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朝 圖/封陵采采
永安城的一間小茶肆內(nèi),年輕的老板娘正沏著一壺白茶。品茶的兩位客人卻不再是繁華世間只得幾面之緣的過客,而是她想好好放在心底珍重的人。
堂前郁郁青松攔截了薄雪,只余零星幾片飄入室內(nèi),我靠在窗畔,瞧得出神。
“秦輕茶!你怎么又開著窗?”身后來人質(zhì)問得氣勢洶洶。
“開著罷,屋里不冷?!蔽一剡^神去同李甜兒狡辯,大片濃厚的白霧瞬間從口鼻噴涌而出。
“……”我一邊自知理虧地起身關窗,一邊轉(zhuǎn)移話題道:“晌午了也不見有客人來,不如先用午飯罷?!?/p>
提到近來越發(fā)不景氣的生意,李甜兒亦是無奈,無言離去,獨留我一人在店內(nèi)百無聊賴。
少頃,卻見一高而瘦的老人踏入店內(nèi):“掌柜的,熱一碗茶。”
他約莫六十來歲,落座時順便浪費了我一壺水重新沖洗了茶杯,枯瘦的手一頓亂顫,活似只精明的老山雞。
這個黃土埋眉梢的年紀,應當是會品茶的,我皺眉思索了一下,當下便興致勃勃地沖到柜子邊翻騰了起來。奈何店里蕭條已久,實在沒找到什么存貨,最終還是端了一碗陳茶送去。
眼見著他將茶送入口中,我視死如歸,已然想好了如何應對老年人撒潑砸招牌的行為,可就在我正沉浸在無盡悲痛自責之中時,那客人又開口了。
“雖然有些唐突……”他看向我,搖頭晃腦道,“但姑娘于茶藝天資過人,我同門中皆好飲茶,不知姑娘可愿到派中任茶先生?”
且不說這棒槌如何能喝出我茶藝高超,此提議倒的確能讓我吃喝不愁,那姑且便當作有錢人在日行一善罷。
“敢問閣下名號?” 我略有些期待地抬眼,卻沒成想對面一開口就把我心涼透了。
他自信吹開胡子:“小溪派二長老,宋忠?!?/p>
我愣在原地咂摸著這野雞派名,不寒而栗。
江湖門派眾多,派內(nèi)水平參差不齊,但總有些門派連包裝都懶得包裝,讓你一聽名字便知道它鐵定不正經(jīng)。
這長老若是想帶我練些名稱奇特的大法,就著實有些駭人了。又或者……不會是看我小姑娘家家的落了單要拐走罷?
“好說好說?!蔽衣砸凰尖?,計上心頭來,真摯道,“我可以去貴派游幾日,但是……必須把二寶也帶上?!?/p>
瞧著他面色訝異,我及時不咸不淡地補充:“不是什么阿貓阿狗,二寶是我兒子。”
我無視面前人的僵硬,轉(zhuǎn)頭向樓梯處一喚:“二寶,下樓見過長老?!?/p>
一清瘦小童應聲而來,怯怯躲在我身后,只露出一頭略顯枯燥的發(fā)。
二寶看著怎么也有七八歲了,而我,年方十九。
面對他比青松還蒼翠的臉色,我滿意不已,笑瞇瞇道:“您還覺得我天資過人嗎,長老?”
直至被請到小溪派迎客大殿內(nèi)喝茶,我猶驚魂未定。
我老老實實坐在偏位,身側(cè)是二寶,他也有模有樣地抱著一盞茶,兩條腿還頗有興致地蕩來蕩去。我恨鐵不成鋼,用眼神示意他“你娘生死未卜”,可他卻無辜地吸溜著茶水,完全不在意。
收回目光,我含恨抿了口茶,仰天長嘆,實在沒弄明白這個不著四六的長老為何對我如此執(zhí)著。
“茶先生覺得這茶如何?”宋忠期盼地看過來,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和和氣氣地撂下茶盞,裝傻道:“茶嘛,我這粗鄙草民喝起來都是一個味,難為長老費心了?!?/p>
語畢,我看著外邊刺眼的日頭,堆出個笑容,拉著二寶起身:“我看天色也不早了,長老,不如我們就此別過罷?!?/p>
“不行!絕對不行!”宋忠聞言竟然急了,生生喊破了音,沖過來就一把把我按回座位。
面對我震驚的臉色,他眼珠子一頓亂轉(zhuǎn),緩聲扯出個還算有力的理由:“若姑娘執(zhí)意不想留任茶先生,那至少吃過晚飯再走?!?/p>
他繼而顫巍巍轉(zhuǎn)向二寶,哄騙道:“本門的糯米雞啊,桃花酥啦,清蒸鱸魚都是一絕,二寶肯定愛吃。”
二寶不負眾望,在我威脅的目光下斗爭了三秒,然后堅定表示自己太累了,怎么也走不動了。
我只得作罷。
而二寶這種毫無緣由的勞累僅僅持續(xù)到佳肴陸續(xù)上桌。看著他因大快朵頤而興奮得紅撲撲的小臉,我心中不禁軟得一塌糊涂。
思及這些,我難免愧疚,再一想幼時夢想的茶肆事業(yè)也即將黃攤,更是沮喪。
宴席上推杯換盞,我有意借酒消愁,幾番輪換過后,少說也有半壇子落入腹中。醉眼迷蒙間,我只覺渾身似火燎燒,完全忘記了自己喝酒沒天賦,三杯就能不辨東南西北的德行。
于是面對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只是像靈魂出了竅般在半空中旁觀著。
我眼睜睜看著一些小童搬出個紅箱子,比比劃劃地對著我賣慘演說,再眼睜睜看著我那不爭氣的身體從懷里摸出個錢袋子,緊接著連袋帶錢一齊丟進了箱子里。
可以說是毫不留戀。
“姑娘豪氣,不過咱派內(nèi)贊助費可是向來不予返還啊?!彼沃覙泛呛堑爻夜笆?。
那可是整整一貫錢?。?/p>
數(shù)據(jù)共享平臺層包括數(shù)據(jù)采集接入、數(shù)據(jù)存儲和數(shù)據(jù)分析. 數(shù)據(jù)采集接入是通過制定標準、規(guī)范的接口,實現(xiàn)不同來源、不同結(jié)構數(shù)據(jù)的接入;數(shù)據(jù)存儲是根據(jù)不同的數(shù)據(jù)類型采用不同的存儲方式實現(xiàn)數(shù)據(jù)的存儲;數(shù)據(jù)分析是采用大數(shù)據(jù)云環(huán)境支撐平臺構建技術,集成應用Hadoop技術、流式數(shù)據(jù)處理引擎、分布式消息隊列等相關技術,實現(xiàn)多源異構數(shù)據(jù)的處理、建模、數(shù)據(jù)深度挖掘及可視化展示等.
摳門如我十九年,這種委屈著實沒受過,怨氣將吐吐不出,將咽咽不下,一時間悲憤欲絕,卻又無他法。
“姑娘沒事罷?!笔掏土硕毴タ头啃菹?,回來時瞧見我面色陰沉可怖,著實嚇了一跳。
“無事,我去散散心,醒醒酒?!?/p>
這錢不能白捐,我痛定思痛,當下便決定了——留任茶先生,在把小溪派的便宜占盡之前絕不能走。
天色大暗,夜風徐來,我獨自在后山散步許久,最終站定岸側(cè)橋頭。聽著不遠處舟楫撥水的清亮聲音越來越近,我緩緩收斂了笑意,神思恍惚。
這聲音著實勾起了我很多回憶,十多年前,我和秦遠聲也很喜歡泛舟湖上。
彼時尚是孩童,家境并不富裕的我們單是賞賞山水便有無盡歡聲笑語,可惜,誰也不成想,之后的分別因而顯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jīng)不自覺地邁開步子,想要踏上那尾已經(jīng)靠岸的小船。
然而我實在醉的不輕,并沒想過船尚未停穩(wěn),一腳還沒踩實,船身竟已然失控,瞬間滑了出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船主人從船頭一個箭步邁來,穩(wěn)妥地拽住了我,而后同我一齊狠狠跌回了船上。四周冰冷的湖水隨船體的劇烈動作飛濺成瀑,淋了滿身。
“你瘋了?”那年輕男人被我牢牢壓著,開口是難掩的怒意:“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我剛被刺骨的寒意浸了個透,現(xiàn)只顧極輕地打著冷顫,并沒意識到船主人的惱火是出于擔憂,唯一的感想只剩下——這人怎么這樣兇巴巴的。
我強撐著用手支起軟綿的身體,湊近被我按在船上的那位救命恩人,細細端詳起來。發(fā)絲隨我躬身的動作悉數(shù)滑落肩頭,有幾縷落到身下人頸側(cè),帶去了幾分酒氣,他卻沒動,只是默然回望著我,看不清表情。
那人身上有一股好聞又安心的草藥香,昏沉重影間,眉目卻因我的臆想而看成了秦遠聲的樣子,熟悉得直教人難過。
于是,剛剛被護住的是我,現(xiàn)在心底莫名的委屈也是我。
我一撇嘴,惡狠狠開口:“秦遠聲!你不會好好說話嗎?干嘛兇我?!?/p>
“秦遠聲?”他聞聲一怔,似乎有些意外,趁我愣神的空檔掙脫了出來,隨手擰了擰淌水的袍角。
我索性松開手,也歪歪斜斜地起身,勉強站正了。
他又認真看了我一會,試探地喚:“你是秦輕茶?”
“怎么了。”我大聲應道。
我猜,自己此時大概像個買醉的落魄鬼,周身只剩下烈酒帶來的的虛張聲勢,可是不知對方是教養(yǎng)太好還是怎么,竟然沒同我計較。
“沒什么?!彼玫酱鸢?,停下了理衣襟的手,未幾,緩緩引船靠岸,極有風度地沒再去看濕透的我,目視前方道:“你醉了,回去休息罷,路上小心。”
也不知究竟是哪句冷淡的語氣戳中了我,我突然繃不住心緒,眼眶發(fā)燙,一下子不顧形象地撲進了對方懷里,嚎啕大哭起來。
“哥——”
男人猝不及防踉蹌半步,震驚地僵直了身子,有些無措。良久,懷中的嗚咽漸弱,一雙手終于緩慢落下,輕輕摸了摸我的頭,似乎嘆了口氣:“我不是。”
“秦遠聲,我恨死你了……”我卻仿若未聞,只顧用人家的衣襟擦眼淚。
記憶在此處戛然而止,依稀記得我最后哭到乏氧,許是累得昏睡了過去??傊?,次日在客房醒來時,我對自己認錯人還撒潑亂哭的事情那是一萬個不敢置信。
比起自己的丟人行為,其實我更驚奇于昨晚那人風度涵養(yǎng)之出眾,竟沒把我這個耍酒瘋的醉漢就地正法,實在耐力過人。
我搖搖頭,揮去了那段羞恥的記憶,而后打起精神拾掇了一番,頂著欲裂的頭痛去見了宋忠。
待說出留任茶先生的決定,我分明看見了那老棒槌一副“我就知道”的欠揍表情,霎時頭更痛了——都說打蛇捏七寸,他居然能準確踩住我惜財幾入魔障的毛病,真真是奇怪了。
回房后,我又抽空寫了封信給山下的李甜兒報平安,折騰半天,總算把一切安排妥當了。
然而我著實沒想到,茶先生竟還真不是個賦閑的職位。這邊椅子還沒坐熱,就聽得侍童匆匆趕來傳話:“輕茶姑娘,有貴客到訪,二長老請您備茶呢?!?/p>
碎玉隔簾之后,我獨坐室內(nèi),點燃沉水香。馥郁的白霧緩緩流淌,一旁是七分滿的三盞白茶。
繚繞的茶香舒緩了緊繃的神經(jīng),我不禁感嘆,在山下茶肆時空有技藝卻經(jīng)費不足,面對陳茶葉子實在難為無米之炊。而這小溪派的茶葉用度并不苛扣,十分好施展拳腳,當真是美哉。
“姑娘,您準備準備?”侍童送過茶后折返。
我聞聲抬眼,表示疑惑。
她解釋道:“按理說您確實不需要露面,可是客人喝了茶十分驚喜,說不必請茶先生過去,要親自過來討教茶藝,讓我知會您一聲,他們稍后就到?!?/p>
“有這等事?”我有些訝異:“這客人是什么來頭?”
“有好幾個人呢,應該是朝廷派來談攏招安的?!笔掏坪跛技笆裁矗p頰緩緩爬上一抹紅,低聲繼續(xù)道,“都是青年才俊,特別是高個的那個,之前就來過幾次,談吐不俗,好像叫……”
“秦遠聲,對,就叫這名?!笔掏慌拇笸?。
我卻覺得她這一掌拍飛的仿佛是我的天靈蓋,腦子瞬間 “嗡”的一聲,半晌沒緩過來,臉色極差。
雖然幾率極小,但我仍然慌亂不已,萬一到時真了碰面,只怕無從收場。
正當我在躲起來還是開溜之間徘徊不定時,卻聽有一人走近。那人對侍童溫聲吩咐道:“你先去正殿侍茶罷,這兒我來守著?!?/p>
我正緊張得滿身冷汗,忽然聞得這道低沉清冽的聲音,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倏然起身一把撩開珠簾,滿室叮零璁瓏。
對面那人隨聲音回頭,我也瞧著他,恰望進了一雙平靜的眼,不禁心下暗嘆——天意弄人正是如此,有些人果然注定要救你于水火之中,不止一次。
譬如這位,昨晚涵養(yǎng)極好的船主人。
“敢問這位仁兄姓名?”我問太急,面上甚至還有些慷慨赴死的悲壯,他明顯被震住了,幾乎下意識答道:“宋厭臨。”
我如雞啄米般點頭:“好好好,那宋大恩人,您就送佛送到西罷,再幫我最后一次?!?/p>
語畢,我沒給拒絕的機會,更來不及考慮失禮的問題,直接一把拽過宋厭臨的手腕,把他按到了茶先生的座位。而后,我提起裙裾閃身躲進了柜子里,悶聲道:“大恩不言謝?!?/p>
片刻后,客人如約而至。我在黑暗逼仄的柜子里急促地呼吸著,心臟砰砰直跳。
聽外面的交談聲,應該無人發(fā)現(xiàn)異樣,宋厭臨演技倒不賴,竟生生騙了過去。幾盞茶過后,宋厭臨又主動提出移步大殿,引走了客人。確認聲音漸漸遠去,我才如釋重負地打開了柜門。
回房間時已近黃昏時分。
我托著腮,看著二寶在一旁認認真真地逗鳥,心間有劫后余生,也有難以名狀的悵然。
今天是躲過去了,但招安事宜一日不定準,秦遠聲就很可能再來,看來還是早日下山為妙
不過,在此之前,救我兩命的那位恩人還須得仔細謝過。
旁敲側(cè)擊與侍童打聽了半天,我才得知宋厭臨師承二長老宋忠,專習醫(yī)術,寓居的院子離我并不太遠,走路過去十分方便。
天光漸隱,我端了碗才親手熬好的糖水椹子,敲開了宋厭臨的房門。
門開,一股濃重的藥草味瞬間撲面而來。
室內(nèi)的案幾上,有數(shù)十種草藥鋪陳,宋厭臨一身素衣席地而坐,正在分揀。燭火映照下,眉目愈發(fā)顯得清冷俊美。
宋厭臨聞聲回頭,看見我時稍稍舒展了神色:“坐罷,不介意的話稍等我整理一下藥材?!?/p>
我倒也沒扭捏,撂下碗,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一旁,安靜等待。
只是沒想到這項差事竟然如此繁瑣,他倒是全神貫注,而我起初還觀摩得饒有興致,到后來卻實在有些發(fā)困,拄著腮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
不知何時,突然感覺脖子癢癢的,我心下一驚,幾乎是條件反射般伸手按住了作祟之物,猛地睜開眼,卻瞧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替我披外衫。
見我突然驚醒,宋厭臨有些意外,解釋道:“夜里冷,容易著涼,沒想到吵醒你了?!?/p>
他停下動作,輕輕抽出手,起身失笑道:“你反應得倒是快?!?/p>
我這才意識到,剛才一時發(fā)愣,竟忘了撒手,就這么牢牢攥著人家手攥了半天,面上立時有些發(fā)熱,胡言亂語道:“抱歉,小時候居無定所的,總得習慣淺眠,時常警惕著點。”
宋厭臨安撫地笑了笑,若有所思。
我輕咳一聲,別過臉,轉(zhuǎn)而又指了指那碗絳紫色的糖水椹子,宋厭臨會意,從善如流地端了起來。
“今天中午……”他輕輕舀起一勺糖水,狀似不經(jīng)意道:“是為了躲誰?”
沒成想他要問起這個話題,我內(nèi)心斗爭半晌,嘀嘀咕咕道:“也不是躲誰?!?/p>
思量半晌,我嘆了口氣,垂眼正色道:“宋厭臨,你……”
然而一開口我便后悔了,因為我壓根沒想好該怎么解釋,總不能說“我一介草民和招安大臣有過節(jié)”這種毫無可信度的話罷。
再者,我也的確沒做好向別人說起那段往事的準備。
我想搪塞過去,去恰巧對上宋厭臨的目光,如此純粹的認真,像在等著下文,那神態(tài)分外柔和,似羽毛般輕緩掃過我心尖。
素來意態(tài)冰冷的眉眼,竟然能在如此寒夜中留有余溫。我突然就被看得有些緊張,一時間不知所措。
我突然就想說些真心話,于是深吸一口氣,陡然換了一個極為突兀的話題:“其實,我想問——宋厭臨,你能教我醫(yī)術嗎?”
宋厭臨一口糖水嗆在了喉嚨里。
盡管宋厭臨對這個提議有愕然也有疑惑,卻還是同意了。
之后賦閑的日子里,我常常往他那跑,可謂風雨無阻。我基礎薄弱,練習識別藥材時反而加倍用心,從不喊苦。
宋厭臨卻因而更驚訝了,大概沒成想我對學醫(yī)竟然是認真的,問我緣由,我便一邊嗅著一株草藥,一邊心不在焉道:“如果十多年前的我會些醫(yī)術,大概會改變很多,可惜……希望現(xiàn)在學學不算遲?!?/p>
我強撐著笑了一下,宋厭臨面上無異,我卻發(fā)現(xiàn)他之后教得愈發(fā)細心了。
一月倉匆而過,我發(fā)現(xiàn)小溪派待客屬實熱情豪氣,,二寶和我都很適應這里的生活,加之招安大臣也再沒到訪,下山計劃便就此擱置了。
我復看向他,唇畔終于輕輕漾出了弧度。
“好?!?/p>
不知不覺中,新年悄然而至。
除夕夜,山上裝紅點金,眾人坐在露天處吃酒賞月,喜悅洋溢。
白日里我已帶著二寶、拉著宋厭臨到山腳集市游了一圈,現(xiàn)下極為滿足,連帶此時面對顫巍巍的宋忠也感覺順眼了許多,可以把酒一敘。
酒壯熊人膽誠不欺我,一杯桂酒下肚,我再次底氣十足起來。
我拍了拍身側(cè)的宋厭臨,指著天穹一角月牙,胡言亂語道:“宋厭臨,你看今晚的圓月,像不像你們門派欠我的一貫大銅錢?!?/p>
宋厭臨對我初上山時醉酒怒捐一整貫錢的行為大概早有耳聞,聞言只是笑道:“那貫錢就那么重要?”
“重要!當然重要了?!蔽野欀?,話音略帶稚氣:“和醫(yī)術一樣重要,我打小就覺得,必須得有錢和醫(yī)術傍身,才能不被欺負?!?/p>
宋厭臨點點頭表示理解。
他大概是第一個沒有嘲笑我這種觀念的人,這令我頗感奇怪,于是我循循善誘道:“我可是視錢如命?!?/p>
“你又醉了?!彼螀捙R偏不接我的話茬,遞來一塊兒燒餅:“吃點餅醒醒酒?”
我忍俊不禁,終于放棄,老實接過燒餅,咬下一口細細咽下,方感慨道:“其實山珍海味那么多,我還是最饞燒餅?!?/p>
宋厭臨失笑,眼睛里染上了發(fā)亮的神采:“怎么說?”
我望著遠處霧蒙蒙的山巒,緩緩咽下餅子:“像是一種懷念罷。我六歲便離了家四處流離,后來撿到個棄嬰,也就是二寶,之后日子更苦了幾分。那時候,只能靠燒餅度日,直到結(jié)識朋友一起開了山下的那間茶肆,我也常會想起那段吃燒餅的日子。我就會想,總歸是抗過來了?!?/p>
我吸吸鼻子,歪頭看向宋厭臨,卻見他目光放得極沉穩(wěn),正定定地回望著我,似頗有幾分動容。
我有些赧然,慌亂地別開目光,故作鎮(zhèn)定地岔開了話題:“那個,今年除夕怎么沒燃煙花?”
“喜歡看煙花?”宋厭臨話音染上笑意,認真道:“那待到上元節(jié)再給你補上罷。”
除夕過后,我同宋厭臨的關系微妙了許多。
宋厭臨每日去林間采藥前都會叫上我,我便背著小簍跟在他身后,認真學著識別藥材。歇息時,我們常常席地而坐,賞壯吞河山的紅日,偶然目光相及,皆泛著溫柔。
又是個清早,我照例敲響宋厭臨的院門,誰知半天竟都無人應聲,路過的侍童見了我,便提了一嘴道:“宋師哥一早就下山去了?!?/p>
一想到下山,我心間也有些發(fā)癢。這些時日我常會想起李甜兒,既然宋厭臨不在,我這偷師的閑來無事,不如回茶肆看看。
我未帶行囊,孑然下了山去,待過了市集,進入城中,莫名有幾分腳落實地的真切感。
穿梭于滿城花燈紅綢間,我方才意識今兒是到上元節(jié),不禁帶了幾分期待,最終在一家很合我口味的酒樓坐定,打算先墊墊肚子。
我靜坐著觀察門口不息的人流,本是意在打發(fā)時間,沒成想,卻看見一道分外熟悉的剪影。我細瞧片刻,心下著實驚訝——宋厭臨竟也到了這酒樓來。
我剛準備喚一聲,卻發(fā)現(xiàn)他似乎有約,身后還跟著位個子較高的年輕男人。
那男人轉(zhuǎn)身的瞬間,我瞬間如遭雷殛,動彈不得。
此人的面容,我實是再熟悉不過了——秦遠聲于我,就像一根扎得心底血淋淋的刺,永遠難以化解,永遠是苦楚的夢魘。
可是宋厭臨為何會與秦遠聲熟識?
我懷著滿心沉甸的疑問,遠遠跟隨他們到了二樓雅間。
想來是他二人未加防范,并沒察覺,我順利潛入隔壁,貼近墻邊細細聽著——幸而墻壁隔音不好,能隱約聽得清一些內(nèi)容。
并無多少寒暄,秦遠聲開口便道:“輕茶她還好嗎?那個小童……”
“你指二寶?”宋厭臨輕笑開來:“之前她說過,二寶是她撿來的棄嬰,別擔心,她沒受欺負?!?/p>
還未等我捋清秦遠聲為何知道我在小溪派,便又聽得宋厭臨調(diào)笑道:“師父當時可是好說歹說,甚至用了個贊助費的法子才留住她的,我們應當也算是不負你的囑托罷?”
秦遠聲大笑起來:“她在山上生活,我放心,你們也還是盡量拖著些,別讓她再搬走了。”
語畢,又難免惆悵道:“這么多年了,這丫頭一直躲著我,前陣子好不容易才找到,發(fā)現(xiàn)她與友人以茶肆營生,那日子清苦得我實在心疼。可她既不愿見我,我又如何好去露面?”
“也只能這樣慢慢補償她了,”秦遠聲最后長嘆一聲,“她打小便愛折騰茶,任她去吧,招安事定之后,我再多送去些銀子到山上。”
我面上的血色倏然褪盡。
一墻之隔的二人應是極其熟絡了,轉(zhuǎn)而說起了招安的其他事宜,我卻一個字都沒能再聽進去。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為何突然便有了茶先生的美差事,為何宋忠執(zhí)意留我在山,為何初遇宋厭臨的那晚他立刻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一切都說得通了。
大抵從來也不是什么涵養(yǎng)出眾的溫柔,更不是寵著我、縱容我的小性子,宋厭臨只是在盡責地哄好一個籌碼——從招安大臣手中換錢的籌碼。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指甲狠顫著嵌入掌心,我眼眶酸澀發(fā)燙,強忍著才沒流下淚來——可又怎能僅此而已呢?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了酒樓,只是覺得渾身都冷得緊,淚入唇齒,卻像咬了黃蓮,泛起厚重的苦澀。
我這一生,最恨的便是這等事。
我對宋厭臨說我六歲離家,其實那本不是自愿的。
幼時家貧,我與母親和哥哥相依為命,母親不喜女孩,但幸而我還有秦遠聲的寵愛,那時我曾以為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長。
可好景不長,秦遠聲毫無征兆地病倒了,大夫道他的心悸癥狀十分罕見,不知何時又會復發(fā)。為了替他治病,家里四處借錢,愁云慘淡,而我什么都幫不上,漸漸地,親戚們便暗中勸母親,賣了我,換秦遠聲的救命錢。
而我怎么都沒想到,最終幫著母親賣了我的,竟是我最信任的哥哥。
那天他還算打得起精神,主動提出帶我去永安城里逛逛。酒樓中人潮洶涌,他安頓好我便去買東西了,臨走前他說,等他回來。
我就那樣安靜地在原地坐著,直至更深露重,又直至墜兔收光,卻什么都沒等到。最后掌柜的過來告訴我,明早便開始跟他做工。
我沒有任何哭鬧,心間如墮冰潭。
多年后的現(xiàn)在,我活得勉勉強強,秦遠聲則考取功名,在朝中謀了一席之地,也許他曾來尋過我許多回,但我難抑怨懟,一直躲躲藏藏。
可如今看來,這段過往宋厭臨應該是知道的,他全都知道,而后選擇了瞞我到底。
我啟程回山,一路失魂落魄,滿心只剩下一個念頭——逃,在再次被背叛之前,逃離得越遠越好。
“輕茶?”
黃昏時分,我撂下手中的醫(yī)書,平靜抬眼,望著站在院門處的,風塵仆仆的宋厭臨,聽見他遲疑地問我:“你今天……一直在山上?”
宋厭臨此刻的緊張似乎就是一把鈍刀,把我最后的念想一點點消磨殆盡。
“是啊。”我說。
他神色稍霽,緩聲道:“我特意從酒樓帶了一些點心,你應該喜歡,待你吃完,我們……”
“我累了,”我驀地出聲打斷,話音冷極。
宋厭臨無措地站著,竟有些茫然得可憐。我勉強笑了一下,又恨自己心軟,最后只是重復道,“我有些累了,想早點休息,有什么事不妨明天再說吧。”
或許是我的臉色實在太蒼白,縱然他有什么要緊事,也只好妥協(xié):“那便明天吧?!?/p>
“好好休息。”臨走前他又憂心忡忡地囑咐。
我點點頭,目送他遠去,之后一直枯坐在榻邊,定定地看著案邊蠟淚淌盡。
夜深了,整個山頭終于陷入了沉睡。
我沒收拾什么包袱,只是喚醒了熟睡的二寶,摸了摸他的頭,顫聲道:“我們回家吧?!?/p>
二寶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看著我腫成桃的眼,十分貼心地什么都沒問,小手牢牢回握著我,隨我悄悄下了山。
三更天,梆子聲剛遠去,又聞拍門聲。李甜兒正打算酣夢,聞音怒氣沖沖翻身下了床。開了門,滿腔抱怨卻在看清來人的瞬間收回了腹中。
“小兔崽子,你總算肯回來了?”幾月重逢后,李甜兒頗有些百感交集,奈何憋了半晌,也還是不會說些什么軟話。
可我卻只覺得分外親切——這是唯一真心對我的人。
我沉默不語,而她看著精神懨懨滿面淚痕的我,終于無言嘆了口氣,張開雙臂便給了我一個緊緊的擁抱。
我伏在她肩頭,呼吸急促,良久后才喃喃道:“我們搬走吧。”
“好,這茶館本來也開不下去了。”她拍著我的背,沒問緣由,許是猜到了什么,“搬去哪?”
我思索半晌,低聲道:“永安城罷?!?/p>
一個曾經(jīng)承載過美好的地方。
“一壺熟普洱。”
我應聲給客人送去茶,接著緩步踱向門外,望著日落的紅艷天際,愜意地瞇了瞇眼。
細數(shù)起來,我在永安城已足待了兩月有余。那晚連夜趕路,或許打了秦遠聲一個措手不及,他們一直沒能找來。
遠離都城也好,沒了哄漲的物價,經(jīng)費周轉(zhuǎn)開來,茶肆經(jīng)營得還算滋潤。只是一旦閑暇下來,我便總有些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李甜兒適時從外頭匆匆歸來,進門時打斷了我的感傷,眉宇間幾分驚喜:“輕茶,你可知那長公主昨日竟被醫(yī)好了?”
當朝長公主前日在永安城郊避暑,突發(fā)罕見心悸之癥,不能行動,圣上大驚,重金求醫(yī)。
這我前段日子便有耳聞,只是沒過多關注,隨口接道:“竟有這等事?去的是哪位能人術士?”
李甜兒飲了一杯茶潤喉:“那醫(yī)師出自江湖門派,據(jù)說是個招安大臣以性命擔保推舉的,派名甚是好笑,好像喚作什么小溪。”
小溪派?
一個不慎,茶杯脫手掉在了桌上。我萬分震驚,下意識瞪大了雙眼:“你沒記錯?”
“不會罷,那派名實在特別,我不會記錯的?!?/p>
有些預感尚未浮出水面,我卻已禁不住脫口:“那人是宋忠還是宋厭臨?”
“你怎知姓宋?”李甜兒訝然:“可能都去了罷?不過,這其中還有些妙處呢?!?/p>
她砸吧砸吧嘴,細細道來:“當時,今上問那招安大臣為何要推舉此派,大臣卻說自己幼時便有心悸之癥,直至散盡錢財、家破人亡,始終藥石無醫(yī)。后來他孤身流浪,幸被小溪派二長老搭救,竟奇跡般地醫(yī)好了。二長老心善,甚至還資助他繼續(xù)求學,考取功名,這才決心舉薦了……”
我耳畔似有嗡鳴,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怎會如此?
得知竟還隱著這層關系,我心下愈發(fā)慌亂焦灼,直覺有些事若是只憑我自己亂想,恐怕怎么捋都捋不清。
直至夜幕緩緩降臨,我仍靠坐在店內(nèi),思緒雜亂,不知如何是好。
難道真是錯怪了?
“砰——”
寂靜中驟然爆發(fā)出一聲炸響,我嚇了一跳,趕忙抬頭望向窗外,卻見一道明艷的光痕劃過天穹,緊接更多的炸響著如潮水般擴散開來。行路人紛紛駐足仰望,我也走向屋外,看著無盡的煙花如鮮妍盛放、淵龍騰飛,恍若白晝,一時間失了神。
“老板娘,一盞白茶?!?/p>
低沉似水的嗓音在我身后響起,我怔忡回身,眼底映出兩人。
宋厭臨和秦遠聲。
時隔多年,血脈相連卻遠隔仇怨的兄妹二人再次相對,我?guī)捉馋?,努力克制住自己,回望過去,在震耳欲聾的煙花聲中,算是找回了一絲勇氣。
我就這樣靜靜望著秦遠聲,見他亦是神色大動,半晌后,終于還是問出了那個禁區(qū)般的問題。
“你當時,為什么沒回來?”
又一尾煙花如星般劃亮了秦遠聲的眉眼,隨著他的沉聲訴說,我終于得知了當年事情的全貌。
那日,秦遠聲的確只是想趁身體無恙陪我玩樂一日,哪成想母親竟早已生了賣掉女兒的心思,一直偷偷跟隨在后。趁著我落單,她便與掌柜的定準了,緊接著在外面攔住了秦遠聲。
宋母用盡法子,勸說無果,秦遠聲卻一時急火攻心,發(fā)了病,被強帶回了家。
秦遠聲自那時起便更是心病深重,后來幾次偷跑去找我,我卻早已不在酒樓做工了,最終只得郁郁作罷。幾年后,母親過世,他便四處流浪,而后得到了宋忠的救濟。
“我從未想過要困著你,只是不忍你過太苦的生活,所以才托二長老帶你到派內(nèi)?!鼻剡h聲看著我,眼中有水光閃動。
我喉頭酸澀,幾近震驚地接著發(fā)問:“那我也不是小溪派交換撫恤銀兩的籌碼?”
宋厭臨與秦遠聲又對視一眼,紛紛啞然:“你怎會想到那里去?”
宋厭臨不住地搖頭輕笑,解釋道:“那銀兩都是秦遠聲從自己俸祿中撥出來的。他頗懂知恩圖報,自打做了官以后便開始往山上送銀子,補貼開支。年年都不少,又何來籌碼這一說?”
我愕然釘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天性使然,我十分不喜歡也不習慣和誰當面對峙著撕破臉面來,當時只是決心安靜離去,卻沒成想竟造成了天大的誤會。
宋厭臨定定地望著我,顫聲道:“我原也只是抱著照看友人胞妹的心思,但后來與你相處時,所有表現(xiàn)出來的溫柔歡欣都不曾作偽,我的確沒有騙過你什么?!?/p>
“還有上元節(jié)那日我下山,原就是打算買些煙花的,只是碰巧遇到了你哥而已。那晚本想燃了煙花給你驚喜,你卻默不作聲,一走了之了?!彼螀捙R頓了頓,“我同你哥從都城到永安找了你許久都不見人影,若不是恰巧碰見了李甜兒,隨著尋來,怕是……”
“上元節(jié)那晚的煙花我一直留著,希望今天點燃,仍不算太晚罷。”
我靜靜聽完,匆匆擦過雙頰的水痕,別過了臉去,仔細看著蒙蒙天色中的大朵璀璨,只想貪心地全部印進心里。
許是老天垂憐我這個苦了小半生的人,竟也終讓我得以窺見如此絢爛的光芒。
“進屋坐罷。”直到萬籟重歸寂然,我轉(zhuǎn)身重新看著二人,揚眉佯怒道,“白茶沒有上好的,你們可不許挑揀?!?/p>
二人緩緩笑開。
永安城的一間小茶肆內(nèi),年輕的老板娘正沏著一壺白茶。品茶的兩位客人卻不再是繁華世間只得幾面之緣的過客,而是她曾錯過的溫暖,余生,只想將其好好放在心底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