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一

我老婆小桃沖刺一般跑到電線桿下的時候，我不在場，她當(dāng)時驚愕的表情我沒有看到。但是后來據(jù)她自己說，她確實(shí)嚇壞了，傻傻地站著，不會動彈，整個身體硬得如同那根筆直的電線桿。

“僵硬的感覺可真難受，身體一下子變成實(shí)心的了，好像連尿都沒有了。不對，是有尿，肚子里汪著一大泡尿，卻尿不出來?！毙√艺f。

小桃因?yàn)槭艿襟@嚇而汪著一泡尿時，我正在女兒河上打魚。女兒河里的白魚是美味，用鹽腌一腌，煎了，鮮、香、脆，那滋味，美妙得沒法說得清。每次我打回白魚，爹都要捏起酒盅，喝兩口。白酒顫巍巍的，汪在酒盅里，爹小心地端著，卻并不灑。白酒在進(jìn)入爹的嘴里時，總要發(fā)出又尖又細(xì)的“吱吱”聲，像老鼠叫。

我和二皮、花裙子站在河水里，分散開，各自把著一片水面，緩慢地向前走。瞄到白魚的身影，我們的魚鞭就在空中快速劃過，向白魚落去。被打死的白魚會漂到水面上來，明晃晃的。

我用的魚鞭是最長的，有十二節(jié)。魚鞭是用鐵絲做成的，一節(jié)一節(jié)連接在一起。不用時，可以團(tuán)成一團(tuán)，掄開了，就是一根殺傷力強(qiáng)大的武器。因而白魚們見到魚鞭在空中伸展開，總要四下逃竄，一副驚慌失措屁滾尿流的樣子。

魚鞭越長，掄起來就越費(fèi)勁兒。所以，用的魚鞭長，就說明水平高。我很在乎這一點(diǎn)，也常常得意地掄起魚鞭，“啪啪”地打在水面上，雖然我并沒有看到白魚。我的行為帶有明顯的表演的成分。二皮和花裙子并不戳穿我，笑嘻嘻地滿足我的虛榮心。

可是今天，我們在女兒河里走了好幾個來回，居然一條白魚也沒有打到。這很奇怪，我愣愣地站在河水里，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天氣很好，陽光明亮得刺眼，空中滿滿的都是亮麗的陽光，比寬寬的女兒河還要巨大。這樣的天氣，是適合打魚的，為什么我們會毫無收獲呢？

我問二皮和花裙子，他們也都一臉的茫然。

后來我知道了，是風(fēng)在搗亂。盡管陽光明媚，可是河面上的風(fēng)有些大，沒遮沒攔地吹著，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把水面撥弄出眾多的漣漪，涌來涌去的，很好地為精明的白魚提供了掩護(hù)。我們明明看到了白魚的身影，可掄下鞭去，卻總是打空。其實(shí)，白魚的位置因?yàn)樗ǖ念潉影l(fā)生了偏差，風(fēng)讓我們的判斷出了問題。

“我覺得今天有點(diǎn)不對勁兒呢?！蔽艺f。

我們?nèi)齻€人很泄氣地走上河岸，將魚鞭丟在沙灘上，坐下來，望天。

也許是風(fēng)吹拂的緣故，天空顯得愈加高遠(yuǎn)，白白的云朵飄著，比白魚更顯懶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仿佛在故意氣我們。

我的心就猛地顫了幾下，好像自己真的生氣了似的。

就在我心顫動的時候，我老婆小桃正站在電線桿下，驚呆著。

二

小桃站在電線桿下，不會動彈。驚嚇的力量是這樣巨大，小桃筆直地站著，好久也沒有動。不是她不想動，而是動不了。風(fēng)打著旋，在她的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電線桿與糧倉以及墻角之間形成的不大的空間填得滿滿的。小桃的心也是滿滿的，全是驚愕。她的目光固執(zhí)而且放肆，毫不掩飾地盯著那個男人的臉。

那個男人坐在地上，后背靠著糧倉。糧倉是儲存糧食的大房子，很大，里面裝著去年打下的玉米。高大的糧倉讓那個偎在地上的人顯得十分渺小。但渺小不代表安穩(wěn)，那個男人一定是不安穩(wěn)的，雙手雙腳都被繩子捆著，牢牢地捆著，繩子的另一端則綁在糧倉邊的一根鋼筋上。鋼筋是深扎在地下的，很堅(jiān)固。以前，這里是看護(hù)糧倉的黃狗的窩，那根鋼筋就是用來拴黃狗的。后來，黃狗鬧病，死了，這個小小的地方，就成了這個不安穩(wěn)的男人的窩。被繩子捆著，男人站不起來，更無法離開。他能做的最大動作，就是把面前放著的一只破口的飯碗端起來，送到自己的嘴邊。

讓小桃受到驚嚇的，是那個男人的臉色。小桃從沒見過這樣臉色的人。他的臉不小，方方正正的，臉色很深，深得如同一塊黑色的石頭，仔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小桃很陌生的絳紫色。小桃想了好一陣，才想到了豬肝。男人的臉真的很像豬肝。而且，男人的嘴唇、鼻子都呈現(xiàn)出同樣的顏色，整張臉也就缺少了凸凹與層次，看上去像一塊平板。這樣的色彩，這樣的五官，把小桃嚇得發(fā)呆，也不奇怪。

更為奇怪的是，小桃的突然出現(xiàn)，卻絲毫也沒有讓那個豬肝臉男人有所反應(yīng)，他依舊蜷縮著身子，歪在地上，靠著糧倉粗糙的墻壁，瞇著眼睛，看眼前的破碗。

小桃奔跑的腳步聲竟然沒有引起豬肝臉男人的注意，好像她壓根兒就沒有來到一樣。

風(fēng)依舊在打著旋，揚(yáng)起一些塵土。小桃的驚嚇也就一點(diǎn)點(diǎn)淡去，剩下的，就是好奇了。她看到這個豬肝臉男人不僅臉色嚇人，原本濃密的頭發(fā)也一派紛亂，落滿了塵土。他的手在繩子的捆綁下不停地發(fā)抖，手腕上清晰地留著一圈暗紅色的印痕，像一副醒目的手鐲。他腳邊那只破了口子的飯碗，如一只張大的空洞的嘴巴，對著天空，發(fā)出無聲的哀嚎。

小桃那好看的小嘴咧了咧，咧出一串“嘶嘶”聲。

豬肝臉男人的頭猛地抬了起來，瞇起眼睛，看著小桃。

小桃的“嘶嘶”聲暴露了自己，原本對來人毫無興趣的豬肝臉男人盯著小桃，死死地盯著看。他的眼睛很小，卻目光尖厲，針一樣尖，扎著小桃的臉。

那針紛紛刺來，出于抵抗的本能，小桃的臉緊了起來。

可很快，小桃的臉就放松下來。因?yàn)槟羌怃J的針，不見了。豬肝臉男人的目光一點(diǎn)點(diǎn)柔和下來。小桃甚至在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不易察覺的柔情。

“蝴蝶……”他使勁兒笑笑，露出黃黃的牙齒。

小桃愣了。她搖搖頭，肯定地告訴他：“我是小桃，不是蝴蝶?！?/p>

“蝴蝶……”他的黃牙露得更多了，臉上的皮肉開始顫抖。那被繩子捆綁著的身子，向前傾著，仿佛要到小桃跟前來，用手摸她。

“我不是蝴蝶……”小桃看著豬肝臉男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豬肝臉男人吧嗒著嘴，慈祥地看著小桃?！昂业膶氊惻畠骸?/p>

“我不是你女兒蝴蝶！”小桃有點(diǎn)不耐煩。她猛然想起，父親確實(shí)說起過這個人。這個人是抗聯(lián)的情報員，被憲兵隊(duì)抓住后，拒不說出抗聯(lián)的情報，他甚至要摸電線桿上的電閘自殺，被看守他的士兵攔下了。憲兵隊(duì)故意把豬肝臉男人綁在這里折磨他，就是為了警告周圍的老百姓，參加抗聯(lián)就是這個下場。但是大家伙私下里都非常同情他。

“我知道你是誰了，”小桃說，“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是不可以自殺的，你也別自殺了好不好？”

豬肝臉男人連忙點(diǎn)頭，笑著沖小桃點(diǎn)頭。

小桃高興了，高興了的小桃就想送給豬肝臉男人點(diǎn)什么，作為對他的獎賞。可是，小桃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只有一張?zhí)羌?，糖塊已經(jīng)被她吃掉了。糖紙很輕很薄，小桃用糖紙疊了一只蝴蝶。陽光下，蝴蝶很干凈，晶晶亮亮的，閃著炫目的光澤，很漂亮。

于是，小桃將那只用糖紙疊成的小蝴蝶遞給豬肝臉男人?！澳悴灰形液?，這只蝴蝶，送給你?！?/p>

豬肝臉男人先是露出了驚異的神色，接著就是歡喜。他真的歡喜起來了，臉上的笑讓他的嘴巴都開始不停地發(fā)抖，隨后，那小小的眼睛里，就有淚水溢了出來。

他的淚水溢得很快，流得滿臉都是。他的手哆嗦著，舉起來，小心地接過糖紙蝴蝶。

“我看出來了，你喜歡我?！毙√艺f。

豬肝臉男人使勁兒點(diǎn)頭，淚水四濺。

“謝謝你喜歡我?！毙√艺f完，就跑開了。她不愿看到一個男人掉眼淚，要是不走開，過一會兒，她也會跟著掉眼淚的。

“蝴蝶……”豬肝臉男人發(fā)出呼喊。他的喊聲被淚水打濕了，滯澀而沉重，但仍然隨著旋轉(zhuǎn)的風(fēng)飛了起來，旋向小小空間的外面。

小桃聽到了。只是那聲音被風(fēng)旋得有點(diǎn)變形。

三

每次玩過家家，都是我和小桃做夫妻，二皮做我們的兒子，花裙子做我們的女兒。因此，我時常把過家家的游戲進(jìn)行延伸，平時也常管小桃叫老婆。小桃也不客氣，脆生生地答應(yīng)。

委屈的只有二皮和花裙子。特別是花裙子，他是個男孩子，卻被我們叫做花裙子。有一次我們約好晚上玩藏貓貓，那是大家都很喜愛的游戲，刺激又樂趣無窮?？苫ㄈ棺拥难澴颖凰麐寢屜戳?，沒法出門。沒有褲子穿是件糟糕的事情，他原本是可以穿褲衩子出來玩的，可更為糟糕的是，他的褲衩子又寬又大，松松垮垮，一蹲下或者坐下來，他的小雞雞就會不爭氣地露到外面來，被大家起哄嘲笑。游戲的誘惑最終戰(zhàn)勝了沒有褲子穿的尷尬，花裙子居然穿著他姐姐的裙子出來玩了。于是，花裙子的綽號當(dāng)晚誕生。

那一年，我9歲，小桃、二皮和花裙子都是8歲。

豬肝臉男人的出現(xiàn)，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特別是一個想自殺的人，對我們還是很有吸引力的。于是，我們除了玩游戲，就是關(guān)注豬肝臉男人了。

“你是誰？你為什么想自殺？”我問。

從女兒河邊回來，我們來到糧倉邊，站在豬肝臉男人面前，看著他。

豬肝臉男人并沒有注意我們的到來，正歪著脖子，費(fèi)力地舉著糖紙蝴蝶，迎著太陽光，照。他的樣子很專注，仿佛在那張?zhí)羌埡?，隱藏著什么好看的圖景。

聽到我的問話，豬肝臉男人收起糖紙蝴蝶，小心地裝進(jìn)衣兜里，還用手捏住衣兜，不松開。他的手在使勁兒，我看出來了，仿佛他捏著的，是自己的命。

對于我的問話，豬肝臉男人并沒有理會，而是仰著那張絳紫色的方臉，看著小桃。他的表情有點(diǎn)傻，眼神直勾勾的。

可小桃說：“你看他，眼睛多柔和。他女兒叫蝴蝶?！?/p>

豬肝臉男人真的像個傻子，仰臉看著小桃，笑瞇瞇的，卻不回答我們的問題。

二皮吸吸鼻涕，說：“他是個傻子?！?/p>

花裙子不同意，肯定地說：“他才不是傻子呢。誰聽說過，傻子會自殺？”

我覺得花裙子說得對，傻子是不會自殺的。那豬肝臉男人就不是傻子?？伤麨槭裁匆詺⒛?？

豬肝臉男人輕輕地晃著頭，看著小桃，樣子十分享受。他的嘴巴咧得不大，那種淺笑暴露了他的良好心情。

我在心里暗暗地開始佩服這個豬肝臉男人?？匆娦√?，他居然有著良好的心情，他真是不簡單。因?yàn)樗砩辖壷K子，是那種五花大綁。我看到繩子不粗，大概只有手指粗，灰色的，像一根長長的蛇，在他的身上爬來爬去，纏緊了他的手腕、腳脖，還放肆地在他的脖子上爬過去。他的脖子被勒得很不舒服，喘氣費(fèi)勁，不得不一下一下地仰頭。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被憲兵隊(duì)抓獲的抗聯(lián)情報員，竟然有心思看著小桃露出笑容。

我更加確信，這個人不簡單。

四

我們走在村街上，準(zhǔn)備各自回家。我們幾個人都有收獲，簍子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白魚。小桃的白魚是我給的。她不會使魚鞭。

今天晚上，魚香就會飄到街上來。

小桃的父親迎面走過來。

我對小桃說：“老婆，你說那個豬肝臉男人，為啥又不想自殺了？”

不想，我的話被小桃父親聽到了，他奔過來，掄起右腳，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下?！罢l是你老婆？你個小兔崽子，還沒鐵鍬高，就敢打我家小桃的主意！”

小桃父親真狠，疼痛一下子在我的屁股上炸開了，而且到處亂竄，我走不好路了。

“有本事你今天晚上別吃白魚！”我很委屈，也不服，沖他嚷嚷。

小桃父親立刻有了興致，貓腰看小桃臂彎上的簍子。他“吱溜吱溜”地吸著口水，毫不掩飾自己對白魚的渴望。

“嘿嘿。”小桃父親摟著小桃的肩膀，回家了。

晚上，我們聚集在村街上，商量今天晚上玩什么游戲。

可是，小桃的心思似乎不在游戲上，提出了一個讓我們都感到意外的話題。

“我想去看看那個豬肝臉男人?！毙√倚÷曊f。

小桃的提議把我們都嚇一跳。

小桃說：“聽我爸說，過兩天，他們就把豬肝臉男人送走了。”

二皮翻了翻眼皮，說：“那個人是抗聯(lián)唄?！?/p>

小桃說：“是的。聽說他死硬死硬的，審了好幾次，就是不招供?！?/p>

小桃又說：“他說他喜歡我。他喜歡我，就不去死了。”

小桃這么說，我心里不怎么舒服。我不希望小桃被別人喜歡。于是，我推了小桃一下，說：“你得了吧，他是喜歡蝴蝶，不是你！”

花裙子吸吸鼻子，說：“我也覺得他喜歡的是蝴蝶，不是小桃。他女兒不是叫蝴蝶嗎?！?/p>

小桃說：“我想去看看他。”她看著我。

“走！”我揮揮手，“我們?nèi)タ纯?。?/p>

月亮升上來了，圓圓地貼在鍋底一樣的夜空中，像一塊面餅。光線并不那么明亮，有些昏暗，照在村街上，非但沒有讓村街亮起來，似乎更加昏暗了。

我們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發(fā)出嚓嚓的腳步聲，雜亂，而且狼狽。

花裙子說：“今晚的月亮，適合玩藏貓貓?！?/p>

我說：“我們?nèi)刹熵i肝臉男人，更刺激。”

也許是我用了“偵察”這個詞很有創(chuàng)意，大家的興致一下子提了上來。

小桃拉著我的胳膊，輕聲說：“我想去看看豬肝臉男人，又不想被他發(fā)現(xiàn)。偵察，最好了。嘻嘻?！?/p>

我得意地挺挺胸。我喜歡小桃夸獎我。

月色朦朧，我們的行動就變得有些詭異。偶爾在街上走過的大人，愣愣地看著我們走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站立著的糧倉高大挺拔，平時，我們經(jīng)常來這里玩耍，繞著糧倉奔跑。那是很有意思的游戲，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容易把自己轉(zhuǎn)暈。發(fā)暈的感覺竟然很是奇妙，每當(dāng)我感覺自己被轉(zhuǎn)暈了，就會仰著頭，望天空，讓暈暈的感覺更加強(qiáng)烈。

今天晚上，我們可不能發(fā)暈。我選擇了糧倉投下的黑影處作為我們的藏身之地。黯淡的月光下，我們摸到距離電線桿不遠(yuǎn)的黑影里，蹲下身子，一點(diǎn)點(diǎn)湊到糧倉邊，停下來。

我看到豬肝臉男人的位置，正好有月光照著，雖然光線并不明亮，但是我們可以看見他。

躲在暗處，偵察豬肝臉男人的動靜，真的很刺激，也很有意思。我們屏住呼吸，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專注地看著。

夜晚，四周很安靜，沒有了白天的喧鬧和嘈雜，只有老鼠打架時發(fā)出的尖叫聲偶爾傳來。有糧倉的地方，一定有老鼠，到了晚上，老鼠更加活躍，會出來做游戲，有時也打架。它們的叫聲又尖又細(xì)，聽了讓人后背發(fā)涼。

風(fēng)也小了一些，細(xì)細(xì)地在月光下打旋。我發(fā)現(xiàn)，也許是身處糧倉的緣故，這里的風(fēng)，總是打著旋的。高大的糧倉和它投下的黑影都是堅(jiān)硬的，任憑風(fēng)在旋，就是不變形。

小桃捅了捅我的胳膊。

我發(fā)現(xiàn)我走神了。定睛看去，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豬肝臉男人正做著一件怪異的事情。

也許是纏繞在豬肝臉男人身上脖子上的繩子把他捆得很不得勁兒，他跪起身，費(fèi)力地撅著屁股，鼓搗了好一陣，才拿起身邊的破碗，放在了身前。

一陣微弱的流水聲隱隱地傳來。

院子里怎么會有流水聲？女兒河離這里遠(yuǎn)著呢。

突然，我明白了。豬肝臉男人在用那只破碗接自己的尿水！他是在撒尿！

盡管月色昏暗，但是從豬肝臉男人勾著身子的樣子，我確信，他是在撒尿。

果然，豬肝臉男人小心地把破碗放在了地上，然后努力地挺直身子，把褲子系上。

一股臊味兒隨風(fēng)旋了過來。

小桃捂著鼻子，沒說話。

我示意大家別出聲，繼續(xù)看。

豬肝臉男人很是享受地將身子靠在糧倉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似乎是歇了歇，然后端起眼前的破碗，端到嘴邊，喝了起來。

我驚訝地差一點(diǎn)發(fā)出叫聲，連忙捂住嘴巴，不讓那驚訝冒出來。

豬肝臉男人居然喝自己的尿！我死死地盯著他。

我們四個人蹲在黑影里，都在努力地讓自己保持安靜。但是我感覺得出，我們的身子都在抖動。

豬肝臉男人喝了一口尿水，抹抹嘴巴，然后從地上撿起什么東西，放進(jìn)了嘴里，嚼了起來。我聽到，那東西在他的嘴里被嚼碎時，發(fā)出“咯嘣咯嘣”的聲音。

二皮小聲問：“他在吃啥？”

誰知道呢。我們都說不清。

豬肝臉男人嚼了一陣，又端起破碗，喝了一口尿水。咽下尿水的時候，他還很是享受地發(fā)出一聲“嗨”，仿佛他喝的，是讓他渾身舒坦的溫酒。

爹喝酒的時候，在咽下酒水之后，就總是發(fā)出這樣一聲“嗨”。

豬肝臉男人接著在地上尋找，卻再沒有找到什么。于是，他仰起臉，在糧囤上拍了拍，叫：“寶貝兒，再來點(diǎn)呀——”

他拖出的尾音很長，似乎是在乞求。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在糧倉的上方，有一個方方正正的窗口，老鼠的打鬧尖叫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窗子已經(jīng)破舊了，里面玩耍的老鼠跑來跑去，把一些玉米粒蹬了下來，落在了豬肝臉男人的腳邊。

大概是老鼠聽懂了豬肝臉男人的話，他長長的尾音剛落，一些玉米粒就滑了下來。

豬肝臉男人感激地再次仰起臉，喊：“謝謝寶貝兒嘍——”他依舊拖出長長的尾音。

也許與老鼠交流，一定要拖長尾音才行。豬肝臉男人與老鼠的配合，竟然如此默契！

豬肝臉男人繼續(xù)撿玉米粒吃，吃得很香。

吃玉米粒，喝自己的尿水，豬肝臉男人的晚餐享用得很滋潤。

他的滋潤是誰也享受不了的。我看到他把最后一滴尿水喝完了，還伸出舌頭在破碗里舔了一陣，確保每一滴尿水都被他喝掉。

吃完了，也喝完了，豬肝臉男人滿足地放下破碗，將身子偎得更舒服一些。他沒忘沖頭頂上的老鼠打個招呼。他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別，用后腦勺在糧倉上磕兩下，然后響響地打個飽嗝，身子一歪，睡了過去。

我們都被這一切驚呆了。

我們呆呆地蹲著，好半天也沒有動彈。

五

豬肝臉男人舉著糖紙蝴蝶，迎著太陽，看著。他的臉在不停地顫抖，幾滴淚便抖落下來。

“蝴蝶，我的寶貝女兒……”他的嘴巴翕動得幅度很小，嘟嘟囔囔地說話。

一個看守他的憲兵“咚咚咚”地走過來，粗暴扒拉了一下小桃。他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讓我們離豬肝臉男人遠(yuǎn)一點(diǎn)。

“記著我的話！”那個可惡的憲兵指點(diǎn)著我們，“你們幾個，絕對不允許再接近這個人。知道嗎？”為了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他還走過去，在豬肝臉男人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幾腳?！八强孤?lián)的情報員，懂嗎？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是很危險的，懂嗎？”

憲兵說話聲很大，每一個字里都透著一股狠勁兒?！坝浿业脑?，不許你們再接近他！”他再次強(qiáng)調(diào)。

豬肝臉男人一聲不吭。憲兵那幾腳踢得不輕，他的屁股上發(fā)出沉悶的“撲撲”聲，身子也隨著擊打而顫動著。但是他一聲沒吭，死死地咬著牙，目光盯著眼前的那只破碗。

憲兵又貓著腰，抓起豬肝臉男人的頭發(fā)，讓他的頭往后仰，這樣，憲兵能夠看清豬肝臉男人的臉。

“你給我聽好了，識相的話，就早點(diǎn)招供?！睉棻又亓撕輨艃海瑤缀跏且е勒f的。那幾個字仿佛是從他的牙縫里擠出來的，擠得扁扁的，刀片般鋒利。

我看到豬肝臉男人并沒有驚慌，依然咬著牙，一副不屈的樣子。

那個憲兵揮揮手，示意我們離開。

我們只好默不作聲地走開了。

離開糧倉時，我看到豬肝臉男人沒有抬頭，但是他的眼睛翻著，瞄著小桃的背影。

從那天起，小桃再也沒有來過這里見豬肝臉男人。

可是，越是不允許我們接近豬肝臉男人，我們的好奇心就越強(qiáng)。

我偷偷地去了，去見豬肝臉男人。

其實(shí)我并沒有什么問題要跟他核實(shí)，只是常聽大人說，抗聯(lián)的人都很硬，就想去見見他?；ㄈ棺右埠ε铝?，不敢去，只有二皮跟著我。

我們沿著糧倉的邊緣，貼著院子的圍墻，向電線桿溜去。我不想被看守的憲兵發(fā)現(xiàn)?，F(xiàn)在是中午，大大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有人走過，是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

風(fēng)依舊不小，在院子里打著旋，讓熱熱的空氣在不停地顫抖，看上去有點(diǎn)恍惚。原本負(fù)責(zé)看守的兩個憲兵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和二皮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直接來到豬肝臉男人跟前。

我看到豬肝臉男人的身影也有點(diǎn)恍惚，他一會兒歪著身子扭手腕上的繩子，一會兒仰著臉，看著手里的糖紙蝴蝶。糖紙蝴蝶依然閃著亮麗的光澤，在這個油膩膩的中午，是院子里唯一的亮色。

看見我和二皮，豬肝臉男人竟然主動和我說話了。

“蝴蝶呢？我的寶貝蝴蝶怎么沒來？”

豬肝臉男人的問題讓我有點(diǎn)發(fā)蒙。但我馬上意識到，他問的是小桃。

我說：“小桃很好?！?/p>

我不沾邊兒的回答，是想告訴豬肝臉男人，小桃挺好，不用他惦記。

“蝴蝶呢？我的寶貝蝴蝶怎么沒來？”豬肝臉男人固執(zhí)地問。他眼睛里的光線有點(diǎn)黯淡，閃動著失望。

我猜想，大概是小桃長得像他的女兒蝴蝶，于是他把小桃當(dāng)蝴蝶了。我說：“小桃很好。”

說完，我就拉著二皮，走開了。

說實(shí)話這次見面我覺得挺沒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想要什么呢？竟然說不清。

總之，我拉著二皮就走開了。但是我們沒有走遠(yuǎn)，糧倉周圍的陰影是乘涼的好地方，我們一屁股坐了下來。

風(fēng)的旋轉(zhuǎn)在悄然變得放肆，越來越大，最后，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旋風(fēng)。旋風(fēng)在糧倉和圍墻間竄來竄去，席卷著地面上的一切，那些草屑、干樹葉被紛紛卷上天，院子里也很快暗了下來。

旋風(fēng)的力量有多大我說不清，因?yàn)橐郧拔抑灰娺^一次旋風(fēng)。

我和二皮一起往地上吐唾沫，嘴里念叨著：“旋風(fēng)旋風(fēng)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我和二皮試圖以這樣的方式將旋風(fēng)趕走，免得自己被旋風(fēng)卷上天。

可是，旋風(fēng)沒有理會我們，依舊在旋轉(zhuǎn)。

很快，旋風(fēng)就包圍了豬肝臉男人。他手里舉著的糖紙蝴蝶轉(zhuǎn)眼間就被卷走了。豬肝臉男人發(fā)出駭人的一聲大叫，仿佛那旋風(fēng)是鋒利的刀，正熱烈地切割著他的屁股。

“啊……”他的叫聲和蜷縮的身子驀然升起，很是沖動。

旋風(fēng)并不懼怕豬肝臉男人的吶喊，但它沒有糾纏豬肝臉男人，旋開了。糧倉前的小小空間里，安靜了下來。

我看到豬肝臉男人挺著身子，頭左一下右一下地轉(zhuǎn)著，好像在尋找什么。終于，他不轉(zhuǎn)頭了，而是傾著身子，向前使勁兒。

豬肝臉男人在夠那只漂亮的糖紙蝴蝶。我看到糖紙蝴蝶并沒有被旋走，而是落在了墻邊的草叢里。那兒處于陰影中，但糖紙蝴蝶的亮色在熠熠閃光，吸引著豬肝臉男人。

豬肝臉男人一定是焦急的，唯恐那只糖紙蝴蝶再次被旋風(fēng)卷走。旋風(fēng)并沒有消失，只是暫時旋到了別處，萬一一會兒旋回來呢？豬肝臉男人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他的身體動作告訴我們，他很著急。我看到他的身體挺著，試圖要站起來?？墒悄抢p繞的繩索使他根本無法站立。于是，豬肝臉男人改變策略，將身體放平，捆著的雙手放在眼前，整個身體像一條游泳的魚，搖擺著，向草叢游去。距離不遠(yuǎn)，他只要向前游動兩步，就可以夠到那只糖紙蝴蝶。

“蝴蝶，我的寶貝蝴蝶……”豬肝臉男人嘴里喃喃著，眼窩里有淚水在迅速地流出來。他居然哭了！

我明白豬肝臉男人為什么一定要把那張?zhí)羌埡玫绞掷?。那只看似普通的糖紙蝴蝶，是他的寶貝，是他的寶貝蝴蝶，是能讓他淚流滿面的寶貝蝴蝶，是他的命。

我的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緊起來。豬肝臉男人扭動的身子如同一把扳手，將我的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擰緊。二皮也緊張地注視著豬肝臉男人。

豬肝臉男人的游動很快，也很順利。他離糖紙蝴蝶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我在心里暗暗為他加油?！凹佑桶?！”我打算跑過去，幫他把糖紙蝴蝶撿起來，遞給他?？墒?，我的胳膊被一旁的二皮死死地拽住，一時動彈不了。

豬肝臉男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流著淚，盯著那只閃光的糖紙蝴蝶，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但是，又是一陣旋風(fēng)吹過，糖紙蝴蝶飛到了天空，并且離豬肝臉男人越來越遠(yuǎn)了。

雖然他的身體十分虛弱，但他依然努力地向前爬著。雖然他脖子上的繩索因?yàn)樗呐佬卸盏迷絹碓骄o，但他依然努力地向前爬著。

我干脆叫出了聲：“加油！”

可是，豬肝臉男人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喊聲，或者不在乎我為他加油，那蠕動的身體漸漸不動了，直挺挺地躺在那兒。

過了一會兒，糖紙蝴蝶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豬肝臉男人仍然直挺挺地躺著。

我們向豬肝臉男人慢慢走去。我們走得很小心，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怕驚擾了他。

我們看到，豬肝臉男人的眼睛瞪得快要從眼窩里脫落了，圓圓的。淚水不再流，但淚痕很清晰。他的舌頭也伸了出來，軟軟地垂著。那根勒在脖子上的繩子，死死地勒著，將他的脖子勒得粗粗的……

我不知道豬肝臉男人已經(jīng)被勒死了，當(dāng)時我一點(diǎn)也沒有感到害怕，還貓著腰歪著脖子打量著他，甚至計算著豬肝臉男人的手離糖紙蝴蝶還有多遠(yuǎn)。

直到二皮說豬肝臉男人是不是死了，我才驚愕地站起身，接著，就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大叫。

六

爆破的所有準(zhǔn)備工作都已經(jīng)做好了，工作人員吹著哨子，請?jiān)趫龅娜笋R上撤離。

小桃卻向糧倉走去。她繞著糧倉走了兩圈，嘴里念念有詞?！耙磺卸甲兂蓫湫碌牧?，我們自己也是嶄新的了?！?/p>

糧倉早已經(jīng)廢棄，一座嶄新的供銷社大廳就要在這里拔地而起了。小桃是這個項(xiàng)目的負(fù)責(zé)人。

隨著幾聲沉悶的巨響，那個高大的糧倉轟然坍塌，一陣巨大的塵土旋轉(zhuǎn)著沖上天空。

蝴蝶！在旋轉(zhuǎn)的塵土里，出現(xiàn)了蝴蝶！

一只蝴蝶從昏黃的塵土中沖出來，翩翩飛舞，帶著糖紙一般晶瑩的亮色，在空中閃光。

旋轉(zhuǎn)的塵土很快就消散了，了無蹤跡，陽光亮亮地照著，將那只舞動的蝴蝶照得一派清爽。

我望著蝴蝶，張著嘴巴，說不出話。

小桃也望著蝴蝶。

我走過去，摟著她的肩。小桃的肩正抖得厲害！

我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三十年的時光不算短，但總有一些東西會依然熠熠閃光。

我拍了拍小桃的肩，輕聲說：“老婆，這是誰的寶貝蝴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