要將‘儒字,強壓在‘道字之上?我呸!”說到“道”字時,拱手為禮,敬意無限。
儒子只得苦笑,這“儒道斗法”與“道儒斗法”并無本質之分,但李可道一定要將“道”字置前,自儒子聽來,當真是哭笑不得。只是這話不好置辯,因為道門的確是連勝兩輪。
李可道又道:“道門光明磊落,倒是不錯,你們儒門未必見得。哼!勾結桃源外之人,違背祖訓,人神共憤!”
儒子心憂庸公,不愿與眾人糾纏,更何況自己并無加害道門少主,一時難于辯白,說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儒子尚有要事在身,不容耽擱,不周之處,尚請敬諒,就此別過!”
李可道見儒子欲去,放聲哭道:“兒?。∩僦靼?!我令郎?。∧闼赖煤脩K?。∧慵腋肝覠o能,眼見仇人當前,卻無法替你報仇,還有何面目茍存于世?”泣不成聲,催人淚下,舉起長劍,又道,“這個妖魔不但害死了你,還害死你家父我,我現在就去陪你!”說完,揮劍便往脖子上抹去。
此時,李可道不但將兒子稱作“我令郎”,就連自稱也成了“你家父我”,在場之人更是打心底里看他不起。
儒子心中過意不去,心想:我大怒之下一招打落他兩顆門牙,甚感不安;又身不由己地殺了他的坐騎大鵬,更是理虧;至于道門少主是否真的喪生于自己手下,尚無定論;但此時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刎,指名道姓是死于我之手,如此一來,若不上前相救,當真與我親手殺他無異!是以立馬上前相阻。
眼見長劍已落,間不容發(fā),儒子急忙上前相救。
他身形如風,急催靈力,一道青光直點李可道的長劍,擬將其擊落。豈料“嘣”的一聲,一條長蛇之物從李可道懷中躥出,直卷儒子。
那長蛇似非凡之物,見風便長,眨眼之間便將儒子牢牢捆住。李可道“嘿”的一聲冷笑,站了起來,甚是得意。
儒子一看身上之物,不是長蛇,而是一條長索,自是道門法寶,聽得眾人大叫:“箍仙索!”才明白李可道使詐,覷己不備,以箍仙索偷襲。
儒子急催靈力,欲掙脫長索卻不可得。
李可道立馬口中一陣沉吟,咦咦喔喔,不知所云,箍仙索越箍越牢。儒子心有不忿,罵道:“卑鄙無恥!”
李可道反罵道:“你們儒門斗法不勝,竟然暗地里對我道門少主和諸位長老下手,你身為‘道儒斗法的諸子中人,如此見不得光之事也做得出,大違祖訓,難道不卑鄙無恥?世上只允許你卑鄙無恥,不允許我卑鄙無恥?更何況,要對付的是你這種邪魔歪道,就算無所不用其極,再卑鄙無恥百倍,也不為過?!彼朔脛?,當即振振有詞,頭頭是道。
儒子不答,暗自潛運內力,但這箍仙索乃道門至寶,非孤燈大師的妖藤可比。妖藤趁其不備纏住了儒子,儒子尚且無法掙脫,要掙脫這箍仙索更是癡心妄想;但他心系儒門,實在是擔憂庸公和諸子,說道:“可道兄認定我是兇手,要懲處于我,我亦是無話可說。懇請可道兄容我回見庸公一面!”
李可道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這么天真的話,虧你仙資非凡的儒子說得出口?!笨粗遄訚M臉痛苦的樣子,心中陣陣得意,然后又狠狠地說道,“你們家的庸公早就千秋萬歲啦!”
儒子心中一驚,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響,卻見李可道一臉狡獪,也不以為然,強忍怒氣,回過頭來,說道:“庸公乃我儒門前輩,自然吉人天相,可道兄又何必口出惡言?”但先前就這么一驚,似乎催動了內力,箍仙索也被他身上發(fā)出來的靈力逼松。
李可道大驚,急忙又從懷中摸出一只金光燦燦的葫蘆,口中念念有詞,對著儒子頭頂一拋,“嗖”的一聲,紫光大盛,將儒子吸了進去。
他非修仙之人,只因在道門中以“尚父”自居,常以“少主有令”的名義,將道門祖輩流傳下來的仙器法寶逐一據為己有,并強行以法器控制大鵬靈鳥,借此來過一把逍遙快活的神仙癮。
這箍仙索、紫光葫蘆就是其中的兩件法寶。
兩件法寶與庸公的誅仙令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用來克制修仙之人的靈力。李可道之所以要將這兩件寶物隨身攜帶,是因為他把持道門大權,招致門中一些長老的不滿。為了確保自身的安全和震懾異己,這些附身符就連更衣沐浴時也不敢離身,更何況他此番欲往儒門理論,自是全副家當盡數帶在身上。
此時行詐,一舉得手困住了儒子,眼見大仇得報,卻仍是愁眉苦臉。因為“我令郎”死了無法復生,這“尚父”之位立馬就坐不穩(wěn)。李可道看著葫蘆中的儒子,忍不住放聲痛哭,此時的痛哭倒是不假,卻沒有了先前那股催人落淚的意味。
儒子越是掙扎,那箍仙索就越是箍得緊,而紫光葫蘆更是如同蒸爐一般,要將他的靈力盡數壓榨出來。儒子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李可道,你真卑鄙……”欲召喚琢玉劍,但因在道門中斗妖藤時,琢玉劍不肯刺出,已被封印,至今尚未解封,又如何能喚得動?
他自被碧血燈籠的根須刺中和咬了一口燈籠后,偶感不適,也時??刂撇蛔∽约?。此時,在箍仙索和紫光葫蘆的雙重逼壓之下,身上的鮮血和靈力正一滴滴、一絲絲的從冰涼的小孔里流出,元神轉眼即滅。
他回想起數日以來幾番變幻,但覺人生無常,福禍難料,悲喜莫測,心想:“那個叫做‘嫂子的欲帶我出桃源,我因此成了殺同門的幫兇,儒門的罪人。偏又因有這一番經歷,才遇上平生最好的曲韻知己劍容妹子。
為了救諸子而耗盡內力,又因禍得福,靈力大增而臻上仙之境,功力遠在兄長之長,讓兄長下不了臺。又在綠竹翁等人協助提點之下,自創(chuàng)下不少高明的玄術招式,將妖藤殺得落花流水,卻因被碧血燈籠的根須刺中,如今靈力盡溢,元神毀滅在即。如此大起大落,也不枉修了一輩子的仙,只可惜,臨死前無法見庸公和劍容妹子一面,實在遺憾……
儒子越想越覺福禍相依,再也分不出到底是福是禍。
便在此時,忽然聽得一人冷笑,從紫光中緩緩而來,滿臉嬉笑,如光似影,正是李可道的元神。儒子略覺驚奇,失聲問道:“你不是修仙之人……為何……為何能元神出竅,能闖得入這仙家的法器內?”
李可道笑道:“身為尚父,若是沒三兩招防身之術,世上早就沒李可道這一號人物啦!”
儒子道:“你能驅動如此之多的法寶,足見你也不是糊涂之人?!毙南耄核f那些“我令郎”之類的話多半是故意的。他也必定識得引頸就戮之詞,卻故意將其說成“引頸就七八”而已。
李可道說道:“平時若不是裝出一副愛斗雞走狗,吃喝玩樂的樣子,那些英明神武,道行高深的長老們哪里能容忍我活到今日?”口中又是一陣咒語,將兩件法寶驅得更緊。
儒子遭遇窮兇極惡,成千上萬的碧血燈籠,也不曾折在它們的手里;如今竟要死在凡人的手里,心中極是不甘,雙眼直瞪李可道。
李可道見他眼神異樣,退了三步,然后說道:“儒兄定是覺得心有不甘,是也不是?其實,動用本門祖上傳下的仙器法寶來伺候你,也算是給足你面子。這箍仙索和紫光葫蘆就連大仙的仙身也毀得,儒兄已臻上仙之境,因此,這兩件法器也配得上你。你死在如此法寶神器之下,也不枉了一身通神的玄術!”
儒子問道:“你為了要替你兒子報仇,濫用道門法寶,此罪亦是非同小可!”
李可道反問道:“報仇?報什么仇?那些臭長老死得一干二凈才大快人心,我為何要替他們報仇?”
儒子道:“你不替道門長老報仇,難道不替你兒子報仇?”
李可道一聲冷笑道:“替我兒子報仇?難道我自裁,以謝天下么?”
儒子“啊”的一聲,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只是不敢肯定,問道:“難道……難道……”但覺得此事太過不可思議,就連說也無法說出口,更何況是去做?眼睜睜地看著李可道。
李可道笑道:“儒兄真是聰明得很,一點就明。不錯,我的兒子是我殺的。如此不孝之子,我留他作甚?”
儒子早已想到,只是不敢肯定,正所謂虎毒不吃兒,這等殺子之事實在是有違人倫,失聲問道:“這……這是為何?”
李可道說道:“只怪我的寶貝兒子太沒心沒肺。他身登道門少主之位,羽毛長滿了,翅膀長硬了,就不將我這個做爹的放在眼里了,居然三番四次和我頂撞,真是修仙把腦子給修壞了。就算他有點道行,也只不過是個毛頭小孩,臭味未干,居然不將我這個做爹的放在眼里,氣死我也!氣死我也!若不是我生他養(yǎng)他,他哪能坐上道門少主之位,這么威風?”
儒子聽得毛骨悚然,問道:“就因為……因為你的兒子不聽你的話,你就要加害他?”
李可道道:“他自以為是少主,就不把我放在眼里,非但要我收斂,還要我向眾長老上請,辭去‘尚父的名頭,將大權交還一眾長老。他是我的親生兒子,卻幫著外人說話,如此不孝,豈非要將我活活氣死?你們儒子不是好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嗎?他膽敢逆我,我取他性命,原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
儒子仍覺得有一事不得其解,說道:“你是因為自己的兒子才坐上‘尚父之位的,如今你殺了他,那‘尚父的位置豈不是不保?”
李可道道:“有勞儒兄替我操心,真是難能可貴!這一層我早就算定啦!你是我道門的大仇人,我如今殺了你,就是道門的大恩人,道門上下還不對我敬若神明?更何況,我身為尚父,自可以少主之名,重新另立一位少主。我要他聽命于我,讓他去東,他不敢去西;讓他點頭說是,他不敢說半個‘不字。這樣的少主豈不是比我那處處與我頂撞,事事與我作對的親生兒子好上一千倍、一萬倍?本門那些道行深湛的神鳥大鵬尚且能聽從于我,毛頭小子,又豈有不從之理?”
儒子聽得涔涔汗下,從未想過,修仙界竟然也有這種卑鄙齷齪之事,著實是丟了道門的臉。這些事也是自儒道兩門入遷桃源,四百年以來一直未曾發(fā)生過的事。于是,他就不難想到,為何李可道會一口咬定自己是殺他兒子的兇手,心想:他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故意將罪名推到我的頭上來,當真惡毒無比。又問道:“那你為何還要殺道門的諸位長老和后輩小劍仙?”
李可道說道:“承蒙儒兄抬舉,在你眼里,我居然殺得了道門那些老家伙,哈哈哈……不錯!我確實是想鏟除異己,可我還有那么一點自知之明,就我這點蹩腳的道行,哪里殺得了本門的長老?他們只需稍微動一下手指頭,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般!殺死清虛那些老家伙的,不是我,而是你!”
儒子道:“我當真殺了道門長老?我只是用定神術將他們定住,并未痛下殺手?!?/p>
李可道瞪大眼睛,說道:“你死到臨頭,還不承認自己殺了道門長老?他們都是死于你的琢玉劍之下?!?/p>
儒子更是不解,問道:“那我的琢玉劍又是如何落入你手中?”
李可道道:“桃川宮前,你殺了道門長老后,極是得意。其時有一位長老尚未死絕,趁你得意之際偷襲于你,讓你也身受重傷。情急之下,你為求自保,琢玉劍脫手,我便順手牽羊,插在‘我令郎的身上。”
李可道說道:“這些事情,實在不該在這個時候將真相告訴你,這么快就沒有了懸念,真是一點也不好玩!只是你死到臨頭而不知真相,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豈不作孽?你元神滅絕在即,這些秘密告訴你又何妨?這世上除了我,就只有你知我知,更無第三人得知。不過你為人正直,頗有些俠義之心,難保到了閻王那里,還會多嘴多舌,告我一狀。這可真讓人為難啦!因此我得再請出本門第三大仙器法寶?!?/p>
儒子但覺眼前寒光一閃,只見李可道手中多了一柄彎彎曲曲的長劍,劍氣幽幽,直如勾人魂魄一般,喊道:“追魂劍!你身上的法寶可真不是一般的多!”
李可道道:“儒兄見識果真不凡,居然知道這劍的名頭。我的玄術只不過是兩歲小兒學走路一般,而這追魂劍卻是仙家至寶。試問,一個兩歲小兒手握至寶,又如何能用?還想請儒兄指點一二,讓我這個門外漢多多領會一下這追魂劍的神妙之處?!?/p>
儒子自然知道,他既然將這些法寶隨身攜帶,定是對其了如指掌,這一番問話,只不過是向自己示威罷了。
“追魂”二字中的“魂”,所指的其實是仙家的元神,追魂即是要將元神誅滅。李可道為了防止儒子元神不滅,將這個秘密泄露出去,此時竟動用了追魂劍,足見他疑心之重,手段之毒。
眼見追魂劍閃爍不定,這一劍下去,即魂飛魄散。
儒子突感心魂震撼,叫道:“好!追魂劍下死,此生不枉矣!有道門尚父作伴,更是不枉!”
突然頭一偏,咬住李可道持劍的右手,賺李可道近身,說道:“你的元神在此,外面只有一具空殼,你李可道也是活不成!”此時他緊緊咬住李可道,口齒不清,李可道卻是聽得最為清楚明白不過。
李可道行詐,故意佯裝自刎,引得儒子近身,將箍仙索纏住儒子。此時,儒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緊咬著李可道元神不放,這一招亦是仿效桃川宮受困于妖藤時的路數。李可道立馬急得四下逃竄,被靈力正在流失的儒子一咬,他元神上的元力亦被吸了過去。就李可道這點道行,哪里能有多少元力?為了活命,只得帶著儒子一同沖出了紫光葫蘆。
兩人甫出葫蘆,李可道手中的追魂劍仍是不停地往儒子身上刺去。
儒子趁機迎了上去,將箍仙索在追魂劍的劍鋒劃過,道門兩大法寶立馬自相殘殺。兩大法寶靈力本就不相上下,但儒子乃修仙之人,此時強逼箍仙索去斗鋒利無比的追魂劍,箍仙索自是要吃虧,只聽得“嗤”的一聲,箍仙索被追魂劍割斷。
眾人見儒子逃脫,且大展神威,慌得手足無措。
儒子得脫束縛,立馬說道:“大伙且聽我一言!殺你們道門少主的不是我!”李可道聞言,本欲再度刺出的追魂劍立馬凝劍不發(fā)。此舉大出儒子意料之外,儒子又道,“殺你們少主的是李可道!這是李可道親口和我說的!”
李可道并不慌張,雙手環(huán)搭在胸前,劍尖向地,滿臉嬉笑,似乎有恃無恐。
易知道:“看來你真是修仙修壞了腦袋。那少主是尚父的親生兒子,尚父能有今日的一切,全拜少主所賜。你殺了我道門少主和長老,將他們污蔑成妖魔,這筆賬還沒有和你算;你現在又變本加厲,居然污蔑尚父!說尚父是殺少主的兇手,真是豈有此理!”
李可道不緊不慢地說道:“儒兄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這等殺子之事,我想也想不出來,更何況是做?此事虧你想得出來,講得出口!哎!這其中的關竅,就連我這個糊涂蟲也能想通,你居然想不通,當真可笑至極!如此見地,看來你儒子真不配做儒門諸子中人!”
易行說道:“不是儒子不行!”
李可道向他瞪了一眼,心想:這當口,你還敢出悖逆之言?只聽得易行道:“而是儒門那些一成不變的心法玄術不成,把好好的一個人變成了瘋子,他身在孝義為本的儒門,居然會說出這些失心瘋的話來!”
儒子呆立當地,語為之塞。
儒子平素乃文雅之士,飽讀詩書,無世俗之徒的奸詐心機,此時縱然玄術通神,仍是斗不過這些市儈老江湖。
李可道見儒子呆若木雞,正是下手的良機,揮動追魂劍向他刺去,余人亦是紛紛響應。
卻在此時,密林間縱出一騎,一物從中發(fā)出,當空嗚嗚直飛,掠過眾人身前,將箭羽打落在地。李可道手中的追魂劍亦是應聲而落,這追魂劍是仙家法寶,在李可道手中卻是一柄尋常的鐵劍。
眾人一看,只見一人騎著巨獸而來。那巨獸似馬非馬,額上長有獨角,渾身雪白,踏地無聲,體型比尋常的獨角獸較小,卻高出獨角獸一大截,而神駿非凡遠在其上。此物名叫追風獸,是神獸白澤與獨角獸混合而生的。
只見那雪山一般的追風獸當空一立,背脊上一人長鞭一揮,喝道:“不得傷我儒子兄弟!”聲音雄渾,正是八俊中人齊牧。打落眾人箭羽的,是八奴中秦軒所制的迷幻弩。
那追風獸電閃般而來,雪山轟然坍塌一般。
眼見便要沖倒眾人,倏然而定,蹄下塵土不驚、煙灰不揚,氣勢驚人。道門中人見過神鵬,但神鵬多半是在被李可道操控在半空,無法真實感受到它的神駿;而眼前這追風獸直逼而來,昂首嘶鳴,威風八面,直逼得眾人透不過氣來。他們無一不喝彩驚呼,喝彩追風獸收發(fā)自如,驚呼齊牧騎技之精純。
李可道正欲探頭看清騎者何許人,卻見白影閃動,那追風獸又驟然而起,一聲嘶鳴,狂風般直卷而來。
眾人以為齊牧縱獸行兇,早已抽刀在手,待收蹄著地,刀光閃閃,齊向下盤劈去。
齊牧馬鞭一掃,打在眾人臉面,借勢躍開,調頭箭般沖向儒子??耧L過處,只聽得齊牧輕聲說道:“得罪!”俯下身來,順勢一抱,將儒子橫臥追風獸之上,自己卻躍了下來。
八俊中人自祖輩落敗后,子孫不得習武,齊牧此刻大展神威,全仗天生神力和追風獸的神駿。
儒子心想:不好!就這樣走掉只怕加深誤會。說道:“齊大哥,不可造次!”
齊牧急抽一鞭,說道:“是是非非,三言兩語無法說得清,還是回歸儒門要緊!”
儒子執(zhí)意不從。
齊牧突然伸手在儒子腰間一戳,點住儒子穴道,將其橫臥追風獸背上,說道:“儒子兄弟身負中興儒門重責,非這些王八羔子可比!”眼見儒子雙目欲噴火,又道,“昨夜庸公遭受圍攻,庸公為救悌、信、智三子,慘遭暗算?!?/p>
儒子聞言,臉色大變,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庸公亦是遭難!欲掙扎下馬,苦于穴道被制,急道:“庸公已大難?”
齊牧突然單膝著地,說道:“儒子兄弟,齊奴該死!”
儒子道:“誰人暗算庸公?”儒子素來敬重庸公,庸公亦賞識儒子,兩人情逾父子,陡聞庸公大難,如何不痛?
齊牧急勸道:“庸公身遭重創(chuàng),只憑一口真氣續(xù)命,齊奴馬快,僥幸救得庸公性命?!?/p>
儒子一把捏住追風獸,指頭竟深入其雪白的獸皮內,鮮血染指而出,急道:“庸公尚在人間?”那追風獸渾若無事,絲毫不以為意。
齊牧說道:“齊奴馬快,救得庸公逃出,讓宋兄弟安置救治。儒子兄弟趕快前去相會,稍有差池,齊奴便是儒門罪人!”意下之言,大有催促儒子去見庸公最后一面,聽其吩咐身后事之意。
齊牧等人素來與儒子交好,情逾骨肉。庸公陡然遇險,治子又犯下滔天死罪,那么儒門掌教之位,自然是落在儒子身上。
此時齊牧如此催促,自然是替儒子著急此事了。
儒子看看眾人,又看看齊牧。
齊牧已知其意,知儒子擔心此間事尚未了結,無法放心,說道:“儒子兄弟且放心,這里暫且交給齊奴!齊奴為你擋一陣!”也不等儒子回應,便在獸角尖上摸了幾把,一聲噓喝。
那追風獸頗通人性,四蹄疾奮而前。
道門諸人畏懼追風獸,一直不敢上前為難,此時見其奮蹄遠去,即來問罪齊牧。齊牧團團作揖,說道:“諸位多有得罪,事出倉促,齊牧愿極力擔當此罪?!?/p>
李可道火冒三丈,怒喝道:“你是儒門一個養(yǎng)馬奴,死一百次不足抵我兒半根手指。這番血海深仇眼見得報,若不是你橫加阻攔,儒子那廝如何能逃脫?”高舉長鞭,往齊牧頭上打落。
齊牧只一心想救走儒子,然后自己抵罪,卻不知儒子與道門有這一番恩怨,是以也不閃避,硬生生地受了李可道這一鞭,然后說道:“儒子兄弟素來克己復禮,正義為仁,心慈手軟,行事更是光明磊落,決不會加害道門中人。”
李可道聞言,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一腳踢向齊牧下巴,喝道:“大放臭屁!大放臭屁!你們儒門諸子是美玉瓷器,我道門諸子便是爛泥瓦缸?我令郎身為道門少主,本可光宗耀祖,卻慘遭儒子這廝毒手。你不還我令郎的性命來,看我不好好整治你一番,便隨你姓齊!”
在場之人,任誰都可看得出,李可道在乎自己手中的權勢遠在在乎道門諸子之上。只見李可道撿起追魂劍,對著齊牧便劈。
恰在此時,一陣驚天動地的鐘聲傳來,古拙蒼勁,天崩地塌一般,震人心魂。響聲過處,塵土飛揚,正是儒門八奴中的楚鐘……
儒子伏在追風獸上,強忍劇痛,只聽得耳際風聲呼呼而響,追風獸一路向南,沿著鏡練河折返儒門。
他憂心齊牧獨力難抗眾人,幾度欲暗運內力沖破。但受了李可道箍仙索和紫光葫蘆的雙重壓逼,靈力大損,無功而罷,儒子心中叫苦不迭。
那通體雪白的追風獸頗有靈性,善解人意,自得了齊牧的吩咐,不等儒子催促,一路上四蹄激奮,迅捷如風。儒子只覺兩邊景物飛般倒退,見其如此神駿非凡,心想:齊牧大哥真是異想天才開,神獸白澤與獨角獸混雜而成的后代果然不同凡響。
儒子見追風獸行山越澗,如履平地,忽發(fā)奇想:倘若桃源內儒道兩門世代聯姻,子孫后代身兼儒道兩門之長,豈不是遠勝祖輩?
隨即又轉念:兩門世代相爭,又豈能聯姻?庸公曾提及兩門的恩怨,數十年前,儒門出了一位不世奇秀女子,乃圣人之后,仙資靈根遠在當時諸子之上,只可惜是女兒身便無法被選為諸子修仙之列。后來那奇女子無意中結識道門一俊雅男子,不久后相愛,結果遭儒道兩門極力反對,雙方家族還因此而遭受滅頂之災。
雖是陳年舊事,已歷數十年之久,此時思之仍覺不可思議;又回想起那曲韻與自己相通的羊劍容,忍不住嘆了一聲道:“唉!明明是真心相戀之人,卻要背負門派的罪責,這又何苦?劍容妹子是我平生最大的知己,這場緣分最終也只能是一場鏡花水月而已?!?/p>
大半日狂奔后,追風獸絲毫不見力衰,不意間已到赤石灘附近的桃林。
儒子一直橫臥在獸背上,雖不覺顛沛,但身子一直無法動彈,身骨難免酸痛,無法下來。齊牧深諳儒子個性,料定他不忍舍棄自己,獨自逃去,點穴時竟是落了重手。他原本就不是習武之人,手法不純,直到此時,儒子穴道仍未自行解開。
穿過桃林,赤石灘舉目可及。
只見眼前一片沙石殷紅如血,朱砂洗染一般,果真是名副其實的“赤石灘”。
正行之間,突然追風獸一聲嘶鳴,前肢曲跪,后臀高蹺,整個身軀竟直翻向前,冰山倒塌一般直落陷阱中。井中布滿竹簽,立馬刺入其體內,動彈不得。
儒子亦順勢被掀,勢將與追風獸同落井中,但追風獸何等通靈?在身中竹簽前一刻,奮力一抖,已將儒子彈飛而起,落在離井五六丈之外。如此一來,追風獸自身下墜之勢更急。
恰在此時,桃林后傳來一陣哈哈大笑,霎時間擁出數十人,舉著木棍長棒等物走了出來,向井下的追風獸撲去。
顯然,這些竹簽是這群人事先布下,惡意獵殺。
追風獸翻仰在地,驚慌不已,奮力掙扎,欲站起身,但身上受傷之處何止千百?頓時血如泉涌,染紅雪白的獸皮,甚是觸目驚心。
那群人圍著追風獸,七手八腳地按住馬獸四肢,一陣狂打猛踢,更不容它掙扎半分,早已利刃入喉。神駿之物,威風若斯,亦只是可憐巴巴地抽搐幾下,便一動不動。
儒子被掀在地,心中暗暗叫苦道:陰陽門中人果真尚未撤退,齊牧大哥救得庸公后,仗著追風獸來知會我,他們必定是算定了追風獸的歸程,在此布下陷阱!
眼見眾人如狼似虎地直撲追風獸,本欲出言阻止,但自受慕容寒幾番愚弄和李可道暗算后,素來以誠待人的他早已長了心眼。
此時靈力耗盡,又被猛然間一摔,穴道雖解,內力卻尚未恢復,兼之斷了一臂,直與廢人無異,先前斬殺妖藤的那一番威風蕩然無存;又一時未知這些陰陽門中人意向如何,雖心痛齊牧的愛獸被害,卻也是無能為力,心想:若是貿然出聲,非但救不了追風獸,自身反有性命之憂。當即藏身于桃林中,欲探明眾人來意,再作打算。
只見眾人一舉得手后,當即呼朋喚友。遠處桃林間立馬人頭攢動,三五成群,蜂擁而出。令儒子不解的人,這些陰陽門中人全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其中不乏老弱婦孺。若是儒門中人,儒子自然認得,但從口音和衣飾來看,亦非道門中人,自然就是桃源外之人了。
這些人身上多半留下污血,面上亦有長長的血斑。
儒子一看,便知他們曾遭受靈火鳳凰襲擊,心想:幸虧有靈火鳳凰,否則這些陰陽門中人,便無法無天了。
眾人見到倒在陷阱中的追風獸,立馬手舞足蹈,歡呼雷動。他們雖在饑餓之中,卻并不猴急,顯然是訓練有素一般,人人自覺。
忽然一人道:“牛二,這個小白臉如何處置?要不要一起拉去煮來吃了?”
那牛二罵道:“咱們是人,人豈能吃人?”
眾人一聽,立馬一陣哄然大笑,似乎不屑那牛二所言。
先前那人道:“那一刀結果了他算了。”回過頭來欲尋儒子。
那牛二拉著那人后領一扯,說道:“傻六!你餓瘋了!別亂來?!奔崩∷哌^來道,“沒看清楚么?夜里騎這馬獸之人不是這斷臂的,而是另有其人。免得多生事端,此事如何善后,還是留待陽大哥來處置吧!快去請陽大哥來飲血食肉!”當即有人飛奔而去。
傻六道:“這鬼地方處處透著詭異!這似馬非馬的怪物,當真能吃?”
牛二道:“傻六!別廢話啦!你娘就快餓死啦!”
傻六仍是不太自信,惴惴不安地說道:“如果這怪物是妖魔,咱們吃了它,豈不是要變成妖魔?”
牛二道:“如今亂世,能做妖魔,那真是祖宗顯靈,個人造化。不用說做妖魔,哪怕是做一條狗,也比咱們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民要好!”
儒子“啊”的一聲,心想:原來他們不是陰陽門中人,而是四處流浪的難民。桃源之外竟有這般窮苦人家。如今有這許多流民闖入桃源,是該維護桃源祖法要緊,還是流民的性命要緊?人者仁也,仁者愛人,這濫殺無辜,又如何算得是仁?就在這一瞬間,儒子隱隱覺得,所謂的祖訓宗法早已站不住腳跟;但他受儒門禮教已深,縱覺不妥,也不會去多想。
此時,身旁一老頭湊了過去,拍著傻六的肩膀說道:“臭小子,別想太多啦!說不定這是個神物,吃了可以成仙呢!分肉!”
眾人的眼里早已迸出饑火來,只要有果腹之物,哪怕是天王老子,抑或是瘟神,照下肚子不誤。當即歡天喜地的拖著那追風獸出了桃林,來到赤石灘上,生了百來堆火,爭相割肉,忙得不亦樂乎。
此時,一人從不遠處的桃林走了出來,身后跟著數十人。
那叫牛二的漢子立馬在追風獸大腿上割了一大塊肉,迎了上去,說道:“陽兄!這是大伙孝敬你的!”
那人道:“牛老弟客氣什么,大家都是做牛做馬的窮苦人家,大伙一起吃個飽便是。這塊上等好肉,就留給被那些怪鳥啄傷的人吧?!?/p>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回想與怪鳥的一戰(zhàn),心有余悸。
此人姓晉,名陽,此時隱然是這些流民的首領。后流民發(fā)展壯大,尤其是因為芥子幫的加入,聲勢更大,與異族作戰(zhàn),威震一方,成為史上有名的乞活軍。晉陽便是后來冀州乞活軍的州主,此乃后話,暫按不表。
大火上的肉被烤得嗞嗞作響,香飄四野,無孔不入,令人垂涎不已。眾人大小成群的圍著火堆,被那陣陣香味揪著心頭。
牛二問道:“陽兄此行,可有發(fā)現?”
晉陽道:“這里似乎一直與外隔絕,此間的土著似乎是遠古的遺民。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但令人奇怪的是,這世外桃源似乎也不太平,而是剛剛遭受一番劫難?!?/p>
傻六道:“是不是遠古遺民?咱們去抓幾個來問問,反正咱們正是無家可歸,索性在此安家算啦!做后世人眼中的遠古遺民。”
牛二道:“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先前那小白臉必定是這里的土著,咦!人呢?”
傻六等人四下張望,卻不見儒子,不約而同地亦是“咦”了一聲,問道:“人呢?”
忽地里聽得一人道:“也分我一口肉,讓我好嘗嘗鮮!”眾人回過頭來,只見一人迎風而立,身形修長,右臂雖斷,仍是英風颯颯。
那人正是儒子。
如此身形雖在風塵困頓之中、重傷之下,仍是仍掩飾不住與生俱來的仙風英姿,令人一見之下,大為心折。
原來,眾人只顧掛念著火上炙烤著的獸肉,饞涎欲滴,饑火難熬,心無旁騖,并未留意儒子。儒子趁機混在流民當中,探聽眾人真實身份和來意。他自桃源大亂后,數度顛沛,風塵仆仆,與長途奔波、饑困交迫的流民毫無二致,是以流民即使見了他也不以為意,只當他是自身的一員。他探聽得眾人確實是桃源外的流民,只因無家可歸才誤闖桃源,并無歹意,這才現身相見。
晉陽一見儒子容貌奇特,仙風凜然,忙道:“兄臺莫非修仙之人?”大伙見儒子斷臂,渾身上下邋遢,心中不禁懷疑。晉陽又道,“小人幼時亦曾得蒙有道之人搭救,又見此間仙氣騰騰,而兄臺兩眼神光湛湛,乃修仙之人特有,是以冒昧請教。”
儒子見流民之苦,本已心生憐憫,此時既已被其認出身份,也不加掩飾,說道:“慚愧得很,有愧仙家二字?!比绱艘粊?,便等于自承修仙之人的身份。
眾人聞言,無不大喜,自晉陽而下,一同跪倒在地,向儒子參拜。他們紛紛出言,多半是些“三生有幸”、“求仙家保佑”、“救苦救難”之類求神拜佛的話,畢恭畢敬,但因口音不同,一時也難辨得清楚。
儒子心中苦笑:“我雖是儒門中人,卻因門戶之爭,躲在與世隔絕的桃源一味的修仙求道,不問世間外的疾苦,空自求道修仙,從未為世間苦難凡人做過半點好事。我又哪里值得眾人如此五體投地,奉若神明?”
儒子心中好生慚愧,連忙俯身將晉陽等人扶起,細細打量一番后,心生憫然地問道:“你們?yōu)楹瘟髀浯碎g?”
于是,晉陽將桃源外的如今大勢和儒子簡略地說了一遍。
此時正值八王之亂,司馬家宗室諸王為爭權奪利,將天下鬧得腥風血雨,民不聊生。兼之內遷已久的游牧部落與漢人矛盾激發(fā),天災連連,中原正處在一片風雨飄搖之中。是時,關中又逢大旱鬧,略陽、天水等六郡的各族十數萬饑民被逼離鄉(xiāng)背井,經漢川流入巴蜀之地就食。地方官府逼迫其返鄉(xiāng),激起流民反抗。
晉陽所率的流民大敗晉軍后,誤入桃源北部密林,無意闖進桃源中來。
最后晉陽痛罵道:“司馬家無能,混賬家伙,八王相爭,自顧著窩里斗,內斗內行,外斗外行。一旦遇上胡人,夾著尾巴就逃?!鄙盗热思娂姼胶?,將司馬的十八代祖宗也問候了一番。
此時,晉陽雖是窮困潦倒,骨子里卻流露出英雄本色。儒子見他雖在落難當中,仍是心念族人,將上好的獸肉留給受靈火鳳凰之傷的同胞,倒有幾分同道中人的意味,一時竟談得極為投契。
兩人高談闊論,大有英雄相惜,相見恨晚之感。
眾流民正沉在一片憤恨的痛罵聲中。
忽地里,赤石灘紅塵滾滾,似有大隊人馬從四周而來。流民中有人喊道:“大伙快逃!大伙快逃!”獸肉烤得吱吱作響,香味四溢,轉眼就可果腹充饑。偏在此時,一大幫人馬突如其來,眾人不由得一片慌亂,咒罵不停。
他們顧不得火上獸肉熱辣,胡亂搶奪,拖男帶女而走,潮水般四散。
晉陽連聲呼喝,卻無濟于事,雖有儒子這個定海神針在此,也是無法穩(wěn)住。他們飽受戰(zhàn)禍,飄零苦海,也只為活命而已。
大隊人馬風云般驟然而來,蹄聲隆隆,腳程甚快,四下奔走,頃刻間已將眾人團團圍住。當中一人長劍當空,虛劈幾下,睜眼怒目的向著眾人喝罵道:“大膽流民,亂我桃源!格殺勿論,一個不留!”正是綠林使常有為。
眾人即揮鋤舞錛來砍流民。
自陰陽門驅動妖藤禍亂桃源后,桃源綠林等營傷亡慘重,卻苦于找不到真正的兇手,報仇無門,此時見大批流民當前,正好將所有的怨怒憤恨盡數發(fā)泄在他們的身上。流民手無寸鐵、饑腸轆轆、風塵困頓,見大隊人馬不問情由便大開殺戒,莫說無還手之力,就算招架之功也沒。
流民只能做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當中不乏婦孺病弱,早已驚嚇得魂飛魄散,哇聲四起。
突然,一人厲聲喝道:“欺凌弱小,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越眾而出,直撲常有為,正是晉陽。他見此慘烈情狀,奮不顧身直往常有為身上招呼,欲擒住常有為。
常有為乃儒門綠林使,武學中的一流好手,非晉陽可敵,眼見晉陽撲來,長鞭一卷,將他甩出數丈之外,未知死活。
儒子見桃源綠林營兵眾行兇,束手無策,只得拼盡余力,一聲清嘯,喝道:“住手!住……”突然,嘯聲戛然而止,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綠林營中人陡聞清嘯,聲勢駭人,不約而同站立轉過身來,四下張望。
常有為見流民中竟有如此好手,亦是一驚,當即催動獨角獸上前,見人群中一獨臂人鶴立雞群般,立馬認出是儒子,長劍直指,說道:“儒賊本事不小啊!既和藍珠白臉的胡人勾結,又和來歷不明的賤民廝混!”見其失了一條手臂,一聲清嘯后喘不過氣來,正自撫胸調息,頓時懼意全消,擺出一副傲慢無禮的樣子。
流民如斯境地,儒子心生憐憫,說道:“常兄弟,儒子亦是初次與眾人朝相,只是不忍濫殺無辜,還請多多包涵!”
常有為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儒君子真不愧是儒門君子。昨日窩藏桃源外來美色,便請人見諒;今日勾結不三不四的賤民,又請人包涵;說不定明日欺宗滅族,又要我們通融。桃源祖訓豈不是成了兒戲?”臉上盡是不屑之色。
儒子心憂庸公,不理會嘲譏挖苦之言,轉問道:“常兄弟,庸公安好?”
常有為看了一眼儒子,見其屢次觸犯祖法,早已身犯死罪;此時又是重傷在身,卻假惺惺地詢問旁人生死,頓生厭惡之情。自他眼里看來,眼前的儒子實在是天下間最做作之人,當即冷冷地應道:“還好,還沒有被你這個叛賊活活氣死!”
他說這話時,也不多瞧儒子一眼,顯然輕蔑至極,也無禮至極。就這么一轉眼,忽然瞥見一老嫗身上一條長長的傷痕,頭上有意無意地插著一根火色般的羽毛,轉眼再看余人,多半身上有類似的情狀,喝罵道:“大膽狂徒,餓傻了眼,竟敢打靈火鳳凰的主意!”一怒之下,抽鞭打向那老嫗。
儒子氣上心頭,左手衣袖一卷,扶住那老嫗,將其穩(wěn)穩(wěn)地放在一旁。
常有為見儒子公然庇護外敵,說道:“儒子真是性情中人,你右手摸過自家嫂子,便就當眾砍下來博同情,可心里老是念念不忘人家的花容月貌,這顆邪惡之心,要不要挖出來給大伙瞧瞧?如今連老太婆也不放過,還伸左手去扶了人家,這左手還留著作甚?”說完哈哈大笑。
笑聲未絕,突覺眼前一花,跌倒在地,滿嘴泥沙,抬起頭來時,已是兩頰紅腫,奇痛無比。
眾人見儒子清嘯一聲后,嘔血未止,轉眼間又鶻起兔落,全無征兆地將常有為摑倒在地,不禁為之側目。他們卻不知道儒子曾一巴掌打得李可道掉了兩顆牙齒,受李可道兩件法寶的一番煎熬后,靈力損耗,只是打得常有為跌倒而已。
這一切并非儒子本意,他心中雖怒常有為出言無禮,卻無出手教訓之意,此時又是貿然出手后,呆在當地,心想:我怎么又輕易出手了?就連他自己不太明白。似乎面對仇怨,體內有著一股無形的力道控制著他,稍有不忿,便忍不住出手傷人,且下手時毫不留情。
自從滅了碧血燈籠后,心中便有了這一股沖動,無法抑制,就連儒子也不知其中緣由。
常有為被打得狼狽不堪,仍是謾罵不停:“你身為儒門諸子中人,自己做得,人家就說不得?”
儒子正自不解,竭力控制自己,但身子仍是不由自主地飛躍上前,鷹爪一般的五指,直抓住常有為胸前衣衫,將常有為提了起來。
綠林兵眾見儒子吐血后仍是神威如斯,兩眼泛起陣陣幽光,若有若無,心中為之寒栗,退在一旁。須知桃源一戰(zhàn),已臻上仙之境的治子亦是被儒子捉弄得暈頭轉向,身為一介肉體凡胎的尋常之人,如何能不驚懼?
常有為身在半空,無法看到儒子眼神有異,此時命懸一線,兀自辱罵不止:“你與你嫂子夾纏不清,儒門上下,無人不曉。你堵得住我常有為之口,卻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你殺得了我常有為一人,卻殺不盡儒門所有人!”手中長劍在半空亂劃,不知所往。
此時儒子掌力只需輕輕一吐,常有為便要命喪當場。
孰料儒子竟強行克制那股沖動,又吐了一口血后,將常有為放下,并賠禮說道:“常兄弟,儒子一時魯莽,絕無加害之意,還請見諒!”
眾人只道儒子良心發(fā)現,饒恕了常有為,卻哪里知道,儒子正竭盡全力壓制那股不由自主的真氣?儒子將常有為放了下來,又道:“儒子對嫂子素來禮敬有加,絕無非分之念?!?/p>
常有為此時死里逃生,大氣也不敢稍喘。他身子著地后,見到眾人蒼白的臉色和驚懼的眼神,才覺先前實在是兇險無比,已到閻王殿走了一遭。
流民中人見常有為不敢吱聲,一副狼狽相,與先前兇神惡煞、目中無人的模樣判若兩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常有為聽得笑聲,狂怒難抑,抽出馬鞭便往發(fā)笑之人的身上打去,喝道:“擅闖桃源者死,全拿下斬首!”眾桃源兵卒先是愣住不動,聽得常有為再次催促后,一擁而上,見人就殺。
眾流民本就千里流徙,體弱多病,數日來腹中空空,手腳發(fā)軟,如何是桃源兵卒的對手?只聽得哀聲四起,呼天搶地,又有不少流民死于亂刀之下。
常有為仍是執(zhí)意濫殺無辜,儒子不忍傷了他的性命,只得上前拉住綠林營的兵眾,喊道:“諸位鄉(xiāng)親父老,儒門以仁立德,仁愛天下,豈可濫殺無辜?”
若在平日,儒子自會以玄術相阻,然后再請罪;但自被李可道突施暗算,身遭箍仙索和紫光葫蘆兩件法器的壓迫,仙身受損,靈力盡失,如何能再用“畫地為牢”和“開天辟地”?偏在此時,那股無法自控的力道又不知去向,心中暗罵:如今就連受苦受難的平民也保護不了,還修什么仙?求什么道?
綠林兵眾聽不進,仍是肆無忌憚。
儒子立馬欺身到常有為跟前,說道:“本門圣人有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常大使豈可罔顧圣人之言?”
常有為吃透了儒子不再動用玄術的心思,心想:這家伙如此迂腐,當真可笑!眼角也不稍看儒子一眼,說道:“儒兄多才,令人敬佩!可本門圣人亦是有云:羞惡之心,人皆有之。你勾結桃源外之人,觸犯祖法,罪惡滔天,難道你就不為此事感到羞恥?”說完,從懷中掏出誅仙令來。
儒門中人見誅仙令如同見庸公,儒子自知罪惡深重,立住不動。
常有為喝道:“儒子!你違背祖法在先,欺辱同儕在后,妄稱‘儒子二字。常有為奉庸公之命來捉你這逆賊前往誅仙臺?!笔种械恼D仙令一指,令眾上前去拿儒子。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大膽常有為,胡作非為!”緊接著就是“噗”的一聲,一陣水汽從半空中飄了下來,夾雜著幾分酒水的清香。眾人一時未名所以,慌忙躲避,而那人早已欺身過來,伸手便往常有為的眼珠插去。常有為一慌,急忙一閃,手中的誅仙令早已不知去向。
常有為回過頭來,喝道:“姓魯的奴才,膽敢如此?還我誅仙令!”只見一人滿臉醉醺醺,手提酒葫蘆,站立當前,正是八俊中的魯釀。
魯釀喝了一口,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說道:“什么豬仙令?牛仙令?酒仙令倒是有一個,姓常的,你要不要?”
常有為不忿,喝道:“拿來!”
魯釀道:“我說你個常有為胡作非為就是胡作非為,這誅仙令是何等要緊之物,你卻向我這個做奴才的來索要,此舉未免有辱儒門圣靈吧?”
常有為知八俊中人盡數與儒子交好,此時分明是偏袒儒子,說道:“魯奴,你膽敢讓我搜一搜?”
魯釀說道:“姓魯的并非儒門中人,就算儒門掌教在此,姓魯的亦是不聽。更何況是要搜身?”
常有為見其不肯被搜,更是肯定他將誅仙令藏在身上,說道:“你們祖先早已折服于儒門,世代稱奴,做奴才的豈能不聽主子的話?”
魯釀道:“好!你既然有心為難魯奴,就讓你搜個夠。若是你搜不出,你就是污蔑我這個做奴才的。連奴才也污蔑的,豬狗不如?!?/p>
常有為“哼”的一聲,伸手便來搜。
魯釀也不抗拒,反而挺著肚子,任由其便。常有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尋了三遍,幾乎連魯釀的胯下也捏了三遍,始終找不到誅仙令,急得面紅耳赤。他心中明知有詐,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自旁人眼里看來,自然是他污蔑了魯釀。
魯釀哈哈大笑,過來與儒子見禮。
搜不出誅仙令,便無法為難儒子,常有為不由得老羞成怒,又下令撲殺流民。
儒子立馬攔在常有為當前,仍是苦苦相勸。常有為好不耐煩的,隨口說道:“這樣吧!只需你給我磕三個響頭,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何?”
儒子霍然而驚,連退三步,愣愣地看著常有為。
常有為只是隨口說說,有心為難儒子,忽然又想:倘若真的能讓儒子向自己磕三個響頭,當真賺足面子。又道:“本使奉庸公之命,執(zhí)行祖法,如今知法犯法,那是殺頭之罪。我是拼著殺頭之罪,賣你這個面子。你只須給我磕三個響頭,并從這里鉆過去,我就暫且網開一面,如何?”說完,向著胯下一指。
儒子猶豫不決,修仙之人不可對凡人濫用玄術,也不能向凡人下跪。如今非但被常有為逼得當著眾人之面下跪,還要向他磕三個響頭,這仙身如何能受如此大辱?受此大辱之身如何駕馭靈力?
天地間有著各種有形無形的氣,除了靈氣有助于提升修仙者的法力道術之外,其余諸如煞氣、陰氣、霸氣、怨氣、晦氣等,均容易讓修仙者走上邪道。其中煞氣與陰氣本身就是邪惡不已,自不待說;而霸氣和怨氣,則擾亂心神,讓人誤入魔障;這晦氣卻是能大大地妨礙吸收天地靈氣,大大折損仙身,無法提升修仙境界。
道門的神鵬靈鳥見李可道受辱而不上前阻攔,就是因為大鵬是靈物,而李可道是凡人,靈物受控于凡物,自會折損靈力。
此時,儒子若是給凡人下跪,則滿身晦氣。
常有為見儒子猶豫,又道:“常某人職位低賤,人輕言薄,不足以領受儒上仙如此大禮,但這千余流民領受得起吧?千余人的性命只在你一念之間,一念便可救千余人的性命,這比你求道修仙所積的陰德,不知高出多少倍。”
魯釀不忿常有為如此欺人太甚,痛罵不已,欲上前與之扭打,念及只有受辱之分,而無進益之功,唯有靜觀其變。
儒子心想:世上最可怕的妖魔鬼怪不在三界之內、五行之中,而是在每個人的惡念當中。心中的惡念不除,何以除天下的惡魔?修仙之人,倘若不關心世間疾苦,不以天下蒼生為念,縱然一朝得道飛升,與天地同壽、日月齊輝,高高在上,那又如何?更何況這些流民得知我是個修仙之人后,也給我跪拜,如今就當還他們一個人情!
想到這里,當即向常有為跪了下去,一人硬生生地將他扯住,喝道:“儒子兄弟,此舉萬萬不可!”正是魯釀。
常有為抬頭望天,神色冷漠。
眾流民見儒子與己素不相識,雖不知修仙者所忌,但見他為救眾人性命而甘愿受此折辱,心中感激無比,早已跪成一片。
眾流民如此擁護儒子,常有為進退不得,立馬憤恨交加,欲揮劍劈落,忽見魯釀的酒葫蘆不時地冒出酒水,心想:這魯奴素來惜酒如命,此時怎么會如此大意?忽有所悟,已知其意,奪過魯釀手中的酒葫蘆,劍鋒突轉,劈向其酒葫蘆。只聽得“嗒”的一聲,一物從隨著酒水從中掉了下來,正是誅仙令。
酒葫蘆被劈,魯釀立馬張開嘴巴,對著尚未落地的酒水,唯恐半滴落地。但正所謂覆水難收,這酒水落地,豈是張嘴便能一一收入口中?
魯釀大怒,也不顧誅仙令被奪,坐倒在地,放聲大哭,捶胸頓足,殺豬般地叫喊道:“姓常的,你糟蹋我辛辛苦苦釀的酒,你賠!你賠!”這魯釀少說也有四五十來歲,此時竟像個孩童一般,令人忍俊不禁。
原來,魯釀奪得誅仙令后,故意裝出一副醉醺醺的樣子,瞞著眾人,硬生生地塞入了酒葫蘆當中,卻因心急儒子,一時忘了捏住酒葫蘆的漏口,被常有為看出了破綻。
常有為誅仙令在手,見儒子不下跪,一手高舉誅仙令,一手緊握長劍,大喝一聲道:“如今儒子抗法,依照門規(guī),立馬執(zhí)法!”一劍劈向儒子。
魯釀?chuàng)屔磉^去,擋在儒子身前,那明晃晃的劍鋒直刺魯釀胸口,竟有舍命之意。
儒子“啊”的一聲,喊道:“魯大哥!何苦如此?”
常有為心中更是惱火,喝道:“大膽奴才,竟敢蔑視宗法!回頭再收拾你!”繞開魯釀,又是一劍刺向儒子。
然而,魯釀哪容常有為折損儒子半分?仍是奮不顧身地往劍身上撲去,“嗤”的一聲,又中一劍。
常有為喝道:“讓開!”
魯釀雙手緊握劍身,喊道:“不能殺儒子兄弟!要殺就殺我吧!我愿代他一死!”
儒子道:“魯大哥,桃源宗法祖訓不可違,儒子是罪有應得!”
常有為道:“狗奴才,還不快滾開?就憑你這賤軀爛命也配代人一死嗎?”
魯釀為了一壺酒,哭得像個小孩子;這時為了救儒子,竟神勇無比。前后對比,判若兩人,令人極為吃驚。
常有為也不便刺死魯釀,雖有心刁難,無奈眾怒難息,只得說道:“今日暫且饒了你們這些賤民性命,待儒門之事一了,再來算賬!”然后下令將儒子帶向摩天崖的誅仙臺。
那摩天崖在桃源東南部,銀峰玉柱,直刺青天,似英武衛(wèi)士一般,捍守著桃源。誅仙臺選在此崖,用意既是深刻,又是明顯,意在警醒桃源中人不可觸犯祖法。
一路上,常有為心懷鬼胎,不失時機地處處刁難儒子,以他一個小小的綠林使竟能拘押儒門諸子中的上仙,自覺四面威風,人前大大露臉。魯釀看在眼里,有心周全儒子,苦于替儒子擋劍后身受重傷,兼之本就毫無武功修為,也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路上,他破口大罵不絕,惡俗之言,不在話下。
一行人行至摩天崖下時,已是次日正午,吃了干糧后,又趕了一程。
常有為推著儒子來到誅仙臺上。
崖頂三面臨空,頂上安放著八座大石椅,高高在上,雕鶴畫松,好不氣派,自然是儒門八大長老的寶座。八座之下,長著兩株大松樹,松樹下的大石旁上躺著一老者,皓首白發(fā)、面如冠王、仙風道骨,正是儒門當今唯一達大仙之境,身兼掌教之位的庸公。
眾人跪倒在階下,對著庸公行了大禮。庸公支撐著坐了起來,顫聲問道:“儒子安在?”
儒子心頭一震:庸公果然身遭大難,傷得不輕??觳缴狭耸A,見庸公奄奄一息,心下駭然,說道:“庸公,儒子有辱使命,蹣跚來遲,請庸公恕罪?!币娖淠樕n白,雙眼似合非合,又道,“庸公傷得不輕,待儒子替庸公調理。”
庸公張開眼皮,咳嗽幾聲,說道:“儒子真是世間難得的真丈夫!自己身受重傷,生死未知,仍掛念別人安危,實是難得。只可惜……”突然又是幾聲咳嗽,氣息粗重。
儒子心中驚奇:庸公此時聲音似乎與平日清朗雄渾大是不同,難道重創(chuàng)之后,元氣大傷么?只聽得庸公繼續(xù)道:“只可惜大好男兒,呵呵……卻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子,觸犯祖訓門規(guī),鬧得身敗名裂?!?/p>
此言一出,儒子頓覺羞愧不已,無地自容,心道:庸公所言不爽,若我不是執(zhí)意要救劍容妹子,又冒死要將她送出桃源,而是任其自然,或許就不會鬧出這許多風波。但見死不救,又豈是修仙之人所為?
回想起與羊劍容曲韻相通的情狀,心中泛起陣陣的暖意,豪氣頓生,說道:“庸公常教導儒子,為人分當光明磊落,敢作敢當!儒子雖是窩藏桃源外之人,卻問心無愧。正所謂: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儒子連生平唯一知己也保護不了,愧為男兒。如今大錯已鑄,儒子甘愿伏法!”此番言語,大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氣概。
庸公突然雙手抓住儒子,眼露精光,青筋暴起,此舉與他平素雍容的氣度,大相徑庭。
儒子只覺得庸公指尖間有著一股透人心骨的冰寒,極為熟悉,略覺驚奇,想必是庸公重傷之后元力尚未恢復,也不以為意。
庸公自覺失態(tài),松開儒子的手,問道:“那女子果真值得你如此?”雙手突然發(fā)抖,咳得厲害。
儒子欲上前替其把脈。庸公將手縮了回來,罵道:“胡鬧!胡鬧!如此厚顏無恥、來歷不明的女子,哪里值得……”又是一陣狂咳不止,聲色俱厲,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儒子立覺汗顏不已,他從未見庸公如此厲言疾色,跪倒在地,汗滴如豆。庸公轉過身去,不受他如此大禮。
此時,半空中一人喝道:“大膽儒子,你可知罪?”尖聲細氣,似太監(jiān)一般。只見八團光芒閃動而來,飛向崖上八個方位。甫一落座,八條身影從光芒中現了出來,或須發(fā)蒼蒼、或面若凝脂、或格骨清奇、或端莊慈祥,無不仙風凜然、出塵脫俗,正是儒門八大長老。
儒子又是一陣驚惶,雙膝著地,說道:“儒子叩見天命長老!”向著首座長老一拜到地,然后逐一叩拜。其余七位長老依次是慎獨長老、德修長老、遠慮長老、近憂長老、天道長老、人道長老和寬厚長老。
此時,儒門眾長老云集,神祇一般高高在上,不怒自威,俯瞰著摩天崖下的桃源眾生,令人肅然起敬。
八大長老之中,天命乃首座,身居八卦中的乾位。德修長老居坤位,這既是陣法所需,亦因他所修習的玄術純屬陰柔一路,時日既久,難免有一股女兒腔。
最先出聲喝罵儒子的正是德修長老,盛怒之下仍是尖聲細氣。他一開口便問儒子可否知罪,儒子自被“柳三妹”劫走欲出桃源以來,所犯下的大罪當真是罄竹難書,如何不知?
私下藏酒,幫兇殺清河使等眾,窩藏桃源外之人,與兄長以及各營對抗,禍亂人倫,逆用儒門心法……如此種種,哪里還有儒門素來所倡導的忠孝仁義、信悌禮???
德修長老又道:“何謂仁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你既視祖訓有如兒戲,就休怪眾長老無情!咱們八大長老可以讓你成神,也可將你誅滅!”盛怒之下數落儒子,又是尖聲,又是暴躁,丑態(tài)百出,若非他身居八大長老之位,在場的聽者定會失聲大笑。
儒子自知罪孽深重,也不曾想過要推脫罪責,眼見伏法在即,心中如釋重負,一片坦然。
魯釀嚇得滿頭大汗,向著眾位長老行了大禮,然后說道:“眾位長老,請容魯奴一言?!?/p>
眾長老略覺驚詫,自八奴先人歸附儒門以來,儒門眾長老前,從來沒有他們說話的地方。這時,魯釀全身上下盡是血跡斑斑,仍是冒死進言,出乎眾長老意料之外。一時之間,亦是無人斥責。
儒子拉住魯釀,說道:“魯大哥好意,儒子心領,但若再頂撞,豈不是增加了儒子的罪孽?”魯釀滿臉無奈,退在一旁。
不料,庸公一揮手,竟示意他說話。
魯釀大喜,謝過庸公后道:“回稟庸公,儒君所犯之罪,無一不是觸犯祖法的死罪??伞ぶ淮?,毛將焉附?如今數千流民闖入桃源,桃源不復往日與世隔絕的局面。倘若真的要執(zhí)行祖法,那應該先將數千流民盡數斬首示眾,以正宗訓?!?/p>
人道長老勃然大怒,罵道:“胡說八道,流民無辜,豈可說殺就殺?且有數千人之眾,如此屠戮,豈是儒門中人所能為?”心中已覺不妥,頹然坐下,雙眼直瞪德修長老,因為常有為圍剿流民正是奉他之命。
魯釀說道:“數千人一起觸犯祖法可饒恕不殺,那一人觸犯祖法,為何非殺不可?這祖法若是視人數而論,豈不是鼓動儒門上下一同觸犯?儒門上下也有數萬之眾,人人都來觸犯一下,法不責眾,人人盡皆無罪!”他這番話說得滑稽至極,卻言之成理,甚至無可辯駁。
天命長老喝道:“放肆!祖法面前,人人平等!流民是外來之人,不可意料;儒子是儒門中人,明知故犯。儒門上下膽敢觸祖法犯者,殺無赦!”
此時,他身旁的人道長老扯了下他衣衫,示意其息怒坐下。天命長老還待訓斥,卻覺得只殺儒子而不殺流民,始終說不通;要殺這數千無辜之人,又顯然不妥。無奈之下,長袖一拂,坐了下來。
八大長老均覺魯釀所言有理,立馬啞口無言,先前那股威風頃刻間一掃而空。
魯釀又道:“既然這數千人觸犯祖法不可殺,那儒君觸犯祖法,亦是不可殺。其實,儒君非但不是儒門中人的罪人,反而是儒門上下的大恩人。諸門后輩諸子不幸慘遭奸人毒手,若非儒君悉心舍命相救,只怕奸人的陰謀便要得逞??沼腥彘T而無儒門后輩諸子,還談何光大儒門?魯奴天生嘴笨,心里有一句便說一句,失了分寸,還望諸長老降罪?!?/p>
此時,常有為向著眾長老和庸公一拜,然后轉過身來,對著魯釀斥道:“庸公和諸長老在上,豈容你這家奴大呼小叫?你們八俊中人素來巴結儒子,自然與他同一鼻孔出氣。如今證據確鑿,姓魯的,不容你不服!”
魯釀嚷道:“魯釀不服!數千流民也不服!”大聲叫罵,欲撲上前,與常有為較量。
常有為道:“公然抗法,與儒子同罪!儒門綠林使恭請庸公和眾長老恩準我執(zhí)法?!币膊淮貞瑩]劍上前,向魯釀刺去。
眼見劍尖將及魯釀,突然,常有為被一道青光逼得跌在一旁,連翻了三個筋斗才收住。
眾人大吃一驚,只聽得庸公淡淡地說道:“小小一個芝麻綠豆綠林使,既知儒門八大長老在此,為何還如此放肆?”自是他出手懲戒常有為了。八大長老略覺不妥,因為庸公自任儒門掌教后,極盡中庸之道,中正平和、不偏不倚,更是從未在人前顯露法力,此時竟對常有為出手,大出眾人意料。
魯釀見庸公如此維護自己,順勢將常有為有意刁難儒子,威脅儒子向其下跪之事說了。
德修長老正色道:“此事非常大使之罪,是本座故意授命常大使,意在試探儒子是否真有修仙之心。哼!如今果然不出所料,儒子為了毫不相干的流民,罔顧儒門修仙者的大忌,當眾給凡人下跪,有辱儒門修仙體法。”怒目直瞪儒子,最后還補上了一句,“當真是罪大惡極!”
儒子想起常有為率眾濫殺流民的情景,見德修長老雖法號名為“德修”,卻絲毫不憐惜流民,再也忍不住,站了起來凜然道:“圣人有云: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氣,故最為天下貴也。又云:人皆可為堯舜。咱們儒門中修仙之人是人,世間流民亦是人。常大使罔顧流民的性命,視之為草芥,豈不失圣人教誨?修仙者,當以天下人之憂為憂,以天下人之樂為樂。咱們只顧一味地修仙求道,不顧天下百姓的疾苦,豈不是枉然!”
天命長老勃然大怒,說道:“反啦!反啦!”
德修長老更是怒不可遏,心道,你這臭小子居然抬出圣人來壓我。罵道:“胡鬧!此舉分明是曲解圣人之言!”其余六大長老亦是為之震驚,臉色慘變,悚然動容,急待庸公示下。
庸公點點頭,說道:“不錯!儒門修仙之人,自當到桃源之外的天地多多歷練?!?/p>
八大長老聞言,更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因為祖法有遺,桃源中人不得與外有涉,庸公非但不責流民誤闖桃源的罪,反而鼓吹儒門修仙之人到桃源之外歷練。如此石破驚天的話,出自儒門之首、掌教之尊的口中,不由得不讓人震驚。八大長老更是瞪眼吹須,不約而同的怒視庸公,半晌無語。
儒子只因一時心憫流民,心直口快,此時見八大長老如此震怒,與庸公大有翻臉之勢,自知失言,說道:“眾位長老!儒子無知,一切罪在儒子。”
庸公咳了一聲,然后淡淡地說道:“圣人所言極是,魯兄弟所言亦是絲毫不爽,如今數千流民誤入桃源,這所謂的祖訓,哪里還站得住腳?”
魯釀是儒門之奴,終日縱酒無度,說話瘋瘋癲癲,庸公居然將他與圣人相提并論,此舉自八大長老聽來,實在是震天撼地。他們無不驚怒交集,氣得手腳發(fā)軟,均想:庸公此舉分明是公然庇護儒子!
只聽得庸公對著儒子又道:“一切罪孽與你無關,因為勾結桃源外慕容寒的是你兄長治子,落毒加害諸子的亦是他?!?/p>
儒子慌忙道:“不!庸公將要把儒門掌教之位傳給兄長,兄長身為掌教,絕無加害諸子之理?!?/p>
庸公道:“此事本座和諸長老自有定論,儒子不必多言。我們早已通傳儒門上下,全力剿捕他歸案。”
儒子仍是搖頭道:“不!兄長決不會加害諸子,如果他真有此意,為何我在桃林施救禮子時,他暫緩痛下殺手?”
庸公見他不信,又道:“儒子,難道你是要懷疑本座和諸位長老嗎?既然你不肯死心,那我來問你,為何你兄長要指點你向北逃出桃源?”
儒子神情癡呆,兩眼迷茫。庸公也不待他回答,又道:“因為你兄長早已安排將一切布置好。東面有溫誨人率眾把守,西面有向有直,南面有時習之,樊正名等居中策應,而北面表面上禁界松弛,是桃源的出口,實際上是絕壁,要你葬身于鏡練河河底。慕容寒之所以能將你輕易帶走,是因為她早已得悉你兄長的陰謀。”
儒子搖頭說道:“不!這是兄長一番美意,他有心成全我和……和那個桃源外之女,想讓我們得全性命,同出桃源,雙宿……”
庸公不由得一嘆,打斷說道:“儒子,你對你兄長有情,你兄長卻對你無義,你又何苦執(zhí)迷不悟,還處處替他說話?難道你不知道,他要將你逼出桃源,完全是為了穩(wěn)坐他的儒門掌教之位嗎?只是他千算萬算,決計算不到你要送出桃源之人竟會是慕容寒而已。
“你兄長修得‘君子道劍術,素以君子自居,表面上一副正人君子,大義凜然,心底里對你又痛恨又畏懼,恨你對他造成極大的威脅,懼怕你內力了得。正因如此,才迫不得已勾結桃源外的陰陽門,向孤燈大師借碧血燈籠之毒,落在仁、義等小子的身上,打算通過此舉來消耗你的內力。”
庸公如此數落治子的罪狀,中途也不見得如何咳。眾人聽得心驚肉跳,也沒留意到。
此言一出,非但儒子嚇了一跳,就連崖上的八大長老,亦是震驚不已,差點要從穩(wěn)如泰山的石椅上跌下來,均想:咱們身為長老,為何洞察不了這一切?庸公當真不愧為庸公,不動聲色,對一切卻了如指掌!心中不滿偏袒儒子,但對他的敬畏之情,不知不覺之間,又加深了一層。
但隨即又想:治子素來行事穩(wěn)重,并不擅長玩弄陰謀詭計,且通過我們八大長老重重的考驗才授予君子劍,難道是庸公有意周全儒子而抹黑治子?當年儒子修為遠遠未達儒道斗法應有之境,庸公偏偏力薦儒子。因此,他這番言論,也未必可信。
庸公又道:“儒子,你可知道?他明明是通過觀天水鏡,在你木屋周圍的桃林布下了禁界,小德子等人為何仍可闖入?為何那個叫慕容寒的,要將荊釵鈴鐺的秘密公諸眾人時,小德子迫不及待從中阻撓?其實,這一切,全是他一人所為。這偽君子掩人耳目的手段,著實了得,瞞得了天下的糊涂蟲,卻瞞不過我。”
八大長老頓時自覺無地自容,恨不得一頭撞向身后的大巖壁上,將臉面永遠地藏在里面,不再出來。庸公所說的一切,以他們儒門八大長老道行之精深,觀致之知微,原是無所不能;但對治子的一舉一動,始終一無所知,心中如何不愧?
儒子聽得直如五雷轟頂,呆呆地說道:“就算兄長一切是偽裝的,但……但他對三妹之情,絲毫不假。兄長一直鐘情于三妹,又如何會殺她?”這句話似乎不是說給庸公聽,而是自言自語。就算旁人將一切說得入情入理,無懈可擊,他始終不信兄長會對柳三妹下手。
庸公恰逢其時的咳了一聲,又道:“你兄長對那三妹的癡情,真可謂世間一絕,可這世上,偏有這許多‘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之事。”
他雙眼出神地看著儒子,言辭中似乎掩飾不住陣陣的傷感,然后又道:“儒子,你與他有骨肉兄弟之親,卻不知他心中所想。他對柳三妹的情意不假,甚至遠遠在你之上;可是他對自己面子更是在乎,遠勝于對柳三妹的情意。他自己得不到,自然也不能讓你得到?!?/p>
眾長老前后一想,覺得庸公所言確在情理之中,不由得又心想:庸公可真是神啦!就連治子的心思也揣摸得如此透徹。
儒子問道:“柳三妹與兄長不是共結連理了嗎?至于為何會變成慕容寒……”他不愿數落治子,因此也就不再多言。
庸公道:“其實是你兄長讓那個慕容寒假扮成柳三妹的。他這么做,就是為了打擊你,讓你意志消沉。他按桃源祖訓處決慕容寒的兄長時,那個可憐的慕容寒為了活命,得知你兄長有個朝思暮想,欲得而后快的人是柳三妹,便投其所好,假扮成柳三妹的模樣,茍且偷生。然后,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親手殺了那個柳三妹。如此一來,你得不到柳三妹,他卻可以得到柳三妹?!?/p>
眾長老心中生疑,本想運起密音之法追問庸公:“既然掌教早已得知這一切,為何今日才說出來?”但隨即又想:治、儒兄弟是生死谷中僅存的斗法之仙,庸公要護短,要替他掩飾,自是出自愛才之心。此番苦心,實在是為了我儒門著想。如今的儒門諸子中人,年輕一輩,僅存治儒兄弟二人。治子已背叛儒門,成為儒門的死敵。若是儒子再有任何不測,這掌教之位恐怕要效法道門,在后輩諸子中擇優(yōu)而授,如此一來,難免多生波折?!?/p>
儒子默默不語,若在往日,他必定大加駁斥一番。這時,一想到兄長為了掌教之位,表面上做的是正人君子的一套,暗地里做的又是卑鄙小人的一套,一切盡在情理之中,心中倍覺煩悶不已。
庸公又道:“可是令你兄長氣得七竅生煙的是,這個慕容寒自從與你相會,整個人的心都交給了你。我想,那慕容寒要是早一日看到你,就算死也不會嫁你兄長?!蓖蝗唬魂嚬笮?。此舉動自眾人聽來,倍覺反常,心想:今日庸公為何老是一反常態(tài)?就連桃源外慕容寒的心思也猜得出?
儒子聽得庸公如此直言不諱,心中好生為難,只聽得庸公又道:“你兄長大婚之日,你也不避嫌,前去喝酒,那慕容寒就是在那晚對你死心塌地。人家大婚之夜,你卻喝得大醉……”
儒子突然全身著涼,兩眼發(fā)光地看著庸公,心想:怎么庸公也知此事?
庸公置若罔聞,繼續(xù)說道:“你兄長也算是個人物,自能察覺到慕容寒對你的情意,表面不動聲色,暗地里處心積慮,欲置你于死地??墒?,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兄長費盡心思,千算萬算,卻沒算到你因禍得福,內力不減反增,這到底是何緣故?”
儒子又感惶恐不安,跪倒在地,不住磕頭。
此事令他極難為情,但庸公既已垂詢,只得和盤托出,說道:“儒子糊涂透頂,為了施救后輩小子,兵行險著,逆用了儒門心法,請庸公和諸位長老責罰?!?/p>
眾長老聽得儒子居然逆用儒門心法,真是膽大包天,大逆不道至極,無以復加。
平素溫文爾雅,儒厚蘊籍的德修長老突然失聲痛罵道:“你這個狗東西……”一番惡話,極是粗俗不堪,把天下間所有的市井流氓之言盡數搬了出來,聲色俱厲,直罵得儒子狗血淋頭。激動之余,一不小心,居然連儒子的母親也問候了一下。
此舉與他那“德修”的法號不太相襯。其余長老聽得大皺眉頭,卻也不便打斷。
德修長老一番痛罵后,憤恨之意稍消,心情回復自然平和后,自知失言,如玉的冠面頓時一紅。他想知道其他長老的反應,雙眼斜視,偷偷地看了看左邊,又緩緩轉過眼珠子來,偷偷地看了右邊,頭不敢稍動。眼見其他長老正在閉目養(yǎng)神,入定一般,當即微微一笑,回復一本正經、德著修顯的神態(tài)。
此時,當中一人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嘿笑,目光如電的一掃,隨即瞇成一條縫,正是坐在鄰近的遠慮長老。德修長老心中略有不滿,心想:你啥眼神?有話就直接說,何必故作深沉?虛偽!
庸公聽罷,哈哈大笑,說道:“天意!天意!怪不得眾人一口咬定你偷吃了靈火鳳凰的內丹,而你卻不敢爭辯,原來如此!你的膽子可真不小啊!膽敢蔑視儒門先賢。好!好!好!如果你不是身在儒門,而是在桃源之外,說不定人世間又出了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仙了。你心法尚可逆用,為何還要死守這些狗屁不通的禮法?”
八大長老立馬為之抽搐,為之震驚,心想:庸公今日到底怎么啦?老是說些糊涂的話?非但庇護儒子,還慫恿鼓勵他蔑視儒門神圣不可侵犯的心法?
聽了庸公的一番話后,身為首座的天命長老又開始發(fā)話。只見他站了起來,目光如刀,上下打量著儒子,說道:“如今形勢突變,儒子觸犯祖法之事,暫且擱置,不予追究??扇遄优c妖魔結交,此事又作何解?”
魯釀?chuàng)屄暤溃骸胺A天命長老,庸公已說得清楚明白,勾結陰陽門的是治子,禍亂桃源的是妖藤,這與‘妖魔結交一事,不知從何說起?!?/p>
天命長老“哼”的一聲,怒道:“魯……魯兄弟,儒子飲酒誤事,此事追究起來,你也脫不了干系?!毕蛑斸劦闪艘谎郏南耄耗氵@個奴才,終日無酒不歡,喝得醉醺醺的,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夾纏不清。今日八大長老都給你弄得下不了臺,這筆賬早晚與你清算。
又道:“你可知道,儒子木屋后所藏的酒,全是你暗地里所供?讓他與酒為伍,迷亂心神。如此一來,才會被那些邪魔歪道有機可乘。圣人有云: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儒門乃天下正道,身為儒門修仙之人,當以除魔衛(wèi)道為己任。儒子偏偏與那些無知無義的樹精竹妖結交,當真是豈有此理!”
儒子道:“諸位長老明察。儒子所結交的并非樹精竹妖,而是桃源中修真得道的綠竹翁、凌云子、幽蘭君等上仙?!?/p>
其余長老霍然而起,滿眼盡是驚疑之色,直瞪儒子。儒子身為儒門中修仙之人,如此維護綠竹翁等妖怪,自八大長老看來,無此舉異于逆天。他們神色間極是失望,實在無法相信世上竟然有這種荒唐事。
八大長老端坐在誅仙臺,高高在上,自開審儒子以來,數度為儒子所犯之事震怒,驚得離座,大有坐不穩(wěn)之勢。
天命長老打了一個哈哈,伸出食指,對著儒子指指點點,游目四顧,說道:“諸位道兄,你們聽見了嗎?咱們儒門的大仙將這些樹精竹妖、邪門歪道稱之為什么?綠竹翁上仙,凌云子上仙,幽蘭君上仙,哈哈哈……這些妖魔也是上仙,那我們這些長老是什么?儒子目中無人,簡直不將我等放在眼里。”
庸公道:“不錯!儒子確實是目中無人,因為諸位長老不是人?!?/p>
諸長老一聽,全身如遭雷擊一般,驚得差點要從崖上飛身下來,與庸公一較高低。
德修長老更是臉色鐵青,憤然喝罵道:“庸老頭大放狗屁,臭不可當!我……誰不是人了?”
庸公又道:“諸位長老早已得道成仙,乃儒門上上之仙,道法精妙,凌駕一切凡夫俗子之上。如此之仙,豈是平常中人?是以,儒子是目中無仙,不是目中無人?!?/p>
八大長老頓覺釋然,雖覺得“目中無仙”和“目中無人”相較起來,有著幾分怪怪的味道,但終究覺得會自審儒子以來,庸公終于據實說了一句中聽的話,忍不住飄飄然。
天命長老和顏悅色地說道:“儒子,你們兄弟二人,乃當今儒門中生死谷斗法僅存的人物,一言一行,自當循規(guī)蹈矩,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你兄長勾結外敵,禍亂儒門,如今生死谷出來的上仙,唯獨你僅存。你若能迷途知返,以除魔降妖為己任,親手將那些樹妖花妖繩之以法,我等自當不計前嫌,仍尊奉你為諸子中人。以你如今修為,區(qū)區(qū)小魔小妖,不在話下,現限你三日之內,肅清一切妖魔?!?/p>
此時,魯釀正欲開口,德修長老搶先道:“姓魯的,你給我閉嘴!”心知他與儒子交好,又要說出些不中聽的話來,得庸公首肯,又是大事不妙。
眾人本以為魯釀又是一番公然頂撞,據理力爭。孰料魯釀一動不動,恢復他那滿眼惺忪、醉醺醺的模樣。
庸公心覺好笑,說道:“魯兄弟,但說無妨。”
魯釀謝過庸公,眼看著天命等長老,說道:“儒子兄弟,天命長老所言不錯,人妖殊道,這些樹精、花妖雖得人形,但終究是妖。正所謂人妖殊途,正邪不兩立,修仙之人除妖,責無旁貸!”
眾人見他看著眾位長老,而所說的話卻是勸解儒子,不禁莞爾;本以為他又要替儒子辯護,卻沒想到他竟也勸儒子除妖。
儒子滿臉無奈,心想:漫漫修仙之路,清苦自恃,何等寂寞,是以寄情樂韻,尋曲遣懷。但高山若無流水作知音,豈不枉然?幸賴有綠竹翁等人與之為樂,才不致煩悶。但這番心情,如何能在庸公和眾長老面前宣之于口?
只得說道:“回眾長老,綠竹翁等雖非血肉之軀,卻有天地靈根,且素來安分守己,潔身自持,重德修真,并無心于俗塵世事。而妖邪遣禍蒼生,兇殘成性,與之相比,當真有天壤之別。因此,儒子所交并非妖邪,而是仙家?!?/p>
天命長老長嘆一聲,坐回原座,良久才道:“玉不琢,不成器。當初咱們八大長老將琢玉劍贈你,所為何事?無非是希望你歷一番雕琢后能成大器,如今你偏偏結交妖邪,誤入歧道,仍是一塊冥頑不靈的石頭!人道之常,此父其子。如今是有其兄必有其弟。儒門出了一個大逆不道的治子,也出了一個大逆不道的儒子。我們這些長老當初真是瞎了眼,居然將你們這對狼子野心的兄弟選為儒門諸子中人?!鄙裆黄鋈?,顯然是失望到了極點。
庸公不以為然地說道:“天命此言差矣!六年前生死谷斗法僅存之子是何人?不正是儒子兄弟二人嗎?若是儒子兄弟二人不在諸子之列,那能從生死谷出來的卻不知是何人了。因此,天命的見地,著實令人不敢恭維?!?/p>
天命見庸公如此不留情面地數落自己,面上一陣熱辣,忍不住道:“庸公?你……”
突然,德修長老長聲嘆道:“天滅儒門,如今儒門竟出了這么一個與邪魔為伍的不肖子,遍觀后輩諸子中人,又多半與他親近,受其誤導,這第三輪的儒道仙劍大會也不用斗啦!咱們干脆向道門認栽,世代稱奴吧!”
眾人聞言,心中一片凄然,見儒子如此維護妖邪,盡感失望,不約而同地望著庸公,急盼示下。
庸公咳了一聲,正色道:“儒子,綠竹翁之流確是妖邪無誤,他們因曲韻與你親近,無非是誘你墮仙入魔而已,除了曲韻上引為知音之外,他們還與你有何交往?”
儒子又是猶豫不決,但庸公既已直言相詢,也只好將當日與之縱酒彈樂、談經論術之事如實相告,甚至將與之結義一事,也毫不隱諱地說了出來。說到最后,又道:“庸公,正所謂曲為心聲,綠竹翁等人與我曲韻相通,行事光明磊落,絕無半點邪氣。儒子是敬重他們的節(jié)氣,坦蕩君子之風,才與之結交。儒子膽敢以性命擔保,綠竹翁之人,決非妖邪?!?/p>
這一番話,直聽得眾長老驚怒交集、瞠目結舌,直覺眼前的儒子,簡直就是名副其實的山精妖魅、邪魔歪道。更不可思議的是,他非但與妖邪結義,還膽敢受其慫恿自創(chuàng)怪招。如此為所欲為,豈能是儒門諸子中人所敢為?所能為?
庸公道:“如此說來,這些妖魔當真是用心良苦,將你騙了,還讓你如此死心塌地地維護他們。他們蒙蔽人的手段之隱蔽高明,令人嘆服!你可知道?那日慕容寒將你帶離桃林,然后他們故意將其引開,邀你飲酒,乘機將你灌醉,就是要將你元神導入邪道的迷幻之中。你與他們狂飲一番之后,可曾覺察到任何異樣?”
儒子突覺不妥,心中頓時泛起一絲不祥之感:怪不得道門上下眾口一詞,咬定我是殺他們長老和道門上下的兇手,難道這一切真的是我所為?但即使我是元神入了迷幻中,也只是用定神術將那些走上妖邪之路的道門中人定住,并未痛下殺手。
他見庸公提及此事,當即將在石林所經歷的一切說了,濫用自創(chuàng)招式一節(jié),絕口不提。
眾長老聽得暗暗心驚,想不到道門上下竟然勾結妖邪,并練成這等邪術,那么儒子與綠竹翁等妖交往,也只是小巫見大巫了。只是,儒子竟然單槍匹馬就能降服這許多妖邪,實在難以置信。因此,他們都認定,這只不過是儒子為了掩蓋自己結交妖邪的罪行,而編造出來的鬼話。
庸公聽得道門諸長老被殺,亦是眉頭一皺。正欲出言,摩天崖上觀天水鏡發(fā)出“嗚嗚嗚”的響聲,寒光四射,一太極圖案不時從中迸射而出,自是道門有急訊。
眾長老略覺詫異:儒、道兩門除儒道斗法之外,平素從不往來,即便“千里傳音”、“觀天水鏡”等之類的玄術亦是從不互通。此時道門的傳訊來得竟是如此急促,自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若儒子所說的一切屬實,那么道門此舉必定是為求救而來。果真如此,便可趁機奚落一番道門。
儒子亦是惴惴不安,心道:道門中人是來告狀,還是求救?只見八大長老同時運起法訣,崖上立馬生成一面遮天蔽日的大光幕,自然是儒門的觀天水鏡了。
鏡內立馬出現陣陣十里屠場的狀境:鏡中一獨臂人,左手緊執(zhí)琢玉劍,雙眼發(fā)著幽幽青光,面目猙獰,忽而“畫地為牢”,忽而“開天辟地”,忽而“愚公移山”,忽而連施怪招,在桃川宮截殺道門中人。這些招式威力看似不大,卻似模似樣。當中有數名神姿風采的老者,雖道法精深,卻因早已被定神術定住,一一倒在血泊當中。
執(zhí)劍獨臂者,正是儒門的儒子,不見碧血燈籠的身影。
八大長老看得涔涔汗下,暗暗心驚,作聲不得,唯恐此中有詐,早已催運靈力從旁監(jiān)測,一辨真?zhèn)?;但觀天水鏡中不見絲毫異樣,自是真切無疑。
儒子更是看得膽戰(zhàn)心驚,不明所以,心想:一路上,我只是用定神術將道門入魔之人定住,并未痛下殺手。我殺的明明是妖藤,為何是道門中的長老?難道正如庸公所言,我被綠竹翁他們灌醉后,元神導入迷幻之中,在幻境中殺了不少妖魔?這些妖魔不是真正的妖魔,而是道門上下和一干長老?
觀罷,一血淋淋的卷軸自空而降,迎風展了開來,上書八個大字:“儒子作惡,血債血還”,下面便是些邀請儒門眾長老到生死谷作了斷,換回儒門后輩四劍仙的言辭。
那四劍仙,正是忠、孝、仁、義四子。
儒門兩仙劍派避世于桃源斗法,素來互不通音訊,自然是不交惡語。此時竟以后輩諸子為挾,且出言惡劣,足見事態(tài)嚴峻,以致手段非常。
天命長老喝道:“好你個儒子,你殺的明明是道門中人,卻膽敢為自己的惡行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將他們斥之為妖邪。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虧你做得出來!看來,你陷溺魔道既深,非要陷我儒門不義,名聲掃地不可?!?/p>
他怒則怒已,心中更多的卻是嫉恨。
儒子素來不務正業(yè),竟能憑一己之力,力克道門之眾,這份修為非八大長老中人所能及。他們八人素來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到頭來還不如一個好久鬧事的后生小子,相形之下,難免自覺顏面掃地。
數日來,儒子迭遭冤禍:諸子中毒,自己大耗內力相救,卻被斥為故弄玄虛;素來對嫂子禮敬有加,卻遭兄長誤會,自斷一臂;往日柳三妹突然化身慕容寒,身陷迷幻中;拼死相救的知音,下落不明;此時又被強加弒道門長老大罪,以致諸子被擒。
種種情狀,屈辱難伸,兼之本就善感多情,儒子雙眼一閉,熱淚奪眶而出。
就這么一閉,眼前便是一黑。這漆黑讓他忽有所悟:不對!這觀天水鏡所呈現的情景是在光天白日,而我與碧血燈籠相斗時,是在黑夜。其時,石林早已布下禁界陣法,觀天水鏡根本起不了作用。兇手另有其人,且是存心不良要嫁禍于我。但這一切如何向諸位長老剖明?諸位長老又有誰會聽?觀天水鏡中人明明是我,且用的就是我那獨一無二的琢玉劍,那這假扮我的人是誰?難道是那陰陽門中人?但陰陽門中人不認得我,無法易容成我的樣子。難道是……心底不由得閃過一絲寒意。
德修長老見儒子淚涕交加,尖聲叫道:“貓哭老鼠!儒門毀在你儒子手中啦!”忍不住凌空一掌,一道青光逼向儒子。
儒子正自呆呆出神,突覺青光逼來,也不閃避,硬生生地受了德修長老這一掌。
庸公向著德修長老一瞪,心惱其無禮,欲出手相阻,終究還是慢了一步,似是有心無力,只得說道:“儒子,你本是儒門典范,諸子表率,儒門以你為榮。但如今你竟做戮殺道門上下和諸位長老這等惡事來,道門指明要血債血償,我也保你不得,咳……”
八大長老捏指成訣,急待庸公一聲令下,便將儒子剁為肉泥。儒子被德修長老擊倒在地,此時站了起來,說道:“庸公!儒子素來敬重你老人家,今日大錯已鑄,有負你老人家教誨,儒子甘愿領責?!迸c此同時,他體內又是一陣狂躁,正是那股不由自主的力道在周身游動。
天命長老怒道:“儒子!你死到臨頭,還裝腔作勢,做假好人!為了對得起儒門歷代祖先,本座第一個不放過你!”回過頭來說道,“恭請庸公急發(fā)誅仙令,我們八位長老無有不遵。”
庸公似是充耳不聞,無動于衷,遲遲未發(fā)。
眾人心思各異,都急盼庸公示下,四下便一片寂然。
良久,庸公才站起身來,喝道:“儒子,罪惡滔天,死有余辜。不過念在你是生死谷生還的劍仙,且督導后輩小子有功,可免去一死。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如今我就逐你出桃源,終生不得再踏進半步?!?/p>
眾人聽得暗暗心驚,覺得庸公如此懲戒,實在太過稀奇古怪,且有蔑視祖法之嫌。
儒子立馬跪倒在地,叫道:“儒子知錯,甘愿服罪。庸公要殺要剮,儒子不皺一下眉頭,但請庸公收回成命,不可將我逐出桃源?!?/p>
庸公聽而不見,暗地里用密音之法對儒子道:“儒子怎么如此糊涂?這世上就沒有你掛念之人和掛念你之人?只消你愿意隨我出桃源,并答應我一事,我自有法子讓你脫身?!痹捯暨煅?,大有懇求之意。
儒子正在竭力控制體內那股力道,一時神智未醒,并非察覺到庸公正用密音之法傳話,迷糊中回應道:“庸公好意,儒子心領。我是罪有應得,但求一死!”
天命長老見庸公此舉太過荒唐,又聽得儒子說了一些牛頭不搭馬嘴的話,已知庸公用密音之法傳話儒子;又見自會審儒子以來,庸公處處維護儒子,唯恐有變,以致儒門清譽受損,當即朗聲道:“庸公是本門掌教之尊,卻因身負重傷而神智欠佳,未慮及儒門祖法。眼前之事關乎儒門興衰存亡,刻不容緩。我天命長老不才,為了儒門安危,唯有奉公行事,執(zhí)行儒門宗法。
“庸公已查明,儒子窩藏桃源外妖女,觸犯祖法,死罪!庸公已證實,儒子勾結來歷不明的陰陽門中人,殺害清河使施于人,死罪!庸公已得知,儒子心懷不軌,禍亂綱常,敗壞儒門之風,死罪!庸公已明鑒,儒子暗害道門上下,敗壞儒道兩門數百年斗法之義,死罪!儒子罪大惡極,依照桃源宗法,先廢去仙身,凌遲處死,將元神拘押,交由道門長老發(fā)落,以正我儒門光明磊落,恪遵道義的清名?!?/p>
天命長老一說完,祭出仙劍,凌空一點,點向儒子。
先前,庸公亦是擅作主張,明明是他一人欲替儒子脫罪而強將罪名推到治子頭上,卻說成是“此事本座和諸位長老自有定論”,此時,天命長老亦是僭越,以庸公之命來處決儒子。
其余七大長老會意,立馬祭出仙劍,一同點向儒子。
八大長老不待庸公下令,便擅作主張,布成八卦法陣,誅滅儒子。儒子呆立當地,引頸就戮,閉目待斃。
常有為等人看在眼里,笑在心中,只消一轉眼的工夫,眼中之釘即可拔除,緣何能不竊喜?而庸公用密音之法傳言儒子,見儒子仍是不肯答應,雙手微顫,顯然是心中正自一片慌亂。
便在此時,崖上大石后一人大聲呼喝道:“斷臂的儒子!快把羊劍容交出來!”聲調古怪,口音獨特,出語亦是極為別扭,竟說“斷臂的儒子”。
眾人不由自主地轉身望去,只見崖上早已擁出數十名黑衣人,衣飾與桃源中人不類,自非桃源中人。
他們披頭卷發(fā),膚色泛白,卻身穿黑衣,黑壓壓的如一片烏云落在崖上。為首之人是一獨目少年,一道長長的傷疤自左額至右顴上拖過,右臉上有眼無珠,正是先前喊話之人。
常有為抽出長劍,喝道:“來者何人?膽敢犯我儒門誅仙臺!”長劍一揮,身后綠林營兵眾張弓搭箭,箭發(fā)如雨,直逼崖頂。
那獨目少年“嘿”的一聲冷笑,眼見箭雨如電,不閃不避,將及眼前,手中不知何時多出的一塊小黑鐵令牌。那令牌當空一揮,驀地里,四下涌出一團黑氣,行云布雨一般,霎時間將利箭盡數吞入其中,令其消失得無影無蹤。
利箭被吞后,黑氣過處,十來柄漆黑如炭的長劍從中驟然而出,毒蛇一般,迅捷無倫,飛向八大長老。劍身上撒滿鮮花,欲滴而未滴,不時發(fā)出撼人心魂的凄厲叫聲,似是慘遭滅門的枉死之魂無處伸冤一般。
儒子心中一沉,見這十來柄詭異可怖的黑血劍飛來,立馬想起鏡練河蓼洼的情景,失聲喊道:“血劍十三魂!”心道:此人必定是那少年頭領。難道他沒有被靈火鳳凰啄死?
這獨目少年聽得有人喊出“血劍十三魂”之名,略覺驚奇,但見喊話之人右臂空空如也,才放下心來。
這獨目少年正是是鏡練河中力阻“柳三妹”出桃源之人。此時,他右眼珠子被挖去,自是受靈火鳳凰襲擊之故。
八大長老正在潛功運力,布陣誅滅儒子仙身,眼見崖上陡然擁出數十名面容古怪、行止荒誕的人影,又聽得他們向儒子索要羊劍容,卻不知“羊劍容”所謂何物?只道他們是儒子所勾結的山精妖魅,此時來搭救儒子。因此心欺他們道行淺薄,也不以為意,仍是全力布陣。
殊料,那冤魂血劍陣竟是詭異可怖,眨眼之間已飛到八大長老跟前,一化為十,十化為百,頃刻間化為一千三百道紅光,直逼八大長老。
八大長老從未踏出過桃源半步,雖大半輩子修真求道,平素亦是以除魔衛(wèi)道自居,但桃源鐘靈奇秀,乃天設地造的仙家福地,素無至惡的妖邪之物,因此他們成仙的不二法門僅僅是一味的自悟,并非以人間歷練,救苦救難為主。
此時見如此妖邪兇猛的黑血劍來勢兇猛,才知低估了它們的道行,不由得頓時心驚膽戰(zhàn),手足無措。要布成誅仙的陣勢,尚需一套繁文縟節(jié)的程式,此時尚未布成,就被逼得腳陣大亂,又唯恐那吐血般的古怪黑血傷及仙身,當即各自為戰(zhàn)。
如此一來,非但失了先機,還折了銳氣,兼之暗自慌張,立馬被那靈蛇般晃動的黑血劍逼得步步心驚,節(jié)節(jié)敗退。
八大長老在黑云中穿來插去,苦苦趨避、連連倒退;但無論如何騰挪躍閃,始終無法擺脫勢頭正盛的黑血劍。
儒門御風而行之術,講求端莊,極重儀態(tài),絕無儒子在桃川宮引碧血燈籠時的那種任性隨意。此時,八大長老只顧逃脫這詭異莫測的劍鋒,老鼠見了貓一般,骨軟酥松,逃避唯恐不及,又哪里還顧得上端莊儀態(tài)?
崖上那獨目少年不住舞動手中黑鐵令牌,一陣冷笑,說道:“素傳儒門乃天下修仙派的正宗,心法精妙,玄術通神,今日一見,也不過爾爾?!闭f完,一口唾沫吐了下來,極盡輕蔑之意。
常有為等聽得他出言譏嘲,舉止無禮,心有不忿。雖早已再令部署戒備,張弓搭箭地對準崖上諸人,一觸即發(fā),卻懼于他那神出鬼沒、來去自如的十三柄黑血劍,不敢稍動。若是黑血劍輕輕劃過,只會武功而毫無玄術的常有為,就算再多一百個,也只能為劍下多添五十雙亡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