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幼時睡過的那張木床底下,我發(fā)現了一塊光滑的石頭,形如船艙,有著流水般黃白青交織的痕紋。
當年的水,流到這里,已不能再流。它的棱角,它的圓滑,是風雨,是日月,是時間的定格。
如今想來,自童年起,就學會了抽象的審美。一塊石頭的游戲,滿足了一個孩子對于玩具的所有想象和迷戀。
清晨的河水凝聚著栗紅色,祖母從河邊撿回一塊碩大的橢圓形石頭。洗濕的石頭,如一面鏡子,朝霞落入其中,宛若一幅鴻運當頭的畫。
甕里塞著頭天曬干的蘿卜苗,一粒鹽的激進,碰觸著某種折斷的青蔥,一道涓涓的細流,噬穿不老的美夢。
撒鹽的時候,不要說話。
讓石頭來壓一壓,喚醒你痛苦的覺知力。
其中,村莊活得并不粗糙,小至腌酸菜,都充滿了儀式感。
浸透農人生活色彩的石頭上,時有菜汁、米面、豬肝的味道,你想象不出一塊石頭的生命有多長。它從河里被撿回來,時間并未在它身上停止。在那原有的定格之上,一再增色添彩。它那么干凈,那么沉,那么順從,使人活得帶勁。它悄悄地,成了人間味覺中古老而有溫度的定型器。
相比我幼年時藏在床下的這塊石頭,祖母的腌菜石,顯然更有味道。
那年,祖母走了。在高高堆起的墳冢上,腌菜石成了她永恒的發(fā)髻。
風吹,草木模糊,關于石頭的人事,早已走遠。我心之石,在歲月的深處,潛沉。
它,還活著。
我找出畫筆,順著紋路的方向,竟畫出了那個清晨,我祖母腌菜石上的朝霞。
只是,當年我那雙洋溢快樂的手,不復存在。我的指尖發(fā)涼,明亮的眼里,愁云積聚。曾經看到的抽象美,如古老的廢墟或悲傷的景象,涂上銀色的寒光。且我素來知道,河道被挖機拓深的河流,找不到任何石頭。
一輛裝滿野獸氣息的貨車穿越黑夜,從村邊公路上經過,如一塊石子從洞里飛出來。某些不明的東西借機來得更兇,我想起一個日籍作家的文字——
“喂,出來!”
并不遠,復工的噪聲。
但此刻,在屋子的心臟處,有更可怕的東西:靜寂。
不知為何,把自己看得愈清晰,愈是害怕這種靜寂。多思、閑愁,又令我在柔軟中,寫下這些凄慘的東西。
自從認識了疾病,人就知道,形形色色的終結,是屬于病毒的。人生病,其實做不了什么。
我怕。
一旦有了恐懼,就得想點法子對抗它。
于是,年久日深,自帶毒性,直至與病,同生共死。
所幸我還在這里,即便長眠,也隨故土……那口裝過米酒的缸子,站在一掌寬的陽光里。天牎青瓦漸明,陽光歡騰而下,黃狗蜷縮著蹲在角落,所有越來越慢的事物,在記憶里,似乎有更多眼神和光芒。
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有這樣一所老房子,她年復一年,緩慢轉換著自己在每一個時代應有的顏色,白墻變成黃墻,霉綠變成灰綠。
她腐爛著,用盡這一世的陽光和雨露。
人也一樣,時光切割著我們身體上的線條,風云改變我們所有人的鄉(xiāng)愁。不知不覺間,就衰老了。愈是如此,有些東西愈是停留不去,這就是精神的故鄉(xiāng)。
在死亡逼近時,人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與故鄉(xiāng)千絲萬縷的聯系。她停在鏡子里、畫里、柜子里,她一次次地,被人在虛空之中勾勒著輪廓。她在舊窗紙下潮濕的氣泡中揮手,她在殘簸碎布里休憩,她從久已有之的自然神中分離而出。她暴露出來的藏匿之處,即便布滿蛛網和灰塵,也讓我們訝然和珍視。
那經年的炊煙,吸引了我寡淡的嘴巴。發(fā)酵的烈酒氣味,在我的血液中推動著某種龐大的東西。
一種奇異的病,我在莫名中染上。于是,這種病,便有了我的特性。它在我夢里,精準地掏出我的過去。
很多事,在身體里沸騰。
一扇門彈開,水在火焰之上。
誰披上斗篷走向月光,誰在月光下停留,誰就會突然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