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是一個(gè)駝子

祁智／文 張瑞／圖

一

我們都有爸爸，但各有各的爸爸。

熊一菲的爸爸是炮兵團(tuán)長，部隊(duì)在四川山區(qū)，熊一菲好幾年見不到他，只能經(jīng)常給他寫信，為我們要軍帽。謝天林的爸爸是中藥店的，謝天林天天見到他。謝天林每天帶著一股中藥味上學(xué)，他說難聞死了。我們湊近他嗅嗅鼻子，說很好聞啊。但不能湊得太近，太近了會打噴嚏——阿嚏！

我的爸爸在興化做老師。我只有寒暑假才能見到爸爸。

“小水，你爸爸回來了?！眲⒂凸χ鴮ξ艺f。劉油果是劉錦輝的爸爸，背駝得很厲害，像一只斷了腰的大蝦，看上去對哪個(gè)都點(diǎn)頭哈腰。劉油果看人，要把上半身斜轉(zhuǎn)、側(cè)翻過臉，然后吃力地抬起頭，眼睛向上，額頭上就有了一道很深的皺紋。他在汽車站幫旅客背東西。人家看到他是殘疾人，不挑選他，他就做出身體很好的樣子，讓人家多加?xùn)|西?！凹樱灰?，加！”他指著駝背說，“這上面天生就是放東西的。加！”

東西無論多大、多重，都能放在劉油果的駝背上，而且很踏實(shí)。

“噢。”我和劉錦輝躲在墻角看小人書。劉錦輝是我的同桌，也是我的好朋友。他好像比我還高興：“小水，你爸爸回來了！”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屋檐下掛著一條大魚。大魚腌起來，夠我和媽媽吃一個(gè)春天。

“我的爸爸是一個(gè)駝子……”劉錦輝說。

二

方老師的作文課與其他老師不一樣，他不要求當(dāng)堂寫作文。作文兩節(jié)課，他都用來講評。講評完了，布置新的作文題，讓我們回家寫。他要我們寫記敘文，但不許亂編，要求我們“看見什么寫什么”。

每次講評，我的都是最后一篇，我是班上的作文第一高手。

方老師總是在第二節(jié)快下課的時(shí)候，把范文講評完，然后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上蓄謀已久的作文題。他寫好題目，把粉筆扔進(jìn)黑板下方的凹槽，轉(zhuǎn)過身，搓著手看著我們。下課鈴就會響。

今天方老師在黑板上寫——“我的爸爸”。

三

我和劉錦輝一起回家。劉錦輝家的黑狗到學(xué)校門口接我們?！叭?！”劉錦輝伸出腳踢了它一下。

黑狗順勢向路邊一滾，翻了幾個(gè)跟頭，假裝很委屈地嗚咽著。只過了一會兒，它就顛兒顛兒地跑在我們前面，給我們帶路。

我平時(shí)和劉錦輝在路上有說有笑。都是我說，劉錦輝不停地點(diǎn)頭。他不喜歡說話，即使說話，聲音也是小小的。但寫作文那天我很少說話，心思都在作文上。

無論是什么作文題，我看到就興奮。關(guān)于“我的爸爸”，我立即就有了想法。我的爸爸在興化做老師，暑假我和媽媽去他那里，快過年了他扛著一條大魚回來。我一年只有兩個(gè)假期才有爸爸。我想好了開頭——“我沒有爸爸。”

這個(gè)開頭很嚇人。

開頭很重要。我就是要嚇人的開頭。我覺得開頭要像閃電，突然間“咔嚓”一下，連亮光帶響聲，把大家鎮(zhèn)住。

分手的時(shí)候，劉錦輝突然一把抓住我，指甲掐進(jìn)我的膀子。

“怎么了？”我問劉錦輝。

劉錦輝臉色發(fā)白，嘴唇哆嗦。

我看得懂劉錦輝的嘴形，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我的爸爸’?！?/p>

劉錦輝看著我，一只眼睛流出了淚水，另一只眼睛被淚珠蒙著。眼皮一動，這顆淚珠也滾了下來。

“這個(gè)——怎么了？不舒服啊？”

劉錦輝看看我，轉(zhuǎn)身向西走。他平時(shí)和我一分手，就要趕回家?guī)退职肿黾覄?wù)。今天他卻走得很慢，兩條細(xì)長腿像踩在泥潭里。他家里窮，一年四季穿著他爸爸的衣服。衣服的下擺拖到膝蓋了。他的背影就像兩根竹竿挑著一塊破布，迎著夕陽走得東倒西歪。

我想起來了，劉錦輝在今天放學(xué)的路上就有些不對勁，好像一邊走，身上的精神一邊掉。劉錦輝為什么緊張、痛苦得發(fā)不出聲音呢？他的嘴形告訴我，他說的是“我的爸爸”?！拔业陌职帧痹趺戳?？

我追上去，攔住劉錦輝：“怎么了?。俊?/p>

“我——”劉錦輝的眼睛被淚水蒙著。

我著急地問：“你怎么了？”

“我、我、我的爸爸是一個(gè)駝子——”劉錦輝用力地說。

劉錦輝蹲下來，頭埋在褲襠里。我看到他的背微微聳動，又快快地抖動?！皢鑶琛笨蘼晱难澮d里擠出來。他的聲音很微弱，像一根細(xì)麻繩，勒得我心痛。

四

“你嫌你爸爸是駝子嗎？”我問。

“不嫌不嫌，不嫌！”劉錦輝連連搖頭，“我怎么可能嫌我的爸爸？”

劉錦輝又說：“我、我——怕你們嫌?！?/p>

“我不嫌，他又——”我想說“又不是我爸爸”，覺得這話不能說，“他假如是我爸爸，我也不嫌的。沒人會嫌爸爸的?！蔽壹傺b很老練地拍拍劉錦輝的肩膀。我還想說“就像沒人嫌棄媽媽一樣”，但我沒有說出口。劉錦輝早就沒有媽媽了，他媽媽生下他就死了。我聽媽媽說，他的爸爸抱著他到處找奶喝。

劉錦輝不說話。我不管他，只順著“駝子”向下想。劉錦輝的爸爸是一個(gè)駝子，比我們的爸爸都好寫，比我們的爸爸都感人。“啊呀！我?guī)湍阆牒瞄_頭了！”我興奮地說，“我的爸爸是一個(gè)駝子?！?/p>

劉錦輝驚訝地看著我。

五

方老師像往常一樣，一本一本地講評。我沒心思聽，希望方老師快一點(diǎn)兒。今天，他不會讀我的作文，我的是故意瞎編的，他最討厭瞎編。他一定會讀劉錦輝的。劉錦輝的作文，一定是最后一篇，是最好的一篇。

方老師晃晃作文本說：“這里還有一篇作文，大家聽聽?！?/p>

“我的爸爸是一個(gè)駝子?！?/p>

我們馬上反應(yīng)過來，這是劉錦輝的作文。

“爸爸的駝背像一張桌子，能把我放上去。爸爸本來是不駝的。他很高，腿很長，腰也很直，我聽小水的媽媽說，直得像門板，像一棵樹。有一次，他從建筑工地上倒著栽下來。命保住了，腰斷了……”

大家轉(zhuǎn)過眼睛看劉錦輝。我也看著劉錦輝。劉錦輝一陣驚慌，緊緊抓住我的胳膊。

“爸爸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他不能仰面躺在床上，只能側(cè)著。能側(cè)也好啊，但一靠到床上就疼，翻過來翻過去。爸爸的腰本來就是壞的，為了能扛到東西，背上要比其他人多壓東西。他從來沒有當(dāng)我面喊過疼。半夜里，我迷迷糊糊能聽到他忍不住在哼。但他只敢哼一聲，就忍住了，他怕把我吵醒……”

方老師讀到這里，突然哭了起來，我們也跟著哭。

“駝背的爸爸弓著腰，走路向前一沖一沖。我好擔(dān)心啊，爸爸哪一天向前一沖，就倒下了，再也爬不起來。

你們沒有了爸爸還有媽媽。而我沒有了爸爸，就什么也沒有了?！?/p>

教室里“嗚嗚嗚”的聲音連成一片，就像水漫過來，把我們圍困住。

劉錦輝坍塌下去，把頭埋到桌肚子里，只露出一個(gè)凸起的背。他在發(fā)抖，凳子和課桌跟著抖動。我聽到了桌子下面發(fā)出一個(gè)細(xì)小的聲音，這個(gè)聲音好像是從牙縫、嘴角擠出來的?！皣聡隆钡穆曇粝褚桓樢桓?xì)線，從我們的心里穿過。